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吞雲與射鵰
一位是科學界的頂尖人物,一位是作品在中港台無處不在的武俠小說家,兩者拉上關係,緣於一個“食”字。物理學家是徐一鴻,武俠小說家就是金庸。
在理論物理學界很少有人不知徐一鴻(Tony Zee),聖達巴巴拉加州大學教授兼美國國家理論物理研究所資深研究員,享有崇高的學術地位。徐一鴻生於上海,自幼遷居香港,七歲舉家移民巴西,十多歲到美國求學,就此落籍。徐一鴻七歲之前生活在華人社會,能說廣東話和上海話(現在普通話也說得流利),但基本上沒有讀過甚麼中文,在巴西和美國也都沒有幾個中國人朋友。八十年代中一次學術會議裏,徐一鴻認識了香港中文大學物理系的陳方正博士,他問陳博士怎樣才能又快又有趣地學中文,陳博士教他看金庸的武俠小說。徐一鴻算是我認識的朋友中最聰明的一位,他開始讀《射鵰英雄傳》時很多字都不認得,但由於會講,不認識的字很容易就猜到了。如是過了兩年,到我初次認識他時,中文書基本上已難不到他了,現在他能用中文寫信給我,並且愛上了中國詩詞。追本溯源,徐一鴻自學中文乃以金庸小說開始,一看不可收拾,成了金庸小說迷。
徐一鴻是一個很有人情味又充滿生活情趣的人,也是一位美食家,饞嘴鬼;愛吃,而且懂得吃。由於愛吃,並且對中國文化有濃厚興趣,他寫了一本與物理全無關係,卻以中國飲食文化為主題,引申介紹中國文字、語言和藝術文化的書《吞雲》(Swallowing Clouds)。徐一鴻出版了幾本普及科學的英文書,《老人的玩具》寫愛因斯坦的故事,《可怕的對稱》深入淺出,甚至引用中國詩詞對聯來講相對論,都是暢銷書。他的文筆極佳,書中有些段落後來被收進美國中學生讀本,作為英文寫作的範例。科學家寫書至此,也真夠讓人羨慕了。《吞雲》是一本很有意思又很好玩的書,1990年出版,甚獲好評。寫《吞雲》時,徐一鴻想起了金庸《射雕英雄傳》裏黃蓉的精巧烹飪如何吸引丐幫幫主洪七公。洪七公嗅到黃蓉烤叫化雞的香氣而食指大動,徐一鴻說讀到這裏也垂涎三尺。
《吞雲》一書封面
《吞雲》裏談到中國飲食講究色、香、味,洪七公聞香而不能自己,不正是最好的詮釋嗎?徐一鴻決定借用《射雕英雄傳》這一章節。為了尊重原著,他寫了一封信給金庸,並附了英譯稿,詢問金庸可否容許他引用,沒想到很快就收到金庸的親筆回信。金庸的回信相當熱情,說他的武俠小說有不少人譯過,但徐一鴻譯的一段是從未見過的準確和精彩。金庸不但對徐教授的引用表示欣喜,還附了一張簽名照,請徐教授到香港務必通知,共謀一聚。這也可說是文壇一段小佳話。
徐一鴻任教聖達巴巴拉加州大學,那兒有兩位華裔著名學者向以“好食”知名,徐一鴻是其一,另一位是文學家白先勇。我和白先勇只見過兩面,第一次是十多年前陳若曦和我結伴到洛杉磯參加會議,途中順道到白家探訪。白先勇請我們到城裏一家精緻的西菜館午餐,熱心地替我們點菜。“城裏所有餐館幾乎沒有我未去過的,哪一家吃甚麼好我最清楚!”又幾年前于梨華邀白先勇來灣區的讀書會演講,他開玩笑說:“對於不絕的演講邀約我應付不了,也不容易動心,但我有一個秘密,如果說演講完有好吃的,或者可以欣賞昆劇,那就自當別論。”想起他談起到吃時那興奮樣子,看來這未必完全是開玩笑的。
徐一鴻與白先勇有相類的“秘密”,他也經常會接到來自全球各地學術機構的邀請,我就是在他應邀到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擔任傑出學人時認識的。接受邀請當然是學術先行,但該地是否有美食也是徐一鴻不宣的考慮因素。幾年前他欣然應邀到法國國家物理研究所訪問一年,那是世界頂尖的學術機構不在話下,但法國美食是對徐一鴻不可抗拒的“萬有引力”。近年他經常到中國和東南亞,學術以外,東方佳饌乃動力之一。
書以《吞雲》為名,是一個精彩的點子。這本書雖然主題在談飲食,實在是以飲食為題,引申介紹中國文化,雖然不能深入,但娓娓道來相當廣博,觸類旁通。比如開篇他就談到一個完全不懂中文的洋人(或者第二代第三代的土生華僑)該怎樣去找一家又道地又好的中國餐館?見到滿座都是中國人,那就差不太)、“火”、“酉”等;水字旁的菜大概是湯汁之類,火字旁的菜多是烤、燒、焗,而酉字旁很可能與酒或醋有關。徐一鴻的目的當然不是真的教人家點菜,他開始解釋中文象形文字的發展,水、火、日、月、人、牛、羊等怎樣從圖像變成中國文字。漸進地,他談到中國文字千變萬化的組合性,比如“吞雲”吐霧,是形容前人抽鴉片或現代人抽煙。兩字倒過來,“雲吞”就是廣東人的“餛飩”。
國傳統酒令示意圖
在美國,介紹中國文化的英文書不少,但很多流於太學術性,另一些不失趣味,卻經常錯誤百出。讀者當中如果有子女在美國出生長大,只會看英文,父母想他們了解一些中國語文文化,我極力推薦這本好玩的書。他們讀完《吞雲》之後,可能會開始想嚐中國菜,並且會教你怎樣“猜枚”(廣東人的行酒令)哩!
選了一篇關於上世紀五十年代香港的名店名菜,乃特級校對當年吃遍香江積累的心得;所評每家菜館的一味菜式,片言隻語暗藏珠璣,菜式的標準和原理都在其中了。
金庸的武俠小說天馬行空,想像力不受任何束縛。“老饕如是說”選了《射鵰英雄傳》的黃蓉“食誘”洪七公的兩段。洪七公為了按不住饞嘴時大動的食指,竟然自行斷去,虧金庸想得出來。我們也不得不承認,這還不是天下最饞的老饕?遠了。可是坐下來,待者送來菜單,全部是中文,怎樣點菜?徐一鴻教你認幾個基本的字邊,包括三點水(
金庸著《射鵰英雄傳》
老饕如是说
“黃蓉才出蛾眉鋼刺將公雞洗剝乾淨,用水和了一團泥包在雞上,放在火上烤了起來。過不多陣,泥中慢慢透出甜香,等到濕泥乾透,再將泥剝去,雞毛隨泥而落,雞肉白嫩,濃香撲鼻。她正要將雞撕開,身後忽然一個聲音道:“撕作三份,雞屁股給我。”……”
洪七公武功蓋世,號稱九指神丐,因為斷了一個指頭,這原來與他太饞嘴有關。初次相識,洪七公等着黃蓉煮菜的時候告訴郭靖:“我就是一個饞嘴的怪脾氣,嚐到了美味,甚麼也忘了。……古人說,食指大動,真是一點也不錯,我只要見到人在吃奇珍異味,這右手的食指就會跳個不住,有一次我發狠,一刀將它砍了,……砍雖砍了,可是饞嘴的性情始終改不了。”
金庸《射鵰英雄傳》
特級校對
《食經》摘文
五十年代香港名店名菜
香港的廣東菜不比廣州的好,在香港的酒家要一桌上好的廣東菜不易。愛吃的朋友提出:“發辦三百元,要一桌合理想的廣東菜,不管你向那一家酒家,要一樣菜也好,要全桌的也好,看看你擬甚麼菜單。”
試將我所擬的菜單列下,然後再說明理由。
大同酒家:“竹笙扒鴿蛋”;大金龍酒家:“雪花雞片”;大三元酒家:“紅燒大裙翅、蠔汁大網包片”;金陵酒家:“燒雲腿鴿片”;金魚菜館:“白玉藏珍”;九龍大華酒家:“鹽焗雞”;國民酒家:“清蒸方利”;大同酒家:“鴨汁燜伊麵”;金魚菜館:“炒飯及甜點”。
“竹笙扒鴿蛋”的竹笙和鴿蛋都是沒鮮味的,非要用濃上湯扒製不可,而大同的上湯以濃見稱。“雪花雞片”是螺片與雞片合炒,這是專講炒的功夫;大金龍的廚師對炒的製作甚有研究。“紅燒大裙翅”和“蠔汁大網鮑片”除了魚翅鮑魚要上等外,最主要是“扒”(酒樓術語)的功夫。裙翅和鮑片最後的製作是“推芡”,不能太稀薄,也不能太凝結,上碟後又不許卸下來,不能化水,道是易做而又不易做的工作。香港大三元還保有廣州大三元的傳統,這兩個菜做得夠認真。“燒雲腿鴿片”,金陵的火腿料一點不苟且。“白玉藏珍”是炸過的冬瓜,配上雞粒、燒鴨粒、鮮菇、蓮子、蟹肉、鮮腎等,以上湯燉的;金魚菜館的上湯味鮮而清,故選之。“鹽焗雞”要做得好,除雞身精選外,製作也很有研究,就我所知,島上酒家鹽焗雞做得好的,當推大華。“清蒸方利”,驟觀之似無特別巧妙,只要方利新鮮便好吃,事實上並非如此簡單。鮮魚蒸得過老不好吃,過生,魚肉未全離骨則會有腥味,用厚碟蒸魚更時會有上熟下生之弊。會蒸魚的,必先蒸了魚碟,再放魚在碟裏才蒸,或以葱條放在魚下面,使熱氣易於滲入。內行人吃蒸魚會到國民酒家,以其蒸魚最夠功夫,恰到好處。“鴨汁燜伊麵”大同最好,金魚菜館的炒飯及甜點都不馬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