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老人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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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奮鬥求生

因此在這兒,我鄭重聲明,我毫無詆毀或中傷任何人的意圖;因為儘管本書中的一切都是從自然這部大書中摹寫來的,並且幾乎沒有一個我創作的角色或一段情節不是從我自己的觀察或經歷中取得的;我仍然采取極端小心的態度,用種種不同的境況、層次和色彩把這些人物隱蔽起來,使人不可能多少準確地猜出他們是誰;而萬一發生相反情況的話,那僅僅是由於所刻畫的弱點實在微不足道,以致無非是個性格上的微瑕,那當事人和其他任何人都會一笑置之的。

亨利·菲爾丁

第六节

斯克裡普斯·奧尼爾正在找工作。用雙手來幹活會是樁好事。他背離那家小飯館,順著大街走去,走過麥卡錫理髮店。他並不走進這家理髮店。它看上去還是那麼吸引人,不過斯克裡普斯要的是工作。他在理髮店所在的街角一個急轉彎,走上佩托斯基的大馬路。那是條美觀、寬闊的大街,兩邊排列著磚和壓制石塊築成的房子。斯克裡普斯沿著街道朝那水泵製造廠坐落的那片城區走去。到了水泵製造廠門口,他覺得困惑了。難道這真是那家水泵製造廠?不錯,一連串的水泵正在給搬出來,擱在雪地裡,工人們正把一桶桶水往上澆,以便結成一層冰來保護它們免受冬天的冷風的損害,其作用跟任何油漆一樣好。不過這些真的是水泵嗎?可能全是個騙局。這些個搞水泵製造的是乖巧的傢伙啊。

“喂!”斯克裡普斯對一名正在朝一臺新水泵上潑水的工人招招手,這水泵剛搬出來,看上去尚未完工,正帶著抗議的姿態豎立在雪地裡。“這些是水泵嗎?”

“到時候會成水泵的,”這工人說。

斯克裡普斯明白這正是那家廠了。這一點人家是騙不了他的。他走到門前。只見門上有一塊牌子:

閑人莫入 指的是你

難道就是指我嗎?斯克裡普斯拿不準。他敲了敲門,就走進去。

“我想找經理說話,”他說,悄悄地站在那半明不暗的燈光下。

工人們走過他的身邊,肩上扛著未完工的新水泵。他們走過時,哼著一段段歌子。水泵上的手柄僵硬地晃動著,像是在作無聲的抗議。有些水泵上沒有手柄。也許這些畢竟好算是幸運兒吧,斯克裡普斯想。一個小個子走到他跟前。他體格健美,個子不高,肩膀寬闊,臉色嚴峻。

“你剛才說要找經理嗎?”

“是,先生。”

“我是這兒的工頭。我說了算。”

“你能僱人裁人嗎?”斯克裡普斯問。

“我能做這做那,一樣容易,”工頭說。

“我要份工作。”

“有什麼經驗嗎?”

“水泵活兒可沒有。”

“不要緊,”工頭說。“我們讓你乾計件工。來,瑜伽,”他對一個工人叫道,那人正站在廠房窗口望著窗外,“指點這個新手去放好他的行囊,教他如何在這地方走動。”工頭把斯克裡普斯上下打量了一下。“我是澳洲人,”他說。“希望你會喜歡這兒的條件。”他走開了。

這個名叫瑜伽·約翰遜的男人從窗口走過來。“很高興認識你,”他說。他是個身材結實、體格健美的傢伙。這類型的男人你幾乎在任何地方都見得著。他看上去似乎經歷過磨難。

“你那位工頭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澳洲人,”斯克裡普斯說。

“哦,他不是澳洲人,”瑜伽說。“他不過在大戰中跟澳洲兵待過一陣子,這給了他很深的印象。”

“你參加過大戰?”斯克裡普斯問。

“是的,”瑜伽·約翰遜說。“我是從凱迪拉克城參軍的第一個。”

“該是一段相當重要的經歷吧。”

“對我來說意義重大,”瑜伽應道。“來吧,我帶你在廠裡轉一圈。”

斯克裡普斯跟隨著這人,由他帶著走遍了這水泵製造廠。水泵製造廠內很暗但是很暖和。工人們打著赤膊,趁一臺臺水泵在一條循環的傳送帶上滾過時,用巨大的鉗子夾住水泵,剔出不合格的,把完美的水泵放在另一條循環的傳送帶上一直送進冷卻室。另外有些工人,多半是印第安人,光裹著圍胯布,用大錘和板斧砸碎不合格的水泵,立即把它們改鑄成斧頭、大車鋼板、滑動底板、子彈鑄型這一套一家大水泵製造廠的副產品。什麼都不浪費掉,瑜伽這樣指出。有一伙印第安男孩,小聲哼著一支部落裡的古老的勞動號子,蹲在這巨大的鍛造車間一角,把鑄造過程中從水泵鑄件上鑿下的小碎片加工成保安剃刀的刀片。

“他們光著身子幹活,”瑜伽說。“他們出廠時要搜身。有時候他們冒險把刀片藏起,隨身帶出去非法販賣。”

“這樣該造成相當大的損失吧,”斯克裡普斯說。

“啊,不,”瑜伽回答。“檢查員們把他們差不多全抓住了。”

樓上另外一間房內,有兩個老頭在幹活。瑜伽把門打開。其中一個老頭從鋼框眼鏡上方一望,皺了下眉。

“你放進了穿堂風,”他說。

“關上門,”另一個老頭說,用的是老邁年高的人的那種抱怨的高音。

“他們是我們的兩位手藝人,”瑜伽說。“他們製造廠方送出去參加大規模國際水泵競賽的所有產品。你可記得我們在意大利獲得水泵獎的蓋世無雙水泵嗎?弗蘭基·道森就是在意大利給殺害的。”

“我在報上看到過報道,”斯克裡普斯應道。

“巴羅師傅,就是在那邊屋角的那一位,用手工一個人制成了蓋世無雙水泵,”瑜伽說。

“我用這把刀子直接從鋼料上刻出來的,”巴羅師傅說著舉起一把剃刀模樣的短刃刀子。“花了我十八個月才把它搞好。”

“蓋世無雙水泵確實是臺好水泵,沒錯,”這嗓音尖利的小老頭說。“不過我們眼下正在製作的會叫任何外國水泵都聞風而逃,是不,亨利?”

“那位是肖師傅,”瑜伽壓低了嗓門說。“他可說是在世的最偉大的水泵製造者了。”

“你們兩個小伙子走吧,別來打擾我們,”巴羅師傅說。他正不住地刻得歡,每刻一下,他那雙虛弱的老手總要微微地抖一下。

“讓小伙子們觀看吧,”肖師傅說。“你從哪兒來,小傢伙?”

“我剛從曼塞羅那來,”斯克裡普斯回答。“我妻子出走了。”

“哦,要再找一個可不會有什麼困難啊,”肖師傅說。“你是個長相漂亮的小傢伙。不過聽我的忠告,悠著點兒吧。一個蹩腳的妻子可不比乾脆沒妻子強多少啊。”

“我可不願這麼說,亨利,”巴羅師傅用他的尖嗓音說。“照今天的世道看,任什麼妻子都是個滿好的妻子。”

“你聽我的忠告,小傢伙,慢慢兒來。這回給你自己弄一個好的吧。”

“亨利懂得些道理,”巴羅師傅說。“他知道自己講的話是有道理的。”他發出一陣尖利的格格笑聲。肖師傅,那個老水泵製造者,臉紅了。

“你們兩個小伙子走吧,讓我們繼續做我們的水泵,”他說。“亨利跟我,我們有大量工作要做哪。”

“很高興認識你們,”斯克裡普斯說。

“來吧,”瑜伽說。“我還是讓你動手幹活的好,不然那工頭要釘住我不放啰。”

他讓斯克裡普斯在活塞卡圈室內乾給活塞裝上卡圈的活兒。斯克裡普斯在那兒乾了將近一年。從某些方面看,那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一年。從另外一些方面看,那是一場惡夢。一場駭人的惡夢。到頭來,他喜歡起這生活來了。從另外一些方面看,他恨這種生活。不知不覺的,一年過去了。他還在給活塞裝上卡圈。可是這一年中發生了什麼怪事啊。他常常為這些事納悶。他如今簡直不假思索地在給一隻活塞裝上卡圈,一邊納悶,一邊聽著樓下傳來的哈哈笑聲,那些小印第安人正在那裡加工剃刀刀片這種產品呢。他聽著聽著,喉頭涌起一團什麼東西,差點使他窒息。

第七节

那天晚上,在水泵製造廠中第一天乾了活後,就是即將成為一連串沒完沒了的枯燥地給活塞裝上卡圈的日子中的第一天,斯克裡普斯又上那家小飯館去吃飯。整整一天,他都把那鳥兒藏起。直覺告訴他,那水泵製造廠可不是個把鳥兒從身上拿出來的合適的地方。那天中,那鳥兒有幾次弄得他很難堪,但是他把衣服為它擺弄了一下,甚至在襯衫上劃了一道小口子,讓鳥兒可以把它的尖嘴伸出來吸點新鮮空氣。這時一天的活兒結束了。告一段落了。斯克裡普斯一路上小飯館去。斯克裡普斯高興能用雙手幹活。斯克裡普斯想著那兩位製造水泵的老頭。斯克裡普斯[39]前去跟那友好的女招待相處。這女招待究竟是什麼人呀?她在巴黎有過什麼遭遇啊。他一定要多多了解一些關於這個巴黎的情況。瑜伽·約翰遜去過那裡。他要盤問瑜伽。引他開口。逼他暢談。要他講他的見聞。他在這方面是懂得一點訣竅的。

注視著佩托斯基港灣外上空的落日,只見那大湖這時已冰封,有些巨大的冰塊撅出在防波堤上,斯克裡普斯順著佩托斯基的大街小巷大步走到那小飯館。他很想請瑜伽·約翰遜一起去吃飯,可就是不敢開口。為時尚早。以後再說吧。到時候能行的。對付瑜伽這種人,不用倉猝行事。瑜伽究竟是什麼人呀?他當真參加過大戰?大戰對他意味著什麼?他當真是從凱迪拉克城去參軍的第一個嗎?凱迪拉克城究竟在哪兒[40]呀?到時候都會弄明白的。

斯克裡普斯·奧尼爾打開小飯館的門,走進去。那個上了年紀的女招待正坐在椅子上看《曼徹斯特衛報》[41]的海外版,這時站起身來,把報紙和鋼框眼鏡擱在現金出納機上。

“晚上好,”她直截了當地說。“真好,你又來了。”

斯克裡普斯·奧尼爾心中撲騰了一下。有種他無法形容的感觸兜上心頭。

“我工作了整整一天,”——他瞅著這上了年紀的女招待——“為了您,”他找補上一句。

“真太好了!”她說。然後羞澀地笑笑。“我也工作了整整一天——為了您。”

斯克裡普斯眼睛裡涌出淚水。他心中又撲騰了一下。他伸手去握這上了年紀的女招待的手,於是她平靜端莊地把手擱在他的手中。“你是我的女人,”他說。她眼睛裡也涌出淚水。

“你是我的男人,”她說。

“我再說一遍:你是我的女人。”斯克裡普斯莊嚴地念出一個個字來。他心中又有些什麼好像斷裂了。他覺得忍不住要哭。

“這就算是我們的結婚儀式吧,”上了年紀的女招待說。斯克裡普斯捏了一把她的手。“你是我的女人,”他直截了當地說。

“你是我的男人,而且還不止是我的男人。”她凝視著他的眼睛。“你在我心目中就是整個美國。”

“我們走吧,”斯克裡普斯說。

“你還帶著那只鳥嗎?”女招待問,把圍裙放在一邊,折好那份《曼徹斯特衛報》的周末版。“我要把《衛報》帶上,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她說著把報紙卷在圍裙內。“是新到的,我還來不及看。”

“我非常愛看《衛報》,”斯克裡普斯說。“從我記事起,我家一直訂的。我父親是格萊斯頓[42]的熱烈崇拜者。”

“我父親和格萊斯頓是伊頓公學[43]的同學,”上了年紀的女招待說。“我現在準備好了。”

她已穿上一件上衣,站著等待出發,一手拿著她那圍裙、裝在黑色摩洛哥皮舊套子中的鋼框眼鏡和那份《曼徹斯特衛報》。

“你沒有帽子?”斯克裡普斯問。

“沒有。”

“那我來給你買一頂[44],”斯克裡普斯柔聲說。

“就算你的結婚禮物吧,”上了年紀的女招待說。她眼睛裡又閃著淚花。

“那現在我們可以走了,”斯克裡普斯說。

上了年紀的女招待從柜臺後面走出來,他們手拉著手,雙雙大步走進夜色中。

小飯館裡,那黑人廚師把小窗朝上推開,從廚房中朝外望。“他們走了,”他格格地笑著說。“走進夜色中去了。著啊。著啊。著啊。”他輕輕地關上小窗。連他也覺得有點兒感動了。

第八节

半小時後,斯克裡普斯·奧尼爾和那上了年紀的女招待以夫婦的身份回到小飯館。小飯館看上去沒變什麼樣。還是那座長柜臺、小鹽瓶、糖缸、瓶裝番茄醬、瓶裝英國辣醬油。還有內通廚房的那扇小窗。柜臺後邊站有那名臨時接替的女招待。她是個胸部豐滿、喜氣洋洋的姑娘,她圍著條白圍裙。柜臺前坐著一名旅行推銷員,在看一份底特律出版的報紙。這旅行推銷員在吃一客帶T字骨的牛排加油煎土豆丁。斯克裡普斯和這上了年紀的女招待生活中發生了什麼萬分美好的事兒。這時他們餓了。他們想吃東西了。

這上了年紀的女招待望著斯克裡普斯。斯克裡普斯望著這上了年紀的女招待。旅行推銷員看他的報紙,偶爾倒一些番茄醬在油煎土豆丁上。那另一名女招待,曼迪,圍著新上漿的白圍裙,站在柜臺後面。窗子上結著霜花。店堂內暖洋洋的。寒氣在店堂外。斯克裡普斯的那只鳥,這時羽毛著實凌亂,正蹲在柜臺上,用嘴舌在整理羽毛。

“原來你們回來了,”那女招待曼迪說。“聽廚子說你們走出到夜色中去了。”

上了年紀的女招待瞅著曼迪,眼睛一亮,嗓音平靜,這會兒帶著比較深沉、比較洪亮的音色。

“我們現在是夫妻了,”她和藹可親地說。“我們剛結婚。你晚餐想吃些什麼,斯克裡普斯,親人兒?”

“我不知道,”斯克裡普斯說。他依稀覺得不安。他心中有什麼東西在撲騰。

“也許你黃豆吃得夠了吧,親愛的斯克裡普斯,”上了年紀的女招待,他現在的妻子說。旅行推銷員把目光從報紙上向上抬。斯克裡普斯看出那是底特律的《新聞報》。那是份好報紙。

“你在看的是份好報紙,”斯克裡普斯對旅行推銷員說。

“是份好報紙,這《新聞報》,”旅行推銷員說。“你們兩位在度蜜月?”

“對,”斯克裡普斯太太說,“我們現在是夫妻了。”

“得,”旅行推銷員說,“這樣做是樁大好事兒。我本人也是個有婦之夫。”

“是嗎?”斯克裡普斯說。“我前妻出走了。那是在曼塞羅那發生的事。”

“我們別再談這事了,斯克裡普斯,親人兒,”斯克裡普斯太太說。“你把這段經歷講過不知多少次啦。”

“對,親人兒,”斯克裡普斯表示同意。他依稀覺得信不過自己。他心中有什麼東西,在什麼角落中在撲騰。他望望那個名叫曼迪的女招待,她圍著新上漿的白圍裙,健壯地站著,可愛得緊。他注視著她的雙手,健康、文靜、能幹的雙手,在乾她女招待份內的種種活兒。

“來一客這種T字骨牛排加油煎土豆丁吧,”旅行推銷員建議道。“他們這兒有上好的T字骨牛排。”

“你想來一客嗎,親人兒?”斯克裡普斯問他妻子。

“我只要來一碗加牛奶的薄脆餅就行了,”上了年紀的斯克裡普斯太太說。“你要什麼就點什麼吧,親人兒。”

“你的薄脆餅加牛奶來了,戴安娜,”曼迪說,把它放在柜臺上。“你要T字骨牛排嗎,先生?”

“好吧,”斯克裡普斯說。他心中又有什麼東西在撲騰。

“煎得透點還是嫩一點?”

“嫩一點,謝謝。”

女招待轉身湊著小窗叫:“單人茶。往生裡去![45]”

“謝謝你,”斯克裡普斯說。他瞅著這位女招待曼迪。她有份天賦,講起話來有聲有色,這個姑娘。正是這種講起話來有聲有色的特點當初使他被他現在的妻子所吸引。這一點加上她那離奇的出身經歷。英格蘭,那湖泊地區。斯克裡普斯陪同華茲華斯大步走遍湖泊地區。一大片金黃色的水仙。風兒在溫德米爾湖上吹刮[46]。遠方,也許吧,有只公鹿陷入了困境。啊,這可是在更遠的北方,在蘇格蘭哪。他們是個能吃苦耐勞的民族,這些個蘇格蘭人,深藏在他們那些山間要塞內。哈裡·勞德和他的風笛[47]。蘇格蘭高地兵團在大戰中。為什麼他,斯克裡普斯,沒有參加那場大戰?這正是那傢伙瑜伽·約翰遜比他強的地方。大戰原能對他,斯克裡普斯,具有重大的意義。為什麼他沒有參加呢?為什麼他沒有及時地聽說這場大戰呢?也許他當時年齡太大了吧。不過且瞧瞧那位法國老將軍霞飛。他當然比這位老將軍要年輕吧。福煦將軍[48]為勝利祈禱。法國部隊列隊跪在貴婦路[49]上,為勝利祈禱。德國人念叨“上帝與我們同在”。多麼拙劣的模仿啊。他當然不比那位法國將軍福煦年齡大吧。他琢磨著。

那女招待曼迪把他要的T字骨牛排加油煎土豆丁擱在他面前的柜臺上。就在她放下盤子時,有那麼一剎那,她一隻手碰了一下他的手。斯克裡普斯感到心中一陣奇特的刺激。生活展開在他面前。他還不是個老人。為什麼現下沒有戰爭呢?也許是有的。人們在中國打著仗,中國人,中國人在自相殘殺。為了什麼?斯克裡普斯納悶。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曼迪這胸脯豐滿的女招待彎身向前。“聽著,”她說,“我可曾給你講過亨利·詹姆斯的臨終遺言?”

“說真的,親愛的曼迪,”斯克裡普斯太太說,“你把那回事已經講得次數太多啦。”

“還是聽聽吧,”斯克裡普斯說。“我對亨利·詹姆斯非常感興趣。”亨利·詹姆斯,亨利·詹姆斯。這傢伙離開了自己的祖國到英國去跟英國人生活在一起[50]。他幹嗎要這樣做?為了什麼原因他拋棄了美國?難道他的根不是在這兒嗎?他的哥哥威廉[51]。波士頓。實用主義。哈佛大學。老約翰·哈佛[52]鞋子上有著銀鞋扣。查利·勃力克萊。埃迪·馬漢。他們如今在哪裡?

“說起來,”曼迪開口講了,“亨利·詹姆斯臨終時在病床上成為英國臣民。就在此時,英國國王一聽說亨利·詹姆斯成為英國臣民,馬上就把他有權授予的最高級獎章——功績勛章——派人送去。”

“O.M.[53],”上了年紀的斯克裡普斯太太作解釋。

“正是這一個,”那女招待說。“戈斯和聖茨伯裡[54]這兩位教授陪同那個送勛章的人一起前去。亨利·詹姆斯躺在他臨終的病床上,雙眼緊閉。床邊小桌上點著一支蠟燭。那護士允許他們走到床邊,他們就把勛章的綬帶掛上詹姆斯的脖子,那勛章垂在亨利·詹姆斯胸前蓋著的單被上。戈斯和聖茨伯裡這兩位教授彎身向前,把勛章的綬帶捋捋平。亨利·詹姆斯始終沒有張開過眼睛。護士吩咐他們必須全都離開這房間,他們就走出房去。等他們全走了,亨利·詹姆斯對護士說話了。他始終沒張開過眼睛。“護士,”亨利·詹姆斯說,“把蠟燭滅了,護士,免得你見我臉紅。”這就是他所說的臨終遺言。”

“詹姆斯真是位好作家,”斯克裡普斯·奧尼爾說。說來也怪,他被這段情事深深打動了。

“你講得並不每次都一個樣,親愛的,”斯克裡普斯太太對曼迪說。曼迪眼睛裡噙著淚水。“我對亨利·詹姆斯懷著十分強烈的好感,”她說。

“詹姆斯怎麼啦?”那旅行推銷員問。“難道對他來說,美國不夠好嗎?”

斯克裡普斯·奧尼爾在琢磨著曼迪這女招待。她準該有極好的出身背景,這姑娘!知道那麼多的趣聞軼事!靠了這號女子的幫助,一個傢伙能大有作為!他摸摸蹲在他面前柜臺上的那只小鳥。鳥兒啄啄他的手指。這小鳥是頭鷹吧?是頭獵鷹,也許吧,從密歇根州某一家大獵鷹養殖場裡來的。它也許是頭知更鳥吧?大清早在什麼地方的綠草坪上拉扯一條蟲子來著?他琢磨著。

“你這鳥兒叫什麼名字?”旅行推銷員問。

“還沒起名呢。你看叫它什麼?”

“幹嗎不叫它埃裡爾呢?”曼迪問。

“或者叫普克,”斯克裡普斯太太插話說。

“什麼意思?”旅行推銷員問。

“那是莎士比亞作品中的一個角色[55],”曼迪解釋。

“哦,放這鳥兒一馬吧。”

“那你看叫它什麼?”斯克裡普斯轉向旅行推銷員問道。

“他不會是頭鸚鵡吧,是嗎?”旅行推銷員問。“是鸚鵡的話,就叫它波莉吧。”

“《乞丐的歌劇》中有個角色就叫波莉[56],”曼迪解釋道。

斯克裡普斯琢磨著。也許這鳥兒是頭鸚鵡。從某一位老小姐的什麼舒適家庭中走失的一頭鸚鵡。那是新英格蘭某一位老處女的未開墾的處女地啊。

“還是等你看清了它變成什麼鳥兒再說吧,”旅行推銷員建議說。“你有的是時間給它起名啊。”

這個旅行推銷員有的是好主意。他,斯克裡普斯,可連這鳥兒的性別也不知道。究竟它是只小公鳥還是只小母鳥呢。

“等到看它下不下蛋就知道了,”旅行推銷員提出個看法來。斯克裡普斯緊盯著這旅行推銷員的眼睛不放。這傢伙把我本人沒有說出口的想法都講出來啦。

“你見多識廣,旅行推銷員,”他說。

“說起來,”旅行推銷員謙虛地承認,“我這些年來到處推銷可沒白跑啊。”

“你這話可說對了,伙計,”斯克裡普斯說。

“你弄到了一隻好鳥,老兄,”旅行推銷員說。“你想要好好保留這隻鳥吧。”

這斯克裡普斯是知道的。唉,這些個旅行推銷員真見多識廣。在我們這遼闊廣大的美國國土上跑來跑去。這些個旅行推銷員可仔細觀察著呢。他們可不是傻瓜蛋。

“聽著,”旅行推銷員說。他把壓在前額上的圓頂呢帽朝後一推,彎身向前,朝擱在他圓凳邊的黃銅高痰盂中唾了一口。“我來給你們講一段有一日在灣城[57]碰到的怪美好的艷遇吧。”

曼迪,那名女招待,彎身向前。斯克裡普斯太太朝這旅行推銷員彎過身去要聽得清楚些。旅行推銷員對斯克裡普斯帶著歉意地望望,用食指摸摸那鳥兒。

“改天跟你講吧,老兄,”他說。斯克裡普斯會意。從廚房內,通過店堂墻上的小窗,傳出一陣調門很高、使人回腸蕩氣的笑聲。斯克裡普斯傾聽著。這可能是那個黑人的笑聲嗎?他琢磨著。

第九节

每天早晨,斯克裡普斯慢吞吞地上水泵製造廠去幹活。斯克裡普斯太太從窗口朝外望,注視著他順著大街走去。如今不大有空看《衛報》了。不大有空看有關英國政局的消息了。不大有空去為大洋對面的法國的內閣危機擔心了。法國人是個奇特的民族。聖女貞德。伊娃·勒加利納。克列孟梭。喬治·卡龐捷。薩卻·吉特裡。伊風·普蘭當。格洛克。弗拉泰利尼家族。吉爾勃特·塞爾臺斯。《日晷》。《日晷》獎。瑪麗安·穆爾。愛·埃·肯明斯。《偌大的房間》。《浮華世界》。弗蘭克·克朗寧希爾德。[58]這一切是怎麼回事?要把她引導到什麼地方去啊?

她如今有個男人啦。一個屬於她自己的男人。為她自己的。她能保住他嗎?能把他一直佔為己有嗎?她琢磨著。

斯克裡普斯太太,以前是個上了年紀的女招待,現在是斯克裡普斯·奧尼爾的妻子,他在水泵製造廠裡有份好工作。戴安娜·斯克裡普斯。戴安娜是她本人的名字。也曾是她母親的名字。戴安娜·斯克裡普斯朝鏡子中望去,心想不知道能不能保住他。這一點開始成問題了。為什麼他竟然會結識曼迪呢?她可有勇氣就此不再陪斯克裡普斯一起上那家餐廳去吃飯?她不能陪他去了。他會一個人去的。這一點她明白。要想遮住自己的眼睛不看是沒有用的。他會一個人去,而且會跟曼迪攀談。戴安娜朝鏡子中望去。她能保住他嗎?她能保住他嗎?這個想法就此擺脫不掉了。

每一晚在那家餐廳,她如今不能再叫它小飯館了——想到這一點使她嗓子眼裡有個疙瘩,使她覺得喉頭僵硬、窒息。如今每一晚在那家餐廳,斯克裡普斯跟曼迪一起攀談。這姑娘在竭力把他搶走。他,她的斯克裡普斯。竭力把他搶走。把他搶走。她,戴安娜,能保住他嗎?

她簡直是個婊子,這個曼迪。難道該這樣幹嗎?難道該乾這碼子事嗎?去追另一個女人的男人?在夫妻之間插上一腳?破壞一個家庭?而且全靠這些個沒完沒了的文壇舊聞。這些個講不完的趣聞軼事。斯克裡普斯給曼迪迷住了。戴安娜暗自承認這一點。不過她還是可能保住他的。現在至關緊要的就是這一樁了。要保住他。要保住他。不能放他走。要使他待下。她朝鏡子中望去。

戴安娜訂閱《論壇》。戴安娜看《導師》。戴安娜看《斯克裡布納氏雜誌》上威廉·裡昂·費爾普斯的文章。戴安娜在這靜謐的北方城市的冰封大街上走向公共圖書館,去看《文摘》的“書評欄”。戴安娜等郵差送來《書人》。戴安娜,在雪地裡,等郵差送來《星期六文學評論》[59]。戴安娜,這會兒沒戴帽子,正站在越來越大的風雪中,等郵差給她送來《紐約時報》的“文學版”。這樣做了有什麼好處嗎?這樣做了能保住他嗎?

起初看來正是如此。戴安娜把約翰·法勒[60]寫的社論背了下來。斯克裡普斯臉露喜色。這時有點兒早先的光芒閃現在斯克裡普斯的眼睛裡。隨後就消逝了。在用詞上犯下的一點小錯、她對一個短語的理解方面犯下的失誤、她的看法方面的某種分歧,使一切聽上去顯得虛假。她可要堅持下去。她沒有被打垮。他是她的男人,她要保住他。她把目光從窗外移開,裁開擱在桌上的那份雜誌的包裝封套。那是份《哈珀斯氏雜誌》。革新版式的《哈珀斯氏雜誌》[61]。面目一新的經過修訂的《哈珀斯氏雜誌》。也許這能奏效。她琢磨著。

第十节

春天快來臨了。空氣中可感到春意了。(作者注——這是本書早在第一頁上開始時的同一天。)刮著奇努克風。工人們正從廠裡回轉家門。斯克裡普斯的那只鳥兒在籠中鳴囀。戴安娜在敞開的窗口朝外望著。戴安娜等著看到她的斯克裡普斯從大街上走來。她能保住他嗎?她能保住他嗎?如果她保不住他,他會把他的鳥兒留給她嗎?她近來常覺得無法保住他。每天晚上,這一陣子,她一碰斯克裡普斯的身子,他就翻過身去,並不對著她。這是個小跡象,但生活正是由種種小跡象所組成的。她覺得無法保住他。她這時望著窗外,有一份《世紀雜誌》從她神經麻木的手中掉下。《世紀》換了個新編輯。增加了木刻插圖。格倫·弗蘭克上某地的什麼名牌大學去當頭頭了。那份雜誌的人員中又添了幾位姓范多侖的[62]。戴安娜心想這樣做也許能奏效。很幸運,她翻開那份《世紀》,看了整整一個早晨。後來那風,那暖洋洋的奇努克風,刮起來了,她知道斯克裡普斯就要回家了。正沿著大街走來的男人數量增加了。斯克裡普斯在其中嗎?她不想戴上眼鏡來看看清楚。她要斯克裡普斯第一眼看到她的正是她的最佳狀態。隨著她覺得他越走越近了,她曾對《世紀》抱有的信心變得微弱了。她曾多麼強烈地指望這樣做了能給她一些什麼能保住他的東西。她現在沒把握了。

斯克裡普斯跟一大幫心情激動的工人在大街上走來。他們被春光所撩撥。斯克裡普斯揮動著他的手提飯盒。斯克裡普斯對工人們揮手告別,他們一個個開進一家從前開過酒館的地方。斯克裡普斯並不抬頭朝窗子望。斯克裡普斯登上樓梯。斯克裡普斯越走越近了。斯克裡普斯越走越近了。斯克裡普斯到了。

“下午好,親愛的斯克裡普斯,”她說。“我剛才在看魯絲·蘇科[63]寫的一個短篇。”

“你好,戴安娜,”斯克裡普斯應道。他擱下手提飯盒。她看上去憔悴而見老。他大可以對她客氣一點。

“這短篇都寫了些什麼,戴安娜?”他問。

“寫的是衣阿華州一個小姑娘的事,”戴安娜說。她朝他迎上前去。“寫的是鄉下的老百姓的事。使我有點兒想起我那家鄉湖泊地區。”

“是這樣嗎?”斯克裡普斯問。水泵製造廠使他變得多少冷酷起來了。他講的話變得斬釘截鐵了。更像這些個冷酷的北方工人的談吐了。但他的想法沒有變。

“你要我給你念一點兒聽聽嗎?”戴安娜問。“還有些可愛的木刻插圖呢。”

“到那小飯館去怎麼樣?”斯克裡普斯說。

“聽你的,親人兒,”戴安娜說。接著她的嗓音變了。“但願——唉,但願你壓根兒沒到過那個地方!”她擦掉淚水。斯克裡普斯竟然沒看到她的淚水。“我來把鳥兒帶上,親人兒,”戴安娜說。“它一整天沒出去過。”

他們一起順著大街向那小飯館走去。他們現在並不手拉手地走了。他們走起路來就像所謂的老夫老妻的樣子了。斯克裡普斯太太拎著鳥籠。鳥兒在暖風中覺得愉快。男人們蹣跚地一路走著,被春光陶醉了,走過他們身邊。好多人對斯克裡普斯說話。他如今在本城很有名氣,受人愛戴。有幾個人一路蹣跚地走過,對斯克裡普斯太太抬抬帽子致禮。她神情茫然地回禮。要是我能保住他就好了,她這樣想著。要是我能保住他就好了。他們在這北方城市狹窄的人行道上半融化的積雪中一路走去,她頭腦裡有什麼東西在搏動起來。也許正是兩人一起邁步的節拍吧。我保不住他。我保不住他。我保不住他。

他們跨馬路時,斯克裡普斯握住了她一條胳臂。他的手一碰上她的胳臂,戴安娜就知道真是這麼回事。她絕對保不住他。一幫印第安人在街頭走過他們身邊。他們在笑她,還是在講什麼部落的笑話呢?戴安娜說不上。她只感到自己頭腦裡在打著拍子。我保不住他。我保不住他。

作者注:

給讀者而不是給印刷商看的。對印刷商又有什麼大不了呢?反正印刷商是何許人呢?谷登堡。谷登堡聖經[64]。卡克斯頓[65]。十二點光字面卡斯隆活字[66]。整行鑄排機。作者小時候曾給打發去找活字虱子[67]。作者青年時代曾給打發去找印版的鑰匙。啊,他們是懂得耍些把戲的,這些個印刷商。

(也許讀者開始感到困惑了,我們實在現在已回到了本書開始時的場合,瑜伽·約翰遜和斯克裡普斯·奧尼爾正在那水泵製造廠內,外面正刮著奇努克風。你們知道了,斯克裡普斯這時從水泵製造廠下了班,正和他妻子一路上那小飯館去,而她生怕自己保不住他。就本人而言,我們並不以為她能保住他,不過讀者會自己作出判斷的。我們現在要把這對夫婦撇下在去小飯館的路上,回頭來談瑜伽·約翰遜。我們要讀者喜歡上瑜伽·約翰遜。這故事從現在起要進展得稍微快一點了,免得有哪位讀者感到厭倦。我們還將試圖插入許多精彩的趣聞軼事。如果我們告訴讀者這些趣聞軼事中最精彩的是從福特·馬多克斯·福特[68]那裡得來的,是否可算違背保守秘密的諾言呢?我們應該向他致謝,我們希望讀者也這麼做。不管怎麼說,我們現在要繼續談瑜伽·約翰遜了。瑜伽·約翰遜,讀者也許還記得,就是那個參加過大戰的傢伙。本書開始時,他剛從那水泵製造廠中走出來。[見第7頁。]

用這個方法來寫,把故事倒過來開始講,十分困難,因此作者希望讀者能認識到這一點,對這段簡短的解釋並不感到不滿。我知道自己會非常樂於拜讀讀者曾寫下的任何東西,並且希望讀者也作出同樣的考慮。假如任何一位讀者願意提供給我他曾寫下的任何東西,要求聽取批評意見或建議的話,我每天下午總是在圓頂咖啡館[69],跟哈羅德·斯特恩斯和辛克萊·劉易斯[70]談論文藝,所以讀者可以把自己寫的東西隨身帶來,或者把它寄給我存款的銀行轉交給我,如果我有家存款銀行的話。好吧,如果讀者作好了準備——要知道,我是絲毫不願催促讀者的——我們就回頭來談瑜伽·約翰遜吧。不過請記住,當我們回頭談瑜伽·約翰遜時,斯克裡普斯·奧尼爾和他妻子正一路走向那小飯館。他們在那邊會有什麼遭遇,我可不知道。我只希望讀者能幫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