
第2章 紅色和黑色的笑聲
真正荒唐可笑的事的唯一源泉(就我看來)乃是矯揉造作。
亨利·菲爾丁
第一节
瑜伽·約翰遜站在密歇根州一家大水泵製造廠的窗前朝外望。春天就快降臨這裡。那個搖筆桿的傢伙哈欽森曾寫過“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6],難道今年又會應驗不成?瑜伽·約翰遜很想知道。就在瑜伽近旁的第二個窗口站著斯克裡普斯·奧尼爾,一個又長又瘦的人,長著張又長又瘦的臉。兩人都站著朝外望這水泵製造廠空無人影的院子。雪覆蓋著那些即將運走的一臺臺裝在板條箱裡的水泵。只等春天一到,雪融化了,廠裡的工人們就會把這些雪封的碼成堆的箱裝水泵一一起出,一直拉到C.R.& I.鐵路[7]的車站,在那裡裝上平板車運走。瑜伽·約翰遜望著窗外那些雪封的水泵,呼出的氣在冷的窗玻璃上結成細小玲瓏的霜花。瑜伽·約翰遜想起了巴黎。也許正是這些細小玲瓏的霜花使他想起曾在那兒待過兩星期的花都。兩個星期,那曾是他一生中最最愉快的兩個星期。如今可全給拋在腦後啦。這回事還有其他的一切。
斯克裡普斯·奧尼爾有兩個妻子。他望著窗外,身子又長又瘦地站著,帶著他固有的那副纖弱而卻硬朗的樣子,顯得富有彈性,這時想起了她們倆。一個就住在曼塞羅那,另一個住在佩托斯基[8]。上一年春季以來,他還沒見過住在曼塞羅那的那一個。他望著窗外白雪覆蓋的水泵廠院子,心想春天會意味著什麼。跟他那在曼塞羅那的妻子一起時,斯克裡普斯常常喝醉酒。他醉了,跟他妻子就很快活。他們會一起去到火車站,沿著鐵軌走出站去,然後一起坐下,喝喝酒,看看火車開過。他們會坐在俯瞰鐵路的一座小山上的一株松樹下,喝起酒來。有時候他們喝個通宵。有時候他們一連喝上一個星期。這對他們有好處。這使斯克裡普斯堅強。
斯克裡普斯有個女兒,他戲稱她為邋遢妹奧尼爾。她的真實姓名為露西·奧尼爾[9]組場的燈光的地方。他從鐵軌邊來個急轉彎,走過曼塞羅那中學。那是座黃色磚砌的建築。一點也沒有洛可可[10]。斯克裡普斯跟他老婆去到鐵路邊一連喝了三四天後,有一晚失去了他妻子。他不知道她的下落。等他清醒過來,四下一片黑暗。他沿著鐵道朝城區走去。腳下的枕木硬邦邦的。他想在鐵軌上行走。他做不到。他對此是心中有數的,沒錯。他回頭沿著枕木走。進城可有好長的一程路。他終於走到可以看到車輛編的風格,不像他曾在巴黎見過的那些建築。不對,他從沒去過巴黎。去過的人不是他。是他的朋友瑜伽·約翰遜。
瑜伽·約翰遜望著窗外。就快到關閉這水泵製造廠過夜的時候了。他小心翼翼地把窗子打開,只開了一道縫兒。只開了一道縫兒,這可就夠了。外邊院子裡,積雪開始融化。一陣暖風吹起。一陣奇努克風[11],水泵工人們管它這麼叫。這陣暖烘烘的奇努克風透過窗子吹進這水泵製造廠。所有的工人都放下了他們的工具。其中有不少是印第安人。
那工頭是個牙關緊鎖的矮個子。他曾出外旅遊,一度遠至德盧斯。德盧斯遠在這大湖[12]藍色水面的對面,在明尼蘇達州的一片林區內。在那邊他有過一段奇妙的經歷。
那工頭把一隻手指伸進嘴裡潤濕一下,然後豎在空中。他感覺到這暖風吹在手指上。他懊惱地搖搖頭,朝工人們笑笑,也許有點兒冷冰冰的。
“得,這是定期的奇努克風,小伙子們,”他說。
工人們多半默默無言,就掛起他們的工具。那些完成一半的水泵給收起,安放在支架上。工人們依次走出,有些人在講話,還有些默默無言,有幾個在咕噥,一起上盥洗室去洗洗手臉。
透過窗子,外面傳來一聲印第安人作戰時的吶喊。
第二节
斯克裡普斯·奧尼爾站在曼塞羅那中學外面仰望著那些亮著燈的窗子。天色很黑,正在下雪。從斯克裡普斯記事時起一直在下雪。有個過路人站住了,對斯克裡普斯瞪了一眼。對他來說,這男子究竟有什麼相乾啊?他繼續趕路了。
斯克裡普斯站在雪地裡,抬眼瞪視著中學的那些亮著燈的窗子。屋裡,人們正在學習。他們上課直到深夜,男孩們跟女孩們競相鉆研知識,這股學習的強烈欲望正在席卷美國大地。他的女兒,那個小邋遢妹,花了他整整七十五塊錢在醫生賬單[13]上的女孩,正在裡面學習。斯克裡普斯感到自豪。要他去學習可太遲了,不過在那裡,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邋遢妹正在學習。她天生有這份能耐,這女孩。
斯克裡普斯朝前一直走到他家的屋子。那屋子不大,不過斯克裡普斯的老婆在意的並不在屋子的大小。
“斯克裡普斯,”兩人一起喝酒時,她往往這樣說,“我可不要一座王宮。我只要個可以擋擋風的地方。”斯克裡普斯相信她說的是真話。這會兒,黃昏已過去了好久,他在雪中行走,看到自己屋子的燈光,慶幸自己相信她說的是真話。這樣可比如果回家時到一座王宮來得好。他,斯克裡普斯,可不是那號想望有座王宮的主兒。
他打開他家的屋門,走進去。有些什麼念頭在他腦際不斷涌現。他竭力把它排除,但是不行。他那朋友哈利·派克有一回在底特律結識的那個寫詩的傢伙寫過些什麼來著?哈利常常這樣背誦:“縱然我遊遍樂園和王宮。當你什麼什麼什麼沒有一處地方及得上家。”他記不起那些詞兒了。並不全都記得起了。他給它寫了一支簡單的曲調[14],教露西唱。那是他初次結婚時的事。如果斯克裡普斯有機會繼續乾下去,他沒準會成為一位作曲家,成為那號寫芝加哥交響樂隊演奏的那種牢什子的傢伙中的一個。他要讓露西當晚唱這支歌。他永遠不再喝酒了。酗酒使他的耳朵失去了樂感。有好多次他醉了,列車夜間爬上博因瀑布城[15]那邊的坡道時的汽笛聲聽來比斯特拉文斯基[16]這傢伙曾寫過的任何東西都更動聽。是酗酒造成的。這是要不得的。他要出走去巴黎。就像這個拉小提琴的傢伙阿爾貝特·斯波爾丁[17]那樣。
斯克裡普斯開了屋門。他走進屋去。“露西,”他叫道,“是我,斯克裡普斯。”他永遠不再喝酒了。不再到鐵路邊去磨夜了。也許露西需要一件新的皮大衣。也許吧,她畢竟想望有座王宮,而不要這個地方。你壓根兒不知道你對待一個女人究竟如何。也許這地方畢竟並沒有擋住風。異想天開。他劃了一支火柴。“露西!”他叫道,有一份恐慌感沒有從他嘴裡發出來。他的朋友沃爾特·西蒙斯在一匹種馬有次在巴黎旺多姆廣場上被一輛路過的公共汽車碾過時,聽到它嘴裡發出的就是這麼樣的叫聲。巴黎沒有閹馬。所有的馬都是種馬。他們並不培育母馬。大戰[18]以來就是這樣。大戰改變了一切。
“露西!”他叫道,接著又是一聲“露西!”沒有回音。屋內空無一人。他孤零零地站在那裡,身子又長又瘦,在他自己的被人拋棄的屋裡,這時透過滿是雪花的空氣,有一聲遙遠的印第安人作戰時的吶喊傳到斯克裡普斯的耳朵裡。
第三节
斯克裡普斯離開曼塞羅那。他跟那地方一刀兩斷了。一個這麼樣的小城給了他什麼呀?什麼也沒有。你勞累了一輩子,隨著出了這麼樣的事兒。多年的積蓄一掃而光了。什麼都沒了。他動身去芝加哥找活兒乾。芝加哥才是好地方。瞧它的地理位置,就在密歇根湖的西南端。芝加哥能成大事。哪個傻瓜蛋都看得出來。他要在今天叫做大環[19]的地區買地,那是個零售業和製造業的大區。他要以低價買進地皮,就此抓住了不放。讓人家來試試從他手裡奪走吧。他如今可懂得一兩手啦。
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光著頭,風雪刮著頭髮,沿著C.R.& I.鐵路的軌道走去。這是他一輩子經歷過的最冷的夜晚。他撿起一隻看來因凍僵而倒斃在路軌上的鳥兒,放在襯衫裡面使它暖和。鳥兒緊挨在他暖烘烘的身子上,感恩地啄起他的胸膛來。“可憐的小傢伙,”斯克裡普斯說。“你也覺得冷啊。”
他的雙眼涌出淚水。
“這風見鬼去,”斯克裡普斯說,又面朝這風雪走去。這風是徑直從蘇必利爾湖[20]上吹來的。斯克裡普斯頭頂上空的電報線在風中嗖嗖作響。透過黑夜,斯克裡普斯看到有只黃色的大眼睛在朝他迎來。這臺龐大的火車頭在暴風雪中越來越近了。斯克裡普斯跨到軌道的一邊,讓它開過去。那個搖筆桿的老傢伙莎士比亞寫過什麼來著:“強權即真理”?列車在下著雪的黑夜裡開過身邊,斯克裡普斯想起了這句引語。機車先駛過去。他看見那火夫俯身把一大鏟一大鏟的煤塊甩進敞開的爐門。那司機戴著護目鏡。他的臉被敞開的爐膛門中射出的火光照亮。他正是司機。正是他把一隻手按在扼氣桿上。斯克裡普斯想起那些芝加哥無政府主義者在被處絞刑時說的話:“儘管你們今天扼殺我們,你們仍然無法什麼什麼我們的靈魂。”在芝加哥森林公園遊樂場緊旁的瓦爾德海姆墓地他們被埋葬的地方有一塊紀念碑。斯克裡普斯的父親在星期日常帶他去到那裡。這紀念碑全部是黑色的,上面有個黑色的天使。這是斯克裡普斯小時候發生的事。他當時常常問他父親:“父親,為什麼我們星期日來看這些無政府主義者就不能去乘驚險滑梯呢?”他對他父親的回答從沒感到滿意過。當時他還是個穿短褲的男孩。他父親曾是個偉大的作曲家。他母親是個從意大利北部來的意大利婦女。他們是奇特的人,這些個意大利北方人。
斯克裡普斯站在軌道邊,那一節節又長又黑的車廂在雪中卡噠卡噠地駛過他的身邊。所有的車廂都是普爾曼臥車[21]。窗簾都拉下了。一節節車駛過,燈光從黑黑的車窗底部的窄縫中射出。如果這列車開向另一方向就會轟隆隆的響,但是它正在爬上博因瀑布城的坡道。它開得比下坡時來得慢。然而還是太快,斯克裡普斯無法扒上。他想起自己是個穿短褲的男孩時曾是扒裝食品雜貨的大車的能手。
斯克裡普斯站在軌道邊,這又長又黑的一列普爾曼臥車駛過他的面前。誰坐在這些車廂裡呀?他們是美國人,睡夢中還在攢錢嗎?她們是做母親的嗎?他們是做父親的嗎?其中有情侶嗎?要不,他們是歐洲人,給大戰弄得厭棄人生的一種精疲力竭的文明中的成員嗎?斯克裡普斯很想知道。
最後一節車廂駛過他面前,列車在軌道上一路駛去。斯克裡普斯看著車尾的紅燈在黑暗中消失,這時雪片正在黑暗中輕輕地飄落。那只鳥兒在他襯衫內撲動著。斯克裡普斯沿著一根根枕木拔腳走去。他想當夜就趕到芝加哥,如果能行的話,明天早上就開始工作。鳥兒又撲動了一下。它這時不太虛弱無力了。斯克裡普斯伸手按住它,讓它停止撲動。鳥兒靜下來了。斯克裡普斯在鐵軌上大步走去。
他畢竟用不著趕到芝加哥那麼遠的地方去。還有的是別的地方。那個當評論家的傢伙亨利·門肯管芝加哥叫“美國的文學之都”,那又怎麼樣?還有大急流城[22]呢。一旦到了大急流城,他就可以著手做家具生意。人家就是這樣發財的。大急流城的家具是出了名的,凡是有小兩口子在傍晚散步時談起建立家庭的地方都知道它的名聲。他想起小時候在芝加哥見過的一塊招牌。他母親和他一起光著腳走遍也許就是今天叫大環的市區挨家挨戶乞討的時候,曾指給他看過。他母親喜愛這招牌上那些電燈在閃閃發光。
“這燈光就像我家鄉佛羅倫薩的聖米尼亞托[23]的一樣,”她對斯克裡普斯說。“好好瞧瞧,我的兒子,”她說,“因為有一天你的樂曲將由翡冷翠[24]交響樂隊在那兒演出。”
斯克裡普斯在他母親裹著條舊圍巾躺在也許今天黑石大飯店所在的地方時,常常一連好幾小時注視著這塊招牌。這招牌給了他很深的印象。
讓哈特曼來裝點你的安樂窩
上面這麼寫著。它閃現出許多不同的顏色。起先是一種耀眼的純白色。這是斯克裡普斯最喜愛的。然後閃出一種可愛的綠色。然後閃出一片紅色。有一晚,他挨在他母親暖烘烘的身子上蜷身躺著,注視這招牌在閃光,有名警察走上前來。“你們得走開,”他說。
是啊,搞家具業可以賺大錢,如果你懂得該怎麼搞的話。他,斯克裡普斯,懂得這一行的所有竅門。他在自己的頭腦裡把這事定下來了。他要在大急流城停下。那只小鳥撲動了一下,這時顯得很快樂。
“我要給你做一隻多麼美的鍍金鳥籠啊,我的美人兒,”斯克裡普斯樂不可支地說。小鳥滿懷信心地啄啄他。斯克裡普斯在暴風雪中大步前行。雪開始在軌道上堆積起來。給風吹送著,有一聲印第安人作戰時的吶喊傳到斯克裡普斯的耳朵裡。
第四节
斯克裡普斯眼下在哪兒呀?夜間在暴風雪中走著走著,他給弄糊塗了。那個可怕的晚上,他發現自己的家不再像個家了,就動身去芝加哥。露西為什麼出走呀?邋遢妹現在怎麼啦?他,斯克裡普斯,可不知道。倒不是說他在意。這一切全都拋在腦後了。如今什麼都沒了。他正站在齊膝深的積雪裡,面對著一個車站。車站上用大字寫著:
佩托斯基
那兒有一堆鹿,是獵戶們從密歇根州上半島運來的,一隻鹿堆在另一隻上面,都是死的,僵硬了,在站臺上被飄來的雪半掩著。斯克裡普斯又念了一遍這些字樣。這兒真是佩托斯基嗎?[25]
車站的屋裡有個男人,在一扇小窗內嗒嗒嗒地敲打著什麼東西。他朝外望望斯克裡普斯。他是個發報員嗎?斯克裡普斯憑某種跡象認為他正是。
他走出地上的積雪,向窗口走去。那人在窗內正忙著敲打發報機的電鍵。
“你是發報員嗎?”斯克裡普斯問。
“對,先生,”那人說。“我是發報員。”
“真太好了!”
發報員懷疑地瞅著他。這個人畢竟對他算什麼呀?
“當發報員難嗎?”斯克裡普斯問。他想直截了當地問這人這裡是否真是佩托斯基。他可不熟悉美國北部的這片廣大地區,但是希望不失禮貌。
發報員驚訝地望著他。
“聽著,”他問,“你是個相公嗎?”
“不,”斯克裡普斯說。“我不知道相公[26]是什麼意思。”
“哦,”發報員說,“你隨身帶著只鳥兒幹嗎?”
“鳥兒?”斯克裡普斯問。“什麼鳥兒?”
“從你襯衫裡鉆出頭來的那一隻。”斯克裡普斯覺得困惑不解了。這發報員是哪號人啊?哪號人乾發報這一行的呢?他們像作曲家嗎?他們像藝術家嗎?他們像作家嗎?他們像那些在我們的全國性周刊上撰寫廣告的廣告界人士嗎?要不,他們像那些歐洲人,被大戰弄得憔悴消瘦,最好的年華已經消逝了嗎?他能把經歷源源本本地告訴這個發報員嗎?他能理解嗎?
“我當時在回家去,”他開口說。“我經過了曼塞羅那中學的門前——”
“我在曼塞羅那認識過一個姑娘,”發報員說。“沒準你也認識。愛塞爾·恩賴特。”
再談下去沒好處了。他要長話短說。他要只講基本的要點。再說,真冷得夠嗆。站在這刮著大風的站臺上真冷。他有幾分明白講下去沒用。他回頭打量著那些碼成一堆的鹿,僵硬而冰冷。沒準它們也曾是對對情侶。有些是公鹿而有些是母鹿。公鹿長著角。這樣你才能辨別。拿貓來說,那就比較難了。人家在法國閹割貓兒,倒並不閹割馬兒。法國遠得很哪。
“我妻子拋棄了我,”斯克裡普斯突如其來地說。
“如果你帶著只從你襯衫裡鉆出頭來的該死的鳥兒四處轉悠,那就難怪你妻子要拋棄你了,”發報員說。
“這個城市叫什麼?”斯克裡普斯問。兩人之間曾有過精神上融洽交流的那難得的一刻,已經消逝了。他們實際上根本沒有過這種時刻。不過他們原是可以有的。如今可沒有用了。要抓住已經過去的東西是沒有用的。是已經飛走的東西啊。
“佩托斯基,”發報員回答。
“謝謝你,”斯克裡普斯說。他轉身走進這寂靜無人的北方城市。他運氣好,口袋裡還有四百五十元。就在他陪老婆動身去作那次酗酒旅行之前,他賣掉了一篇短篇小說給喬治·霍拉斯·洛裡默[27]。他本人究竟幹嗎要出走呢?不管怎麼說,這一切究竟怎麼啦?
有兩個印第安人在大街上朝他走來。他們對他瞧瞧,可是臉上不動聲色。他們臉上的表情保持著原樣。他們走進麥卡錫理髮店。
第五节
斯克裡普斯·奧尼爾猶豫不決地站在理髮店外。有人在店裡讓理髮師刮胡子。另外有些人,看上去也沒什麼兩樣,在讓人理髮。另外有些人靠墻坐在高背椅子上抽煙,等著輪到他們去坐上理髮椅,他們有的在欣賞墻上掛的油畫,有的在欣賞著長鏡子裡自己的影子。他,斯克裡普斯,該進去嗎?他畢竟口袋裡有四百五十塊錢哪。他可以愛上哪兒就上哪兒。他又一次猶豫不決地望著。這是個誘人的光景,與人相處,在暖和的屋裡,穿著白大褂的理髮師用剪子熟練地咔嚓咔嚓剪得挺歡,或者把剃刀在有些正在給修面的人臉上涂的肥皂沫中打斜地刮去。他們善於使用他們的工具,這些個理髮師。他依稀覺得這不是他所需要的。他需要些別的什麼。他需要吃東西。再說,還有他這隻鳥兒得照料。
斯克裡普斯·奧尼爾轉身背對那理髮店,在這寂靜冰封的北方城市的大街上大步走去。他一路走著,只見右首有些樹枝朝下彎的樺樹,枝上光禿禿的沒留下一片葉子,一直下垂到地面,被積雪弄得沉甸甸的。雪橇的鈴聲傳進他的耳朵。說不定是聖誕節了吧。在南方,小孩子們就會放爆竹,沖著彼此叫“聖誕禮物!聖誕禮物!”啦。他父親是南方人。他曾在叛軍中當過兵。那是早在內戰時期的事。謝爾曼在向海邊大進軍[28]中燒掉了他家的房子。“戰爭是地獄,”謝爾曼說過。“不過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奧尼爾太太,我不得不這樣乾啊。”他把一支火柴點著了那座有白色圓柱的古宅。
“要是奧尼爾將軍在這兒,你這懦夫!”他母親曾說,用她那蹩腳英語說,“你就絕對不敢把一支火柴點著這屋子啦。”
濃煙從這古宅裊裊升起。火勢越來越大。那些白色圓柱被升起的團團濃煙所掩沒。斯克裡普斯緊緊抓住他母親麻毛交織的衣裙。
謝爾曼將軍爬上他的馬兒,深深鞠了一躬。“奧尼爾太太,”他說,斯克裡普斯的母親後來常說他當時眼睛裡噙著眼淚,即便他是個天殺的北佬也罷。此人有良心,老兄,即便他並不聽從良心的支配。“奧尼爾太太,如果將軍在這兒的話,我們就可以一對一地決一雌雄。照現在的情況看,夫人,既然戰爭就是這麼回事,我就必須燒掉你這房子。”
他朝手下的一名士兵揮揮手,那人奔上前來,把一桶火油澆在火焰上。火焰冒起,一大團濃煙在那風息全無的暮色中騰地升起。
“不管怎麼樣,謝爾曼將軍,”斯克裡普斯的母親得意洋洋地說,“這一團煙將警告南部邦聯的其他忠誠兒女們你來了。”
謝爾曼鞠了一躬。“這正是我們不得不冒的風險,夫人。”他把靴刺啪地一扎馬腹,騎馬而去,一頭白色長髮在風中浮動。斯克裡普斯和他母親都再沒見過他。奇怪,他這會兒竟會想起這段往事。他抬眼一望。面前有塊招牌:
布朗飯館最好試試便知
他要進去吃東西。這正是他用得著的。他要進去吃東西。這招牌上寫著:
試試便知
啊,這些個規模較大的小飯館[29]的主人是聰明的傢伙。他們懂得怎樣招攬顧客。他們不用在《星期六晚郵報》上登廣告。試試便知。這樣就行了。他走進去。
進了這小飯館的門,斯克裡普斯·奧尼爾朝四下一望。有一隻長柜臺。有一隻鐘。有一扇門通往廚房。有兩三張桌子。有一堆炸面圈,蓋著只玻璃罩。有些標牌掛在墻上的有些地方,標明你可以點什麼吃食。難道這就是布朗飯館不成?
“我不知道,”斯克裡普斯問一個從廚房的彈簧雙扇門走出來的上了年紀的女招待,“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兒就是布朗飯館嗎?”
“正是,先生,”女招待回答。“試試便知。”
“謝謝你,”斯克裡普斯說。他在柜臺前坐下來。“我自己要來些豆子,還要些給我這鳥兒。”
他解開襯衫,把鳥兒放在柜臺上。鳥兒豎起了羽毛,抖了一下身子。它試探性地啄啄那番茄醬瓶。上了年紀的女招待伸出一隻手,摸摸它。“這小傢伙不是挺有男子漢氣概嗎?”她發表意見。“順便問問,”她問,臉上帶著點兒慚色,“你剛才點了什麼,先生?”
“黃豆,”斯克裡普斯說,“給我的鳥兒和我本人。”
女招待一把推起通廚房的小窗上的門。斯克裡普斯瞥見了一眼一間溫暖的蒸氣彌滿的屋子,有些大壺大鍋,墻上掛著好些亮光光的罐子。
“一客豬肉外加呱呱叫的東西,”女招待用幹巴巴的嗓音沖著推開的小窗叫道。“給鳥兒來一客!”
“就好!”廚房裡傳來一聲回音。
“你這鳥兒多大了?”上了年紀的女招待問。
“我不知道,”斯克裡普斯說。“我還是昨晚才頭一次見到它。我當時正在鐵道上從曼塞羅那走來。我妻子出走了。”
“可憐的小傢伙,”女招待說。她倒了點兒番茄醬在指頭上,鳥兒感激地啄食。
“我妻子出走了,”斯克裡普斯說。“我們當時在鐵道邊喝酒來著。我們慣常晚上出去,看一列列火車開過。我寫短篇小說。有一篇登在《晚郵報》上,還有兩篇登在《日晷》[30]上。門肯竭力想抓住我不放。我太聰明了,不屑乾那號事兒。我的作品中不談政治。政治使我頭痛欲裂。”
他在說些什麼呀?他在亂說一氣啊。這樣是絕對不行的。他必須控制住自己。
“斯各菲爾德·塞耶[31]當過我的男儐相,”他說。“我是哈佛畢業生。我只求人家讓我和我這鳥兒美餐一頓。別再扯國際政治啦。把柯立芝博士[32]攆走吧。”
他神志恍惚了。他知道是怎麼回事。他餓得快暈過去了。這北國的風對他來說太銳利、太凜冽了。
“聽著,”他說。“你能讓我就來那麼一點兒那種黃豆嗎?我可不想催。我知道什麼時候該適可而止。”
那小窗給推上去了,一大盤黃豆和一小盤黃豆,都是熱氣騰騰的,出現了。
“要的東西來啦,”女招待說。
斯克裡普斯動手對付那一大盤黃豆。還有點兒豬肉哪。那鳥兒吃得挺歡,每咽一下總要抬一下頭讓豆子下肚。
“它這樣做是為了這些黃豆感謝上帝,”上了年紀的女招待解釋。
“這黃豆也著實好,”斯克裡普斯表示同意。受到了這些黃豆的影響,他的頭腦清醒起來。他關於那個亨利·門肯扯了些什麼廢話來著?難道門肯當真釘住了他不放?這個得對付的前景可並不美好。他口袋裡有四百五十元。等這筆錢花光了,他總是能把事情了結的。要是他們逼得他太厲害,他們就會大吃一驚。他可不是個讓人生擒活捉的主兒。讓他們來試試看吧。
吃下了黃豆,那鳥兒睡去了。它用一條腿站著入睡,另一條腿蜷起在羽毛中。
“等它靠這條腿睡得累了,它會換一條腿兒來安睡,”女招待說。“我們家裡有只老鶚,就是這麼幹的。”
“你的老家在哪裡?”斯克裡普斯問。
“在英國。在那湖泊地區[33]。”女招待帶著點兒依戀的微笑說。“華茲華斯的家鄉,你知道。”
啊,這些個英國人。他們遊遍了這地球表面的所有地方。他們並不滿足於待在他們那個小島上。奇怪的北歐人,念念不忘地做著他們的帝國夢。
“我並不是一直做女招待的,”這上了年紀的女招待說。
“我相信你並不一直是這樣。”
“當然不,”女招待繼續說。“這段經歷著實離奇。沒準會叫你聽得乏味的?”
“哪裡會啊,”斯克裡普斯說。“你不介意我什麼時候把這段經歷拿來寫作吧?”
“如果你覺得有意思,我就不介意,”女招待笑吟吟地說。“你不會用我的真名實姓,這不用說。”
“如果你不願,我就不用,”斯克裡普斯說。“順便問一下,可以再來一客黃豆嗎?”
“試試便知,”女招待笑了。她臉上有些皺紋,臉色發灰。她有點兒像那個在匹茲堡去世的女伶。她叫什麼來著?蘭諾爾·烏爾裡克。在《彼得·潘》中演出的。正是這一個。聽人說她外出老是戴面紗,斯克裡普斯想。這才是個叫人感興趣的女人。真是蘭諾爾·烏爾裡克嗎?[34]也許不是。沒關係。
“你真想再來點黃豆?”女招待問。
“對,”斯克裡普斯乾脆地回答。
“再來一客呱呱叫的玩意兒,”女招待沖著小窗內叫道。“甭管那鳥兒啦。”
“就好,”傳來一聲應答。
“請繼續講你的經歷,”斯克裡普斯親切地說。
“那是舉行巴黎博覽會那年[35]的事兒,”她開口說。“我當時還是個小姑娘,用法語來講,叫jeune fille,我是陪母親從英國去的。我們打算參加博覽會的開幕式。我們從北站到旺多姆廣場我們下榻的旅館的途中,彎進一家髮型師的鋪子,采購了一些小東西。我母親,我還記得,添購了一瓶“嗅鹽”,照你們在這兒美國的叫法。”
她微微一笑。
“好,講下去。嗅鹽,”斯克裡普斯說。
“我們按照慣例在旅館登了記,人家給了我們預訂的那兩間毗連的客房。我母親趕了路,覺得有點兒累了,我們就在房間裡吃晚飯。我對第二天就可以參觀博覽會感到興奮極了。可是趕了路,我累了——我們渡過英吉利海峽時天氣挺惡劣——睡得可沉啊。早上我醒過來,叫喚我的母親。沒有回音,我就走進房去叫醒媽媽。床上沒有媽媽,倒是睡著一位法國將軍。”
“我的天啊!”斯克裡普斯用法語說。
“我驚慌失措了,”女招待繼續講下去,“就打鈴叫管理人員來。賬臺人員來了,我就要求知道我母親的下落。
“可是,小姐啊,”那賬臺人員作解釋,“我們一點也不知道你母親的事。你是陪一位某某將軍到這兒來的”——我記不住那位將軍的姓名了。”
“管他叫霞飛將軍[36]吧,”斯克裡普斯出主意道。
“那姓氏跟這個非常相像,”女招待說。“我當時嚇死了,就去叫警察來,要求查閱旅客登記簿。“你會發現我和我母親在上面一起登記來著,”我說。警察來了,那賬臺人員拿來了登記簿。“瞧,女士,”他說。“你跟你昨晚陪同來我們旅館的那位將軍一起登記的。”
“我陷入困境了。後來,我想起了那髮型師的鋪子的地址。警方把髮型師去找來。一名警探把他帶進來的。
“我跟我母親到過你的鋪子,”我對髮型師說,“我母親買了瓶芳香劑。”
“我完全記得小姐,”髮型師說。“不過你不是陪你母親來的。你是陪一位上了年紀的法國將軍來的。他買了,我記得,一把卷小胡子用的鉗子。反正在我賬簿上能查到這筆賬的。”
“我絕望了。就在這時候,警方帶來了那名把我們從車站送到旅館的出租車司機。他發誓說我絕對沒有跟我母親在一起。說呀,這段經歷叫你聽得膩味嗎?”
“說下去,”斯克裡普斯說。“要是你曾跟我那樣苦於想不出故事情節來,就會明白!”
“好吧,”女招待說。“這故事也盡在於此了。我就此沒見過我母親。我跟大使館取得了聯繫,可他們無能為力。他們最後證實了我的確陪我母親渡過了英吉利海峽,可是此外他們就無能為力了。”淚水從這上了年紀的女招待眼中涌出。“我再沒見過媽媽。就此沒見過。一次也沒有。”
“那位將軍怎麼啦?”
“他最後借給我一百法郎——即便在當時也不是筆大數目——我就來到美國,當上了女招待。這段經歷也盡在於此了。”
“還不止這些,”斯克裡普斯說。“我拿生命作賭,還不止這些。”
“有些時候,你知道,我認為的確還有,”女招待說。“我認為一定還不止這些。在某處地方,用某種方式,總該有個說法吧。我不知道今兒早上是什麼使我想起這事來的。”
“這是好事,能一吐為快,”斯克裡普斯說。
“是啊,”女招待帶著微笑說,這一來她臉上的皺紋就不那麼深了。“我現下覺得好過些了。”
“跟我說說,”斯克裡普斯要求這女招待,“在本城有什麼給我和我這鳥兒做的工作嗎?”
“正當的工作?”女招待問。“我只知道正當的工作。”
“對,正當的工作,”斯克裡普斯說。
“人家的確說過那家新開的水泵製造廠在僱人手,”女招待說。為什麼他不該用雙手幹活呢?羅丹這麼幹過。塞尚曾當過屠夫。雷諾阿做過木匠。畢加索小時候在香煙廠裡乾過活。吉爾勃特·斯圖爾特[37],他畫過那些著名的華盛頓像,在我們這個美國到處加以覆制,掛在每間教室裡——吉爾勃特·斯圖爾特當過鐵匠。再說還有愛默生。愛默生當過泥瓦小工。詹姆斯·拉塞爾·洛威爾,他聽說過,年輕時當過發報員。就像車站上那傢伙一樣。也許眼下那車站上的發報員正在寫作他的《死亡觀》或《致水鳥》[38]呢。為什麼他,斯克裡普斯·奧尼爾,就不該進水泵製造廠幹活呢?
“你會再來嗎?”女招待問。
“如果可以的話,”斯克裡普斯說。
“還把你的鳥兒帶來吧。”
“好,”斯克裡普斯說。“這小傢伙眼下挺累了。畢竟對它來說這一晚真夠嗆。”
“我看也是這樣,”女招待表示同意。
斯克裡普斯走出去,又投入這城裡。他覺得頭腦清醒,能對付生活了。進一家水泵製造廠會是很有意思的。水泵如今是了不起的玩意。在紐約華爾街上,每天有人在水泵上發大財,有人變成窮光蛋。他知道有個傢伙不到半小時內在水泵上就凈賺了整整五十萬。人家是懂行的,這幫華爾街的大經紀人。
到了外面街上,他抬眼望那招牌。試試便知,他念道。人家懂這一套,沒錯,他說。不過是否當真有過一名黑種廚子?就那麼一次,就那麼一剎那,當那小窗朝上開的時候,他自以為瞥見了一攤黑色的什麼東西。沒準那傢伙不過被爐灶的煤煙鬧了個大花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