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一章,老子顺着前面的语气,继续讲述“道”的一些基本原理,后面几章,也是这一总体论断的延伸。原文是——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先要解释一下两度出现的名词——“刍狗”。
刍狗,草扎的狗,祭祀求雨时用,祭完就抛弃了。因为老子在这里用它做比喻,就引来了历代研究者的相关分析,读起来有点趣味。
例如,宋代的苏辙在《老子解》里说:“结刍以为狗,设之于祭祀,尽饰以奉之,夫岂爱之,时适然也。既事而弃之,行者践之,夫岂恶之,亦适然也。”
宋元之际的学者吴澄在《道德真经注》中说:“刍狗,缚草为狗之形,祷雨所用也。既祷则弃之,无复有顾惜之意。天地无心于爱物,而任其自生自成。圣人无心于爱民,而任其自作自息,故以刍狗之喻。”
现代钱锺书在《管锥编》里说:“刍狗万物,乃天地无心而不相关,非天地忍心而不悯惜。”
钱锺书还特地做了一个区分,刍狗的比喻是指“无心”,而不是“忍心”。其实这种区分古人也已在做,例如南宋林希逸在《老子口义》中特别说明,有的研究者把“以百姓为刍狗”解释成“视民如草芥”,是错的,正确的解释是“不着意而相忘”。
研究者们对“刍狗”的分析,其实也说清了老子这段话的大半含义。
那么,我在翻译时也可以直接说出这个比喻后面的宏大含义了。我的翻译是——
天地并不仁慈,只让万物自生自灭。
圣人也不仁慈,只让百姓自生自灭。
天地之间,就像风箱,虽是空的,却是无穷的,一旦发动,就能出风。
政令太多,总是不同,不如守中。
读过了前面所引古今研究者的分析,我们就能明白,“天地不仁”、“圣人不仁”,并不是天地和圣人忍心去做逆反仁爱的事,而是对于仁爱与否,完全无心关注,因为一切由自然安排。结果,看起来,似乎“不仁”。
老子显然看不上世间的情意漫漫。他认为,看上去“不仁”的天地才是真天地,看上去“不仁”的君子才是真君子。唐代诗人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中的名句“天若有情天亦老”,正是出自老子的这种思想。
说“天地有情”,那只是人们的“自作多情”。人们从朝霞月光、山川花木感受到天地挚爱,那只是“移情联想”,把无情的自然物拟人化了。如果从反面想到狂暴而残酷的自然灾难,那也不是天地起了杀心。天地没有仁与不仁,听任万物自生自灭;圣人与天地一体,因此也听任百姓自作自息。
“听任百姓自作自息”——这正是“无为”思维的要旨所在。在老子看来,以强大的心态和欲念来干扰百姓的寻常作息,那就违背了天道。
继“刍狗”的比喻之后,老子又增添了一个“橐龠”(风箱)的比喻,意指天地虽空却动,“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因此,结论也就很明白了:不要闹腾,不如守中。
这一章的精华是以“刍狗”来比喻无须顾念、无须着意的“不仁”与“无为”,要人们模仿天地、任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