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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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叶蓁蓁

由于瀛大附中的录取自主性较高,学生成分素来复杂。世面上素有“北京华,南瀛大”一说,将瀛大附中同威名远扬的京华附中相媲美。瀛大附中名大气粗,人脉扎实,对此也不屑于掩饰。可怜天下父母心,谭家扬入学前,谭爸爸贡献给学校的赞助费,光是那串0也要数一会儿。然而副校长同谭爸爸吃饭时,却轻描淡写地表示,别看谭总两口子汽车卖得不错、销售业绩多年稳居华东前三,附中的领导层见多识广,看他们也就那么回事儿。要是孩子不老实,不学好,净给学校惹麻烦,他们不保证他能顺利毕业。

副校长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善意地提醒家扬,附中学生人才济济,王市长的侄子也在这里念过书。在这里学习的三年,家扬奋发图强之余,也要广交朋友、会交朋友,为日后的社会关系打下坚实基础。

家扬心里不以为然。

开学后,谭家扬被分到了五班,很快便不失偏激地感到,周围的学生大多是碍眼的。有的明着碍眼,有的偷着碍眼。班上有个家住青更区的乡下孩子,开学没几天,就担负起了为全宿舍打饭打水的重任,闲来无事时,则供舍友们按在墙上和床上打着玩。又有一个沉默寡言的小胖墩,时常让几个男生给逼进走廊的墙根,在一片嬉笑中,被人往嘴里塞各式各样的小零嘴。一日上完课间操,家扬买了卷卫生纸回教室,见班上两个女生站在后门外,一个婀娜多姿,一个黝黑矮瘦。只见美艳女生把一把碎纸片塞进矮瘦女生手中,笑盈盈地说:“想不想知道我跟他聊什么了?他让你拼起来看看。”

家扬满眼是看不惯的人,一个月干了四五仗。

当时,〇九级尚没有“五大恶棍”这个说法。家扬独自为战,同其余四人素不相识,只对他们略有耳闻。比如,四班有个小矮子,留着莫西干头,身高和身手不成正比,看老师不顺眼也要吼两声。比如,六班有一对大高个儿,吉他弹得不错,还会写两行歌,偶尔把吉他盒当棒槌用。又比如,八班有个小白脸,个子高,话不多,穿衣服干干净净,却没什么女人缘。不少人说他有神经病,有时候,未及见他动怒,他已经动手了,而且通常只一招。

这个小白脸似乎有两下子。据说有一回,他不知因为什么事,去了高三级部所在的一号教学楼,在走廊里截下了一个身高近两米的大个子,二话不说,一巴掌拍了上去。大个子耳朵上挨了这一下,脑袋一颤,立马绽开一脸哭相,两手捂着耳朵,像个小男孩似的哀哀呻吟,一米九的个子缩成了一米五,直到瘫瘫地跪在了地上。

传言是真是假,家扬倒不在乎。要是跟这人狭路相逢,大不了过两招,看看他腰里别着几把刷子。

不寻思不要紧,一寻思,“狭路相逢”倒成了真。

家扬没能在五班待多久。期中考结束那天,家扬数学考试近乎交白卷,心中窝火,回到教室,只听矮小的卫生委员冲他喊道:“胖子,干活!”便把黑板擦投掷而来,正中家扬脑门。家扬哪里忍得,顶着满教室的哄笑、一脑袋的粉笔末,大步迈向卫生委员,飞起一脚,把他踹进了一只脏水桶。

不知卫生委员什么背景,因为这一脚,家扬吃了个通报批评,后来又被转到了走廊尽头的八班。

转了班,家扬一切照旧,对人爱搭不理,在最后一排坐了一个礼拜,不是旷课便是睡觉,连周围人长什么模样也没记住。他终日这副德性,慢慢博得了语文老师小马哥的关注。

有天上语文课,家扬照例迟到,正要坐下,却被马老师叫住,命令他站着。

“刚从茅坑里爬出来?”马老师笑问道。

一班人哄堂大笑。正三角形的家扬定定立着,对小马哥愠目而视。

“别跟我耍流氓,”小马哥仰身而坐,“我最会调教流氓。我搞了七个对象,四个是女流氓。”

此话一出,又惹得男生们仰面抚掌,女生们崇拜地叹了几声“哇”。马老师跷着T字形的二郎腿,目光越过鼻尖,悠哉地把家扬打量着。

“要不你成天拿手机拍人家大腿?”家扬吆喝道。

学生们的笑声倏地低了,也变了味道,渐渐只剩几丝不慎溜出牙缝的窃笑。小马哥同家扬对望须臾,站起身,沿着过道溜达了下来。

“说什么?”他揪起了家扬的头发。

他把家扬的脑袋晃来晃去,问大伙道,他和这个胖胖,谁更像偷偷拍人家大腿的。

这话解放了大伙憋了满腹的大笑,旁边一个男生忙不迭喊:“他!他那么胖!就他!”

家扬的拳头早已是上了膛的炮弹,正待点火打出,眼前忽然一晃,马老师背后便多了一个人影。

那人把手一伸,钳住了小马哥的腕子。

伴着一声低低的“我去”,教室陷入了一片哑然。家扬拱起眉毛,目光从那人的手上滑到他的脸上,看见了一张略瘦的鹅蛋脸、一抹压眉的斜刘海、一双不冷不热的葡萄眼。

他穿着干净而又显旧的白衬衫,袖口挽在小臂根上,领口低低开着,露出了锁骨的边缘。家扬瞅了瞅他的胸,又瞧了瞧他的脸,感觉他应该是个男的。

马老师挣脱不开,两眼撑得滴溜圆,定定地瞪着这个穿白衬衫的小伙,半个字没吐出口。“白衬衫”一甩手,小马哥往后一趔趄,把桌子挤出了一声尖叫。

“你算什么老师?”“白衬衫”冷冷地说。

几分钟后,他和谭家扬站在了门外,倚着储物柜,肩并肩罚站。他插着裤兜,家扬叉着胳膊。

片晌过后,家扬歪了歪脸,在眼角打量起他来。从侧面看,这张脸比刚才还要清秀几分:鼻子像一刀切的,眉毛像石黛画的,一双葡萄眼睁着一半,浮光脉脉,似乎是天生的泪眼。日韩小生瞪得贼大的葡萄眼,家扬在电视上见过不少,可这种半睁不睁、没声没息的,他还是头一回见。

看它们那样子,就好像不是用来看东西的,而是用来寻思事儿的。

“哎,”家扬唤他,“溜达溜达去?”

“白衬衫”斜过眼看他。

他们出了教学楼,来到洒满午后阳光的大天台上。围栏外,秋阳照着安然的秋树,天穹蓝得没边没际,又薄又广的层积云漫向群山。伴着一两声清寡的鸟鸣,随处是久违的平和。两人的影子投在亮眼的红砖地上,一个像树干,一个像鸭梨。

家扬冲他抬抬下巴:“你叫啥?”

“白衬衫”说了个名字。家扬往心里记了记,礼尚往来,也报上大名,顺便提了一嘴那个人尽皆知的绰号。

“白衬衫”转过头,同家扬对视了两秒。

“美胖子。”他在嘴角一笑,“你哪儿美了?”

家扬就这么认识了韩臻。而后,他又结识了早和韩臻熟络的尹振民和黄贯南,这才知道,原来这两人就是传闻中那一对爱弹吉他的大高个儿,而韩臻就是那个“有点神经病”的小白脸。家扬对神经病没什么成见,反而看不惯学校里的正常人,自然不在乎这些议论,日复一日,和他们一起吃饭、打球、游泳,时常去振民和贯南的宿舍,听他们拨拉两下吉他,慢慢成了铁磁,不在话下。

后来,众学生见这四人同流合污、互为狼狈,便把他们同恶名昭著的雷立坤合在一处,并称为“五大恶棍”。

日子久了,谭家扬渐渐发现,他和振民、贯南也就罢了,死猪不怕开水烫,韩臻和“恶棍”二字其实不挨边儿。

出乎他的意料,韩臻超了录取线二十多分考进附中,如今的年级名次也居于中上游。平时,他不旷课,不逃夜,不打网络游戏,连社交软件也不用。找不着他了,只能打电话、发短信。大多时候,他不大吭声,不凑热闹。你跟他说话,他就听着,你不跟他说了,他也不找话,该干什么干什么。

他的爱好不多,家扬只知道两个,其一是在平板上阅读形形色色的摄影杂志。除了《光圈》《盲点》《纸杂志》这些大刊,家扬不认识几本。其中有新刊,也有十几二十年前的旧刊,不知从哪搞来的影印版。说来也怪,他看了这么多杂志,却好像从没端过相机。

那只平板的皮套里夹着一张老照片。有一回,韩臻把平板拿出来擦灰,家扬才碰巧瞥见了它。

照片的颜色旧得颓靡,拍的是个年轻女人,长发飘飘,笑容盈盈,在一树枫叶下摆着印花长裙,左耳上挂着一只银耳钉,形状像片羽毛。

家扬正打量着,韩臻已经把平板擦完,放回了皮套里。

有一回他问韩臻,既然不照相,看这些杂志干吗。

“随便看看,”韩臻边翻页边说,“看看什么人留住了些什么东西。”

“怎么着?”家扬没听明白。

“照片能留住东西。”韩臻说,“什么东西,你给它拍张照,它是不是就待在那儿了。”

“留啥留?”家扬不以为然,“该老的还是得老,该没的还是得没。”

韩臻没再翻页。他一安静,眉毛就显得烟渺渺的,眸子就变得露瀼瀼的,衬上秾秾遮着眉梢的斜刘海,更像个若有所思的女孩。

老照片在平板底下露着一角。韩臻把照片往里掖好,合上了皮套。

“吃饭去?”他问家扬。

说起吃饭,倒是可以顺便聊聊韩臻的另一个爱好。

每逢周末或节假日,他们四个谁方便,就带其余三人回家吃饭,韩臻也做过几回东。他家住静栎老城区,是一间九十年代的老房,向来窗明几净,敞亮向阳。两个房间都是卧室,胡桃木家具老得黑中透黄,白蜡木地板旧得遍是浆光,客厅餐桌上总摆着一盘新鲜水果。

家扬去过他家五六回,却没在那里见过他母亲的影儿。

韩臻的另一个爱好是下厨。配菜、打荷、炒菜,一向独自包办。他这手厨艺,从刀功便可见一斑:将菜品在案上放定,刀一动,指尖走得飞快,刀刃跟得飞快,刀背和指甲仿佛长在了一起,使力的不是刀,而是腕。刀不留影,案不停声,嗒嗒连响,煞是好听。带皮切完,拉个“手风琴”不在话下。有时一边取菜,一边随手转转刀,本是反手握柄,一眨眼,刀柄便贴在了指背上,倏然一转,就换成了正手,把贯南看得惊叹,非要拍下来仔细研究。端上桌的菜基本不重样,墨鱼汁饭粒粒是鲜的,蜜汁叉烧片片是嫩的,菌菇汤稠得裹嘴,布拉肠滑得调皮,烤梭鱼外酥里软,炒板蟹白肉成丝。家扬倍儿爱吃他烙的韭菜盒子,加了大虾段,自灌两分汤,闻味儿是头一口。

“思姐也会做?”家扬指着一桌子菜问他。

韩臻解着围裙:“能做个韭菜炒鸡蛋。”

“这还怕什么?”振民笑道,“思姐跑不了了。”

谭家扬住在鹿树滨的周卿上品,虽说档次挺高,但只和嘉杨老城隔了两个大街区、一条林兰河。韩臻周末包水饺,常常多包一些,在格子盒里一只只放好,放满三盒,让家扬过去拿。谭妈妈顶爱吃他包的西葫芦饺子,曾经扒开几只生的,把馅儿倒出来,用筷子拨拉着,研究他是怎么调的。

既然老妈吃过不少韩臻包的水饺,家扬这次帮思琴问她借车,也借得名正言顺。

“借辆大头车,”他对老妈道,“韩臻问你借的。”

谭妈妈是开4S店的,并没有大头车,便支援了一辆小货车、一辆六座商务。一千来本书,要是小货车装不下,就往商务车上堆几包,大不了让家扬坐书上。

“出去别惹事儿,”她在电话里朝儿子嚷嚷,“让他妈妈把你抓起来。”

家扬嚷嚷了回去:“那么多该抓的,非抓我?”

一年多以来,家扬只见过韩妈妈一回,还是赶了巧。那日,他翻墙出校不幸被逮,下了课在教研室接受班主任的训话。班主任口若悬河,他神游万里,直到有人敲了敲门,又把门推开一半。来的是个身穿警服衬衫的平头小伙,身后立着一个中年女人。家扬扭头看去,见她中等个子,身材削挺,留着齐肩短发、法式刘海,穿着深蓝小西装、黑色窄腿裤,西装的衣襟之间垂着一条白丝巾。

“哟哟哟,”班主任站起身来,推得椅子吱吱一叫,“韩局来啦。”

他喜笑颜开地去了外面,轻手带上门,屋里只剩一头雾水的家扬。

班主任半晌没回来。家扬过去推开门,探出脑袋,左右一顾,见走廊空空如也,便优哉游哉地溜达走了。

他后来听云湘说,这人就是韩臻的母亲。儿子随妈是常态,家扬回想一番,韩臻倒真是跟他老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鹅蛋脸、细叶眉、葡萄眼,眼神也都像水。韩臻的像雾水,他母亲的像湖水,还是山间灰茫茫的那种湖。

云湘还是个小豆子的时候就认识韩妈妈。家扬听她说,韩妈妈是附中的老毕业生,上学那阵子是个头角峥嵘的大姐头。要是家扬一伙人生在那个年代,见了她领导的那帮大妞,也就只有跑的份儿。想想韩妈妈如今的模样,家扬只剩感慨称奇。

“干公安得从小练。”他叹道。

二〇〇八年以后,中秋节被列为法定节假日。附中唯瀛大马首是瞻,节前的周末照常工作上课,思琴便把去瀛大的时间定在了礼拜六,下午过去,晚上回校。

吃过午饭,隋梦莛来到语文教研室,把出校条交给崔老师签字。

“你这是?”崔老师看过条子,惊得合不拢嘴,“你进学生会了?”

梦莛眯缝着眼:“您觉得呢?”

她把出校原因向老崔解释了一番:编辑部这个礼拜人手紧缺,新丁们忙着准备下周的奥赛班选拔考,老丁们不是要上课,就是被活动部征去张罗放灯节,出去办个事都找不着人,朋友便唤她搭把手。下午两节课正好是她们两个班的游泳课。一个二十五米池里挤两个班,不像游泳,倒像练跆拳道,她本来也只上过一回。

崔老师直笑:“你也能给人搭把手了?”

她也没再多问,在条上签了字,让梦莛注意安全,便放她去了。

她这趟陪思琴去瀛大,补的是云湘的缺。云湘早先答应过奚奚,周末帮她在礼堂做放灯节的室内彩排,不好爽约,于是提议由梦莛陪思琴去,给她个机会出去放风。

小萱跟云湘碰了碰肩膀,幽幽笑道:“不怕莛莛把你发小抢走了?”

云湘斜睨着她,表情像在问:“我这么肤浅?”

她们约在实验楼前的小广场上见。梦莛穿着竖纹小白衫、开衩短裙裤,戴着一顶棒球帽,迎着初秋的阳光来到那里,谭妈妈派的两辆车早已到了。思琴站在商务车后,穿着蓝灰色的翻领褶皱小衬衣、黑色的包臀半身裙,裙上系着纤细的牛皮小腰带,腰带的两只淡金色长条扣叠在一起,同装饰手表的钻边同色搭衬。美胖子弯着腰站在后厢里,依旧穿着黄白相间的肥校服,思琴抛一包书,他就接一包,往里随手一丢。两名司机大哥把另一堆刊物往小货车上装,人和车都被秋阳晒得暖融融的。

“先上车吧,”思琴望见了梦莛,直起身,抹了抹额角的细汗,“就这几摞了。”

“搬完了才来?”家扬并不跟生人客气。

梦莛不搭不理,搬起离车最远的一包书,嗖地冲他一扔。家扬一怔,连忙伸手去接,嘭的一声抱了个满怀。

“哟,”他摸了摸胸口,“挺有劲儿。”

装完书,家扬跳下车,哐哐拍了拍车顶,朝司机大哥招招手。

商务车跟在小货车后面,沿着西大行车道一路下山,出了大门,驶往南边的市区。梦莛和思琴坐在商务车的中间两座上,家扬陪着一包包校刊坐在后头,随手抽了一本,百无聊赖地翻着。

“你也是编辑部的?”梦莛扭头问他。

“不是,”家扬头也不抬,“廉价劳动力。”

思琴跷腿坐着,告诉梦莛,这大半年来,家扬算是编辑部的头号外援。部里美编太少,他又学过排版软件,云湘便常把他叫去当义工。有时任务太紧,非得熬夜赶工,许多部员不愿开夜车,家扬便替他们开,一开一个通宵,回去上课再补觉。

“不在你那儿通宵,也得在网吧通。”家扬倒不介意。

他把校刊扔给伸手的梦莛,自言自语似的说,其实在编辑部熬夜也挺有意思:一晚上下来,排个两三版,饿了就找个自动售货机买包零嘴,困了就喝杯思姐冲的伯爵茶,烦了就跟唐老球骂骂仗,天亮的时候,乏得跟泡了一宿的茶叶似的,心里倒有那么点儿踏实,也不知道为啥。

“你们那些破电脑真该换换了,”他苦着脸冲思琴道,“排了半宿,一点保存,白忙活了,这不要人命?”

编辑部的几台老电脑单跟谭家扬不对付。别人排好版,点了保存就存了,他一点,十有八九要死机,半晚的劳动付诸东流,闹得他连杀人的心都有。后来,多亏云湘摸索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规律,问题才得到解决。

“赶紧,”每回,云湘一面替他点保存,一面命令道,“上后头躺着去。”

一排电脑对面有张会议桌。家扬把四把椅子拼起来,往上一躺,像个木乃伊似的装睡片刻,云湘便走过来,踢椅子腿儿一脚,告诉他文件已经存完了。

家扬也不明白这是哪门子道理。

“你今天用不着去,”思琴望着前路,“那边又不缺搬书的。”

“别废话了,”家扬轻描淡写,“出来透透气儿。”

离市区还有一段路,沿途秋阳高照,桂树披金,煦煦午风中飘绕着清甜的芬芳,隐现着一座座黄墙红瓦的小别墅。家扬唤司机大哥开开天窗。嗞嗞轻响中,一方寂蓝的天空在头顶展开,伴着和风,框着远云。

思琴望着沿路生灿的秋色,对梦莛说,八十年代的时候,这条路还没种桂树,也没建别墅小区,只有一条窄窄的土路、两列参天的老杨树,再往外便是广阔的农田,春夏浅绿,秋冬灰黄。后来,为了预防虫害、保护生态,郊区的杨树林被大片砍伐,陪伴这条路的老杨树也没留下。想想它们如今都被做成了家具,或者建材胶合板,不知散布在何处,倒有点时过境迁的味道。

“说得跟你走过似的。”家扬道。

“听妍姨说的。”思琴望着窗外。

“噢。”家扬知道她说的是韩妈妈。

“一茬人,一茬树。”他嘟囔了句。

他们一时半晌没再说话。梦莛随手翻了两页校刊,合上被阳光照得薄亮的封皮,望见一辆大头车迎面驶来,伴着隆隆的轰鸣,喷着刺鼻的尾气,与他们错车而过。

“这老破车。”家扬扭头瞧了瞧。

梦莛也回过头。大车早已远了,沿着他们的来路驶向墨菡山,沐着金色逆光,只剩一个朣朦远影。

它的车漆是军绿色的,又老得泛白,就好像是从过去驶来的。

刚才,她隐约瞥见货厢里坐着两个人,一老一少,像对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