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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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桑与梓

韩梓妍坐在大头车货厢的挡板上。路旁是葱翠遮天的杨树,树外是略泛秋黄的农田。

货厢里只剩两人坐的空儿,其余地方满满堆着一摞摞半透明的蜡光纸。纸上洒着杨树叶筛下的光斑,碎碎点点,亮得闪眼。这一车蜡光纸,他们刚从崇塘县的一家造纸厂拿到手。礼拜天晚上就是放灯节,到那时候,它们早已是一盏盏孔明灯,从人山人海的行云湖畔升起,化为夜空中的一点点光。

过去两年,她从没凑过放灯节的热闹。老父亲今天去造纸厂搬纸,却只叫上了她。

她明白,这是因为她前几天在瀛大闹了场乱子。

“今年也不放灯了?”老父亲问她。

她和老父亲相对坐着,中间隔了两摞纸。梓妍想象得出他注视自己的眼神,也想象得到他生了霜的两鬓。可她不想转头去看。

“你想说啥就说啥。”她也不想绕弯子。

“我想说啥就说啥,”老人的声音沉了些,“你没什么想说的?”

上个礼拜,她陪几个姐妹去了趟瀛大,旁听一个当红作家办的读书会。读书会在善道园的一座民国小楼里举行,厅堂人满为患,一班特邀嘉宾围桌而坐,守着一罐罐可口可乐,吹着头顶呼呼闷响的老吊扇,她们和其他旁听者只能沿着墙根站。作家的新书讲述的是一段婚外情。席间,他将得意的片段逐一有感情地朗读,众人专注聆听,啧啧赞许。梓妍倚在墙上,背着手,一脸漠然地听他读完,又听嘉宾们交流探讨。一名新锐评论家评道,这部作品看似很先锋,其实很传统,因为它描写的是中西方文学史上最美好的一类女性形象:外表贤良淑德,内心炽烈如火。

“外惠内骚嘛!”一个年轻诗人喊道,“下得厨房,上得大床!”

满厅男女解颐大笑。作家把嘴一咂,嗔怪地指了指他:“含蓄点儿,行不行?在座的还有女同志!”

诗人睁大了眼:“女同志更应该学习嘛!”

评论家直摇头,匡正道:“什么厨房大床?那叫女性的生命力!”

“这生命力,你得在哪儿感受?”诗人的眉梢一挑一挑。

随后,他们又列举了几本中西名著,诸如《洛丽塔》《金瓶梅》《安娜·卡列尼娜》,作为“女性生命力”的佐证。或许是因为梓妍几人年纪小,在听众提问的环节,作家留意到了她们,热情地朝梓妍摊摊手掌,问几位小妹妹有何感想。

梓妍的一张脸阴云密布。

“什么感想?”她平平地说,“你们这是读书会,还是聚众淫乱?”

作家闻言一怔,热忱的笑容僵了一脸。

梓妍这话点燃了火药桶的信子。诗人把头一扭,扶着椅背,喝问她怎么说话的,吃奶的丫头,不懂文学别瞎叽歪。梓妍的姐妹们平时在学校横行无阻,哪里听得这话,立马吆喝着顶了回去。作家呆若木鸡,评论家匆忙劝和,听众们“哎呀”“行啦”地叹。诗人见姑娘们骂得难听,两眼怒瞪,拍案而起,扯着嗓门儿吼道:“没女人样儿了是不是?改革开放了,你们还反了天了?”

梓妍照着他的裤裆就是一脚。

局面就此失了控。人群炸锅,桌椅雷鸣,拳脚大作。几个姑娘闹腾惯了,祭出一身功夫,一班孱弱文人怎是对手,顷刻兵败如山倒,惨叫似杀猪。一边是大妞们的怒吼,一边是女孩们的尖叫;一边是横飞的椅子,一边是漫天的可乐;一边是叫苦连天的作家,一边是直钻桌底的诗人。混乱之中,只听一个女大学生嘶哑地喊道:“闹什么呀?这是文学!净在这儿丢女同胞的脸!”

梓妍抡起椅子甩了过去。

乱子过后,她们在吴家汇派出所待了半宿,老校长才接到民警的电话,过去把她们领了出来。

回附中以后,她没再出校门,也没去校长室。老校长也没叫她过去。三天过了,他才去梓妍班上找到她,唤她一起去造纸厂,领放灯节的蜡光纸。

“我没什么想说的,”她没精打采地坐在挡板上,望着沿途的一棵棵老树,“那就是物化女性、聚众淫乱。”

“知道的词儿还不少。”老校长倒也不火。

她知道老父亲不会对她动火。她在祁家待了七八年,老父亲从不冲她吆五喝六。她在学校里惹了祸,他就让政教主任批评她,回到家一字不提。她在外头捅了娄子,他就默默帮她解决,最多两三天不跟她搭腔。老人这么做,她有时感到有恃无恐,有时感到莫名凄凉。他训斥承峻的时候,她时常躲在门外偷瞄,想看看他动起怒来究竟是什么样子。

她后悔养成了这个习惯。

上个礼拜五,她放学早,独自回了家。一进门,就听到屋里有声。

声音是从老父亲屋里飘出来的。隔着门,听起来又低又闷,裹着愤懑,又透着舒畅。那是一种循环往复的二重奏,一半是狠硬的男声,一半是绵软的女声。男声她熟悉。

屋里有声,她有老习惯。像着了魔似的,她飘忽的脚步把她送到了卧室门前。她被自己的手牵引着,把门推开了一条缝。又低又闷的声音像头撞出了笼子的困兽,满屋跌宕,横冲直撞,更愤懑,更舒畅。

她像诈尸似的回过神,一头撞进了旁边的北屋。

二重奏倏然停了。她坐在老钢琴前,默默地、急促地喘着气,看着钢琴的黑白键,却也什么都没看。邻屋传来了匆匆忙忙的轻响,伴着腰带扣鬼鬼祟祟的细语。她的呼吸安静了,心跳安生了,整个胃却缠绞起来,像被人狠命拧着的湿衣服似的,恶心像脏水一样淅淅沥沥地滴着,漫上了喉咙,挣扎着要冲破她的口。

钢琴上摆着一只相框。承峻的妈妈在相框里看着她,平静地笑。

她猛地干呕了一下,往钢琴上一扶,砸出了一个低沉的重音。

她没呕出午饭,却挤出了眼泪。

“还有一年就毕业了,”老父亲打断了她的回想,“到底考不考大学?”

梓妍半晌没搭腔。阳光沿着树梢一隐一现,在她的眸子里一闪一闪。

“我知道你向着他们。”她说。

“说什么?”老父亲皱着眉。

梓妍没吭声。

老人见他不说话,沉吟须臾,望着前面的土路说,她今年也十八了,在附中念完书,要是不考大学,那就要步入社会,要是上大学,离成家立业也就几年工夫,到时候,他早就到点退休了,这个家的接力棒就得交到她手里,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一家人的表率,对弟弟妹妹来说是这样,再往后,对下一代来说也是这样。

“你是承峻的姐姐,也把茵文当妹妹,”老父亲望着她,“那你就得做给他们看。”

梓妍一言未发。

大车轰轰行驶,沿路颠簸,扬着黄雾般的尘沙。北边的墨菡山不远了,老杨树夹道的远方,已经望得见一条如黛的山线。她仍旧偏着脸,老父亲仍旧望着她。那几缕头发还拂在她的脸上。

车子颠了一段路,她抬起手,把它们抿到了耳后。

“我知道你向着他们。”她又说了一遍。

老父亲又皱起眉:“向着谁?”

梓妍轻轻一笑。

“那群聚众淫乱的。”梓妍说,“你跟他们差不多。”

梓妍看着那排后退的杨树。老父亲静静地看着她。

“承峻的妈妈死得挺早的。”梓妍说,“她死了以后,你跟多少个女的好过?”

她等着老人回话。树还在退,他还静着。

“不少吧?”梓妍说,“要不我收拾那帮人,你生那么大的气?”

树叶疏了。她望着叶子筛着的斑斑的光。后退的不再只有树,还有光,好像也有他。

“每年过年,你还给她供碗饺子呢。”她故意说得轻蔑,露着微笑,“你有脸供吗?都不敢看她的照片吧。”

“你再说。”老人开了腔。

“再说怎么了?”梓妍说得轻柔,却始终不看他,“还‘与子成说’呢。说得好听,披层皮就是了,都是一样的瓤。”

“别扯上你爸妈。”老父亲的声音沉在嗓子里。

“扯上他们怎么了?”梓妍又笑,这次笑出了声,“那么点儿东西都守不住,还怕人说?怕人说,你别搞破鞋啊,你别装啊,你别让我进你们家门啊!”

老人猛地甩了她一耳光。

他打得挺使劲。她身子一颤,没坐稳,往下一滑,瘫在了两摞纸中间,胳膊还搭在挡板上。她半张脸烧着,一跳一跳地疼,那一点笑容也没有了。她眨着眼,像发呆似的,僵着身子想坐回挡板上,正往上抻着身子,车又一晃,她又瘫了回去。她没再动,还在发呆似的眨眼,胳膊还搭在挡板上。

老父亲待在她的余光里,一只手悬着,打着战。

她呆呆地眨着眼,掉了两行泪。

离附中只剩五六里路了。她想唤停司机,跳下车,一路走回墨菡山。要么就往南走,走它一天半日,到那个喧嚣浮华的大城市去,往人潮人海里一蹚,从此就没了踪影。反正,她想把这个男人留在车上,背对着他,沿路走远。反正,她做的事、她这个家、这些个家人,都是虚的、假的。晚走不如早走,晚醒不如早醒。

可不知为什么,她一动没动,一声没出。

老父亲还静着。树还在退,她还在眨着眼,眨一下,掉点儿泪珠。树梢上的那点光闪闪烁烁,像是化了,化得水蒙蒙。

多年以后,这条路变了样子。旧土路变成了柏油路,老杨树变成了金桂树,农田变成了一座座红瓦小楼。在他们走过的路上,一辆商务车跟着一辆小货车,伴着灿然秋色,从墨菡山远远驶来。

樊思琴坐在车里,同当年的梓妍擦车而过,耳钉上闪着一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