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速之客
下午六時許,忙了一整天的我關上電腦,把桌子上的東西收拾好,預備起身離開的時候,一把清脆利落的女聲,忽然從天而降,把正沉醉在下班的興奮情緒中的我,無情地喚醒過來。
“昕昕,請你立刻替我草擬一份聲明書,客人說,想要趕在明天的報章上刊登,十萬火急啊!”
總愛穿着顏色深沉的套裝衫裙的鍾律師,忽然捧着一個厚厚的文件夾,神色緊張地來到我的桌前。
真不巧。我心裏暗叫一聲。
這夜,我剛好約了容容,出席我們班畢業後的第一次聚會,容容在電話裏頭,還千叮萬囑我一定要準時出席的。
我心中雖然有十萬個不願意,但是,面對着鍾律師那無法拒絕的十萬火急,我也只好趕緊回過神來,從她手上接過文件夾,連聲地答應着:“好的,沒問題。”
今天晚上,我又得留在公司裏熬夜了。
我趕緊拿出手機,悄悄的發了一個短訊給容容:“抱歉,我要加班,今晚的聚會我恐怕是來不了。”
誰知,過不了一會兒,我的手機便轟然地響了起來。
電話一經接通,便傳來容容那把失望的聲音說:“怎麼了?你真的不能來嗎?這可是我們班自畢業以來的第一次聚會,有很多同學都會出席的啊!”
“沒辦法啊,我剛有一份緊急的文件,必須先處理好才行。”
容容有些不能理解地說:“可是,現在不是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嗎?再忙也總得休息的吧?現在距離明天也不過十多小時,為什麼就不能等到明天再處理?”
工作和讀書是完全不同的。書讀不懂,可以先稍事休息,明天再讀也不會怎樣。但是,今天的工作,卻絕對不可以留到明天。時間對於律師這個行業來說,更是至關重要,如果錯過死線,輕則要賠償客戶損失,重則更要負上法律責任。
然而,我知道無論我怎麼解釋,仍然處於求學階段的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的。
“好吧,我盡量趕來好了。”我只好勉強答應。
這一夜,當我好不容易完成了工作後,我已經累得幾乎睜不開眼睛了,可是,我還是得拖着疲乏的身軀來到一間中式酒樓,跟那些大半年沒見的舊同學相會。
坦白說,我其實一點也不喜歡這種人多的場合。我之所以答應出席這個聚會,也不過是因為容容的關係。可是,當我一見到這班舊同學的時候,我便已經感到有點後悔了。
因為我很快便發現,跟我圍坐在一起的,都是屬於班上的讀書分子,雖然是一張張曾經熟悉的臉孔,然而,他們如今全都已經是大學生,而我自己卻什麼也不是,實在很不是滋味。
大家分開了也不過是大半年的光景,我跟他們,卻好像已經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當他們興高采烈地訴說着大學生活的種種時,我甚至連搭腔的機會都沒有,只能拘謹地坐在一旁,低頭吃着桌子上的菜,默然無語。
直至,那個向來最愛鬧的男生徐向榮,忽然發現了我,輕佻地吹了聲口哨,像見到什麼奇珍異獸似的大聲喊:“哇,一文!你怎麼變得這麼漂亮了?你整容了嗎?”
跟他是死黨的周立仁聞言,也立時朝我身上身下打量了一回,誇張地叫嚷着說:“怎麼你穿得這麼成熟了?要不是阿榮這麼一說,我幾乎都認不出你呢!”
正在跟其他女生擠在一起說悄悄話的女班長黃樂瑤,聽到兩位男生的一唱一和,也回頭熱情地朝我揮了揮手,然後就隔着一張桌子的距離,很隨意的便問了出口:“嗨,一文,很久沒見你了啊,你現在在哪間大學讀書啊?”
她跟我不算熟絡,畢業後便沒有怎麼聯絡,她不曉得我的狀況並不奇怪。可是,就因為她這麼一問,所有知情的或不知情的同學們,都同時目光一致的向我望來。
雖然我並不是跟所有人都要好,但是,他們怎麼說都是我的同學,要知道我的狀況,本來就不難,所以我也從來沒打算要隱瞞什麼,只不過,我並沒有心理準備會忽然成為眾人的焦點。
頓時間,我窘迫得臉紅耳赤。
正當我窘迫地思想着該如何為自己打圓場的時候,機警的容容及時幫了我一把:“一文她啊,如今已經是社會大學裏的一分子了,是個大忙人呢。你們看,連我這個好朋友要跟她見個面,即使已經提早一個月前預約,她還得遲到,依我看啊,不如我就先跟你定下全年的約會時間表好了!”
好個容容,在這種時候,居然還不忘趁機揶揄我一番。
我白了她一眼,順勢的笑着回她說:“也好,這樣既省時又省力啊!”
幸而大家都不是那種尖酸刻薄的傢伙,他們聽到容容這麼說,立時會意過來,都紛紛配合地呵呵的大笑着掩飾過去。
就在我滿以為已經應付過去的時候,一個高大的身影忽然走了過來,隨便搭着徐向榮的膀子,滿感興趣的插進來說:“唏,你們笑得很開心啊,到底在說什麼如此起勁?”
當看到來人的樣子時,我剛開展的笑容,便又再定住了。
原來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正就是那個自以為了不起的討厭鬼潘毅文!
容容不是說這是我們班的聚會嗎?他怎麼也會來的?
真糟糕!我心裏在犯嘀咕。
不過,來都來了,總不能現在才轉身離開吧,這樣實在太小家子氣了。
我只好靜靜的躲在容容身旁,盡量不要跟他有什麼眼神接觸。
誰知這個潘毅文也挺眼尖的,不一會便已經發現了我,他眉頭一揚,朝我點頭笑了一下,便逕自向着我的位置走過來,毫不客氣地在我身旁坐下,好像跟我很熟絡的樣子問:“很久沒有跟你筆戰了,最近還有寫作嗎?”
可是,他倒真有兩下子,一句話,便已經問到我的心底裏去了。
我黯然的搖搖頭,沒有答話,心中只祈禱着他能離我遠一點。
可惜他仍然沒有意思要走開,還擺出一副惋惜的樣子說:“為什麼不寫了?這樣很可惜啊!我現今在學校裏辦學生報呢,只不過,已經再也找不到一個像你這麼好的對手了。”
我勉力地苦笑了一下,無語。
忽然間,我又想起了從前在學校跟他較量的往事。
還記得在臨近畢業前的一段日子,可能因為壓力太大的關係,我的作文漸漸有了走下坡的趨勢,每次的評分也比他差了好幾分,不但上不了那個標誌着榮耀的公告欄,還令老師感到失望,我心中也就更感焦躁與沮喪,成績也就更差了。
然後有一天,當我又在走道上跟他狹路相逢時,他忽然大剌剌的向我走過來,攔住了我的去路,也不招呼一聲,劈頭第一句便說:“嗨,為什麼最近你的文章都寫得這麼乏味啊?怎麼了,你是投降了嗎?”
我頓時被激得火冒三丈,抬頭盯着眼前這個比我高出一個頭的他,毫不認輸的反駁說:“誰說我投降的?我不過是暫時讓大腦休休假而已,不行嗎?”
誰知他竟然歪着頭,抿着嘴角,似笑非笑的望着我說:“真的嗎?這麼說,學校舉辦的那個中秋節寫作比賽,你是已經參加了的,是嗎?”
其實,我早已經被即將舉行的畢業試,搞昏了頭,根本不曉得他口中提及的寫作比賽,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是,瞧他這副張狂的臉孔,誰看了能不生氣?於是我毫不考慮便回他一句:“當然。”
“那就好。”他滿意地點了點頭,一邊朝我蘊含深意地微笑着,一邊慢慢的往後倒着走了好幾步,然後才轉過身去,背着身子朝我一揮手,瀟瀟灑灑地在我眼前消失。
後來我回家閉門埋頭苦幹了三天三夜,總算交出了一篇連自己也頗感滿意的文章,而結果,我真的擊敗了他,奪得了比賽的冠軍,算是趕得及在畢業前的最後一擊中,挽回了最後的面子。
可是這又如何呢?如今的他,已經貴為大學生,前途是一片光明。反觀我,卻永遠只能是個庸庸碌碌一事無成的小文員,寫作之於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失敗”二字,彷彿已經像一個刺青,深深的烙在我的臉上來,無論我走到哪裏,都無法改變。
這一夜,當我離開酒樓的時候,我忽然覺得自己的步伐變得異常的沉重,身體好像在一夜之間便長胖了似的,笨重得幾乎連路都不會走。
我在心裏勸慰自己:“算了,反正我跟他們,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往後這種聚會,我盡量少點參與就好,免得讓自己看着難過。”
忽然間,我很想快點回家,看看我的網友們,有沒有為我留下片言隻語。
這麼一想,我的步伐總算快了起來。
回到家後,我第一時間開啟電腦,連線到我的網誌上去。
果然,我的留言板上,多了一則新留言。
我迫不及待地把它打開。
留言者署名“糾察者”,是個陌生的名字。
他的留言,是這樣寫着:“你的文筆既不通順,內容又缺乏新意,完全無法感動人。除了這些近乎無病呻吟的短文外,你能不能寫些別的?”
看完這個留言,本來就已經有些沉鬱的心情,頓時更形沉重。
我原以為,自己雖然不才,但在寫作這方面,總算是比別人好出那麼一點點。沒想到,原來不知何時,我竟然連惟一能令自己保有一絲自信的那個光環,也留不住了。
原來,我什麼也不是。
霎時間,我心灰意冷到極點。
我“啪”的一聲把電腦關掉,既沒有回覆這個留言,也沒有打算反駁他。
算了,別人要說什麼也都由他吧,已經無所謂了。反正,我本來就是一個平凡的人,不是嗎?
從今以後,我還是專心一意地上班下班好了,無聊的時候,便跟容容或嘉晴一起去逛逛街、唱唱卡拉OK;又或者,到社交網站上跟朋友們嘻嘻哈哈地東拉西扯一番,也就算了,這才是一個平凡的上班族,最普遍也是最應該做的事情,不是嗎?
在往後的日子,我刻意壓抑住自己想要寫網誌的衝動,就連已經很少到網誌上閒逛的容容,也發現了這一點。
在一次跟她相約逛街的時候,她忽然問我:“幹嘛這麼久都沒見你更新網誌了?”
“也許是因為太忙的關係吧?”我胡亂找個藉口。
“不會吧?”向來很了解我的容容,一臉狐疑的望着我,奇怪的問,“你不是一直都很熱衷寫作的嗎?我記得從前上學的時候,即使明天要考試,你也必定能擠出時間來寫的,不是嗎?”
我有些自暴自棄地歎一口氣說:“寫與不寫,不是也一樣嗎?反正我也只是隨便亂寫,根本沒什麼水準。”
容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沒有再說什麼。
不過,我終究是寫了多年的網誌,忽然間說斷便斷,心裏自然會有些不捨。
每天晚上,當我閒下來的時候,便會生出想要去看一看的念頭。
終於,在差不多接近一個月後的一天,當我幾乎已經適應了沒有網誌的日子的時候,我忽然心血來潮,不自覺的便連線上去了。
熟悉的網誌再次呈現眼前,讓我有一種久別重逢的喜悅。
然後,我發現有一個不速之客,在我的留言板上,留下了一大堆的新留言。
這個不速之客,有一個很可愛的名字,叫做大番薯。
我一看便忍俊不禁。
怎麼會有人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大番薯的?單看名字,我便直覺覺得這個人很平易近人,不會太介意別人怎麼看他的。
大番薯的第一個留言,是這樣的:“為什麼這麼久不見你更新了?最近很忙嗎?難道是因為別人的一句瘋言瘋語,便決定不再寫了?我希望不會是後者。”
喲!我好不驚訝。
被容容一眼看穿我不覺得怎樣,畢竟她跟我是自小相知的好朋友。可是,這個大番薯不過就是個路過的陌生人,怎麼只是通過一道光纖,便可以一語中的?難道我就真的這麼不懂得掩飾自己,如此容易讓人看穿看透?我不禁有些疑惑。
到了第二天晚上,他又發了另一個新留言問:“嗨,你怎麼啦?真的就這樣認輸了嗎?”
然後隔天,他又寫道:“叩叩!有人在嗎?”
再過好幾天,他的留言,開始變得有些難過的語調:“喂,‘影子絮語’的網主,你什麼時候才回來?很期待你的新文章啊!”
他最後的一個留言,是在昨天晚上留下的:“很想念你。一文錢,你到底跑到哪兒了?不會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吧?”
一口氣看完了這些留言後,我按捺不住好奇心,按照他留下的網誌連結,偷偷溜到他的網誌上去瞧瞧看。
他的網誌設計得很簡樸,沒有加插花俏的背景圖案,只在淺灰色的背景上,配以一個奶白色的信紙圖案作為點綴,令他所寫的每篇文章,都像是一封封要寄給誰的信,令人讀起來,特別的有親切感。
他還為他的網誌,改了一個很抒情的名稱,叫“隨心隨寫”。
而他的文章,的確也很隨意,卻又寫得很細膩動人。特別是一篇才剛更新,題為《彩燈夢影》的文章:
幻彩燈籠垂半空
秋風輕拂
一忽兒左,一忽兒右
宛若鞦韆
也宛若一個又一個
要去實踐的夢
像虛幻
也像真實
孩提時年少無知
把大小願望
寄存燈內
一盞又一盞掛到天邊
看着燈影搖曳
願望便倏忽成真
似魔幻
也似現實
如今彩燈依舊滿掛
秋風再勁
卻再難如願
只能任憑一盞又一盞彩燈
一忽兒明,一忽兒滅
是無奈
也是真相
這不正正就是我現今的心情寫照嗎?想不到除了我自己,原來還有其他人跟我有着同樣的情懷。
只一瞬間,我的心窩,便被他的文章牽引起來。
終於,我忍不住在他這篇文章下,回了他一句:“夢想與現實,本來就是南轅北轍,永遠也不可能匯聚成一線的。”
把留言貼上去後,我離開書桌,走到廚房裏去泡了一杯熱茶,預備好好的坐下來看一本書。可是,當我捧着熱茶回到座位的時候,我便發現留言板上已經多了一個新留言。
這個新留言,正是大番薯回過來的。
“哇,一文錢,你終於回來了,我要放鞭炮呢!”他還在旁邊加了一個正在瘋狂地拍掌亂跳的表情符號。
我看着屏幕上那個跳得我眼花繚亂的表情符號,不禁有些失笑,心裏一邊在取笑他是個幼稚鬼,一邊又忍不住敲打着鍵盤回覆道:“放心,我還在,我不過是想讓大腦休休假而已。”
他立刻回了過來:“真的嗎?這麼說,我很快便可以看見你的新文章了吧?”
忽然間,我覺得這些對話有些熟悉。
我記得從前在學校的時候,我跟那個可惡的潘毅文,好像也曾經有過這樣的對話。
雖然是同一段對話,然而,出自大番薯的口,我的感受卻是迥異。
我跟大番薯毫不相識,卻能得他如此真切的關懷,我實在無法不被他的真誠所感動。
我連忙放下手上的茶杯,毫不猶疑的便在鍵盤上敲了起來:“謝謝你啊,其實也沒什麼啦,我只是感到有些迷惘,不曉得自己每天在埋頭苦幹的寫網誌,到底都在為了什麼。”
他也很快便回我說:“什麼也不重要,寫作本來就是一種但求自娛的活動,只要自己覺得開心就可以了。”
“話雖如此,但要做到完全無動於衷,實在太艱難了吧?”我說。
他又傳了一個寫着加油字樣,樣子十分可愛的表情符號給我。
我笑了,心情也一下子好了不少。
然後,我換了一個話題:“很欣賞你的文章,你寫得很好。”
“呵呵,謝謝誇獎,喜歡的話,以後便要多來探我。”
“好的。”
他又加了一個勾勾手指頭的符號,“一言為定啊!”
然後,我們便結束了這次的對話。
雖然我跟大番薯只是第一次接觸,然而不知為什麼,我就是直覺跟他特別的投緣,跟他短短的聊了幾句,整個人便都輕鬆了。
也許,這就叫做臭味相投吧?有時候,交朋友並不在乎認識了多久,也不在乎是否見過面,最重要的還是要懂得自己,這比起任何因素都來得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