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女郎的腿
莫里·诺布尔慵懒散漫的风格、疏离一切的态度和张口就来的恣意取笑,都别具一种独特的魅力,而隐藏在这种魅力背后的,却是让人意想不到的冷酷成熟。正如他在大学时所说的,他的目标是用三年时间四处旅行,再用三年时间恣意享乐,然后发财致富,起家得越快越好。
他的三年旅行结束了。在这三年间,他满怀热情和好奇地环游世界,在别人看来,这种热情和好奇心都迂腐不堪,没有一点儿自发性,几乎是人类指南式的自我编辑。但是,这种旅行又仿佛暗含着神秘莫测的目的和意义深远的设计,就好像莫里·诺布尔命中注定是反基督者,受命运的指引,要去到所有地方,沿着地球走下去,看看这尘世间繁衍生息、痛哭流涕、互相残杀的数十亿人。
回到美国,他又全神贯注于寻欢作乐,一如既往。他一次最多只能喝下几杯鸡尾酒或半升葡萄酒,像自学希腊语那样自学喝酒,因为酒精跟希腊语一样,是通向新的感官体验、新的精神状态、新的苦乐境界之门。
他的习惯不同寻常,都可以好好研究一番了。他住在44街的一个单身公寓里,有三个房间,但是那儿很少有他的影子。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接线员女孩,如果打电话的人不事先说出自己的名字,就不要把电话转到他那里。她有一张名单,对于上面的六七个人,莫里永远不在家,对于上面另外的六七个人,莫里永远在家。安东尼·派奇和理查德·卡拉梅尔高居后者的榜首。
莫里的母亲和她已婚的儿子住在费城,莫里经常在那里过周末,所以一个星期六晚上,安东尼百无聊赖地在寒冷的街道上徘徊,路过莫尔顿·阿姆斯公寓的时候,惊奇地发现诺布尔先生在家里,不由得欣喜若狂。
他的心比直升的电梯飞得还要快。这真是太好了,好极了!他可以和莫里聊天了!莫里见到他也是同样的高兴。他们深情地望着对方,眼神里流露出善意的嘲弄。假如是在夏天,他们准会一块儿出去,一边垂下衣领,一边懒洋洋、慢吞吞地啜上两口汤姆·柯林斯牌的酒,欣赏一轮慵懒昏沉的八月卡巴莱歌舞表演作为消遣。但是现在是十二月,风吹过高楼的边缘,外面的街道上严寒难耐,所以这个夜晚最好还是在室内度过。柔和的灯光下,喝上一两杯布什米尔威士忌,或者喝上一点儿莫里的金万利力娇酒,书籍在墙上闪闪发光,就像家居装饰一样,而莫里如大猫般坐在自己最喜欢的椅子上休息,散发出一种神圣的慵懒气息。
他在那儿!房间环抱着安东尼,给他带去温暖。莫里思维那强大的说服力所散发出的光芒,连同外表那几乎带有东方气质的冷漠,温暖了安东尼不安分的灵魂,给他带来一种只有傻女人才能给予的平静。一个人必须理解一切,否则就必须把一切视作理所当然。莫里的气场盖住了整个房间,像老虎一样,像神明一样。外面的风平息了,壁炉架上的黄铜烛台闪闪发光,宛如祭坛上摆放着的细烛。
“你今天怎么待在家里?”安东尼舒舒服服地半躺在一张柔软的沙发上,手肘靠在枕头中间。
“我一个小时前才回来。因为参加下午茶舞会,我待得太晚了,错过了去费城的火车。”
“待到这么晚可真奇怪。”安东尼好奇地说。
“没错。你去做什么了?”
“去杰拉尔丁那儿了,她是基思餐厅的小服务员,我跟你提起过。”
“噢!”
“她3点左右给我打了个电话,我们一直待到5点。真是个奇怪的小家伙——她懂我。她真是太蠢了。”
莫里沉默了。
“尽管看上去很奇怪,”安东尼继续说道,“但就我而言,甚至就我所知,杰拉尔丁是美德的典范。”
他认识她已经一个月了,她是个有着闲逛习惯的平庸女孩。有人随意地把她介绍给了安东尼,安东尼觉得她很有趣,在他们相识的第三个晚上,坐出租车穿过中央公园的时候,她给了他一个纯洁而美丽的吻,安东尼很喜欢。安东尼不了解她的家庭情况,只知道她和神秘的叔叔阿姨一起住在公寓里,那是迷宫般数百间公寓中的一间。她和蔼可亲、情真意切、心平气和,是很好的伴侣。除此之外,但安东尼并不打算作出更进一步的举动,这倒不是因为任何道德上的愧疚,而是由于害怕自己日益平静的生活被纠缠扰乱。
“她有两个绝技,”安东尼告诉莫里,“一个是用头发遮住眼睛,然后吹起来,另一个是每当别人说了什么她不明白的话,她就会说‘你疯——啦!’这让我心神荡漾。我一小时接一小时地坐在那里,想象着她那疯狂的表现,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莫里在椅子上活动了一下,说道:
“一个人理解的东西如此之少,却能生活在如此复杂的文明之中,真是了不起。那样的女人实际上以最实在的方式接受了一切事物。从卢梭的思想到关税对她晚餐的影响,这些现象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就像她刚刚还在冷兵器时代,带着弓箭手的装备,突然间被抬起来扔到这里,要进行一场手枪决斗。你可以抹去历史的全部外壳,而她永远不会知道其中的区别。”
“我希望我们的理查德能写写她。”
“安东尼,你肯定认为她不值得写。”
“就和其他人一样,”他打着哈欠回答道,“你知道,我今天在想,我对迪克满怀信心。只要他坚持人性而不是抽象的思想,只要他的灵感来源于生活而不是艺术,并且总是能够正常发展,我相信他会成为一个大人物的。”
“我想他那本黑色笔记本就能证明他是拥抱生活的那类作家。”
安东尼用胳膊肘支起身子,热切地回答说:
“他是在试图拥抱生活。除了那些糟糕透顶的作家,每个作家都是如此,但毕竟他们大多数都是依靠二手的生活材料维生。一个事件或人物可能来自于生活,但是作家通常会根据他读的最后一本书来解读。例如,假设他遇到了一个船长,并且认为他是一个原创的角色,但事实是,他只是看到了这个船长和德纳所创造的最后一位船长之间的相似之处,或者和别的什么人所创造的船长类似,正因如此,作家才知道如何将这位船长用笔头表达出来。当然,迪克可以有意识地描绘出任何一个独特的典型人物,但他能准确地描绘出自己的妹妹吗?”
然后他们谈论了半个小时文学。
安东尼说:“经典著作是指成功的书,它经受住了下一时期或下一代人的反响,于是就安全无虞了,就像建筑或家具风格一样。它获得了一种独特的尊严,这取代了它的流行……”
过了一段时间,这个话题暂时失去了兴味。这两个年轻人对细枝末节的专业问题没有太大的兴趣,相比之下,他们更喜欢泛泛而谈。安东尼最近发现了塞缪尔·巴特勒的作品,笔记本上明快的格言在他看来完全就是批评的精髓。莫里的心理状态由于人生计划的艰巨而完全成熟了,他看起来明显要比安东尼更聪明,然而实际情况是,他们的智力并没有什么根本性的不同。
他们谈着信件,突然又开始对彼此的一天感兴趣了。
“你参加的下午茶舞会是谁举办的?”
“阿伯克龙比家。”
“你为什么待到这么晚?遇到了一个初入社交场的绝美女孩吗?”
“是的。”
“真的吗?”安东尼惊讶地抬高了嗓门。
“也不完全是,她说自己两年前在堪萨斯城就开始社交了。”
“有点像剩女?”
“不,”莫里有些好笑地回答,“我绝对不会这么形容她。她似乎——嗯,不知怎么的,好像是那里年龄最小的人。”
“也不至于小到让你没赶上火车吧。”
“还真的有那么年轻。真是个美丽的孩子。”
安东尼发出单音节的哼笑。
“噢,莫里,看来你这是重返童年时代了。你刚说的美丽是哪种意义上的?”
莫里无助地凝视着虚空。
“嗯,我不能准确地描述她,除了说她美丽以外,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好。她——朝气蓬勃,还吃口香糖。”
“什么!”
“这是一个小小的恶习。她是一个焦虑不安的人——她说她总是在茶会上吃口香糖,因为她必须在同一个地方站上那么长的时间。”
“你们都谈了些什么——柏格森?转世论?单步舞是否道德?”
莫里镇定自若,似乎他的猫毛正到处飘扬。
“事实是,我们确实讨论了转世论。看来她的母亲是个转世论者。不过,大多数时候,我们讨论的是腿。”
安东尼兴奋得发抖。
“天哪!谁的腿?”
“她的。她谈了很多关于她自己的事情,仿佛那是什么高雅的摆件一样。她很想知道自己的腿看上去是什么样子。”
“她是干什么的——舞女吗?”
“不,我发现她是迪克的表妹。”
安东尼猛然坐直了身子,松开的枕头像活物一样立在那里,随后滚到地上。
“名字叫格洛丽亚·吉尔伯特?”他叫道。
“是的,她是不是很了不起?”
“我可以肯定我并不清楚她的情况——但是她的父亲真是无聊透顶——”
“好吧,”莫里不容置疑地打断道,“她的家人可能和专业的殡仪人员一样阴郁,但我倾向于认为她是一个相当真实新颖的角色。她长得就像俗套的耶鲁毕业舞会女孩,以及诸如此类的一切——但她和她们都不同,非常不同。”
“继续说,多说点!”安东尼催促道,“当迪克告诉我她没有脑子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一定美妙绝伦。”
“他是这么说的吗?”
“我可以发誓。”安东尼说,又发出了一声哼笑。
“嗯,他认为女人的脑子是——”
“我知道,”安东尼急切地打断他,“就是对文学知识一知半解,其中还不乏错误。”
“就是这样。净是那种认为国家每年的道德滑坡是一件幸事或者是不祥之事的人。她们要么戴着夹鼻眼镜,要么装腔作势。而这个女孩却会谈论腿。她也谈到了皮肤,她自己的皮肤。她说的永远是关于她自己的。她还告诉我她想在夏天晒成什么样的古铜色,以及她一般能晒到多么接近的程度。”
“你就欣喜若狂地坐在那里,被她的低语迷住了?”
“她的低语!不,是‘晒太阳’这个想法!我不禁想到,大约两年前,我最后一次做日光浴时,自己晒成了什么颜色。我过去确实晒得不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还晒成过古铜色。”
安东尼缩到靠垫上,笑得前仰后合。
“她把你弄得——噢,莫里!康涅狄格的救世主莫里,人类的心灵慰藉。号外!女继承人与海岸警卫私奔,看上了他那性感的肤色!后来才发现那是因为他家族中有塔斯马尼亚的血统!”
莫里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拉起百叶窗。
“雪下得很大。”
安东尼仍然自顾自地静静笑着,没有回答。
“又是一个冬天,”莫里的声音从窗户那儿传来,几乎变成了耳语,“我们在变老,安东尼。我已经27岁了,天哪!还有三年,我就30岁了,就成为大学生口中的中年男人。”
安东尼沉默了片刻。
“你老了,莫里,”他终于表示赞同,“而这就是你走向风流倜傥、颤颤巍巍的老年阶段的最初迹象——你看你一个下午都在谈论古铜色皮肤和女人的腿。”
莫里猛地拉下了百叶窗,发出刺耳的一声。
“白痴!”他喊道,你居然说得出口!年轻的安东尼,我坐在这里,看着像你、迪克和格洛丽亚·吉尔伯特这样欢快的灵魂从我身边走过,跳舞、唱歌、相爱、相憎、触景伤怀、永永远远地触景伤怀,看着你们这代人,甚至更多代。可我只为自己的漠不关心而感动。我会坐下,雪花会飘落——噢,卡拉梅尔肯定会把这句话记下来——再过一个冬天,等我30岁的时候,你和迪克还有格洛丽亚仍会不住地触景伤怀,在我身边唱歌跳舞。但是等你们都走了以后,我会跟新的迪克们说说值得记下的东西,再听听新的安东尼们那些幻灭之感、玩世不恭和喜怒哀乐——是的,还会和新的格洛丽亚们谈论,在即将到来的夏天里,要晒成什么样的古铜色。
壁炉里的火光摇曳着。莫里离开了窗边,用棍子拨了拨火苗,给柴架上添了根木头。然后他坐回到椅子上,话语的回音消失在新生的火焰中,火焰沿着树皮吐出橙红色的火舌。
“毕竟,安东尼,你才是那个既浪漫又风华正茂的人,那个多愁善感、害怕被别人搅乱安稳生活的人。而我才是那个一次又一次想要尝到触景伤怀滋味的人,即使让我自己年轻一千次,我也永远是我,没有什么——能够真的——让我感到兴奋。”
“可是,”又过了一会儿,他喃喃地说,“那个肤色不协调的年轻女孩身上,却有什么永远地老去了,就像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