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水点
“小朋友,”乌拉·波拉博士说,“今天我要跟你们讲一滴小东西的故事,这东西你们大家都知道,而且无论在喜欢或不喜欢的地方,你们都曾碰见过这一滴小东西,这小东西就是水点。”
“但是,乌拉·波拉,这只是一个很短很短的故事。像这么一个小水点,只要一、二、三!就干了,完了。”
“胡说八道!你们都像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蠢孩子!”他笑着说,手里拿着一块花花绿绿的大手帕,正在擦他的玳瑁眼镜,“等一会儿我就来讲!要是谁等不耐烦,就请他出去。你们别看轻‘这么’一个小水点,它要比你们知道得多,要比你们有用得多,并且也远不像你们那样地给老年人找麻烦。”
于是我们大家就赶快坐下来,喝着茶,大口地嚼着老克立斯蒂娜所做的糕。她所做的糕,总是很好吃,满满地嵌着葡萄干。
“现在你们听好,”老乌拉·波拉说,“在花园里的接骨木树底下,坐着一位小姑娘,有一粒晶莹的泪珠正从她的脸上滚下来。她的母亲已经给人抬到坟墓里去了。这是她一生最悲伤的时候,因为世界上虽然有许许多多的人,可是母亲却只有一个。她脸上的泪珠反射着可爱而暖和的七月的太阳,闪烁着,像金刚钻一样。这就是我们的小水点的生辰。”
“但是,我们的小水点自己,却毫不悲伤。这个小家伙觉得自己能够生存在世界上,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他坐在那里,又柔和,又温暖,斜瞟着高据天空的以光热普照大地的太阳。‘要是我能够跑到这盏明灯那边去,那才真够快乐呢,’小水点想。而实在他也真的为了思慕太阳而消瘦了,因为他的身体越变越小,到后来简直连人类的肉眼也看不见他了。”
“现在我猜你们一定在想:‘故事完结了,因为我们早就料到,水点一消失,老乌拉·波拉就不会再有什么话来讲了。’但是,你们想错了,小朋友,因为我这个故事还只开头呐!你们不要以为这小水点看不见了就不再存在。在这个世界里是没有一样东西会消灭的。要是东西会消灭,我们真不知道要尴尬到怎样的地步!你们应该记住,什么东西都是常住不灭的,变化的只是形状。现在太阳的热已经把小水点变成了无数微细的看不见的粒子,在清澄的空气中飘荡开去,慢慢地给风吹走了。最后,这些水的微粒来到一处长着许多瘦削的杉树的大草原上面。地上的砂土给太阳晒得滚热,这热温暖了附近的空气,使它们上升,刚好像屋子里的热空气向屋顶上升一样。气流被迫上升,同时就挟着我们这些水的微粒越升越高,一直到蓝色的天空中。”
“天空非常寒冷。就像热使水点中的各微粒膨胀一样,冷又使它们再凝缩起来,于是这些微粒就同几万万个其他的同伴,聚集了变成云。在下边的地面上,隐约地露出几个小小的村庄,那小姑娘仰天望着这像帆船一般在天空中驶过的白云,决计不会想到这云里飘浮着一些微细的水粒就是她眼里流下来的泪珠所变成的。在我们现实生活中,也常有这样的事情,一个多年的老朋友,因为他年纪老了,头发白了,服饰不同了,就连见面也认不出来。”
“小水点在高高的云端里,飘过了陆地和海洋。他再三地想:‘世界是多么广大,可是什么地方都有人住!’到了晚上,那片云一直飘到了南方,在地中海的上空,远远地可以望见意大利海岸上的灯光。但是,在海面上还有更多的潮湿的空气在向云端里升上来,于是那里的空气就容纳不下这么多的水分,因为到了日落以后,天气骤然变冷,而那些微细的水粒已渐渐并成水珠,终于又成为水点。结果空气就决计把它所负载着的那许多水点,全都洒了下来。风吹过来,我们这个小水点,就跟着几百万个其他水点,从云端里落下,越落越快。他已经变成雨点了。”
“在下边的海面上,滚动着暗绿色的波浪。一只巨大的轮船,射出红的、绿的、白的光,正以全速向前行进,螺旋推进器搅起了一个水沫四溅的大漩涡。舵工站在他的岗位上向黑暗里探望着。在远处有一个明亮的灯光,忽明忽灭,这就是那不勒斯港口的灯塔。‘我们早早应该到达港口,’舵工说,‘现在却下起雨来了!’于是他诅咒这阵大雨和这个天气,因为一个海员总是不乐意在值班的时候碰到大风大雨的。”
“嗒,我们这雨点突然觉到他自己是在海里,他已经完成了从云端到地面的旅行了。‘好险啊!’他想,‘我终于又回到坚实些的地方来了。在云端里身不由己地飘浮,实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因为像这样地往下掉,你无法预料会降落在什么地方。现在我在自己所属的海洋里游泳,自然是安全得多了。’可惜结果和这想象完全相反!他在海里还不到一分钟,就有艘轮船格腾格腾地风驰电掣而来。你们得知道,大轮船里的引擎是个很贪心的怪物,它拼命地消费着煤和水,产生大量的蒸汽来转动螺旋推进器,推着轮船前进。在船的一旁有一个抽水泵,正当我们这个小水点溜过的时候,泵恰好用张大着的嘴在吸水,用来补充锅炉里用去了的水。”
“小水点突然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抓住,卷进一个暴烈的漩涡中,不上几秒钟,他就已到了锅炉里了。天哪!这该是多么倒霉的事!在这个铁质的怪物里面,真是热得发昏。猛烈的火焰,冲过锅炉中的火管,把水变成蒸汽。小水点觉得有点疲乏;他被扭、摘、拉、扯,全身粉碎,终于又变成许多微细的粒子;他已经成为蒸汽,在无比大的压力下,他气喘喘地被逼到一个狭小的管子里去。‘我的性命恐怕难保了,’小水点(其实他不再是小水点了)想,‘现在我什么都完了,这样的生活是没有人能够过得下去的。我是完蛋了!’突然他望见了一个洞,那是通到蒸汽引擎的机筒里去的。蒸汽用了可怕的大力,冲了进去,并且由于方才在锅炉中受到了粗鲁的待遇,这时就迁怒到机筒里阻住去路的小活塞,一齐用蛮力来把它撵走。活塞吃惊地连忙后退,顺次推着它前面的连杆,连杆又去转推粗大的曲柄轴,曲柄轴马上把螺旋推进器旋转,船就向前行进了。”
“但是,小水点完成这件工作以后,已经精疲力竭了!这些废汽从排气管里跑出来,再度受冷,于是许多的微粒就互相挤轧,又凝成了水点。我们这个主人翁自然也逃出这个活地狱,通过排水管,回到海里去了。”
“‘多危险又多有趣啊,’小水点快乐地想,‘当我在小姑娘的脸上晒太阳的时候,谁会想得到,我会有一天帮同把一只轮船开到那不勒斯去呢!世界真是一个奇异的地方。’”
“于是小水点跟着波浪游开去,他的可怕的经历也渐渐地被淡忘了。在明媚的南方海岸边漂流,也真够味儿,你可以看见许多的橘子树和橄榄树,你还可以听见意大利人和西班牙人在唱着他们的国歌。但是,到了正午,太阳向海面猛烈地照射着,大量的水蒸发了,它们昏昏沉沉地在空中东飘西荡,变成一个淡蓝色的轻柔的天幕,笼罩着整个的海面和海岸。跑出门来在田野和园子里做工的人,都热得浑身发红,他们不息地擦着额角上的汗,时时喊着:‘嗨,多闷热啊!’”
“我们的小朋友也再一次飘浮在温暖的水汽里面。这是非常厌气的事:因为这时连风也睡着了,他只好跟着他的同伴们老是停留在同一的地方,觉得十分无聊。一直等到晚上,风才清醒过来,慢慢地把水汽吹过海面,把它们吹向非洲海岸那边去了。在这里,那火球般的太阳,把白沙晒得像炉灶里的烘盘一样,热力迫着这些蓝色的水汽,像气球似的升腾,一直高高地飞上天空。可是那里的气温却像冰一般冷,这些微细的水粒就又凝结为尖尖的微小的冰针,把整个云块都这样地凝结了起来。这件事情是发生在极高的地方,离地面约有十公里,只有最高的云才能够飘浮到离地面这样高的地方去。并且这种云又是一种奇特的云。地上的人看见了,都快活地说:‘看啊,那边飘着的是多么奇异的羽毛云啊。这该是圣彼得[3]抖落过他的海鸭绒垫子了吧!’”
“尖削的风把冰云儿一直吹向北方,高高地悬浮在积雪的山顶上面,这就是阿尔卑斯山。山下是些美丽的绿色草地,牛在山脚的茅舍旁边吃草,再下面还有些小小的村庄。但是在山顶上却只闪烁着些冰峰和雪块,空气是十分沉寂。”
“云由于自己的重量,慢慢地在沉下来,沿路碰到其他的水的微粒,附着在这些微小的冰针上继续凝结,就变成了怪美丽的雪星,即使是最伟大的艺术家,也不能把它们的形状修改一分一毫。随后它们慢慢地飘落在地面:天下雪了!”
“这样,就从我们这小水点产生了一件珍奇的艺术品,一颗雪星,这是艺术家冰冻先生的得意杰作,他不用什么工具,却能在一秒钟里造出了几百万颗!小雪星盘旋地飘下来,许多同伴跟着他,互相黏附,有的盖在他上面,有的贴在他底下。这结果就是大朵的雪花,我们的小朋友就住在这雪花中间。”
“这雪花从天空中落到高高的山顶上,和千千万万的同伴躺在一起,当千千万万新的雪花降落到地上以后,他们就被盖没了。这一群潮湿的东西就都是这样地躺着。这生活是多闷气啊!又寂寞,又寒冷,简直像是囚犯一样。小水点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想起从前在天空中飘游的时候,是多畅快啊,在地中海沿岸一带,太阳是多么暖和,看快乐的人穿着漂亮的衣服,唱着快乐的歌!跟现在的生活是大不相同了。”
“但是,大家知道,一切都在变化,无论什么事,迟早总有个结束!这个冻结的小东西在山顶头住了好几个月以后,有一天春在陆地上出现了,它的开路先锋是西风,一路上唱着粗粝的歌。西风也到山里来访问,它把大堆的雪软化了,驯服了。雪堆开始慢慢地溜动,只是给山头的斜坡阻拦着。小水点明知他们不像会老待在这个地方,够担心的是,只要有些微的变动,就会把他们抛到深深的山谷里去。这当然是很危险的,可是,我们的小朋友却毫无挽救的方法,因为他只是大雪堆中的一个囚犯。”
“在下边的山谷里,有个村庄,村庄里有些精致的泰洛尔式屋子,屋子里住着些和气的老实的人。每逢春风兴高采烈地吹过街道的时候,村子里的人总立刻从嘴里抽出了烟斗,凝望着上面的山坡,担心地说:‘现在我们得留一点神了。这个季节,又是山头的崩雪滚到山谷里来的时候了。’”
“一天,才下新雪,空气似乎特别的沉寂和温暖,席莫尔兹勒·赛不尔拖着长统靴,爬到山顶头去看他牧场上的草屋。当他一拐一跛地正要爬到山顶的时候,突然从他的头顶发出了一种咆哮的声音,不待他拿定主意,一块非常巨大的白色东西,早已向着他压了下来:这就是崩雪!当时席莫尔兹勒·赛不尔幸亏偏在一旁,要是他站在崩雪的正下方,不用说早就一命呜呼了。这巨大的雪块一下子把他打倒了,叫他连续地翻了七个筋斗,他的臂和腿像风车的帆叶一样旋转,接着他突然被包裹在这个大雪球里,像肉馅汤团似地,滚到山谷里去了。他躺在软软的雪球中央,滚回村子,比他上山的时候快多了。这雪球冲到一个干草墩上,就撞个粉碎,吃惊而从屋子里奔跑出来的人,还看见席莫尔兹勒·赛不尔正从几分钟前把他包裹着的软软的被褥里挣扎出来,他跛着脚,嘴里叽哩咕噜地在崩雪里找寻他的烟斗。”
“幸而崩雪的主体都滚到村子外去了。当前是一阵猛烈的暴风,一路上雪沫纷飞,东冲西撞,把沿途的大树像火柴梗一样地摧折了。树林给破坏了大半,大谷仓压得像雪茄烟盒一样,最后它停止在一处有一条溪流的山坡上。那些和善的泰洛尔人衷心地感到欢快,因为在不多几年以前,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的崩雪,曾经把整个村庄都埋葬了,把所有的居民、野兽、房屋、谷仓都捣毁了。”
“但是,那大块的雪又怎么会开始滚动的呢?说穿了真是简单极了!有一只老鹰息在雪堆的顶上,当它飞去的时候,在它的爪下带动了一块小小的冰,滚下山来。沿途软软的雪花都黏附在这块冰上,成为一个雪球,越积越大。当这个雪球碰到了那躺着我们小水点的大雪堆,它也把它拉住了,变成庞大的崩雪,像霹雳一般地向山谷里冲下来了。”
“自然,上面所讲的话,我们这位小朋友是完全不知道的,而且他要从这个牢狱里解放出来,还得经过相当长的时间。随着时间的过去,太阳越照越久了,越照越热了,那个大雪球这才慢慢地融解,而小水点这才有了解放的机会!他的头顶上又是蓝色的天,太阳光的手指抚摸着他和他冻结了的同伴。于是他的心融化了,他又变成一滴小水点,淌到下面潺潺的溪流中去了。”
“这比之隐伏在冰雪里,拘拘束束,静静寂寂,真是一种快乐的生活!小溪流从石块间一层一层地跳下来,流过村庄,穿过柔软的草地,流到可爱的谷底下去了。这地方的风景非常美丽,一座石磨在穿着嫩绿色新装的山毛榉树丛中间咕噜着。磨坊主人戴着一顶白帽子,在屋背后钉合一辆独轮车。磨坊主人的徒弟和女儿,站在屋前的水闸旁边,他们俩高高兴兴,有说有笑,简直把上帝、世界、磨坊全都忘记了。小水点沿着通到磨轮里去的厚木槽流下来,哗啦哗啦地冲过了长满藓苔的阔大的轮叶,把磨轮咿啊咿啊地转动起来,同时屋子里的磨石就把麦粒磨成了面粉。小水点穿过磨轮,就又急急忙忙向溪流中前进。但是这时忽地有一股涡流抓住了他,又把他卷了开去。”
“小水点在溪流中又奔驰了好几里,溪水渐渐地浅了,原来它是在碎石上面流过,水从无数的罅(xià)裂里渗到地底下去了。那里是一团漆黑,一点也没有趣味。小水点辛辛苦苦地爬过千百万条小隧道和千百万个小孔洞,向岩石里面深深地钻进去。他们渗过各种的矿石,经过铁质的地层和银质的矿脉,溶解了长眠在山里边的各种盐类。但是,最后,这些渗入岩石中的所有的小水点,又成为泉水而涌现到地面上来了。这水又凉快,又清洌(liè),带着一点溶解着的盐类的滋味,据医生说,这水对于饮食过度而觉得胃部胀满的人,是有益的。”
“在山间泉水涌出的地方,有一个城市,市政府曾经把这些水聚集起来,用成千成万的水管通到所有人家的屋子里去。因此,我们这小水点才见天日,又立即陷入黑暗,冲过水管,最后停留在一所大厦里的一个擦亮的黄铜自来水龙头的前面。这龙头直挺挺地站着,像一个看门的警卫员,不让任何人进来。这大厦原来是一所大学,和普通的学校一样。其中有许多房间,房间里有许多凳子,凳子的前面有一张书桌,书桌旁边是一块大黑板,教师总是在黑板上写着些高深的文字。这种教师,大家称为教授,他们教的时候是不用教鞭的,因为他们的学生都是些小绅士,其中有许多早已生着胡子了。他们戴着有色的小帽,称为大学生,他们做了大学生,都觉得很光荣。”
“在某一间教室里,这时正在上一科专门的功课。一位著名的教授站在书桌旁边,他是非常有学问的,由于他许多年来用心思想,他的头已经秃了!但是,在教授想来,这倒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要是他的头不这样秃,人家就不会当他这样有学问了。”这位教授正在演讲,他说:
“‘诸位同学,无论什么人,从出生到老死,没有一天能够缺少水,可是水里究竟含有些什么东西,知道的人却并不多。在一百五十多年以前,知道的人简直一个也没有,后来才由英国科学家卡文迪许[4]把这件事情弄明白了。原来水里含有两种看不见的缥缈轻虚的物质,或者像科学家那样的说法,含有两种气体,就是氢和氧。它们都像我们呼吸着的空气一样,用眼睛来看是看不见的,但是,它们结合起来,就变成了水。为了要证明我的话,我要给你们当场做个实验,把水分离成两种气体,再把这两种气体结合成水。’”
“教授向他的助教打了个招呼,助教就走到自来水龙头边,在一只奇形怪状的容器里放了些自来水。于是我们的那位小朋友也就溜了出来,参加这次学术的演讲。给科学服务,总是一件光荣的事情,你可以想象他是多么得意啊!但是,不久,当他被粗暴地撕裂成两种气体的时候,却就觉得头昏脑涨,像从前在汽锅里一样了。教授在盛水的容器里接了两条电线,再通入电流。你想,这当然是一件不大痛快的事情。电流把水分离成两部分,于是就有许多气泡从每一条电线上升起来,一条电线上发生的是氢,另一条上发生的是氧。我们这个小水点就此做了科学的牺牲。你可以说,他是受了电刑,像有些国家处置犯人一样。他真想要哭出来,不过,他自己原只是一滴眼泪,要是他真的哭了出来,也就变成自杀了。他想尽种种的方法来逃避这种刑罚,像小孩子在牙科医生的候诊室里一样。可是,我们这位小朋友结果还是逃不了,他被变成两种气体,向玻璃容器的顶上升了起来。现在什么都完了。他已经变成了氢和氧,谁也看不见他了。”
“一个真正有学问的人,是不做半件事情的。我们的教授再动手把这两种气体结合成水。他设法把它们一同通到一支特别的玻璃管里,然后通入一股强电流,使它在管里发生电花,它们就再结合起来,成为水点了。”
“在旁边看实验的大学生,觉得很有趣味,他们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于是这个有学问的教授微微地弯了弯腰,就昂着头大步走出教室去了。”
“小水点躺在玻璃管里。他曾经死去,现在又活了过来,他已经知道他自己的本质,因为在这以前,他从不曾想起他实在含着些什么东西。”
“但是,他也没有工夫来细想,因为演讲一经终了,大家都离开了教室,校工跑进来把水倒在废水槽里。于是这些水就又跑过了许多水管,到了郊外,流到一条穿过草地的小沟里去了,其中有一部分最后停留在菜园、田野、谷仓之间的一个小池子里。”
“‘这里的气味不大好,’小水点想,在他的四周漂荡过的,全是一些非常下流的东西。一个空药瓶在游泳,两个酒瓶塞神气活现地在一起一伏地荡着。此外漂流过的,还有一只破旧的童鞋,教科书上的残页,以及一段段的稻草和一片片的枯叶。老鼠在池边上跑,一对鸭子在呷呷[5]地叫。但是,最可恶的是那些在水里面打旋旋儿的数不清的微小的东西,一小滴水里面有几百个小东西在游泳。两个孩子正在野餐,因为天气热,就跑来在池子里舀起一瓶水来喝。他们如果知道这些水里盘旋着一些非常龌龊的东西,他们自然会照学校里老师的吩咐,不敢去喝了。可是,孩子们却总是那样地又聪明又不中用的家伙!”
“我们这个小家伙过的真不是舒服的生活。‘现在你可以明白,’他想,‘要倒起霉来,是不管你自己有没有错处的!在几小时以前,我还是在大学校里和许多有学问的人混在一起,而现在却杂在这些龌龊的流氓中间!唉!’”
“但是,这生活不久也就完结了,在一个晴朗的早上,酿酒人乔青照例驾着他的栗色马,拖了个大水桶,嚷着‘邪许!邪许!’慢慢地穿过村庄,跑到这个池子边来。他们停在池边,把一小桶一小桶的污泥水倒到大水桶里去,直到把它装满为止。然后这个酿酒人乔青一声‘邪许’,就又驾着他的栗色马,摇摇摆摆地到葡萄园里去了。到了那里,他把水浇在葡萄丛中,水就渗到地底下的葡萄根边。”
“我们的小水点慢慢地从葡萄根的细孔里向上爬,爬到茎里,爬到丫枝里,最后爬到了小小的绿色葡萄里。光亮的太阳一直照到了葡萄的里面。真的,葡萄里面是个多么惊异的世界啊:它正像一个化学工厂。太阳的光和热把从泥土里吸收来的水和其他物质都溶化了,一流流微小的汁液来来往往,最后把我们这个小水点也溶化在一起,于是他就变成了葡萄汁。”
“不久,秋天到了!叶子变了颜色。旗子在各处地方飘扬,男女青年们穿了最漂亮的衣裳上葡萄园去,乐队不断地奏着快乐的乡村舞曲。因为这是一个葡萄收获节。大串成熟了的甜的葡萄,成群结队地离开了明朗的高空,给采了下来送到压榨机里,沥出来的汁液,流入酒缸,然后经过相当时候,从酒缸装入酒桶,又从酒桶封入酒瓶。”
“现在我们这位小水点在太阳的魔力之下,变成葡萄酒了。他躺在地窖中的一个积满尘埃的瓶子里,每天看着蜘蛛织出美丽的网,每天听着老鼠发出吱吱的叫声,像这样地经过了许多年的岁月。后来这生活也告了结束;因为乌拉·波拉博士写信给一位在莱茵河区域做酒生意的朋友,叫他再寄一两打莱茵出产的好葡萄酒来,在寄来的这几瓶酒里,就有着久久囚住我们这小水点的这一个瓶子。小朋友,你们大家来看个仔细吧,就是这一瓶!”
乌拉·波拉博士说了,伸手到背后桌子上去拿过一瓶积满尘埃的葡萄酒来。
“吓吓,”他一边说,一边旋着木塞,只听见“噗”的一声响,木塞已经脱离了绿色的瓶颈。他倒了一满杯,又说:“这个小水点和他的奇遇,已讲得我舌头酸,喉咙渴,现在我要叫他亲自来给我提提神,解解渴,因为他现在已经金光闪闪地躲在这个杯子里了。只是假使有人不相信我的话,那我也决不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