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波拉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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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火柴和蜡烛

有一次哥斯拉镇上发生瘟疫。他偷偷地溜进了所有的人家,无论是穷人或富人都受到同样的威胁。老医师的马车,早晚在街路上得得地响;这一次,这位老人家的苦口的药和诙谐的话全都失了效用。当时死神正在各处横行,他决定在哥斯拉这个矿工区域也来逞一逞威风,镇上的人谁也想不出一个对付他的方法。

一天,已经活了八十岁的老矿工克劳斯,同他的孙儿夫赖兑尔在一个钟头里死了。夫赖兑尔是我们的同学,也是爱听乌拉·波拉的童话的一个。

在这老人和这孩子安葬的晚上,我们大家和乌拉·波拉博士悲哀地坐着,他就给我们讲了个关于长寿和短命的故事:火柴和蜡烛。

“小朋友,”他说,“长和短是人类的发明。在自然的主宰看来,长和短是同样的东西。大象虽然能够活很久,但在自然的眼里看来,他的寿命简直和蜉蝣一样,因为在宇宙中,一百年与一分钟是差不了多少的。”

“在一个青年人的桌子上站着一支蜡烛,蜡烛的旁边躺着一支火柴。这蜡烛长得又漂亮又白嫩,还没有点过火,因为女仆才在早上从店里把她买了来。这火柴有一个完全红色的头。他是个引火东西,像他其余的族人一样,极易发火,无时无刻不准备着去跟任何东西摩擦一下。蜡烛的态度很执拗,很庄严,她对于她的生活的地位,是非常自负的。并且她还有一根小辫子和一条纸花裙;她的脚上穿着一双磁鞋子,在这近旁的小木匣里就孤零零地躺着那支小火柴,因为他是一个大家族中最后的一员了。”

“一缕太阳光从百叶窗里穿进来,照在这蜡烛和火柴上面。”小火柴醒了,对着蜡烛眼睁睁地望了一会,突然说道:

“‘请你准许我向你介绍一下。我的名字叫火柴。我是从瑞典来的。我母亲,她的乳名叫杉木,最初嫁给硫黄先生,后来改嫁给磷先生。请原谅我不能站起来,因为我只有一只木脚啊!我是家族中最后的一员。我们是一个短命的种族!’”

“蜡烛静默了片刻,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回答这个红头的小家伙。”后来她终于油腔滑调地说——

“‘我的名字叫蜡烛。可是我要请你注意,我不能和你平等地做朋友,因为你是用来做我的仆人的。我的父亲是牛脂公爵,我的母亲出身在富商棉花的家庭里。我有个亲戚是在教堂里服务,我的一个哥哥站在圣诞树顶上,和圣诞天使住在一起。他们非常要好,结果这个奇异的天使就和我的哥哥发生了恋爱,他相思得甚至把整个身体都融化了,因为他的天性柔软得和蜂蜡一样。’”

“‘你讲得很有趣味,’火柴说,‘不过我绝不是你的仆人!’”

“‘你当然是我的仆人,人家把你放在我的旁边,就为了我,他们要在晚上用你来点亮我!你想我在这里担任着何等样的职务!我向一切东西放光!我代替了太阳,我是他在地球上的代表。没有了我,小主人就不能写他可爱的诗歌,他总是在晚上写诗,因为他正在恋爱着一个美丽的姑娘!’”

“‘你的话很有趣味,’生着木脚的小火柴说,‘可是你没有了我,也就完全不能发光,因为先得由我用火来点着你,不要太看不起人!我虽然小,虽然只生一只木脚,可是我是个能干的人,因为我的头脑里还有着些东西。’”

“‘朋友,请你不要辩论吧!我是不能动火的,我动了火就要毁伤我的身体,我的寿命还长着呢。你生的是木脚,自然一下子就会变成了灰,可是我有脂肪来充实我的活力,要比你和你的弟兄们长寿得多哩。’”

“那只生着奇特的绞脚的老桌子,在这屋子里已经服务百年以上了,这时忽然格格地大声响起来,把蜡烛和火柴都吓了一跳,住在老桌子里的蛀虫,也再不敢钻洞。这桌子似乎在生什么东西的气,可是谁也听不懂这个老孩子在说些什么话。”

“‘你的牛皮吹得太大,架子摆得太足,像所有吸人脂膏的有钱人一样,’火柴说,‘可是你虽然比我活得长一点,却也终有死的一日,等到你寿命终了的时候,看你能不能像我这样地勇敢就死。在我临终的时候,我发射了我的火药,像老于行伍的兵士一样,于是嗤的一声,就什么都完了。我尽了我的责任,就瞑目地死了!因为尽责是人生的第一件大事。我们这一盒里的六十个瑞典人,都尽了责任,发过光就死了。”规避责任的只有两个,他们因为摩擦时折断了身体,于是主人就气愤地把他们投在水里,说,“不中用的东西!”’

“‘够了,’蜡烛说,‘我们看着吧。只要你今夜不离开我,给我一个猛烈的火;再说,你到这里来的职务,原是给我引火的。我的头发打着很美丽的辫子,涂着很光滑的油脂。我的头发是白的,不过我年纪愈老,发光愈久,色泽愈黑。这是和人类完全相反的。人类年轻时头发是黑的,年老时渐渐斑白!可惜的是你不能看见我发光。在那种时候,我的心里是非常感动,往往流下大滴的眼泪,落在我的衣服上。是的,人生是艰苦的!’”

“小木人没有出声。蜡烛的神气太骄傲太自大,使他觉得有点讨厌。他躺在他小小的木床里,独自在作乐着。”

“太阳西沉,夜色渐深,黑暗笼罩了大地。在屋外高树上喧吵不休的黄莺已经睡着了,小鼠躲在荷兰火炉背后吱吱地叫着。尖塔里的老钟当当地打了九下,门开了,一个少年走进室内。”

“‘现在,’蜡烛想,她的心情是非常激动,要是她真有一个心脏,准会患心忡症猝然倒斃。‘太阳已经去安睡,月亮已经跑到美国;这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在黑暗中照耀的只有我的亮光。’”

“少年拿起了躺着火柴的小木床。‘只有一根了,’他说,‘希望他要尽职才好啊!’”

“那个木脚人摆着立正的姿势,腰身挺得笔直,像一个古代的英勇的战士,为了尽职而从容就义。”

“‘再会,’他说了就把他粉末的头颅猛撞在盒边上,然后吱吱地发出一流光,履行着他的职务。他很快地焦头烂额,变成灰烬了,但是蜡烛却不能够看见这些,因为现在是轮到她来就职了。少年已把她的白辫子用火柴来点着了,这是她一生中最严肃的时候;她努力发光,自以为能够和太阳相匹敌。”

“少年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深夜还在写他的情诗,写过后叹了几口气。蜡烛要发出更强的光;她的小辫子愈变愈长,她的火焰闪烁不定。但是那把大烛剪爬起来张大了嘴巴说,‘小姐,请不要太撒娇吧!’于是他把蜡烛的辫子咬去了一段。烛小姐认为受了侮辱,淌了几点浓厚的眼泪。但是蜡剪生就了一副哈巴狗的性子,对于烛小姐一点也没有同情,他伸开了两腿,张大了嘴巴,躺在蜡烛的旁边,等候着再去咬烛小姐的辫子。”

“‘你这个家伙非常野蛮,一点也不懂得对待女子的规矩,’蜡烛含着眼泪说,‘先前有个老兵,也躺在我的足边;他为了我,不辞亲冒烈火,连性命也为我牺牲了。但是你,简直不像个骑士。’”

“‘哼!这里有规矩。’烛剪把嘴一张,说,‘我只行使我的职权,其他不问!这间屋子里不许娘儿们留长辫子。我不喜欢长的火焰;我的主人也不喜欢。娘儿们是不该抽烟的,然而你方才却在抽烟,弄得屋子里乌烟瘴气,我的好小姐。现在你且别哭,否则你消耗太快,是会活不长久的。’”

“‘我的亲戚是教堂里的一支大蜡烛,我的哥哥……’”

“‘你的哥哥把圣诞节的天使融化了!这个我早已听见你说过了,小姐!当心你这花边的裙子,你已经把它沾满了眼泪,你愈是痛哭,你的生命就结束得愈快!’”

“‘我还可以活好多的时间,’蜡烛说,‘生活是很有趣味的,你活下去总可以学到一点新的东西。’”

“‘废话!老是那一套,说了又说。我躺在这里缄口百年,随时在留心着修剪蜡烛的长辫子,阻止她们发烟冒雾,几百年如一日。年轻的姑娘们总以为来日方长,炫耀着她们的温暖和美丽;她们渐渐养成了骄傲的习性,爱慕虚荣,满以为一定有个王子来向她们求爱;但是结果她们却渐渐消耗,失去了固有的美,老是哭哭啼啼,把身体糟蹋得不像个样子,下边生着一双厚厚的脚。长长的泪痕挂在白色的裙子上,她们的辫子也散乱不梳,不住地冒着烟,不久就像早晨跑来整理桌子的老葛斯泰夫那样地打着喷嚏。最后她们干得像一个干瘪的梅子,又小又无价值,于是没有人需要她们,这样事情就完结了。我根本厌恶女人。在二十五年前,我娶了链子。我一心奉献给她。我们和一个有地位的绅士交往,发生密切的友情,这绅士是一个白铜烛台。说也不信,一天她抛弃了我,跟着那个家伙逃走了。所以我说:所有讲爱情和留长辫子的女子给我滚开吧!一切全是欺骗!’他说了,就要咬去了蜡烛的一段辫子,蜡烛听了老哈巴狗的话,她是非常地愤怒,把火焰一扑。”

“‘好,如果你对待链子像对待我一样,那么我也不怪她跟白铜烛台一起逃走,因为你是一个蛮横的家伙。生命在我这只是开头,我想这是很有趣味的。我将要设法去找一个好的配偶,一个漂亮的配偶。当然,我对于第一个来求婚的人是不会答应的。’”

“忽然有嗡嗡嗡的声音!一个肥胖的甲虫为烛光所吸引,从窗子里飞进来,躺在她的脚边。他的腿上有很大的刷子,他用这刷子来整了整他的胡须和燕尾服,因为他很懂得拜会一个女郎的礼貌。他的形状十分古怪,肥胖的身躯,弹丸似的头,和异常矮短的脚。他慢慢地绕着蜡烛爬动,几次地鞠着躬,似乎在听候吩咐似的。”

“‘第一个求婚的人来了,’烛剪说,‘你得兴奋一点,否则他又要嗡嗡地飞去了。’”

“‘呸!’蜡烛很轻蔑地说,‘他太胖,也太小。别的求婚人一定还有。我很年轻,生命才只开头哩!’”

“这时候甲虫已爬上蜡烛,当他行近她火焰的面庞时,她是非常震怒,他吃惊地一闪,就翻身掉在桌子上,仰天地躺着。他无可奈何地向四周踢着他的脚,怎么也翻不过身,幸亏烛剪伸出了一臂,才帮他站了起来。”

“‘你看,朋友,我是多么倒霉啊。我要另外去找个火焰,这个家伙太神气,我看对付她的最好办法是咬去她的小辫子。’”

“甲虫心里非常懊丧。‘嗡,嗡,嗡,’他说了,就飞向窗幕里去了。”

“但是另一个求婚的人又来了!他是个长足蜘蛛,瘦削的身体,长长腿儿,形状十分可怕,头上还生着一对红色的像花梗一样的眼睛。他环绕着蜡烛轻声地低诉,对她瞟着两眼,射出热情的光芒。”

“‘天啊,’她说,‘他的举止太轻薄,像个浪荡子,脸孔又这样丑陋!就是送给我,我也要推开去的。让他去追求别人吧!’”

“长足蜘蛛给火光一耀,就掉在墨水瓶里;他的翅膀染黑了,从诗人吸墨水板上爬过,留下了一条长长的墨水迹。这可惹恼了诗人使起性子,把他摔在窗外。”

“‘现在你要变成一个老处女了,’烛剪粗声地说,‘一个太胖,一个太瘦。我想你是希望有一个王子来向你求婚吧?’”

“果然,不久就来了一只颜色漂亮的蝴蝶,穿着蓝色的绸外套,和围着黑色的天鹅绒的领圈。他翘起了柔嫩的触须,飞舞在蜡烛的四周,缠绵低诉,谁也听不出他在说些什么话。并且他说的又是外国语,屋子里没有一个能够懂得。”

“那个漂亮的新客向发光的蜡烛深深地鞠着躬。也许他实在是错认她做太阳了吧。她的光和暖吸引了他,他被她的亮光所炫惑,用了振动的翅膀来抚摩她。”

“蜡烛觉得非常乐意。她高傲地挺立着。‘结果,’她想,‘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文雅的青年了。’于是她照得加倍的明亮。”

“‘年轻人,’烛剪说,‘听听有经验的老人的话吧,快些走开,否则就要有祸事来了!我曾经看见过许多像你这样的人,都因此而得到不幸的结局。有的把晚服在火焰中烧着了,只落得赤足回家,有的像半夜还在豪饮的醉汉一样,太靠近蜡烛,结果被她烧得焦头烂额。’”

“但是那个风流的小客人并没有把这些话听进去。他在蜡烛的四周欢然跳舞,显然是给她光耀的浅笑所迷住了。”

“‘生命是多美丽啊!’蜡烛说。‘现在有人爱上了我,像坐在那里写诗的少年爱上了那位年轻的姑娘一样。’”

“突然她吓得发抖了。噗的一声,那只风雅的蝴蝶已经掉下去落在桌子上靠近烛剪的旁边,他原想去和蜡烛接一个吻,却不留心把翅膀烧焦了。现在他只是无可奈何地旋转着身体,一切美丽的计划,全变成过去了。”

“‘唉,年轻人!我是怎么说的?’烛剪咕噜着说。‘骄傲是失败的先驱。不听良言,就活该受苦,你这个人真没有头脑!’”

“‘真可惜,’蜡烛说,‘但是也许还有求婚人来吧。’”

“‘你是个全无心肝的人,你又在冒烟了!’烛剪说着就跳起来张开了他的两颚,粗暴地咬去了一大段烧着的辫子。因为他是铁做的,所以他有这胆量。”

“老钟打过了十点,十一点,最后到了十二点。蜡烛是愈点愈短了,室内的影子是愈来愈长了。一切都渐渐沉入黑暗之中,世界变得异样的静寂。桌子里的蛀虫已经熟睡了,小蝴蝶懊丧地爬到书背后去了。烛剪也已昏昏地睡去。当老钟打完了十二点时,袅袅的余音还继续了好许多时候,因为这是他最着力的工作;此后他必须再从‘一点’打起,到那时候人们都已睡着,就没有一个人会听见了。”

“后来那个同美丽的姑娘发生爱情的青年,立起了身来,他叹了几口气,悄悄地跑到他的卧室里去了。他的步子虽然走得很轻,男仆格斯塔夫却已经听见了。他把睡鞋和脱靴器放在外面,然后跑进他主人的书室,来整理书桌。蜡烛站在桌子上,还在燃烧。但是形状却全变了!又老又丑!她的身体已经十分矮短,时时在神经过敏地前后闪动。她的花边衣服已被烧焦了。她淌着浓浓的眼泪,不住地喊着:‘完了,完了!喔,生命是多么短暂啊!’”

“老格斯塔夫用烛剪从烛台上挟取了那小蜡烛头,但是他抖抖的手指受到一震。”

“‘喔,’蜡烛说着当即就熄灭了,四周变得漆黑。小蜡烛头滚在火炉的角落里。当老格斯塔夫拖着毛尼睡鞋踱出书室时,小鼠从火炉背后跑出来,抚着胡须,把所有的蜡都啃光了。只剩下一段小辫子还一动不动地留在那里。”

“烛剪醒来,张开大嘴,打了几个呵欠。‘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他说。‘蜡烛小姐大概早已去世了吧。是的,生命很短暂,而世界又是多狭窄啊!到了某一天,我也要跑进坟墓去。我的关节已经显得我上了年纪。这是痛风症呢。’”

“老桌子发出破裂的声音,烛剪静默了,因为他知道老桌子是个吝啬的人,不喜欢多讲话。”

“小朋友,这就是火柴和蜡烛的故事。蜡烛自以为可以活很长的时间,觉得是个奇迹,但是在屋子里服务了百来年的烛剪和桌子看来,蜡烛的生命却和小火柴一样地短暂。所以我们生存在世界上的主要目的,就在公平正直地向前奋斗,尽着自己的责任,不使烛剪不断地剪我们的辫子。”

那古怪的老人说完了这故事,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直把他自己的粉白的辫子骇了一跳。接着他持了烛火,在我们的面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陡直的楼梯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