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序幕:最深刻的童年往事
我覺得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也死去了,同時覺得兩人借著我的身體重生。兩人一直活在我心底裏最柔弱的地方。
在我記憶中,兒童病房的地方並不大,躺着八個病人,年齡都是十歲之下,也像很健康的樣子。
我進來時,小朋友都向我微笑,他們每一個也有親戚朋友坐在一角陪伴,他們都穿着病人的素白衣服。
護士長跟我母親說:“這裏有很多小朋友陪伴他,妳大可放心了。”
母親看着我。“薪火,你自己要乖,媽媽不能陪你太久,弟弟需要人照顧。”
我躺在床上,瞪圓眼睛看她。“媽媽,我會不會有事的?”
母親眼圈一紅。“不會,好孩子是不會有事的。”
“我是好孩子。”我放心,安靜下來。
母親走後,探病時間也完結了,醫生巡過一次房。病房內很靜很暖和,我靜靜望着天花板,發現牆紙上有“小鹿斑比”的卡通圖案。
“睡不着嗎?”
我聞聲轉頭,見到睡在鄰床有一個身軀稍胖的小肥仔,他對我友善地笑了。
“我叫樂文。”
“我叫薪火。”我說。
“初來報到?”
“是。我有支氣管哮喘病,這幾天氣溫轉冷,病情尤其嚴重。”我問樂文,“你有甚麼病?”
“我的腸有事。”
“是盲腸炎嗎?”母親經常向我提及這字眼,總以此嚇唬我吃飯後不能跑跑跳跳,否則就得割掉身上的一條腸。
樂文搖頭笑,“比盲腸炎嚴重。”
“你住在這裏很久了?”
“差不多三星期。”
“那就很嚴重了。”我是這樣以為。
樂文從床上坐起來,他床邊的小桌子上有一些漫畫書,他取過一本《龍珠》,遞給我。“借給你看。”
“謝謝。”我接過了,突然想問問他,“你掛念媽媽嘛?”
樂文開朗地笑,“我不太掛念。”
“我很掛念媽媽。”我說:“我第一次睡在不屬於自己的床。”
“我們可以談天嘛。”樂文說:“只要低聲交談,護士們是不會責罵的。”
“這裏的護士很兇的啊?”
“你不大叫大嚷,她們就像你媽媽一樣仁慈。”
“真的嗎?”我不大相信。
“不記得我是長期住客了嗎?”樂文笑了。
我也有點寬慰地笑了。
翌日早上,我一睜開眼,母親已經在我面前了,她把我抱進懷內,問我:“掛念媽媽嘛?”
“掛念。”見到媽媽,我感到很高興。
“昨晚睡得好不好?”
“睡得很夠。”
母親替我梳理頭髮,她發現我床頭的漫畫書。
“是護士姐姐給你的?”
“是樂文給我的。”
“誰是樂文?”
我看看鄰床,卻發現樂文不見了,他的床位空置着。
“樂文不在。”
“他也是小朋友嗎?”媽媽問。
“是的。”
“那麼,多與他聊聊天,你們也可以解解悶。”
我點點頭。
母親坐不了一會,又要趕去上班了。稍後,我吃過早點,樂文才由一位護士摻扶回來,他面色蒼白。
護士離開後,我問他:“你剛才去了哪裏?”
“我去照X光。”
“照X光會很痛的?”
“不痛的。”樂文說:“完全沒有感覺的。”
“你早上有沒有吃過早餐?”
“我不能吃。”
“為甚麼?”我看着他:“你看來精神不好。”
“我明天要進行灌腸。”
“是怎麼一回事?”
“是很平常的例行程序罷了。”
“是不是很痛的?”
樂文笑著說:“薪火,你似乎很怕痛?”
我臉上一熱,“我想是吧。”
我倆談了一會,睡了一會,到了午後時間,護士安排我們到休憩室去,我們一同坐着看電視上的卡通片集。
樂文靠近我身邊,對我說:“看見那個女孩子嗎?”
我隨着他眼光看去,靠窗前坐着一個女孩,年紀跟我相仿,我認得她是我們病房內的一個病人,只是她的床位隔得較遠。她不見病容,但卻非常沉默寡言,有一種冷漠得使人不敢接近的感覺。
“她真可憐。”樂文望望她,“她患了白血病。”
“白血病?”
“即是血癌。”
“哦。”我聽到“癌”這個字,就知道病情不輕。
“我經常想跟她說話。”樂文說:“但她整天不發一言,脾氣很古怪,我想是受藥物影響了,所以情緒不穩。憂愁只會加重病情。”
“或許她不喜歡陌生人。”我猜說。
“誰一開始不是陌生人呢。”樂文說:“我們總算是一場患難之交。”
“說起來也是。”我問:“有親友來探望她嗎?”
“她母親來得較頻密,父親很少。”樂文說:“她媽媽很好人,有時會給我們每人一個蘋果。”
我看着那個女孩,她正望出窗外。看着她的側臉,覺得她很寂寞,很寂寞。
第二天一早,樂文就被醫生和護士送了出去,直至中午才回來。他要由兩個護士一齊攙扶,才能順利返回病床上。
我見他病得臉色灰白,雖然彼此相隔了個距離,我亦感到一陣病人的氣息由他身上散發出來。
樂文看了我一眼,“嚇壞你了吧?”
“你好像很辛苦。”我睜大眼睛。
“我已經習慣了。”樂文勉力一笑。
當晚八時之後,親友的探病時間完畢了,我正按照規定治療程序吸入支氣管擴張劑,令呼吸維持着暢順。
就在那時候,護士巡查着每一個床位,經過隔壁的病童,便停下腳步,彷似發現不妥,連忙召來一位醫生和其他護士,眾人的神情十分緊張,圍繞着病床。
醫生試圖為病人進行靜脈注射,一護士連忙拉上圍於床邊的白色落地布簾,我想他們是進行搶救,十分鐘不到,布簾再被拉開時,護士已把一張白被單罩上那個小朋友的頭。
樂文在鄰床輕輕的說:“他有心臟衰竭,正等待心臟移植,想不到還是遲了一步。”
我鬆開了輸氣的口罩,忍不住說了一句:“他父母一定很傷心了!”
“那畢章是他家人預計以內的事情。”樂文惋惜地說:“他是整間病房裏年紀最小的一個,才四歲多。”
我睜大眼睛,看着我生命中第一個死亡的人,驚駭之心久久未能平復。
翌日早上,我迷迷糊糊清醒過來,便見到驚心動魄的一幕,樂文的下半邊床單上染滿一大攤糞便和血跡,負責清潔的嬸嬸正打理着。
我惶恐的問:“樂文死了嗎?”
嬸嬸說:“他只是弄污身子,出去洗澡。”
我放心了一半,凝視着床單,非常擔憂的說:“他流了很多血!”
“那是便血。”嬸嬸說:“患他那種病的病人,偶然會失禁,便中帶血是很常見的了。”
“樂文患了甚麼病?”我戰戰兢兢的問。
“大腸癌。”
我整個人呆掉,又是癌症。
嬸嬸像是對自己喃喃說:“一直不見有親戚朋友來探望,他是個很可憐的孩子。”
“樂文沒有父母嗎?”我問。
“當然有,否則誰來支付住院費用?但是,有父母,也可以更像孤兒啊。我沒有見過任何探訪他的人,倒是真的。”
我聽完,很替樂文難過。
早上八時正,探病時間正式開始,母親很快趕來了,我見到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恐懼,連忙去問:“媽媽,我會不會死?”
母親呆了半晌,將我緊緊擁進懷內。
“你是小孩子,當然不會死的。”
“七號床位的小朋友,比我少一歲,昨晚卻死了。”
母親看看七號空置了的床,她對我說:“他只是病好,出院了。”
“醫生護士們替他蓋上白布,把他運出去的。”
母親凝視我,過了很久才說:“死這種機會是很微的,你是媽媽的好兒子,所以不會死。”母親雙眼紅了。
我是知道她難過的,反倒過來安慰她:“我還要留低性命來孝順妳嘛。”
“是。是。”母親的聲音變沙啞了。
母親離開後,樂文回來,他的床單已給換過了,他見到我的臉色,便對我說:“有人告訴你了。”
我才驚察自己的臉色可能流露出太多悲傷與憐憫了,我對他說:“你不當我是患難之交了嗎?”
樂文搖頭。“我只是不覺得那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禁苦笑了,“癌病也不算怎麼一回事?”
樂文說:“男孩子應該學會堅強。”
我看着他,突然覺得他比我成熟得多,而他不過比我年長三個月了吧。
後來,樂文也見過我媽媽了。母親曾提起過,為何一直不見樂文的父母呢?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有一天,樂文忽然感慨的對我說:“薪火,你知道嗎?其實我很妒忌你。”
“我的哮喘病也不好過呢。”我說。
“但你有一個天下間最好的媽媽。”
“你媽媽呢?”我小心地問。
“她也很好。”樂文說:“她生活得很好,因為她懂得放棄一些。”
“似乎沒有人見她來過。”我引述清潔嬸嬸的話。
“她有來過的。”樂文望向白色的天花板,“大多數在深夜,整個病房的人也熟睡了,我也熟睡了,她就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喚醒我,跟我說幾句話,或留下幾本漫畫書,然後在護士催促下匆匆離開了。也許她因此才選擇那個時間來吧。我開始覺得不怎樣掛念她了。”
“你媽媽工作很忙的?”
“誰不在忙呢。”樂文微動身體,眉頭便深深鎖了一下,表情顯得很痛楚。
“痛嗎?”我憂心問。
“不痛。”樂文仍是說:“別擔心,死不去的。”
我看着他,對他勉勵地笑笑。只能這樣。
母親再來的時候,我的病情已有好轉,醫生批准她推輪椅載我出去看看太陽和呼吸新鮮空氣,我在醫院外的草地上和她談起樂文的病情,我對她說:“幸好他的病情不算太嚴重,他還是個胖子哩!”
母親沉靜片刻,她像猶豫着要不要開口,我看着她,她說了:“薪火,難道你看不出,樂文他不是肥胖,其實是浮腫嗎?”
“浮腫?”我不明白。
“我在走廊上,聽見護士們講着樂文的病情。他已動過幾次手術,但腸子的腫瘤已散佈開去,已到了末期的階段。她們說樂文……差不多了。”
我怔了一怔,正想問她“差不多”的意思,可是突然地,我完全明白她意思了。
母親似乎不欲多談了,她拍拍我肩膀。“你跟他多些說話吧,他在這個時候很需要有人支持。”
“謝謝媽媽告訴了我。”我說。
“我不希望樂文的事對你有任何影響。”母親歎了口氣。
“我不會有任何影響。”
我像很懂事的點頭,而事實上,我只是心情寒冷至冰點,不知道該選擇相信,還是拒絕接受。
就在幾天後,樂文的病情開始急轉直下。他會突然痛得臉色發白,汗水大顆而下,他一聲也不哼,只把雙眼直直望着天花板,但我知道他是在極度痛苦中。醫生不斷替他注射,我想是止痛劑或安眠劑,他很快便睡去了,臉孔卻是灰白色的。
我躺在床上,細心的凝看他,才發覺他的面型真不合乎正常人的比例。他全身又腫又漲,不是肥胖,更不是健康,我的想法完全錯誤了。
第二天早上,樂文比我更早起,我倆在各自的床上說了幾句話,樂文似乎恢復了精神,他對我說:“新的一期《龍珠》單行本,今天出版了。”
“終於出版了?”我興奮說着,樂文早前已借給我已出版的整套《龍珠》,我倆也在焦急地等着最新一期。“我馬上叫媽媽去買。”
樂文口中忽然吐出一句話來:“不知道我還能看多幾期《龍珠》漫畫呢。”
我很吃驚,樂文一向不說這些沮喪的話,在我心目中,他不知懦弱為何物,甚至不懂喊痛的,但他突然講出這句絕望的話,我清楚聽見了,不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朶了。我感到一種很異樣的恐怖。
樂文卻微笑着,“薪火,我是騙你的,其實我心裏是很怕死,怕得要命。”
我不知該如何回應,我只懂屏息靜氣地看着他。
“我很想看到《龍珠》漫畫的大結局,否則,我覺得自己總有遺憾。”樂文說:“萬一我真的死了,我想你可以給我繼續買《龍珠》漫畫書,直至它大結局為止。”
“樂文,不要說這些話。”
“答應我嗎?”他看着我。
“我答應你。”我說。
“還有。”樂文看着遠遠卧床那女孩。
我輕輕的點點頭。
樂文向我疲倦地笑了一笑,便極平靜的閉上了眼睛。
* * *
兩天之後,樂文開始陷入半昏迷狀態,我在他耳旁叫了幾聲“樂文”、“樂文”,他都沒有回應,也沒有把我認出來,我知道他是垂死了,不多久,護士們將樂文移出了病房。
我整天躺在病床上,睜大雙眼,希望醫生、護士會把樂文送回來。
母親來探望我時,給我帶來了最新一期《龍珠》漫畫。我看完後,便把它放到樂文左邊的小桌子上,希望等他回來後第一時間便能翻閱。
後來,護士來更換樂文的床單時,準備拿走小桌上的漫畫書,我問她:“樂文會回來嗎?”
護士看着我,一張臉充滿了歉意和同情。“他不會回來了。”
“哦,我知道了。”我轉過頭說。
護士們將本來屬於樂文的床位清理乾淨,也將床邊桌面上的漫畫書包進一個膠袋內,正想拿走,就像要把樂文這個人當作從未出現過,我叫停了她:“可以給我嗎?”
護士凝視我兩秒,“我先拿去消毒。”
“不用。”我說:“我和樂文是患難之交。”
護士微笑了一下,將膠袋交到我手上,我接過了,捧在懷內發呆,想大哭一場,偶爾望向小女孩那邊,她目光正朝我方向,毫無表情看着我,我惟有強忍淚水。
樂文教我的,男孩子要學會堅強。
為了完成樂文的遺願,雖然萬不願意,在休憩室看卡通片集的時候,我仍是刻意坐到女孩附近。
電視上播放廣告的時候,我問她:“妳叫甚麼名字?”
女孩頭上有烏黑的長髮,她的語氣卻像要拒人千里之外。
“我不喜歡自己名字。”
我愕住了,已想不出接下去的任何話。
女孩把雙眼放回電視熒幕上。
“我可以替妳起一個代號。”我想起樂文,頓覺背後有種鼓動,死心不息地擠眉弄眼咧嘴笑。“不如叫妳做神奇女俠?神奇女俠如何?愛美神好不好?”
女孩給我逗得冷笑起來,“你又是誰?超人?”
“是,我叫超人,妳是神奇女俠。”我說:“就這樣決定啦!”
“我見到你有很多《龍珠》漫畫。”
“我借妳看。”我馬上說。
“爸媽不准我看的。”她說。
“那就偷偷看!”我慶幸能與她找到共同話題。
回到病房,我將《龍珠》第一集交給她。她等探病時間完畢了,她父母離開後才開始翻閱的。護士勸她多休息,她根本不理會,坐在床上慢慢的看,過很久才揭去下一頁,看的時候專心一致,似要借漫畫中的某一個角色,帶她離開這個小小的病房。
我靜靜看她,再看看原來屬於樂文的床位,現在卻換了一個只有三歲的小童,它只說明死亡隨時潛伏着,而且往往出其不意。
一張張不停替換主人的床位,說明了他們並沒時間長大。
往後幾天,我跟她交談了不少話,話題由《龍珠》一書引開,以至我所能經歷的盡頭結束。我見到她那張臉和身體狀況一天天不同,有時她會相當精神,有時體力虛弱得像個嬰兒,有時她雙眼會像水靈般,有時卻充滿了血絲,舌頭上也長出了血疱,皮膚突然會有一處紫斑的瘀血,叫人不忍與她正面對望。
但她有個習慣,一直沒有改變,她喜歡把頭望向窗外。
我詢問她,“神奇女俠,妳很想出去?”
“超人,我很久沒有上課了,我怕功課跟不上。”
“妳的學校在哪裏?”
她說了一個名字,那是一所最有名氣的學校,學生的質素也是最優秀的,將來長大後必會出類拔萃,可是,她因何會躺在這裏?甚麼事也不能做?
那可能就叫宿命。
“不知道我這樣缺課,老師會否不高興?”
“妳又不是逃學,老師自然會體諒的。”
“即使如此,我的成績也會大不如前。”
我的心有一陣欣慰,她仍是認為自己可以出院的。我最初以為她已自暴自棄,喪失了一切鬥志。
我問她:“神奇女俠,可有同學來探望妳?”
“進院時,我很想他們來看我。現在,我變得很醜,我再不要同學來看我了。”
我聽得出弦外之音:“沒有同學來看過妳。”
“醫院方面規定十二歲以下兒童不宜探訪的。”她說:“他們可能來過,然後卻走了。”
“一定是這樣。”我輕輕說。
有一次,我見到她放在枕頭下的一本《龍珠》漫畫,被她父母發現了。
她父親翻了數頁,語氣嚴厲的問她:“這些不良漫畫,妳從哪裏得來的?”
我瞧見她抿着咀不說話,想揚聲去跟她父母解釋,臨時又不大敢開口,她父親已表情冷漠的收起那本《龍珠》,最後還帶走了。
我偷偷過去她床邊看她,她幽愁地說:“對不起,我父親不喜歡我看任何課本以外的刊物。”
後來,我才得知她父親是大學講師,家裏甚至沒有安裝電視機。
“我剛才默不作聲,我也有責任。”我內疚地說:“我應該向他們解釋的。”
“有甚麼好解釋的呢?”她說:“我倒是開心的,他沒有把我當作一個病人,而事事遷就我。”
“也有點道理。”我點點頭,又搖頭苦笑。“但妳父親也不應當妳是他學生,連漫畫書也要沒收吧?妳沒有穿校服,難道要記大過嗎?”
她爽朗笑了,“大學裏是沒有記大過這回事,所以我很放心。”
“見鬼!”我也笑起來了。
翌日,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她床前多了厚厚一叠漫畫書,有《叮噹》、有《史諾比》、有《足球小將》,惟獨沒有《龍珠》。她父親親自攜來醫院的,她的神情很歡喜。她父親走後,她仍興奮未平地對我說:“超人超人,我真不相信父親竟會容許我看漫畫書的!”
“他表情嚴肅,其實暗地裏對妳事事關心。”我很替她高興。
“他可能只當是給我的病中福利。”她有點洩氣。
“就算是救濟,他也要有心才行。抬幾十本過來,他還要有力呢!”我鼓勵着她,亦對她父親完全改觀。
“超人,你要看甚麼書,你隨便拿去吧。”
“好的,我會不問自取。”我說:“妳要看《龍珠》,說一聲便行,會有專人DHL給妳。”
她點了點頭,又用她那隻又長又瘦的手執着漫畫書,愛不釋手地揭着,十分滿足地微笑。
其後,我總會藉借還漫畫為名,實際是上前跟她講幾句說話。
她開始莫名地發燒,醫生為她打退熱針,燒退後,又再度燒起,反反覆覆的,終成常態。
她差不多隔天就得接受化學療程,聽母親說是為了抗癌,但她每次化療完畢,被護士們抬回病床時,她就會渾身濕透,並經常嘔吐。她呼吸的時候,有種難聞氣味,我曉得,那不是口氣壞,而是——
像一種腐爛了的味道。
母親對我說:“癌病真可怕,一個人外表看來沒異樣,裏面卻像一個被蛀空了的蘋果一樣。”
“神奇女俠將會死吧。”我遠遠看着她,她正昏睡着,她母親伴在她身旁。剛才她突然喊痛,醫生替她注射了一針。
母親一句話也沒說。
我說:“媽媽。”
“媽媽不敢肯定。”她捉緊我手,刻意岔開話題:“是啊,醫生告訴我,你快可出院了。”
“我可以出院了?”我感到自己非常非常害怕這裏,“我何時可以出院?”
“只要觀察多一星期。”
“我想馬上離開。”我說。
“好,我們盡快離開。”母親答應了。
“我希望盡快。”
我始終不敢說那一句話:“我害怕親眼看見她死去。”我不肯讓自己吐出那句話來,因我害怕一語成籤。
當天晚上,我趁護士不在,又偷偷走過去她床邊。
我站在她跟前,像世界停頓了般寧靜地凝視着她,她蓬鬆的長髮已失去了光澤,在她腦袋上堆成鳥巢狀,斷髮掉滿枕頭上,牀上也是。只有那一雙修長美麗的手無力地交放在胸口前,肚子卻鼓脹了很多,極像樂文死前的情況。
我伸出手,將她脫根的髮絲掏起,握於掌心,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床,我突然好想逃出去——逃出這間病房!可是,我只逃到了病房外的走廊,已經被兩個護士截住,我根本沒有掙扎的能力,就在她們柔聲相勸和暴力制服下返到病床上,吃了一次藥,然後我便昏昏沉沉地睡了。
* * *
我離開醫院的前一夜,她的頭髮已經完全掉淨了,細茸毫髮覆在她頭上,瘦削的臉吃氣般變成另一個人,她緊閉雙眼,薄弱的身軀似乎已停止生息。
我隔得好遠好遠去看她……我完全不敢靠近她了。
就在我痛心地轉身,想回到自己的病床時,我聽到她喊我的名字。
“超人。”她從背後喊我,喊得艱辛無力。
我轉過身,她半張開眼睛看我,再低呼喚我一次。
“薪火。”
我呆住了,“妳知道我的名字。”
“我早知道了。”她歇盡氣力說下去:“我也不叫神奇女俠,我叫賈慧。”
我一聽,心裏狠狠地發酸,她不喜歡自己名字啊,但她將她的名字告訴了我,也就是說,她已經放棄了堅持。
我對她說:“那是我一生人中,聽過最好聽的名字。”
賈慧笑,“真傻,你這一生人中,聽過多少個名字?”
我感到自己臉上的兩行淚水已靜靜掉下來,“賈慧,妳要堅強一點。”
“我已經不想和死亡作對了。”
“妳還有更多事要經歷的啊。”
“薪火,你就代替我去完成它,好嘛?”
“我不要!”我很難過。
“薪火,我沒甚麼給你。”賈慧伸手到桌子那邊,將一件小東西交到我手中,“留着。”她的手無力而冰凍。
“我會好好保存。”我握緊拳頭。
“薪火,能夠給我最新一期《龍珠》嗎?”
“可以。”我回到自己的床邊去取,再回來時,賈慧已閉上了雙眼,我喊她“神奇女俠”,我喊她名字,她沒有回應,我輕輕提起她那雙仍然修長漂亮的手,將漫畫書放在她胸前,把她的手按在書面,讓她在一覺醒來後,可以馬上看到最新一期的《龍珠》。
翌日清早,我一睜開眼,就見到賈慧雙親站在她床邊,我還聽見一陣嬰兒的哭泣聲。看清楚,賈慧母親手上還有一個很小很小的嬰兒。
我突然想起,兒童病房是不准十二歲以下探訪的,我心裏便清楚意識到,這次的例外,表示賈慧一家人,正在見賈慧最後一面。
賈慧一直陷入昏迷中,沒有醒來,沒有張開雙眼。
中午時分,母親替我辦理好出院手續,我去醫生室作檢查,換過了便服回來,正準備執拾離院,賈慧的床位已空了,陽光從樓與樓之間斜照入內,剛好將本屬她的床單照得雪白空洞。
我在那條安靜的長廊上,遠遠見到賈慧一家。
我對母親說:“媽媽,可以等我一會嗎?”
母親望望賈氏夫婦那一邊,她拍拍我的背。“去吧,我等你。”
我慢慢一步步走向他們,我停在他們面前。
“賈先生、賈太太。”
賈慧的母親摸摸我的頭,她雙眼紅腫,仍強笑著說:“小朋友,你出院了。”
“是的。”但賈慧呢?
“要好好珍惜身體了,知道嗎?”賈太太溫柔叮囑。
“知道。”我凝視着她手上的嬰孩,“是女孩子嗎?”
“是。”賈太太的聲音一啞,“賈慧的妹妹。”
“她叫甚麼名字?”只見女嬰左邊眼角有一顆淚型的痣。
“賈賀。”
“賈賀。”我雙眼迷濛了。“祝妳永遠幸福健康。”
賈賀睜着圓圓的大眼睛看我,我對她微笑,她伸出小小的手,撫摸我臉頰,我的眼淚終於在笑容中落下。我在心裏暗暗地對賈賀祝福了一萬遍,希望她不要像她姐姐那樣,痛苦過,卻沒有生活過。我祝福她快快長大、好好長大。
樂文和賈慧的死,令我覺得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也死去了,同時又覺得兩人借着我的身體重生。兩人一直活在我心底裏最柔弱的地方。
這就是我,童年最深刻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