爰有寒泉
和年轻时的母亲不同,韩臻并不具备一呼百应的品质。他不爱说话,不苟言笑,自己不想呼,也不想让别人应。家扬不觉得谁愿意跟着他,也不觉得他愿意跟着谁。他仅有的几个朋友,都走在他的身边,而不是前头或后头。他从不主动扩大交际圈,而且还有意无意地提防它变大:它变大一点,他就把它往回收一收,好像只有一个特定大小的圆才适合他。这个圆显然不大,在它里面,男的只有家扬三人,女的只有思琴和她的几个近友:唐云湘、吴小萱,姑且算上袁奚奚,暂时没有隋梦莛。
这个圆的圆心,与其说是他自己,不如说是思琴。
韩臻的瞌睡虫比一般人的勤快些,睡不满八小时,就得消遣他一整天。上早自习,他向来卡着点进教室,绝不舍得早一分钟。少睡一个小时,便要边听课边点头。周末和节假日不回家,就赖一上午床。有次他不自量力,尝试熬夜备考,待在宿舍洗手间背了半宿书,考试时不幸睡在了卷子上。尹振民对此笑称,他和韩臻也算是那次历史考试的双骄,一个啥都不会,在试卷背面写了段曲子,一个一觉睡到打铃。
能让他跟这条瞌睡虫搏一搏的,也就只有思琴。家扬在编辑部当外援、开夜车,从不担心早饭没着落。食堂六点半开门,你看着表等到六点四十,韩臻定会准时给思琴拎来早点,家扬喜得蹭饭。倘若赶工的只有思琴和他不认识的部员,他便也在宿舍醒着,捧着平板看杂志,以防思琴有事找他。他周末赖床的习惯,也只在陪思琴出门时才暂停一日。思琴也不怕他走着路、吃着饭就睡着了。
“习惯了,”思琴说,“他从小能睡。”
说归说,在他们俩身上,家扬倒是见不着小两口般的黏糊劲儿。思琴因为学校的事外出,他从不跟着;编辑部的事,他向来不掺和;两人不轧操场,没煲过电话粥,下了晚自习极少一道回宿舍,每次发短信顶多三四条。别人过圣诞节、情人节互送礼物,情意绵绵,家扬没见他们送过对方一只包装盒。
见过他们俩,自诩阅人无数的谭妈妈也有所好奇。
家扬家地方大,爸妈又跟儿子的朋友不见外,小伙子们过去吃顿饭,思琴和云湘有时也一起。家扬他们在客厅喝茶嗑瓜子,思琴和韩臻在厨房包谭妈妈爱吃的西葫芦饺子。韩臻擀皮,思琴包馅儿,偶尔说说话,一同用鼻息笑一笑,彼此揶揄两句。最亲近的举动,也不过是韩臻尝尝馅子,再把筷子递给思琴,让她参谋参谋;思琴包饺子时要拿什么东西,先用系在韩臻腰上的围裙擦擦手。
谭妈妈不禁问家扬,这两个孩子是一对儿,还是兄妹俩。
“都沾着点儿。”家扬也答不准。
他们一块待着的时候,总有种特别的氛围悬在那儿。那种氛围,谭妈妈说不清道不明,只看它不温不火,又静又陈,你一迈进去,就觉得自己多余,还是退出来的好。
“看样是经历了些事儿。”谭妈妈打量着他们,对儿子道,“跟这俩一比,你就是个小月孩。”
“你和我爸也不成熟,”家扬又犟嘴,“打了一辈子了,还没打够。”
思琴和韩臻经历的种种,包括钟塔自杀案、祁承峻彻查瀚海华庭、韩梓妍大义灭亲,家扬两眼一抹黑,也就难以同老妈展开深入讨论。别的不说,韩妈妈具体是做什么工作的,他也是认识了韩臻小半年才知道。
韩梓妍还是“妍子姐”那几年的峥嵘事迹,家扬倒是听头号损友唐云湘提过三言两语,比如开辟“西北门”、“千里跃进女厕所”、大闹瀛大读书会。相比之下,韩臻几乎算得上三好学生,和当年的母亲差之千里。
不过,旁人将他列入“五大恶棍”,倒也没有多么冤枉他。
二十年倏忽而过,盛行于八十年代的读书会、读诗会早已近乎绝迹。人人网、各大微博和后来的微信兴起之前,附中学生最常用的社交平台乃是本校论坛,而论坛最红火的一个分区,当数“秀色可餐”。
“秀色可餐”本是一个摄影主题分区,最初由摄影社建议开设,以供学生们分享平日的摄影作品。日复一日,帖子里的风景照逐渐演变成了对裙装美女的偷拍,其中不乏擦边球。兄弟高中、各大高校纷纷围观,为点击量做出了巨大贡献。信息技术部的老师们整日忙于“斗地主”,将论坛管理权下放。对于越线内容,学生管理员们睁只眼闭只眼,大多不予删除。当年,程颖儿的视频最先就被发布在这里,挂了一整天,其间无人举报。
去年这个时候,那里也出现过关于樊思琴的擦边球。
照片的上传者是一名当时上高三的男生,帖子题为《又发现一只小樱桃》,附着四五张在地铁上偷拍的照片。回复的队形颇为整齐,不是“我想吃”,就是“我要吃”,跟着一张张流口水的小脸。
这名上传者是论坛的活跃用户,线上线下都是名人,打听起来不难。隔天上午,韩臻就去一号教学楼找到了他。
随后的乱子一举奠定了韩臻的恶名。家扬当时尚是孑然一身,无缘得见,与韩臻同去的黄贯南倒是目睹了全过程。
韩臻没费工夫就见到了那人。刚下课间操,走廊里尽是熙来攘往的大孩子,发帖者站在教室门外的饮水机前,一边接热水,一边和几个哥们儿嬉皮笑脸。据贯南回忆,这人的个头少说得有一米九,膀宽腰细,臂硕腿长,黝黑俊朗,像棵大树似的竖在那儿,把饮水机衬得像个易拉罐。
贯南后来才知道,难怪这人高大雄伟,原来他是校游泳队的大将,蝶泳功夫了得,摘过市赛金牌、国赛铜牌,皮肤之所以这么黑,乃是暑假洗海澡,每天在沙滩和防鲨网之间往返四回晒出来的。韩臻刚够一米八五,更兼身板薄、年纪小,跟他面对面站着,颇有小巫见大巫的感觉。贯南诚实地表示,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当时他远远见到这副情景,便已有了撤退的打算。
可惜为时已晚。等他赶上韩臻,泳队大将已经亮了嗓门。
“干什么,小孩?”他笑吟吟地对韩臻道,“有事儿?”
韩臻注视着他:“那几张照片是你发的?”
大将打量他两眼,朝身旁的两个哥们儿扭过头,一同嘻嘻哈哈地乐了起来。
“我发的,”他看回韩臻脸上,扬了扬下巴,“有意见?”
韩臻一巴掌甩了上去。
令贯南呆若木鸡的,倒不是这一巴掌,而是这一巴掌拍上去,这场冲突就结束了。他后来不失详尽地对家扬描述,当时只听一声脆响,大将脑袋一晃,便挤起了眼、咧开了嘴,两手颤巍巍地捂着左耳朵,“啊”“啊”地哀号了起来。那一脸表情,既像疼得吱不出声,又像委屈得说不出话。反正,他显然失去了反抗意志,一边轻声哀叫,一边缩了下去,越缩越矮,越缩越小,直到一只膝盖着了地。这下,饮水机成了大树,他成了易拉罐。
这一巴掌打蒙了他,也打蒙了贯南和围观的人群。韩臻揪起大将的领子,伴着突然连成串的“啊”“啊”叫声,把他一头按在了饮水机的台子上。
贯南怔在那儿,见韩臻那双露瀼瀼的葡萄眼变了样,暴着一条条生红的细丝,成了一对吃了血的葡萄。
“删了,”他低低地说,“现在删。”
“都他姥姥的别炸!”贯南率先回过神,嗖地蹿到他身后,把木然的众人指了一圈,“不然废了这孙子!”
韩臻只出一招便解决了问题,贯南惊奇之余,也难免手痒,事后上网搜了许多关于擒拿术、军体拳的帖子和视频,终于找到了一个与之类似的招式。只是这招是两手并用的,韩臻只用了一只手,大概算是简化版本。视频中的演示者不忘补充,这招看似简单,其实不然,要求出手迅猛,力道充足,并且必须准确击中特定位置,不然和扇一耳光没两样。大家知道有这回事儿就行,请勿随意模仿。
“没劲。”贯南怏怏地关了网页。
韩臻的母亲八十年代初入公安系统,先干了五六年特警,后来又转到刑警口,如今分管的也是刑侦。贯南由此猜测,韩臻兴许从小跟他母亲练过几招。
“没跟她学过。”韩臻却说。
“不能吧?”贯南诧异地探脑袋,“就你这体格,还能自学成才?”
韩臻没答他。
虽说过程并不和平,事情好歹算是过去了。往后两天,大将有没有伺机寻仇,韩臻有没有被老岑叫去训话,有没有赔偿医药费,贯南身在别班,又忙着给新作编曲,也就不得而知。
两天后是礼拜五。放了学,满校学生拖着箱子、晒着夕阳往山下走。贯南跟在思琴和韩臻身后,和他们一道离校。他们俩都没提箱子,韩臻左肩上搭着书包,思琴把手包挂在臂弯上,肩并肩下台阶,一路无话。然而,他们的背影被薄烟般的余晖映着,无声之中又像有声。
出了校门,他们走过塞满学生和车子的小广场,贯南望见广场边上泊着一辆黑色轿车,车边站着一个女人,穿着白色警服衬衫,齐肩短发扎在头后,几缕疏疏的刘海飘在额前。
他认得那是韩臻的母亲。
“上车,”等他们走近了,韩妈妈板着一张漠然的脸,打开驾驶座的车门,“琴琴也上来。”
思琴一声没响。韩臻原地站了片晌,把眼低下,从车前走了过去。
“回来!”韩妈妈喝道。
贯南被她震得一哆嗦。韩臻头也没回,站在几步开外的路边,默默地等绿灯。
“你看看你,成了个什么样子?”韩妈妈的声音沉得发冷,“你祁叔叔教你的东西,你就这么用?”
思琴的目光散在地上。韩妈妈怒视着儿子的背影,冲他质问道:“他要是知道了,对你失不失望?”
韩臻静了几秒,转回头来,眉间颦着几条凄凄的竖纹。
“你还有脸提祁叔叔。”他低声说。
他望回了车来车往的马路上。有人谈笑而过,有人边走边看他们。熙攘的夕照中,只有他们三个没声没息。贯南杵在不远处,侧对着韩妈妈,瞧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绿灯亮了。韩臻朝马路对面走去。思琴跟上了他。
“没事,妍姨,”她回过头,对韩妈妈道,“我陪他回去。”
韩梓妍立在车边,静得像片深秋的叶子,望着两个孩子慢慢走远。汹涌起来的车流挡住了她的视线。
贯南只好自己坐地铁回了家。
“也不知道啥情况。”他给家扬讲完这事,拱着大眉毛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