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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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十五年後的怕痛男孩

我幾乎忘記,我已經長大了。我說:“我是薪火……兒童病房裏的那個小朋友!”話說出口,我又立刻後悔了,我畢竟提起了不該提起的事情。

每逢轉季,我的哮喘病便會特別嚴重。當我每天起床也感到呼吸不順暢時,我知道又是光顧醫生的時候了。

醫生一邊寫報告,一邊對我說:“季節轉變加上空氣差,你的哮喘算是中等程度,打一支針會比較容易見效。”

我急急提出:“醫生,你開一隻藥力較強的藥給我吧。”

“打針的效力是最快的。”醫生向我說明。

我的女友紀文在一旁笑着插口:“醫生,薪火最怕打針。”

醫生凝視我一眼,托托金絲眼鏡框,古裏古怪地笑著問:“二十歲還怕痛啊?”

我靦腆地笑笑,怪責似的盯盯紀文,她向我裝了一個鬼臉。

我倆離開診療所的時候,天色已經變黑了。

“我們去吃晚飯。”我問紀文:“有甚麼好建議?”

“我要下星期三才出糧。”紀文說。

“我比你慘,我星期四。”我晦氣地把雙手插進褲袋內。

“吃什麼也沒關係啦,還不是一樣吃進肚子裏去?”紀文安慰說。

我聳聳肩,挖苦地笑。“麥當勞、大家樂還是大快活?大快活、大家樂或麥當勞也可以啊!選擇真多!””

我和她在快餐店坐下,叫了兩個合共三十八元的套餐。每逢臨近月尾,做人總要委屈求存。飯後,紀文給我看她畫起的Story Board,那是一個關於金飾的廣告。

“故事意念很不錯啊!”我認真地稱讚紀文,“是大客戶?”

“正接洽着大明星娉婷的經理人。”紀文說:“就是付給娉婷的酬勞,已預算超過二百萬。”

我聞言,不禁咋舌。當紅明星拍一個廣告,已經等於一個普通人工作廿年的總收入啊。

“而且,若果成事,此廣告將會在全中國大陸播放,超過幾億人民能收看到。”紀文說。

“我們不如走吧。”我放下充滿味精的餐湯。

“你吃飽了嗎?”

“不,我們轉過地方吃日本料理。”我心情雀躍,“先簽恆生信用卡,我們預先去祝捷一下嘛!”

“我們連Presentation仍未開始呢。”紀文搖搖頭笑,“最怕一場歡喜一場空。”

“我實在太討厭、太討厭、太討厭這碗味精湯了。”我像盯著殺父仇人般盯著那碗湯說。

“那就不要飲,吃飯吧。”紀文笑看我那碟焗豬扒飯。

我悶悶的吃下一口飯,非常賭氣地。我彷彿又感到滿口味精了。

* * *

用膳完畢,我和紀文又再漫步尖東海傍和星光大道,享受一元不費的消遣。

在海傍向情侶兜售着鮮花的大嬸們大都認得了我,連走過來向我兜買的氣力也省回了,我想,她們碰了足足三年釘子,已經對我這個人心灰意冷了吧。

我倆在尖沙嘴地鐵站的月台分別,臨分手前叮囑她萬事小心,她居住那一帶常常有風化案。我叫她回到家後要馬上給我報平安,好讓我放心下來。

我在車廂內累得幾乎睡着,後來進來了一個穿低腰褲露臍的漂亮少女,我才可睜大雙眼堅持三十五分鐘。

走出地鐵站,在步行回家的十分鐘內,我收到了紀文的電話。踏入家門,母親問我:“醫生有甚麼話說?”

“他只叫我多一點去探訪他。”

“病情有沒有大礙?”

“醫生給我的藥,我在藥房也能配啊!”我當然隱瞞著我不肯打針的事實,我對她說:“以後可以省回探望他的二百大元了。”

母親向走進房間的我揚聲:“李嘉誠來電催促你交前兩個月欠費,他說隨時會停機。”

“妳替我恐嚇李嘉誠,妳說再敢催我交費,我們全家以後也不再光顧豐澤和百佳。”

我記起自己還未核對六合彩結果,馬上開電腦登入馬會的網頁,然後我發覺我該得獎的。買五注共三十個號碼,居然和攪珠結果無一個相同,我覺得自己活該得獎的。

——我的發財夢又落空了。

母親邊看新聞報導,邊喃喃自語:“水費又再加價了。電費也加價了。”

我把視線從電腦轉向母親,我當然聽得明白。這就是我跟她的溝通方法。我說:“媽媽,我下星期便出糧,家用將酌量提高。”

母親微笑地說:“你留着自己用吧。”

“我留着自己用,我就是真的沒用了。”我對她笑了。

* * *

陽光普照的中午,我如常地返工,我工作地點在尖沙咀東部某商場內的“冒險天地”,是給大人和小朋友玩的遊樂園。我專門負責“彩虹池”那個遊戲範圍。

我在員工休息室更換制服,準備去“波波池”接更的女同事則在狠狠地抽煙。

我喜歡稱她為義氣女同事,皆因我試過身體不舒服,她本來是休假日,但也二話不說便頂替了我,我對她是心存感激的。

“薪火,來一支?”她將YSL的綠色煙包拋到我手上。

我接過後,又拋回給她,“我不抽的。”

“如果你要抽大麻,我也有的啊!”義氣女同事神情很認真。

我嚇了一跳,“我此生與香煙無緣,我有哮喘病,根本不能抽。”

“那麼,你會欠缺很多人生樂趣。”她好像很惋惜的搖頭。

“可能我會長命一點。”

“那是比起欠缺人生樂趣更痛苦的人生。”義氣女同事一直在點打火機,灼着自己掌心,數秒後熄滅掉,又再點起,繼續燒烤活人掌。她真有自毁傾向。

與同事換了更,我在“彩虹池”前無聊地佇立着。平日的顧客不多,小孩子是不會自己跑進來“冒險天地”的,每天晚上六時後,父母們放工後,帶小朋友來玩才會漸漸人多,周末假期自然是真正高潮。

所以,星期一至五我總是呆站在那裏,惟一的職責就是驅走盤旋上空的烏蠅大哥——不,不是拍烏蠅,拍死了牠我將會悶上加悶。

看看“射熊心”那邊,那是整個“冒險天地”難度最高的遊戲,長年累月也沒有一個顧客玩,負責站崗的是一個有資格投身日本相撲界的胖子同事,他有能力三個小時站在同一個十五英吋乘十五英吋的地方而眼也不眨,而當他身軀一移動,兩肩竟有微細灰塵飛揚而下,使我終於明白“封塵”的真正意義。

一到放工時間,回到員工休息室,一百呎不到的室內已煙霧瀰漫,人人手執一煙,粗口橫飛,差點薰得伸手不見五指,我只好急急離開了。

我致電給紀文,緊張地問她:“妳的……來了沒有?”

“今早來了。”紀文笑。

我跳起來,“今天不吃一頓好的,我們誓不回家!”

* * *

我和紀文去了和民日本料理店,慶祝脫離起碼一個星期的非人生活。吃到一半的時候,紀文想看一場九時半電影,由於是新上畫電影,我預先跑過去附近的海運戲院購買戲票,挑選了兩個全場最佳的正中央位置,愉快地吹着口哨,返回海港城的路途上,我在一條馬路前遇見兩位樣貌似曾相識的人。

我定一定神,兩秒鐘後,我心裏便確定是他們了。十五年不見,我知道自己沒有認錯他們,一眼便能認出。不需太多思考,一眼便能認出。

——也許由於過去所發生的那件事情,在我生命中太深刻的緣故。

他們站在對面馬路,我站在這一邊,面前有無數車輛經過,我的心激盪着。

轉了綠燈,全部車子停下,他們兩人迎面步向我,我居然動也不懂得動,像傻瓜般立着,直至他們步過了我身邊,我聽見自己低低地喚了一聲:

“賈先生、賈太太。”

賈氏夫婦馬上停下腳步,回身向我,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一番,皆向我投以一個疑惑的目光。

我幾乎忘記我已長大,我說:“我是薪火……兒童病房裏的那個小朋友!”話說出口,我又馬上後悔了,我畢竟提起了不該提起的事情。

賈太太彷彿沒有把我忘記,她詫異地看牢我,“你是薪火?”

我答:“是啊!”

“你長大了。”賈太太張大雙眼說。

我用力的點頭,我是長大了。賈先生、賈太太卻蒼老了,我心裏有點酸酸的。

賈先生與我握一下手,他遞過咭片,我雙手接過了,咭片上的名銜是香江大學教授。

賈先生友善地笑,“薪火在哪裏任職?”

我老實地說了自己的工作和地點。

“很不錯的工作,可以為小朋友帶來快樂。”賈先生欣賞地微笑,笑容中沒任何貶意。

我挺一挺胸,“我也喜歡自己的工作。”

“薪火今晚能抽空跟我們吃頓飯嗎?”賈太太問。

我很抱歉,“我約了朋友。”

“女朋友?”賈太太笑。

我臉上一熱,顧目四盼,“……不見了賈賀?”

賈先生插口:“她在家裏溫習功課。”

賈太太接口說:“賈賀讀書不錯。”

我記起那個小小的嬰兒,用小小的拳頭擦過我的臉,我心情太愉快:“何時帶賈賀來冒險天地,我免費送給她一百個代幣。”

賈先生和賈太太微笑道謝。

我將雙手放進褲袋中,看看綠燈閃啊閃的,“賈先生、賈太太,我要走了。”

賈太太關懷地說:“要小心橫過馬路啊!”她還是把我當作那個五歲的小孩。

我向兩人道別後,便小心的過了馬路。短短三十秒的重遇舊人,讓我感到自己年輕了很多,也回想起很多。有點高興,卻有更多的感慨。

回到酒店餐館,紀文問我:“全院滿座了?”

我坐下來,有點奇怪。“不是啊。我買了全院最好的位置。”

“你看來有些憂愁。”紀文看看我。

“是嗎?”我聳聳肩,夾起一塊三文魚壽司,放進口中,吞下肚裏,卻又忍不住說:“我遇見一對夫婦,突然令我想起很多。”我甚麼都跟紀文說。不說出來怪不舒服的。

“想起甚麼?”紀文問。

“想起我童年時的一段經歷。”

“一段不好的經歷?”

“非常壞。”我想起樂文、賈慧,我沒有了笑容。“我以為自己忘記了很多,原來我記起的比忘記的更多。”

“那是好事。”紀文說:“那一對夫婦,以前一定對你很不錯。”

“妳怎知道呢?”我奇問。

“如果他們對你不好,你看見他們老態龍鍾,想到他們時日無多,高興還來不及吧!”紀文說:“正因他們對你很好,你才會有更多感慨。關於時間和生命。”

“妳說得對。”我點點頭說:“妳真是一個感性的創作人。”

“事必有因,因必有果啊。”

“是是是。”我看看手表,“我們再不快吃,將會落得對電影劇情一頭霧水的結果啦。”

紀文笑着提起雙筷,“改變因果關係,方法只得一個,就是——”

“少說話,多吃飯!”我嚴肅的說。

我倆像心靈相通似的,彼此相視而笑,繼續愉快地品嚐面前的壽司和雞軟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