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定落花:品三代文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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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梵澄坚持“不断超越自己”

徐梵澄与鲁迅结识于1928年。当年这位名为诗荃的湖南青年在鲁迅主编的《语丝》上发表文章《谈谈复旦大学》,揭其腐败,因此受特务监视。这促使他去德国留学,鲁迅即托他代购德文书刊及木刻作品等,以新文艺“救荒”于中国文坛。1932年回国后,徐梵澄写了不少揭露时弊的杂文,并出于对野蛮和奴才相的警惕,他翻译了肯定“生之意志”的德国近代哲学家、自由思想家尼采的一些作品。鲁迅颇看重这位既有旧学根底,又精通德文的译者,积极向出版社推荐;并指导这位年轻人从留学德国开始的佛学研究,使曾经思想好走极端、激烈的徐梵澄,感受到鲁迅高深的佛学造诣,尤服膺于先生“能入乎佛学,亦能出乎佛学”的思想境界。1945年,徐梵澄被国民党教育部派往印度泰戈尔大学任教,后又辗转进入以印度圣哲阿罗频多命名的修道院(又称法属国际教育中心),潜心钻研精神哲学。他不仅注重探讨法相宗解释宇宙的唯识之学,更重在索求诸教派的源流及对世界文化发展的影响。他与章太炎一样对印度上古时期文献《吠陀》的最后一部分《奥义书》产生浓厚兴趣,执着地研读这一宣扬“梵我同一”(即宇宙灵魂就是梵,梵就是来自宇宙的个体灵魂我)观点的印度古代哲学典籍。他凭借院内藏书,遍识百家《奥义书》的各种版本,择自古推重者,不乏精义者50种,陆续从印度古雅语梵文中译出,采用的是接近这种雅语的汉语古文体,浅近而又质朴,终于成全了太炎先生发自20世纪初的心愿。

继《奥义书》后,徐梵澄又研究、翻译圣哲阿罗频多(系印度“三圣”之一,与圣诗泰戈尔、圣雄甘地齐名)的超心思哲学。据徐梵澄说,这一“超心思”名词的确立,亦远托尼采之“超人”——精神成就者,像我们古时的圣人。阿罗频多幻想通过这种“精神进化”,达到人和人之间、国与国之间的和谐统一。徐梵澄翻译、疏释他撰写的《赫那克莱妥斯》(译书名《玄理参同》)的目的,就是将世界五大文明系统尚存的希腊、印度、中国三派中的精神哲学作一比较,参会其相同处。正如他在该译本《序》末所言:“现代人盛言世界大同,理想实为高远。然求世界大同,必先有学术之会通;学术之会通,在于义理之互证。在义理上既得契合,在思想上乃可和谐。不妨其为异,不碍其为同,万类攸归,‘多’通于‘一’。”

为了这一理想,他又努力以英语译介中国古代文化的精华,出版了《孔学古微》《小学菁华》《周子通书》等,要让印度乃至世界了解中国。晚年又撰写《老子臆解》《陆王学述》,一则因为老庄思想及陆象山、王阳明的“致良知”学说,跟《奥义书》的精神哲学颇多相通之处;二则以此克服国人、民俗、信仰及其思想界对外国的盲目崇拜,在学术上却无所自立;三则以此否定西洋至今仍持的愚昧偏见——认为“中国是一无宗教之国”,即无高尚的宗教追求。徐梵澄认为“自古及今,宗教对人类的福赐是大的,但其遗的祸患亦复不小。读西洋史及南亚史及现代各地宗教战争的情况是可明了的”。而“五千年中国文教精华原自有在,不得不推孔孟所代表的儒宗”。所以国人应“继续一贯发扬我们的孔、孟之学,以近人新眼光有所拣择而作为精神追求”。徐梵澄以自身对世界史、宗教史、哲学史的全面考察体验,不再像章太炎、鲁迅早期那样出于对一味尊孔崇儒的复古守旧派的批判而“贬孔”,而是接受章太炎晚年的看法,更客观地有所选择地引导读者重温专务虚静、完养精神的“致良知”学说。

徐梵澄跟他的两位前辈大师迥然不同的是,鉴于对本国各党派的“派异性”有所警惕,所以从德国留学归来后,他独来独往,凡著述诸事,只委托于他绝对信任的鲁迅;抗战时期,他也拒绝执政权威相邀,更无结党之举;去到异国,虽受到极端民族主义的排斥,唯以勤奋博学而受人尊敬。他对精神哲学的研究,绝不是要求人去独尊某教某派,他自己也不以某教派自居,多次告诫说,无论治何学,当作“永远的超上”,一是要不断地超越自己;二是对研究的学问,到了某一限度,也要超越。也就是说“你是你自己的主人”。他推重的尼采、阿罗频多、老子、陆王等,都是先有所得于心,见道真切,含有独立自主,不依傍他人门户的意识。“超越自己”是继鲁迅“尊个性而张精神”之后,对太炎先生提出的“依自不依他”哲学思想、人生态度的最好继承和发展。

“依自不依他”思想,100年来以各种形式影响着我国几代学人,但它又不断受到相似的专一思想的挑战和束缚。我们的文化先辈,包括我的师友和我自己,几乎都经历过从不自觉到自觉地摆脱桎梏的过程,其中的痛苦和教训又岂能忘却?这也是我自1980年代开始不断走近我的先辈和师友生平思想的原因之一吧。

(作于1986年,修改于2018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