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这个时代
李法主心中不屑,面上神情依旧淡然,面对情绪激动的少年,手指微微抖动。
“少年人有一腔热血是好事,但光凭一股热血做事情就未必。就像你所说,如今天下混乱的根源是朝廷昏聩,但朝廷昏聩就会自己灭亡吗,就如一所大屋即便墙柱都已腐朽,但不施加斧凿,或许仍旧可以保持下去。古代的暴君石虎难道不是罪恶滔天?他不是依旧稳稳当当的做了十几年天子。
既然是起兵造反,就有造反的道理,如今天下义军几十万众,难道个个都是饮风为生?便是你们东海公军又或者窦建德所部,难道征战之中就没有屠戮夺民的举动?如果一点没有,只怕如今你们也做不到这般壮大。民如野草,本就天生困苦,如果能为此小小牺牲,或许便可以早几年迎来新的太平,这是能活多少百姓的大业绩,拘泥于小小的些许心中私心之处,只会误事。”
王伏宝见李法主似有不愉,接过话头沉声道:“木先生是高才,你的话自然有其道理,但我们窦建德军中向来宣以仁义,以此治军告民。所以有些人别人做丝毫不会有什么,我们去做则背负不起,一旦宣扬出去,实在不是我王伏宝个人能承担。眼下群豪汇聚,我相信有的是人可以做这件事,比如木先生身边的张金称,据我所知原本就是盗匪出身,想来做这般事情更加合适。”
李法主笑道:“既然将军不愿意,木某倒不能强求。东海公军中治军如此严谨,实在是木某未曾想到,不过这样我倒另有一桩事可以与诸位商议。”
王伏宝与刘雅对视一眼,道:“请直言。”
李法主手指轻轻敲动椅手:“这次将军不管是分派到哪一路去,我亲自为诸位做向导,如何?”
他这个要求确实有些出乎王伏宝意料,但本来委派向导就是这木先生安排的事情,当然没必要再平白得罪人,便道:“我东海公军都是一体,只要诸葛将军同意,伏宝与麾下兄弟们自然没有意见,若是能与先生这般人物亲近,荣幸之至。”
这次李法主笑着应承下来,口称自然要与诸葛德威说好。说完正事,他倒不着急走,留下和王伏宝几人攀谈起来,说起河北与天下的局势变化以及朝廷执政的弊处,言谈间极有见识,让王伏宝都甚为佩服,直到了夜深他才肯告辞离去。
李法主在王伏宝的陪送下走出营门,一直走出百余步远,借着月色看到草丛间微微颤动,嘴角扯出一抹笑容。
营门前等候的侍从迎了上来,低声道:“门前监视的人已经离去,确实是向诸葛德威营中方向去了。”
回到帐中,王伏宝感慨道:“这位木先生真不是简单人物,说是商贾却对朝堂和地方的形势了解如此之深,就是不知他刻意接近我等为的什么。”
元浩对这位木先生虽然也感到佩服,却没有王伏宝那样看重。木先生对河北以及天下形势的分析,与他从窦建德处听过的有许多相通之处,只觉得天底下的杰出人物大多眼光相通而已。王伏宝等人感到敬畏的木先生对朝局内幕的深刻认识这一点上,知晓后世历史的元浩反而更加无感,甚至觉得其人的很多想法过于想当然,比如他一直明里暗里推崇的杨、韩等名门俊彦,元浩在历史上毫无印象,反倒是如今李渊家一个未成年的少年之类才让元浩钦佩戒备。
“伏宝哥觉得他大概是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只怕是京城里哪位贵人派出来的,否则哪可能对朝堂隐私那么熟悉,不过我看他也并无顾忌,也没隐藏什么就是。如今天下越来越乱,难免有些大族世家有些想法的。”
想不到王伏宝倒看的透彻,元浩大为惊异。
刘雅看他一脸震惊,哈哈笑出声来:“你那什么表情,你小孩子没经历过,我年轻那会韦孝宽灭尉迟迥还从过军呢,自晋季纷乱以来几百年间,哪一年不是诸国并立的乱世厮杀,这大隋一统才几年。多少家族随着国灭国兴起起落落,如今的朝中世家,也许百年前还不如我们这些民间寒人的祖宗混的好呢,你窦叔、高叔还有我谁没有家学渊源?这一套东西门清,大乱之前总有人要出来收揽豪杰的。”
这下,元浩真给震住了,一些之前就隐约感觉到的东西被刘雅的一席话扯开了那层薄纱。
隋末乱世之所以风云激荡,其精彩程度远超持续时间更长、更加变化繁杂的五代、五胡时代,并且能够开创出一个最辉煌的伟大时代,就是因为这一层深厚的底蕴。
自晋末以来的数百年乱世早就了无数世家的沉浮,汉晋时代仅仅在家族内部世代传承的治国之术伴随着这些家族本身的没落被从朝堂带到了民间,而因为科举制度尚未出现,使得后世那种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思想禁锢根本无从谈起,光重视清谈玄学的名士们在激烈的政治变动中也被彻底淘汰,北方的清谈家被尔朱荣杀了个干净,南方的座上客被侯景屠戮一空,事功之学和军事之学成为世人最推崇的两大支柱,出将入相的关陇门阀就是当今时代特色的最杰出代表。
同时,恰恰因为科举制度此刻尚未完善,甚至连考科举的资格都被限制在少数世家中,导致家族上升的通道依旧只能依赖军功和政治投机,但偏偏隋朝完成了四百年来再一次的华夏一统,战争的机会变少了、甚至诸国间的剧烈政治变动也已消失,在科举制尚不成熟的情况下,士人的上升通道变得前所未有的狭窄,这种淤积在所有不得志的士人、家族心中的不满才是大隋朝最危险的火药桶,随时可能把大隋朝和杨广炸个粉碎。
这些失意的士人不但有最强烈的造反动机,还有历朝历代最强的造反知识储备,窦建德、王世充、李渊、李密以及他们帐下的骨干力量,都是来自于家传学习事功权谋以及军事知识的家庭,区别只是有些来自正得势的关陇大族,有的则是北齐、北魏、南梁、南陈等朝代变换中留下的失败者,他们一边蜷缩在乡间耕田,一面仍旧固执的延续几百年来的传统默默的学习弓马、军事、谋略,这也是元浩为何可以在窦建德一个乡间土豪家中接受到完整的中古时代军事、政治教育的原因。
如果是在清代,大多数的读书人除了科举教辅书,连历史书都未读过,大多数人到甲午之后才知道远来中国不止有大清一个朝代,自然连造反水平也差的离谱。
而在唐末五代,造反的主力也变成了文盲为主的士卒武人,十国的创建者竟然有好几位不识字,持续的杀戮便始终伴随着各个政权。
只有在这隋末时代,造反者和野心家们的质量在历史的选择下质量前所未有的高,也正因此才在这种激烈竞争中带来了最伟大的大唐盛世。
似乎是在一瞬间,又好像已经在日常中思索了许久,这些事情突然在元浩脑中明悟了起来,只觉得意气飞扬,生活到这个时代,能与中国历史上可能是最强大的一批群雄对决,更有一位冠军选手等着自己,大丈夫当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