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与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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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轻佻女子

理查德·卡拉梅尔还在哈佛读大学的时候就是校报编辑,自那时以来他就一直向往写作事业。但是他在大四时产生了一种美丽的幻想:有些人天生就是被选中要为世人服务的,他们会走向世界,追寻一种模糊不清但令人向往的东西。这种使命就算不能换来永垂不朽的功绩,也至少能带来个人的满足感,因为他们是在为最大多数人的最大福祉而奋斗。

这种精神长期以来影响着美国的大学。一般来说,幼稚又肤浅的大一新生就已经怀有这样的信念了,有时甚至预科学生就已是如此。以情绪化表演著称的“使徒”层出不穷,在大学里四处宣扬,吓唬和蔼可亲的绵羊,消除他们萌动的兴趣和求知欲,与一切教育的目的背道而驰,反而提炼出一种对罪恶的神秘信仰,使人回想起童年时期的罪行和“女人”无时不在的威胁。这些教唆让邪恶的年轻人欢呼雀跃、寻欢作乐,让怯生生的新生吞下神奇的药丸。如果让农夫的妻子和尽职尽责的药店店员来管理,那么这些药丸是完全无害的,但对这些“未来的男性领袖”来说,却是相当危险的一剂药方。

如果将这种精神视作一只章鱼,那么它那强有力的触手足以团团缠住理查德·卡拉梅尔,让他无法脱身。毕业后的第二年,在这种精神的引领之下,他去了纽约的贫民窟,与那些一头雾水的意大利人打交道,担任什么“外国青年援助协会”的秘书。他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年多,但终于厌倦了这种单调乏味的生活。外国人源源不断地来到这里,有意大利人、波兰人、斯堪的纳维亚人、捷克人、亚美尼亚人,他们犯同样的错误,长着同样丑陋的面孔,散发着同样难闻的气味。尽管他总幻想着,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生活也会变得丰富多彩。他将其视为“服务”的权宜之计,不过却难以得出明确的结论,但是考虑到自己与这种权宜之计的关系,这种意料之外的结论却是坚定不移的。对于任何一个和蔼可亲的年轻人而言,如果他心怀十字军东征精神,就能够完成尽可能多的成就,而如今该是理查德·卡拉梅尔涉足写作的时候了。

他在纽约下城区的基督教青年会住了一段时间,不过放弃那里的低端工作后,就搬到了上城区,很快又成了《太阳报》的记者。他在这家报社当了一年记者,业余也偶尔写点东西,不过收效甚微。后来有一天,由于发生了一起不幸事件,他的报业生涯也倏然告终。那是二月的一个下午,报社派他去报导纽约第一中队骑兵团在大雪预警下举行的阅兵仪式,可他却在温暖的炉火旁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醒来后写了一篇平平无奇的专栏文章,讲述马蹄踏在雪地上那沉闷的声响……他把这篇文章交了过去。第二天早上,一份作了标注的报纸送到了本地新闻编辑那里,上面潦草地写着“解雇这篇文章的作者”。这是因为,第一中队显然也发现暴风雪将不时到来,于是把阅兵仪式推迟到了另一天。

一个星期后,他开始写《魔鬼情人》。

一月是一年的开端。在那个寒冷的月份里,理查德·卡拉梅尔的鼻子总是冻得发蓝,那是一种嘲讽的蓝色,隐约像是火舌在舔舐着一个罪人。他的书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但是随着全书接近尾声,它却似乎也越来越欲求不满,耗尽了他的精力,拖垮了他的身体,直到他形容枯槁,举步维艰,才终于在绝望的笼罩下完成了写作。那段时间,他满怀希望,骄傲自满,但又犹豫不决,于是不仅向安东尼和莫里倾诉了自己的心事,而且还向任何一个愿意倾听的人吐露心声。他拜访了出版商,他们对他很客气,但又不知如何是好,随后,他又和在哈佛俱乐部随便认识的人讨论了这个问题。安东尼还说,在一个周日晚上,他看见迪克在哈莱姆区的地铁站深处,与一个爱好文学的收票员就第二章的结构问题展开了讨论,全然不顾周遭阴冷的环境。吉尔伯特夫人也成了他密友团中的一员,她陪他坐了好几个小时,话题在转世论和文学之间来回转换,忙得不可开交。

“莎士比亚是个转世论者,”她面带笑意地向他保证,不过神情却很凝重,“噢,没错!有依据表明,他是个转世论者。”

每次听到这个,迪克就会一脸茫然。

“如果你读过《哈姆雷特》,你就会自然而然地发现这一点。”

“嗯,他——他生活在一个更加蒙昧的时代——一个更加宗教化的时代。”

但是她却乘胜追击:

“噢,是的,但是你看,转世论不是一种宗教,而是一切宗教的科学。”她挑衅地冲着他笑了笑,刚才那句话正是转世论的妙语,由于遣词造句中有什么东西完全俘获了她的心,以至于这句话比一切定义都更为优越。她很有可能全盘接受这个光芒四射的公式,不过也可以说,这并不是一个公式,而是所有公式的反证法。

经过漫长的等待,迪克终于抢过了话头,并充分地利用自己的回合。

“你听说过新诗歌运动吧。没听说过吗?嗯,就是很多年轻诗人摒弃旧诗体,这大有裨益。嗯,我想说的是,我的书将开启一场新散文运动,算得上是新型的文艺复兴。”

“我对此满怀信心,”吉尔伯特夫人微笑着说,“满怀信心。上周二我去找珍妮·马丁,就是那个人们都赞不绝口的手相家。我告诉她,我的外甥正忙于事业,她说我肯定会很高兴听到她要说的话,然后跟我说,你会大获成功。但她从来没有见过你,也不知道关于你的任何事情,甚至连你的名字也不知道。”

迪克发出适当的声音来表达对这种惊人现象的讶异之情,然后把话题拉到了自己身上,如同一个专横的交警,而且可以这么说,他在示意自己的车先行。

“我沉湎其间,凯瑟琳姨妈,”他向她保证,“我真的沉湎其间。我的朋友全都在拿我开玩笑,噢,我能理解其中的可笑之处,但我不在乎。我认为一个人应该要能接受别人拿自己开玩笑。但我就是有这样一种信念。”他沮丧地总结道。

“我总是说,你有一个古老的灵魂。”

“也许是吧。”迪克终于不愿再斗争下去,转而屈服。他大胆地想着,如果自己有个古老的灵魂,那也已经古老到完全腐朽了。然而,这句话的反复出现还是让他有些尴尬,于是他不舒服地哆嗦了一下。接着,他转移了话题。

“我那尊贵的表妹格洛丽亚在哪儿?”

“她和别人在外面。”

迪克顿了一会儿,细细思索着,然后说了一句话,刚开始时面带微笑,收尾时却紧皱眉头,一脸狰狞。

“我想我的朋友安东尼·派奇爱上她了。”

吉尔伯特夫人吃了一惊,过了半秒钟才露出笑容,用侦探式的口吻悄声问道:“真的吗?”

“我想是的,”迪克严肃地补充道,“我从未见过他和别的女孩这么频繁的约会。”

“嗯,当然。”吉尔伯特夫人一丝不苟地说。“格洛丽亚从来不把我当作知己。她很神秘。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她小心翼翼地向前弯着腰,显然下定决心只有天国和外甥才能分享自己的忏悔,“我只跟你说,我希望看到她安顿下来。”

迪克站起来,在屋子里走过来又走过去。他是一个身材矮小、精力充沛、已然发福的年轻人,手不自然地插进鼓鼓囊囊的口袋里。

“但我得提醒你,我并没有说自己是对的,”他向仿佛盖上了“酒店专属”钢印的吉尔伯特夫人保证道,吉尔伯特夫人也对他报以体面的假笑,“而且我说的这些话也不想让格洛丽亚知道。但我认为疯子安东尼对她很感兴趣,简直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他动不动就提起她。若非对方是格洛丽亚,那么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格洛丽亚的灵魂非常年轻——”吉尔伯特夫人又激情地开讲了,但是她的外甥打断了她的话头,匆忙说道:

“如果格洛丽亚不嫁给他,那她就是个年轻的疯子。”他停了下来,面对着她。他的表情就像一张作战地图,皱纹和酒窝恰似地图上的线条和圆圈。他紧绷着脸,竭力表现出交战的激烈程度,似乎是在用满腔热忱来弥补刚才那轻率的言辞。“凯瑟琳姨妈,格洛丽亚太野了,简直像失控了一样。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成现在这样,但是最近她结交的朋友都不怎么样,可她却好像满不在乎。而过去常常和她一起逛纽约的那些男人——”他停下来喘口气。

“是的,是的,是的。”吉尔伯特夫人插嘴道,试图掩饰她对这些话的浓厚兴趣,不过却不太成功。

“好吧,”理查德·卡拉梅尔又继续严肃地说,“就是这样。我的意思是,以前和她待在一起的那些人都是一流的,追求她的男人也是一流的,可现在不是了。”

吉尔伯特夫人飞快地眨了眨眼。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又一下子呼出,一连串的话语也倾泻而出。

她低声说,这些她都知道,噢,是的,谁让她是母亲呢。但是她又能做什么?她说,他自己也认识格洛丽亚,见多了格洛丽亚,所以也知道劝导她是件毫无希望的差事。格洛丽亚实在是娇生惯养,而且是彻头彻尾的娇生惯养,方式也不同寻常。例如,她3岁才断奶,而那时她大概都可以啃树枝了。谁也说不准,不过也许正是这一点让她拥有了健康又坚忍的人格。然后从她12岁开始,就总有一群男孩围着她,噢,围得水泄不通。16岁的她开始读预科学校,在预科学校跳舞,后来又去了大学,在大学跳舞。而无论她去哪里,都是男孩们,男孩们,男孩们,全都向她献殷勤。一开始,噢,在她18岁以前,追求她的男孩实在是太多了,似乎没什么特别突出的,但是后来,她就开始从中挑拣人选,单独约会了。

她知道这三年来女儿有过一连串的风流韵事,总共有十几件那么多。那些男人中,有的是本科生,有的刚刚大学毕业,平均每段感情持续几个月,空窗期也会有短暂的爱慕。有那么一两次,女儿和男友交往的时间较长了,母亲就会希望她订婚,但总是有一个新的男人到来——一个新的男人——

男人们?噢,格洛丽亚让他们苦不堪言,此话毫不夸张!在她交往过的男人中,只有一个还保持着一点尊严,那就是来自堪萨斯城的小卡特·柯比,他还只是个孩子。不管怎样,他太自负了,一天下午他乘着虚荣的小船出发,第二天就和父亲一起去了欧洲。其他男人则无一例外,都被她折磨得悲痛欲绝。他们似乎永远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厌倦了他们,而格洛丽亚则很少故意表现出不快。他们不停地给她打电话、写信,试图跟她见面,追着她在全国各地跑。他们中有些人曾向吉尔伯特夫人吐露心声,泪眼汪汪地告诉她,他们永远不会忘记格洛丽亚……在那之后,他们中至少有两个已经结婚了,不过……但是格洛丽亚似乎对此漠不关心,直到今天,卡斯泰尔斯先生还是每周给她打一次电话,还是常常寄来鲜花,她倒也习以为常,懒得再拒绝了。

有好几次,至少两次,吉尔伯特夫人知道女儿和男伴的关系已经到了私人约会的地步,对方是图多尔·贝尔德以及帕萨迪纳市那个叫霍尔克姆的男孩。她确信是这样的,因为——不能再往下说了——她没打招呼就走了进来,发现格洛丽亚一副仿佛已经订婚了的样子。当然,她没有和女儿说话。她有一种微妙的感觉,而且每次她都期待着在几个星期之内能够得到他们订婚的消息。但是这个消息从来没有出现过,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男人。

场景!年轻人如同关在笼子里的老虎一样,在图书馆里走来走去!年轻人在大厅里瞪着彼此,只要一碰面就是如此!年轻人打电话来,却被对方无情地挂断!年轻人威胁着南美洲!……年轻人写着全天下最可悲的信!(吉尔伯特夫人倒是什么也没说,但迪克幻想着她的眼睛看到了这些信的一部分。)

……他们哭着笑着,而格洛丽亚,对不起,她只感到快活,因为充满爱意,因为被爱包围着。在一次又一次地退还礼物、为近乎遗忘的相框替换一张又一张照片、一次又一次地泡热水澡、与一个又一个男人重新开始的过程中,苦不堪言,紧张不安,却又冷酷无情。

那种状态还在继续,装出一副永远不会改变的样子。没有什么伤害格洛丽亚,也没有什么改变她,更没有什么打动她。后来有一天,她突然告诉妈妈,大学生让她感到厌倦,她绝不会再参加大学舞会了。

从那时起,变化就开始了,她的实际习惯并没有改变多少,因为她还是那么爱跳舞,还是有那么多“约会”,一如既往,但是“约会”的性质却变了。在此之前,“约会”是一种骄傲的资本,是为了满足她自己的虚荣心。她很有可能是全国最有名望、最受追捧的年轻美人,来自堪萨斯城的格洛丽亚·吉尔伯特!她无情地摄取着这一切,享受着她周围的人群,享受着最有魅力的男人与她约会的方式,享受着其他女孩的妒火中烧,享受着美妙的流言蜚语,一点也不觉得羞耻,她的母亲兴奋地称之为毫无根据的谣言——比如,有一个传言说,一天晚上,她穿着雪纺晚礼服去了耶鲁大学的游泳池。

她以一种近乎男子气概的虚荣心沉湎其间,仿佛那是什么成功而荣耀的事业,可后来她却突然对此无感了。她抽离了这种虚荣。她曾是无数场舞会的女王,曾在许多舞厅里向倾慕她的人目送秋波,现在她却似乎满不在乎了。之前与她坠入爱河的男人如今已被彻底地、几乎是愤怒地打发走了。她无精打采地和平平无奇的人走在一起。她不断地毁约,却不再像过去那样冷静地自认为无可指责,自认为她侮辱的那个男人会像宠物一样回来,不过,她却依旧冷漠无情,只是没有了轻蔑和骄矜。她很少再对男人发脾气了,转而对他们呵欠连天。在她母亲看来,她似乎变得越来越冷淡,这真是太奇怪了。

理查德·卡拉梅尔静静听着。起初他还是站着,但是随着姨妈越说越多——她的话语已是修剪过一半的事实,直指格洛丽亚年轻的灵魂和吉尔伯特夫人内心的痛苦——他便拉过椅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在泪水和哀伤的无助之间漂浮着,沿着格洛丽亚漫长的人生故事漂流而去。她终于讲到这最近一年的故事,这个故事铺满了格洛丽亚在全纽约留下的烟蒂,那些小小的烟灰缸上,标着“午夜寻欢”和“贾斯丁·约翰逊小俱乐部”的字样。他开始时缓慢地点着头,然后越来越快,等她用短促刺耳的语调结束了讲述,迪克的脑袋还在轻快地上下摆动,滑稽得就像一个布娃娃怪异的脑袋,他就这样表达着——几乎全部的感情。

从某种意义上说,格洛丽亚的过去于他而言是一个古老的故事。他是以一个记者的眼光来追踪这个故事的,因为他计划未来写一本关于她的书。但就目前而言,这是他对于自己家人的兴趣。他特别想知道,自己见过几次在她身边的那个约瑟夫·布洛克曼是谁,还有那两个经常和她在一起的女孩是谁,“这个”瑞秋·杰里,还有“这个”凯恩小姐,后者多半不是那种会和格洛丽亚扯上关系的人!

但讲故事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吉尔伯特夫人已经爬过了表达的顶峰,即将像在滑雪跳台上飞跃而下那样倏然结束了。她的眼睛是天蓝色的,就像透过两扇圆圆的红窗看到的蓝天。她的嘴角颤动着。

就在这时,门开了,格洛丽亚和刚才提到的两位年轻女士走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