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要了解和理解一个作家的心路历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撰写一部传记。但真要写一部木心的传记,又谈何容易。
对于自己的传记,木心时而“像哈代一样非常厌恶别人为我写传记”,时而又对后学“抱着洪大的希望”,嘱咐对方今后去写《木心评传》。木心自己甚至立下颇为宏伟的写作计划,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起就在酝酿一部“传记性”的《瓷国回忆录》,声称字数要达两百万。尽管最终都没有完成,但从中可见木心的自我期许。
较之其他作家,当前木心生平资料的匮乏尤为明显,这是木心传记能否写成的决定性因素。究其原因,笔者以为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就木心个人而言,自青年时起即推崇福楼拜“呈现艺术,退隐艺术家”的艺术观和方法论,几乎不在作品中直接叙及家世和生平经历。就目前已经出版的著作来看,只《鱼丽之宴》中的访谈和《迟迟告白》《战后嘉年华》等少有的几篇纪实性文章中较多述及。即使是在访谈中,访谈者有意追问,木心亦使用障眼法,避重就轻,化实为虚,使人捉摸不透。又,在创作上木心精于“步虚”之道,强调“不要太老实”,认为写作“老老实实写,没什么好写的”。他在向学生讲解《童年随之而去》一文时特别强调了这一观点:
我纪实?很多是虚的。全是想象的吗?都有根据的。写写虚的,写实了;写写实的,弄虚了——你们画画的几位,实的有本领,虚的不行。
道家语:“天风吹下步虚声。”“步虚”,在空的地方走。我的文章,常是“步虚”。
这里木心坦陈了自己的创作追求,他更愿意在虚实之间的摇摆中寻求艺术的真实。他的所谓“实”,即纪实、写实;所谓“虚”,即虚构、想象、创作。木心的写作既不一味地纪实,也不全盘地虚构,他认为“全是真的,不真;全不真,也不真”,是要在“真”与“不真”中寻找到一个最佳的表达效果。这种观点的落实,在台湾地区出版的《同情中断录》所收录的文章中表现得最为突出。
一般而言,对作家生平经历的叙述,还主要来自其亲友的追忆与描述。这类追述文章在木心生前几乎未见,直到木心去世之后的二〇一二年才陆续面世。这其中尤以陈丹青、王韦、陈巨源、陈英德、张宏图、夏葆元、王渝、曹立伟、童明、秦维宪、胡晓申、铁戈等的回忆性文章最为重要,但数量有限,误记之处不可避免,本传在使用过程中均尽力作了修正。此外包括笔者在内的研究者通过访谈和考证,也披露了部分史料和史实。这些文章分别从各自的角度还原了木心某一时段的行止,但空白点太多,对于某一时段的处境亦缺乏立体的呈现。
其次,几乎与木心恢复写作同步,文学界对其作品的研究也已悄然起步,但三十余年中始终处于初始阶段,没有取得太大的进展。这其中又以对作品的评论居多,围绕木心的生平研究几乎是空白,相关评论与理论研究中史实错误的现象也是屡见不鲜。直到近年才略有改观,包括笔者在内的少数人虽有涉猎,但深入不够,成果寥寥。
木心生平研究之所以鲜有人涉足,另一个更主要的原因是基础性文献保障体系还没有建立起来。这其中包括木心还有大量遗稿等待整理和出版,特别是木心美术馆内收藏的档案文献尚未公布,埋藏于茫茫故纸堆中的早期史料有待深入挖掘,其在海外的行踪事迹也需要有心人的探访与打捞。而木心与师友间的来往书信亦十分丰富,至今没有被集中收集、整理和出版。这些都是撰写木心传记过程中不可或缺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