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与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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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塞壬绘像

又一个月过去了,现在是十一月,纽约秋高气爽,一连举办了三场大型足球比赛,第五大道到处都是穿着皮草、欢呼雀跃的人群。与此同时,紧张感也向这座城市袭来,压抑住了兴奋之情。如今,每天早晨,安东尼的邮箱中都塞满了邀请函。一流阶层那36名明德惟馨的女士宣称,她们足够健康,可以给36名百万富翁生儿育女,仿佛这并不是她们热切的期盼一样。二流阶层那60名明德惟馨的女士不仅宣称自己足够健康,而且胸有成竹,立志征服一流阶层那36名年轻男子。当然,一流阶层这些年轻男子受邀参加她们举办的96场聚会,一场不落,而同样受到邀请的,还有年轻女士那群亲朋好友、认识的人、大学男生以及心怀倾慕的年轻人。接下来,还有三流阶层,包括从纽约的城市外缘、纽瓦克和新泽西的郊区,一直到寒冷的康涅狄格,再到不够格的长岛地区。毫无疑问,在此之后阶层仍然绵绵不绝地排布下去,一直到城市的底层:不断有年轻的女犹太人初入社交场,走进犹太男男女女的圈子里,她们从滨江来到布朗克斯,期待能邂逅年少有为的经纪人或珠宝商人,然后举办一场犹太婚礼,喜结连理;爱尔兰女孩们好不容易到了年龄,终于名正言顺地将目光投向那些坦慕尼派的年轻政客、虔诚的信徒和唱诗班的大男孩。

可想而知,这座城市还蔓延着职业女孩的气息,那些可怜的、丑陋的灵魂,在工厂里包装肥皂,在大型商场里展示精美的服装,梦想着在这个冬天的盛大聚会中,自己或许也可以征服觊觎已久的男性——这就好像在混乱的狂欢节人群中,劣等扒手也会觉得自己的机会增加了一样。随着寒冬的到来,烟囱开始冒烟,地铁的污垢也多了。女演员们出演新的戏剧,出版商们印刷新的图书,上流社会的宅邸举办新的舞会。铁路推出了新的时间表,更正了通勤者们习以为常的旧错误,却又出现了新的错误……

倾城而出!

一天下午,铁灰色的天空下,安东尼沿着42街走去,意外撞见了理查德·卡拉梅尔,他正从曼哈顿酒店的理发店走出来。那是一个寒冷的日子,可谓天寒地冻,但卡拉梅尔却穿着一件羊皮衬里的及膝外套,那是中西部工人的日常装束,近来成了时尚潮流。他的宽沿软帽是稳重的黑褐色,其下那只清澈的眼睛像黄玉一样散发出光芒。他热情地拦下了安东尼,拍了拍他的胳膊,更多的是想要保暖,而不是嬉闹,在例行公事的握手之后,他开始说话了。

“真是严寒彻骨。天哪,我拼命工作了一整天,房间都变得像个冰窖,我还以为自己肯定要得肺炎了。我在楼梯上呼叫房东夫人,足足叫了半个钟头,她却迟迟不来,就是想让我少烧点煤炭,真该死。过了半个钟头,她才来解释原因什么的。上帝!她都要把我逼疯了,可我突然觉得或许可以把她当作书里的什么角色,于是就在她说话的时候做笔记。所以,你看,她不知道我有多冷,还以为我只是在随便写写呢——”

他抓住了安东尼的胳膊,领着他快步走到麦迪逊大街。

“去哪儿?”

“不去哪儿。”

“哎,那又为什么要走这么快呢?”安东尼质问道。

他们停下脚步,望着对方,安东尼看到了迪克·卡拉梅尔那张惹人讨厌的面孔,不禁思索自己会不会也冻成了那副模样。他的鼻子通红,皱起的眉头呈蓝色,不对称的琥珀色眼睛被风吹红,泛起泪光。片刻之后,他们又走了起来。

“我的小说进展不错,”人行道上,迪克郑重其事地说,“但是我偶尔也得出去走走。”他向安东尼抱歉地看了一眼,似乎渴望得到鼓励。

“我得说说话。我猜很少有人真正思考过,我的意思是坐下来思考,并条分缕析地提出想法。我在写作或交谈过程中进行思考。总得一个出发点,去捍卫或者批驳点什么,对吧?”

安东尼哼了一声,轻轻撤下了手臂。

“我不介意跟你一起,迪克,但你这件外套实在是——”

“我的意思是,”理查德·卡拉梅尔一本正经地说,“你在第一段写下这个思想,后来却会对它加以批判或者不得不细化。在论战中,你知道论敌的最终结论,但是简单地思索一番过后,却会发现自己的想法像走马灯一样变换不停,而每个想法都让本应得出的结论站不住脚。”

他们穿过45街,略微放慢步伐。两个人都点着香烟,呼出浓重的烟雾和白气。

“我们走到广场酒店那儿,然后喝点儿蛋酒吧,”安东尼建议道,“这会对你有好处的。呼吸新鲜空气能排出肺里腐烂的尼古丁。走吧,你可以一路谈论你的书。”

“如果这会让你感到无聊的话,我还是不讲了。我的意思是,我不想你用这种方式来帮我。”迪克匆匆地吐出这些话,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并无异样,但还是搞砸了。安东尼没办法,只得假装抗议道:“让我感到无聊?才不是这样的呢!”

“我有一个表妹——”迪克开始说了,但安东尼伸展着双臂,喉头发出兴奋的呼喊,打断了迪克。

“天气真好!”他叫道,“不是吗?让我感觉自己重返十岁了一样。我是说,让我感受到十岁时应有的感觉。真是残忍!噢,上帝!有那么一刻,世界尽在我手中,而到了下一刻,世界却把我玩弄于鼓掌之间。今天,世界是我的,一切都是那么轻松,轻轻松松,甚至连无所事事也变得轻松自在!”

“我有个表妹在广场酒店那儿,她是个远近闻名的女孩。我们可以过去见她。她冬天和父母一块儿住在那儿,至少最近是住在那儿。”

“我还不知道你在纽约有表亲呢。”

“她叫格洛丽亚,家乡在堪萨斯城。她的母亲是一名虔诚的转世论者,她的父亲虽然很迟钝,但却是一位完美的绅士。”

“你刚说的是什么?文学素材吗?”

“我试着把他们写进书里。这个老人每回都告诉我,他正巧认识一个人,保准是个绝妙的小说原型,结果尽是他那些白痴朋友,然后说:'你写这个人准没错!为什么不写信给他?每个人都会对他感兴趣的。'有时候,他又会跟我说日本、巴黎这种明摆着的地方,然后说:'你为什么不写写关于那个地方的故事呢?那肯定是一个很好的故事背景!'”

“那个女孩怎么样?”安东尼漫不经心地问道,“格洛丽亚——她姓什么?”

“吉尔伯特。噢,你肯定听说过她——格洛丽亚·吉尔伯特。她总去参加大学舞会之类的。”

“我听过她的名字。”

“长得好看,实在是太迷人了。”

他们走到50街,转而朝着大道走。

“我通常不喜欢年轻女孩。”安东尼皱着眉头说。

这句话不完全是真的。虽然在他眼中,那些初入社交场的年轻女孩都是一个样,每时每刻心里想的、嘴上说的,都是这个伟大的世界为她接下来的一小时做了何种安排,但是,他又忍不住对每一个直接靠美貌谋生的女孩子兴致盎然。

“格洛丽亚真是太不错了——她脑袋里根本没有脑子。”

安东尼发出单音节的鼻息声,笑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她不说一句文学行话。”

“不,不是那个意思。”

“迪克,你知道在你那儿,有脑子的女孩是什么样子。那就是认真的年轻女人,会和你坐在角落、认真谈论生活的女人。她们16岁的时候,就会一本正经地争论接吻是对还是错,探讨大学新生喝啤酒是道德还是不道德。”

理查德·卡拉梅尔生气了。他一脸怒容,五官挤成一团,就像折皱的纸一样。

“不——”他说,但安东尼无情地打断了他。

“噢,是的。你欣赏的那种女人,现在正坐在角落,讨论斯堪的纳维亚版但丁著作的最新英译本呢。”

迪克转向他,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然后提出了一个几近恳求的问题。

“你和莫里是怎么回事?你有时候说话的语气就像我不如你们似的。”

安东尼一头雾水,但他很冷,有点不舒服,所以他在进攻中寻求庇护。

“我觉得你的那些头脑不重要,迪克。”

“当然重要!”迪克生气地嚷道,“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重要?”

“你可能笔头上知道得太多了。”

“我永远不可能知道得太多。”

“我可以想象,”安东尼坚持说,“一个人拥有很多智慧,但却没有足够的天赋去表达出来。我就是这样。比如说,假设我比你更有智慧,但不如你有天赋,那我也会常常词不达意。而你正相反,你既有充足的水能把水桶装满,也有足够大的水桶将其盛下。”

“我根本不明白你的意思,”迪克垂头丧气地抱怨道。他沮丧极了,似乎要大声抗议。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安东尼,站在路中间一动不动,挡住了一个又一个路人,换来了路人的强烈愤慨,一束束责备的目光向他投来。

“我只是说,威尔斯这种天才可以拥有斯宾塞那样的智慧。但是对于低等的天才而言,只有传达低等的思想才得体。看待事物的角度越狭窄,就越能发挥出自己的天赋。”

迪克思索了一下,无法确定安东尼这番话究竟暗含着多少批评。但是安东尼继续说着,流露出那一如既往的才华,他那双乌黑的眼睛在瘦削的脸上闪闪发光,下巴抬高了,声音也抬高了,整个身体都抬高了:

“假设我骄矜自满、聪明睿智,就像雅典人站在一群希腊人之中。好吧,那些不如我的人能做到的事情,我却可能做不到。因为其他人会仿效别人,会修饰润色,会热情洋溢,很可能还有点儿建设性。但是在这种假设之下,我却因为过于狂妄自大以致不愿模仿,过于清醒理智以致了无激情,过于老谋深算以致拒绝空想,过于古希腊式以致不屑润色。”

“那么你认为艺术家的作品不是出于他的智慧?”

“没错。如果可以的话,他会继续改进自己模仿的风格,并从自己对周围事物的理解中寻找素材。但归根结底,作家写作是因为写作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难道你喜欢这种‘艺术家的神圣职能’之流吗?”

“我甚至不习惯称呼自己为艺术家。”

“迪克,”安东尼说,“我想求你原谅。”

“为什么?”

“对于刚才的爆发,我真的很抱歉。我只是做做样子。”

迪克稍微平静了一点儿,接着说:

“我常说,你在内心就是个庸人。”

爽朗的黄昏时分,他们从广场酒店的白墙下转进来,慢慢品尝着蛋酒的泡沫和那淡黄色的醇厚。安东尼看着他的同伴。理查德·卡拉梅尔的鼻子和眉毛如色素沉着一般,颜色缓慢地中和,鼻子不那么红了,眉毛不那么蓝了。安东尼看了看这面“镜子”,高兴地发现自己的皮肤肯定也不那么惨白了。事实上,他的两颊还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俊美过。

“我喝够了,”迪克说,语气恰似正在训练的运动员,“我想上去看看吉尔伯特一家。你也来吧?”

“嗯,当然。只要你不把我丢给她父母,然后自己跟朵拉直奔角落。”

“不是朵拉,她叫格洛丽亚。”

服务员打电话报上了他们的名字,他们沿着盘旋的走廊来到电梯口,然后乘电梯到了十楼,敲响了1088房间的门。一位中年妇女开的门,这就是吉尔伯特夫人本人。

“你们好吗?”她用传统的美国女士用语说,“哎,我真高兴见到你们——”

迪克匆匆把安东尼介绍给吉尔伯特夫人,然后:

“帕茨先生?好,快进来吧,把外套留在那儿,”她指着一把椅子,变了语调,嗔怪地笑了笑,带着许多短促的喘息,“这真是太美妙了——太美妙了!嘿,理查德,你这么久都没来过啦——不!不!”后面的单音节词一半是回应,一半是停顿,由此回应迪克暧昧不清的开头语。“好吧,请坐下来,告诉我你最近在忙什么。”

吉尔伯特夫人走过去,又走过来;安东尼站起身,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吉尔伯特夫人一次又一次地微笑着,正是那种无可救药的傻笑;安东尼想知道她是否会最终坐下来;吉尔伯特夫人滑到椅子上坐下来,等待着愉快的呼唤。

吉尔伯特夫人有点含糊地笑着说:“我想这是因为你最近很忙——诸如此类的东西。”她用“诸如此类的东西”来平衡自己所有摇摆不定的句子。“至少我是这么看的”和“不折不扣”是她的另外两句,这三句话交替出现,使她每次发言都带有一种对生活总体的反思,仿佛她已经计算了所有原因,并最终指出了终极原因。

安东尼看到理查德·卡拉梅尔的脸现在恢复正常了。眉毛和脸颊都有了气色,鼻子则礼貌地避开注意。他用那只清澈的琥珀色眼睛盯着姨妈,那种敏锐而夸张的注意力,正是年轻男子对没有进一步想法的女性所付诸的那种注意力。

“你也是作家吗,帕茨先生?嘿,也许我们都可以享受一下理查德的名气。”吉尔伯特夫人温柔地笑了起来。

“格洛丽亚入社交场了,”她神气地说,仿佛是在从公理中得出了什么结论,“她在什么地方跳舞。格洛丽亚不停地跳啊,跳啊,跳啊。我告诉她,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她整个下午、整个晚上都在跳舞,直到我觉得她快要把自己累成一个影子了。她爸爸非常担心她。”

她朝这个笑笑,又朝那个笑笑,他们两个也都笑了。

安东尼察觉到,她是由一连串半圆形和抛物线组成的,就像那些艺术家在打字机上画的人物一样:头、胳膊、胸部、臀部、大腿和脚踝统统都是圆圈,令人眼花缭乱。她干净整洁,有着一头过于浓密的灰发,面庞轮廓饱满,长着一双饱经风霜的蓝眼睛,还有些若隐若现的白胡子。

“我总是说,”她对安东尼说,“理查德有个古老的灵魂。”

在接下来紧张的停顿中,安东尼想到了一个双关语——迪克是个古老的鞋底,被人踩在脚下走过很多路。

“我们灵魂的年龄各不相同,”吉尔伯特夫人露出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态,接着说,“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也许是吧,”安东尼想要跳过这个话题,于是迫不及待地赞同。吉尔伯特夫人的声音又响起来:

“格洛丽亚的灵魂非常年轻——不负责任,诸如此类的东西。她没有一点责任感。”

“她是人间尤物,凯瑟琳姨妈,”理查德愉快地说,“责任感会埋没她的。她太漂亮了。”

“好吧,”吉尔伯特夫人坦白地说,“我只知道她不停地跳啊,跳啊,跳啊——”

吉尔伯特夫人正在念念叨叨地责备格洛丽亚跳了多少回舞,这时吉尔伯特先生走进来,门把手发出咔嗒一声,吉尔伯特夫人的注意力又到了丈夫身上。

吉尔伯特先生个子不高,普普通通的鼻子下面蓄着小胡子,像一朵小小的白云。他已经到了这样一个人生阶段,社交生活的价值观变得黑暗又无比消极。他的想法还停留在二十年前流行的错觉上,他的思想在每日报纸社论的催生下走上了一条游移不定又死气沉沉的道路。他毕业于一所规模不大但令人恐惧的西部大学,随后迈入电影行业,由于这只用到他天分里微乎其微的部分,所以他好几年都顺顺当当。事实上,直到大约1911年,当他开始用合同换取电影业模糊的协议时,才开始走下坡路。到了1912年左右,电影业决定把他一口吞掉,可以这么说,这个时候他已经能保持微妙的平衡了。与此同时,他还曾是中西部联合影业公司的监察经理,每年有六个月的时间在纽约,其余时间在堪萨斯城和圣路易斯。他轻率地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件好事,他的妻子是这么想的,女儿也是这么想的。

他也不赞成格洛丽亚的行径,因为她总是在外面待到很晚,从来不吃饭,也常常搞不清楚状况。有一次他惹恼了她,她对他说了一些她本不应知道的词汇。他的妻子则更容易相处。经过15年持续不断的游击战,他已经征服了妻子——这场战争,一边是懵懵懂懂的乐观主义,另一边是条理清晰的枯燥乏味,他可以接连不断地说“是的”,把谈话弄得一团糟,从而赢得胜利。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他会这样说,“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让我想想。是那年夏天——让我想想——1891年还是1892年来着。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吉尔伯特夫人被这15年的“是的”击垮了。在接下来的15年里,这种毫无意义的“是的”仍绵绵不绝,还有丈夫那32000支雪茄弹下的烟灰,似乎也永远望不到尽头,这一切使她崩溃了。于是,她对丈夫作出了婚姻生活的最后让步,这种让步比第一次更彻底,更无法挽回,那就是:她听他的。她告诉自己,这些年她的脾性变得温和了,但实际上,岁月只是扼杀了她曾经拥有的全部道德魄力。

她把安东尼介绍给丈夫认识。

“这是帕茨先生。”她说。

年轻人和老人握了握手,吉尔伯特先生的手很柔软,在岁月的侵蚀下,变得像挤过汁的葡萄柚果肉一样软。随后,夫妻二人互致问候,他告诉妻子外面越来越冷了,自己刚去44街的报刊亭那儿,买了一份堪萨斯城的报纸。他本来打算坐公共汽车回去的,但他觉得太冷了,是的,是的,是的,是的,太冷了。

吉尔伯特夫人对他冒着刺骨寒风出门的勇气惊叹不已,这给他的冒险平添了趣味。

“嗯,你真有活力!”她羡慕地叫道,“你真有活力。换作我就怎么都不肯出门。”

吉尔伯特先生带着真正的男子气概,满不在乎地忽视妻子对自己的惊叹。他转向这两个年轻人,就天气这个话题,把他们打得溃不成军。理查德·卡拉梅尔不得不听他念叨堪萨斯州的十一月。然而,一旦理查德有机会转变话题,吉尔伯特先生却又会夺取话头,一次又一次地停留、挖掘、延长,通常自己又把话说到了头。

他们成功地提出了这样一个古老的论点:某个地方白天温暖,夜间却非常宜人。迪克无意中提到两个地点,其间有一条不起眼的铁路,他们还确定了这条铁路的准确距离。安东尼目不转睛地盯着吉尔伯特先生,走着神,过了一会儿,吉尔伯特夫人的笑声才让他回过神来:

“这里的寒冷似乎湿气更重——仿佛都渗透进我的骨髓里了。”

吉尔伯特夫人说出这句不证自明的话,把吉尔伯特先生刚到嘴边的话抢先说了,所以无怪他突然改变话题。

“格洛丽亚在哪儿?”

“她应该马上就到了。”

“你见过我的女儿吗,先生——”

“还未曾荣幸至此,但我常听迪克提起她。”

“她和理查德是表亲。”

“嗯?”安东尼费劲地笑了笑。他不习惯和长辈们待在一起,喜悦过多地堆在脸上,让他的嘴唇都变得有些僵硬。格洛丽亚和迪克是表兄妹,这可太令人高兴了。他立即向这位朋友投去苦闷的一瞥。

理查德·卡拉梅尔表示,他和安东尼恐怕得离开了。

吉尔伯特夫人感到非常遗憾。

吉尔伯特先生认为这太糟糕了。

吉尔伯特夫人还有一个更进一步的想法:不管怎么说,她很高兴他们能来,即使他们只是看到自己这个老妇人,根本不能和他们调情。安东尼和迪克显然认为这是一个狡猾的俏皮话,因为他们一连笑了三四次。

他们不久会再来吗?

“噢,是的。”

格洛丽亚会感到非常遗憾的!

“再见——”

“再见——”

微笑!

微笑!

砰!

两个闷闷不乐的年轻人沿着十楼的走廊,向电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