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与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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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渐生倾慕

圣诞节前,安东尼与格洛丽亚有过一连串的“约会”,那个在广场酒店度过的冬日下午就是这段心荡神驰时光的开始。她总是很忙。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社会阶层总是在邀请她,但这似乎无关紧要。她参加在大型酒店举行的那些半公开式慈善舞会,他在雪莉家的晚宴上也见过她几次,有一次在等她穿衣服的时候,吉尔伯特夫人谈到了女儿“到处跳舞”的习惯,滔滔不绝地讲述女儿那满当当的节日安排,其中包括安东尼也收到邀请函的六场舞会。

他和她约了几次午餐和下午茶,午餐总是有些仓促,至少在他眼里,实在是不尽人意,因为她睡眼惺忪,漫不经心,完全没办法集中注意力,也做不到一直听他讲话。吃了两顿这样无趣的午餐后,他指责她用一天中的“皮包骨”时间来招待他,于是她笑了,连续三天都和他一起喝下午茶,这就让人心满意足了。

圣诞节前的周日下午,他打电话给她,发现她先前跟人大吵了一架,原因却不甚了了,现在正处于平静之中。她又好气又好笑地告诉他,她把一个男人赶出了公寓——听到这里,安东尼不由得费尽心思揣测——那天晚上,那个男人又邀请她吃一顿便餐,她当然不会去啦,于是安东尼带她去吃晚餐。

“我们去玩点什么吧!”他们乘电梯下楼时,她提议道,“我想看场演出,你呢?”

酒店售票员说周日晚上只有两场“演唱会”。

“演唱会总是一成不变,”她没好气地抱怨道,“还是那些老犹太喜剧演员。噢,我们还是去别的地方吧!”

安东尼心怀内疚,觉得自己应该预先想好去看什么表演,然后征求她的意见,这时只得假装会意地快活起来。

“我们去一家好的卡巴莱餐厅吧。”

“城里所有的卡巴莱餐厅我都去过了。”

“好吧,那我们找一个新的。”

很明显,她心情不好,那灰色的眼睛现在成了实实在在的花岗岩。她不说话的时候,眼睛直直地盯着前面,好像在大厅里看什么讨厌的抽象画似的。

“那么,我们快去吧。”

她裹着皮毛大衣,优雅的风姿却不减半分。他跟着她走出酒店,乘上一辆出租车,仿佛心中有明确目的地似的,神气地指示司机开到百老汇大街,然后往南走。他好几次试着和她随便聊聊,但是她却把沉默当成坚硬的盔甲穿在身上,用和出租车那样阴冷的话语回答,于是他放弃了,心情也变得跟她一样郁闷,陷入了一片朦胧的黑暗。

沿着百老汇大街往前走十几个街区后,安东尼注意到了一块巨大而陌生的发光牌子,上面黄澄澄地写着“马拉松”,还装饰着电子树叶和花朵,这些装饰时而消失,时而在潮湿而灯火通明的街道上一闪一闪。他探出头,敲了敲出租车的窗户,不一会儿就从一个黑人门卫那里打听到了消息:是的,这是一家卡巴莱餐厅,高级卡巴莱餐厅,有全城最棒的歌舞表演!

“我们去看看吧?”

格洛丽亚叹了口气,敞开车门,把香烟扔了出去,仿佛准备跟着它的抛物线走。然后,他们从发光牌子下走过,穿过宽大的门廊,搭乘闷热的电梯上来,进入这个无人歌颂的寻欢作乐之宫。

那些家财万贯的人和身无分文的人,那些风度翩翩的人和横行霸道的人,更不用说最近人们议论纷纷的波西米亚人,都是这里的常客,在这儿享受着欢畅的时分。那些来自乔治亚州的奥古斯塔市、明尼苏达州的红翼街道的女高中生们,从周日戏剧增刊中淋漓尽致、引人注目的描绘,还有鲁伯特·休斯先生这些美国疯狂节奏的记录者(他们的眼中往往带着惊恐和警惕)的电影中,了解到了这个让她们心怀敬畏的地方。但是,从哈莱姆区到百老汇的这段距离中,那种阴暗的丑恶,那种高尚的狂欢,只有参与者自己才能切身体悟。

有小道消息在流传——每到周末夜晚,那些道德低下的人群就会聚集在这种地方——漫画将这些不安的小人物描述为“消费者”或“公众”。他们要确保这种地方满足下面三个条件:第一是便宜;第二是带着一种粗制滥造和机械复制的渴望,去仿效剧院区高档咖啡厅里那种华丽又古怪的歌舞表演;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是,这必须是一个他们可以“找个好姑娘”的地方,当然,这意味着,由于缺乏资金和想象力,每个人都变得同样无害、无勇又无趣。

周日晚上,那些心无防备、多愁善感、工资微薄、劳累过度的人们都聚集在那里,他们的职业无一例外,都与尊贵无缘:簿记员、售票员、办公室经理、推销员,当然还有一系列的公司职员,包括快递公司、邮寄公司、杂货店、经纪公司和银行的职员。和他们在一起的净是那些咯咯傻笑、矫揉造作、孤芳自赏的女人,她们和他们一起发福,给他们生了太多的孩子,无助地漂浮在苦差事和破碎希望的海洋中,生活黯淡无光,她们心灰意冷。

店主用卧铺车厢的名字给这些廉价、庸俗又艳丽的卡巴莱餐厅命名。“马拉松”!对他们来说,这不是从巴黎咖啡厅借来的淫秽比喻!这是他们温顺的老主顾带上他们的“好女人”过来的地方,她们饥不择食地幻想着,宁愿相信眼前的场景是欢快的,甚至还给它蒙上伤风败俗的面纱。这就是生活!谁又在乎明天呢?

走投无路的人们啊!

安东尼和格洛丽亚坐着,环顾四周。邻桌上,四个人正聚在一起,这时又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女孩加入,他们显然迟到了——这个女孩的举止都可以当作国民群体生态的研究对象了。她正在结识一些新的男人,而且还在拼命地假装。她通过手势、语言和难以察觉的眼睑动作,假装自己属于一个稍高一点的阶级,不久以前她才假装过,不久之后她还会再度假装,虚伪地展现出高贵不凡的气度。这种故作姿态几乎是痛苦的——她戴着去年的帽子,上面盖着紫罗兰,正如她本人那样,满怀热情地自命不凡,堂而皇之地逢场作戏。

安东尼和格洛丽亚不禁着迷,他们看着那个女孩坐下来,流露出她只是屈尊在场的态度。她的眼睛说着,对自己而言,这实际上是一次贫民窟探险,得披着轻视笑声和半护教学的外衣。

其他女人则洋洋洒洒地表达出这样一种印象:虽然她们置身于人群之中,但她们并不是人群中的一员。这不是她们习惯的那种地方,她们只是因为近且方便才顺便来一下。事实上,餐厅里每群人都展现出这种印象……谁知道呢?他们的阶级仿佛永远在变换,所有人都是如此,女人经常能嫁到更高的阶层,男人突然大摆排场,比如一个足够荒谬的广告方案,一个神化了的冰淇淋蛋筒。但与此同时,他们还是在这里聚会吃饭,故意对那些廉价寒碜的迹象视而不见,比如,那不勤更换的桌布,那些心不在焉的卡巴莱表演者,尤其是那群傲慢无礼的服务员。可以肯定的是,这些服务员并不在意他们顾客的感受。可以料想的是,这些顾客很快就会落座……

“你反感这里吗?”安东尼问。

格洛丽亚的脸颊有些泛红,那天晚上她第一次笑了。

“我很喜欢这里。”她坦率地说,不容置疑。她那双灰色的眼睛左顾右盼,悠然自得,时而放空,时而敏锐,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看了这桌又看那桌,又转而看向安东尼,这些都清楚地表明了她有着不同的价值观。她说的话是那么动人,面孔、形态和举止也自与众人不同,仿佛一朵花置身于廉价的物什堆中。看到她脸上洋溢出的幸福,一阵绚丽的柔情也涌上了安东尼的眼睛,他哽咽起来,兴奋起来,喉咙里充满了沙哑颤抖的情感。周围仿佛顿时寂静下来:小提琴和萨克斯在漫不经心地演奏着,附近一个小孩在尖声抱怨着,邻桌那个紫帽女孩也在说着话,但这些声音都慢慢地减弱了,消失了,就像光亮地板上的朦胧倒影——在他看来,他们两个是孤独的,渺远的,安静的。她那精神饱满的双颊无疑是一种轻纱般的投影,如一片珍贵的处女地在她脸上投下阴影。她的手在污迹斑斑的桌布上闪闪发光,仿佛一只贝壳,来自一片遥远而原始的处女海……

突然幻象像线团那样“啪”地一声断了:他所处的餐厅,以及餐厅里所有的声音、面孔、动作,还有头顶那耀眼的灯光,这一切又变得真实起来,又显露出那装腔作势的一面。他屏住的呼吸放开了,她和他都在慢慢地呼吸,和这百来个温顺的小市民一起,胸部的起伏,永恒又无意义的欢愉、交往、词语的循环往复——所有这些都折磨着他的感官,让他感受到令人窒息的生活压力——这时她的声音又悠悠传进他的耳朵,就像刚才那个戛然而止的梦一样,让人心生平静。

“我属于这里,”她喃喃地说,“我和这些人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这似乎是一个讽刺的、无意义的悖论,她的话语穿过那傲然神态下不可逾越的距离,向他抛出。她神情恍惚,目光落在了一位犹太小提琴手身上,他随着今年最柔和的狐步舞节奏摇摆着肩膀:

“有些东西——消失不见

叮叮叮叮叮

就在你耳边——”

她又说话了,仍然怀着之前那种错觉。这让他吃了一惊,仿佛有个小孩正在说亵渎神明的话。

“我就像他们一样——就像日本灯笼和绉纱纸,就像那个乐队演奏的音乐。”

“你是个年轻的白痴!”他失控地反驳道。她摇了摇那满头的金发。

“不,我不是。我确实和他们一样……你应该明白的……你不了解我,”她犹豫了一下,目光回到他身上,突然又盯着他不放,一副诧异不已的样子,仿佛才发现他也在这里,“我有一点点那种你们称为廉价的毛病。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但是——噢,像这样的东西,明亮的颜色和粗俗的艳丽。我似乎属于这里。这些人会欣赏我,把我当成个体全盘接受,这些男人会爱上我,倾慕我,可我遇到的那些聪明男人却只会分析我,告诉我,我之所以是现在这个样子,是有这样或那样的原因。”

安东尼此刻极其想要把她描绘出来,把她记录下来,把她现在的样子封存起来,仿佛她下一秒就会变得和现在完全不同一样。

“你在想什么?”她问。

“我在想自己不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他说,然后又说,“不,只有浪漫主义者才能保存那些值得保存的东西。”

经过深沉而复杂的思考,安东尼已经形成了一种解读——并不原始,也不晦涩,甚至无关具象——那是一种从几代人思想的浪漫中记起来的解读,当她说话、吸引他的目光、转动那可爱的脑袋时,便使他前所未有的心旌摇荡。她灵魂所处的肉体已经具有了重要的意义,仅此而已。她宛如一轮骄阳,光芒四射,不断地生长,不断地积聚和储存着她的光芒——然后在经历了永恒之后,又把所有的光芒尽数倾注出来,于是她的一颦一笑、只言片语都照向他那珍视所有美丽与虚幻的内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