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缘之孟丽君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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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却说这边梁府家人簇拥着孟丽君出了后花园,绕过长廊,进入一座大厅。一入厅堂,众家人立时止步,远远地便躬身行礼。那为首家人上前几步,躬身道:“回禀老爷,中绣球之人到!”

孟丽君自绣球中身、被一众家人簇拥进厅后,饶她素来沉稳持重,这时也不禁心神大乱,一颗心怦怦直跳。她在厅里站定,强自镇定心绪,抬头瞧去,只见大厅正中高悬一块匾额,上书“听槐轩”三个大字,匾下檀香木椅中坐了一位六十余岁的老者,颌下尺许长须大半灰白,相貌清<疒矍>刚猛、不怒自威,正是当朝梁太师。前些日子在贡院会试时,朝廷为防徇私作弊,明令考官与一众举子不得私下交谈,她只远远地见了太师一面,认得太师形貌。

立时记起从前爹爹的话语,知道这位太师姓梁讳鉴,表字如镜,乃是当今太后的胞兄、皇帝的亲母舅。他祖父是开国大功臣,爵封为晋国公,他袭了爵位,本朝又加封太师、辅国公,可谓位极人臣。爹爹提到朝政时常常唉长叹短,可只要一说起这位太师,总是赞不绝口,说他虽是三朝元老、朝廷重臣,却从不以身份自傲,数十年来一直尽心辅佐、忠心耿耿。皇上十岁登基,十八岁亲政,至今已近二十年,太师便如同周公一般,每饭三吐而后食,朝廷上下人人敬畏。

孟丽君心中一直十分敬服这位爹爹口中称赞不已的人物,这时一见,虽觉他自有一股凛然的威势,内心之中却隐隐生出亲切之感。她望着太师,便不由想起爹爹从前说过的许多话语,想到他此刻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是死是活,心中有如刀绞一般。一时之间,思绪万千,竟忘记上前见礼,只呆呆地站在厅内。

自孟丽君一进听槐轩,太师及厅上众家人侍女的目光便一齐聚在她身上。太师细细瞧去,见她年纪约莫十六七岁,一袭雪白的长衫衬托出修长灵俊的身材,衣衫并不华贵,却十分清洁,眉眼倒还清秀齐整,只可惜面色焦黄、一脸病态,显得颓唐疲靡,胸前斜系一朵光柔艳丽的大红绸花,花心乃是一个精巧细致的绣花红球,正是女儿亲自绣成的自家招亲信物。太师先前听家人回报,女儿绣球所中之人并非前来赴会中人,一直紧锁眉心,这时稍稍松了口气,心想:“今日狂风来得突然,绣球给风卷走,幸好落在这人身上。这人模样过得去,瞧装束该是读书人,也不算太委屈雪儿。只是他一脸病容,莫要有甚么慢病内伤才好。我向来言出如山,却也不能就此毁了雪儿的终身幸福。”想到这里,站起身来,身旁一个丫鬟伸手搀扶,被他挥手退下。他近年来年岁渐高、精力衰退,府中人人知道,他偏生好强得很。

孟丽君呆呆站立,直到太师踱步过来,方才清醒,再要上前见礼已然迟了,只得依旧站着。太师在她身旁站定,孟丽君瞧他这几步微有踉跄,近处清楚可见他的头发亦是大半灰白,脸上皱纹甚多,只一双眼睛仍炯炯有神,不由暗叹:“太师果然老矣!”又想起爹爹曾经言到,十数年前与太师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太师正当壮年,辅治天下、鞠躬尽瘁,天下因此大治。而如今,南方战火刚刚暂息,社稷正是百废待兴之际,可是太师人已老迈,朝廷奸佞当权,如之奈何!

太师自然猜想不到眼前少年的满腹心思,他在孟丽君身旁站定,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她一番。这一细量,不由暗自吃惊:“这人相貌脸容倒也罢了,怎地只这一站,便自然流露出高华雍颐的气质?想来绝非寻常之人。”他绕着孟丽君踱了一周,更是惊诧:“这少年不卑不亢、自然浑成。瞧他一脸病容,决计想不到会有如此高洁气质,但若瞧出他气质雅量,又万料不到会是这般颓靡之人。当真好生令人奇怪!”

孟丽君见太师盯着自己不住打量,脸上颇有惊异之色,双目如电,好似轻而易举便可洞悉一切,又仿佛世间万事都了然于胸。孟丽君本就对太师仰慕敬服有加,这时瞧见他的目光,陡然间心头大震:“哎呀!太师阅人无数、无所不知,一生经历何等丰富,莫非他竟然一眼就瞧出我原是女儿之身?我本朝廷钦犯,抗旨出逃乃是欺君大罪,现下女扮男装进京赶考,又是死罪一条。我死不足惧,可怜爹爹沉冤未雪,又不免牵连义父全家。”想到这里,原本便已又惊又乱的心绪再也控制不住,登时脸色大变,额头汗珠涔涔而下。

太师正自沉吟思索间,目光无意中向她耳侧一瞥,见一颗汗珠顺着耳际滚落,流滚过处,竟隐隐闪耀出皎若白玉的光彩,与面上焦黄如泥的肌肤大不相同。他心中登时一动,又细瞧了两眼,已然确定无疑,此时心怀大慰,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暗道:“是了,定是如此。”慢慢踱回,依旧坐入椅中。

孟丽君正自惴惴不安,忽听得太师说道:“少年,何必紧张,瞧你汗水淋漓的模样。来人,给新姑爷打水洗脸擦汗!”立时松了一口气:“原来太师不过瞧出我更易了容貌,并非知道我乃是女儿身。”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于这“新姑爷”的称呼便暂时不放在心上。

太师令下,立时便有丫鬟用银盆盛来温水,双手捧至孟丽君身前。孟丽君瞧着银盆里洁白的绢帕,知道太师此举正是要自己露出本来容貌。此时此势,已无选择的余地,当下伸手入盆,绞了绢帕轻轻拂拭面颊额头。她有意低下头,不让旁人瞧见自己面容。手入温水,沾在手上的易容药物自然洗落,旁人不加注意,只身旁打水的丫鬟垂头侍立,见到的只有这一双手,反倒第一个瞧见。眼见一双焦黄肌肤的手在水中一过,立时光洁如玉,手腕更比霜雪还要白嫩,忍不住惊呼一声:“噫!”呼声一出口,便知失礼了,不敢多看,匆匆端盆出厅,心中兀自纳闷:“小姐貌美绝伦,一双纤手白若霜雪,我只道世上再无第二双。可是……新姑爷的一双手又白嫩又光腻,似乎更胜过了小姐,偏生还是个男……男人……”生怕是自己瞧得眼花了,不敢多想。

孟丽君缓缓抬起头来,厅上众人只觉眼前登时一亮,禁不住同时惊呼:“哎呀!”人人都是目瞪口呆。太师也大吃一惊,虽已料想这少年仪表定然不俗,却也没想到竟是如此玉容丰隽、倜傥潇洒。先前看其脸面,只觉清秀齐整而已,此刻再一瞧,竟无一处不堪称绝妙,又衬以灵修的身材、华贵的气质,实是一个俊雅到了极点的美少年。众人呆望着她,心中均想:“天下竟有这般姿容的俊美少年,我便是在梦里也不曾想见过,生平见到的人物没有能及他十之一二的。”瞧她肌光胜雪、娇若凝脂,人人都屏住呼吸,生怕呼出的浊气玷污了她。每瞧她一眼,各人心中便多了一分自惭形秽,登时厅堂之中寂静异常。

太师惊讶之余,更添欣喜,心道:“雪儿容貌美丽,生性又极为贤淑柔顺,我只道世上难有男子能配得上她。今日得此少年,单瞧容貌,倒足以匹配雪儿,只是不知他人品脾性如何。”

孟丽君见厅内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知道此时千万不可稍露一点小儿女的害羞之状,心念一动,当下大步上前,向太师长揖一礼,朗声道:“晚生湖广秀才郦如兰见过太师,乞请宽恕晚生易容欺瞒之罪。”

太师听她自称秀才,谈吐文雅,举止有礼,心中高兴,脸上却不露端倪,只抬手道:“罢了。”又想:“这是雪儿自己选中的夫婿,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倒是老夫多此一举了,何必设甚么招亲大会、又查询甚么年龄履历?会上数百人,到头来没一个及得上这个天公做媒的女婿。”想到这里,不禁微微自得,轻捋长须。

孟丽君道:“谢太师不罪之恩。”太师问道:“你用的可是‘易姿丹’?”孟丽君微微一惊,心想太师好生博闻,连‘易姿丹’之名竟也知道,回道:“正是。”太师道:“老夫早年曾听人言道,有杏林国手能调配易容丹丸,可随意更改人的面容肤色,名唤‘易姿丹’,不想今日得见。”孟丽君心道:“太师口中之人莫非是我爹爹?”太师随即吩咐看座上茶,又问道:“你为甚么要易容?此刻这样不是很好么?”

孟丽君微一沉吟,便决定实话实说。将今日午间在酒楼上遇见一干书生,如何得知太师府小姐绣球招亲之事,如何当众言明自己不来赴会,但在回转途中,又如何想起今日未时将起大风,欲将此消息通知梁府中人,却又不愿他人误会自己出尔反尔,是以决定易容前来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太师越听越奇,今日这场大风突如其来,谁也不曾料到,不想眼前这俊美少年如此了得,竟能识天文、看气象,对天气预测得这般准确。这也就罢了,她还不羡权势、不慕富贵,正和自己脾气相投。虽然察言观色中,太师可料定她所言非虚,还是提高声音,反问道:“你所说可句句属实?”双目如同两道锋利的电光,向孟丽君射去。

孟丽君丝毫不惧,迎着太师电一般的目光,答道:“晚生所言句句实情。”旁边一人接口道:“老爷,这位郦公子说得不假。他进府来便是要告诉小人,今日未时将起大风,希望能将小姐招亲一事改期举行。但那时小姐已上彩楼,其势无法改期。小姐抛出绣球之时,郦公子就在小人身旁,小人亲眼见到绣球正中郦公子之身。想是老天爷定下的一桩良缘,要借这一场大风,来成就郦公子和我家小姐这一双璧人。”说话的正是总管梁成。他打发走生事之人,便立即赶到听槐轩,那时孟丽君恰好洗去易容药物,露出真正面貌,梁成见后大惊,一面为自家小姐欣喜,一面更加坚信这是一场天定良缘。

太师脸色缓和下来,他心里对眼前这少年郦如兰已是十二分的满意了,但他素来威严,喜怒不形于颜色,问道:“你多大年纪了?可曾娶亲?为何从湖广千里迢迢地来到京城?”心里却知他定然未婚,否则梁成也不会贸然将他带到自己面前。

孟丽君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是开始谈亲事了。一面脑中飞速转念该当如何脱身,一面回道:“晚生今年十七岁,尚未娶亲。晚生素闻‘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自家慈不幸殁后,晚生便是孤单一人,曾发下宏愿要行遍天下路,因此三年重孝一除便散尽家产,只携了一个僮儿,自湖广一路行来。只因听说今年乃是大比之年,京城中热闹非常,晚生素慕京城的人文风物,岂有不来赏玩之理?却不想巧中巧、错中错,竟误了贵府小姐的择婿大事,实在深感抱歉。晚生并非前来赴会之人,也不曾投上名帖,再说小姐连我面也没见过,自然不是有意要将绣球投在我身上。是以晚生斗胆恳请……”说到这里,扯下胸前的绸花绣球,恭恭敬敬地放在面前几案上,说道:“……将此物原物奉还,还请贵府改日再设一个招亲大会,小姐再抛一回绣球,定能为太师挑择一个如意佳婿。”想到这门亲事,她便心惊胆战,这时信口胡诌,只为赖掉婚事,至于日后此事是否穿帮,火烧眉毛,眼前实在顾不得这许多了。

她这话才说到一半,厅上众人尽皆变色,谁也料不到这样一件送上来的好事,旁人求也求不到,她竟还会出言拒绝。梁成素知太师对小姐疼爱无比,不由暗暗为她捏一把汗。太师最初也颇为气恼,自己如花似玉的爱女愿嫁她为妻,竟然被婉转拒绝。但细细听来,她后半段话说得颇有道理,婚嫁之事本当你情我愿,原无逼迫之理,她若情愿也就罢了,但她本就不是为了招亲而来,若只因绣球出了差错、恰巧落在她身上,便强要她娶了自己女儿,未免霸道过分了些,不是自己当为之事。

太师沉吟半晌,方道:“你说改日再设一个招亲大会、让我女儿再抛一次绣球,那是不成的。今日我太师府招亲,天下皆知,若再招一次,岂不于我女儿名节有损?第一次是喜事,第二次便要成闹剧了。”孟丽君方才一席话出口时并未细思,听太师这么一说也知不妥,自己亦不想误了梁小姐的终身幸福,不由一时无话。

太师听她不说话,便知她是明理之人,当下又道:“咱们一件一件地说。抛绣球时你在彩楼之下,想来也没见到我女儿。你曾说不知我女儿是美是丑,性情如何,老夫的话你总该信得过罢?雪儿今年一十七岁,相貌端丽,生性又十分柔顺,天下间能及得上她的女子,只怕也没有几个,总之不会委屈了你。你说想凭真本事取得富贵,这话说得好!以老夫的为人,你纵然是我爱女之婿,没有真才实学,要混个一官半职却也休想,你若要徇私舞弊,老夫第一个就饶不过你。至于你和那些人说过的话,仔细想来,并没有失言,你原本就不在赴会的众人之中。”呷一口茶,见孟丽君正欲开口,便止住她继续说道:“年轻人立志行万里路,那是好的,老夫不会阻拦于你。待你新婚之后,你们小夫妻俩自己商量商量,是你一个人、还是你们夫妻二人一道,出去游历天下。但不论如何,每年两次,必须回京来看看老夫。这个条件,当不算过分罢?”

孟丽君不由暗暗叫苦,自己编出那一篇“行万里路”的谎言,原是一个赌注,赌的是太师宠爱女儿,既不舍得放她远行,更不放心让她吃苦受累。不想太师终非常人,竟然果断答应,毫不犹豫,自己这一注便输得一败涂地。太师这一席话语,将自己的几点“顾虑”逐一剖析,说得入情入理,自己若再不答应,不免令人起疑。但自己如此身份,又怎能做得太师女婿?洞房之夜如何瞒得过新婚妻子?到时不论身份揭穿与否,总是害了小姐一生幸福。而太师关爱女儿,也必定伤痛异常。自己今日之所以来到梁府,本是出于一片好意,不愿招亲大会出现任何差错,却不想到头来,最大的“差错”反倒正出在自己身上。一时之间,孟丽君不由进退两难。

太师听她不发一言,知她心中正在考虑,也不催促,只慢慢地喝茶。

忽然间,孟丽君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念,细一思量,觉得此计可行,可算两全其美,但不禁稍有犹豫:“此计虽好,只是太过歹毒,我当真……当真要这么做么?”迟疑了一会,又想:“若不如此,我便只能先行缓兵之计,再伺机逃出太师府,那倒并非难事。只是这么一来,我在京城中便再无立足之地,先前希冀由仕途而入的满盘打算,都将化为泡影,爹爹的冤屈一世也不得洗清。”想到这里,银牙一咬,心中已打定了主意。

她脸上的神情变化,太师都看在眼里,知她主意已定,便问道:“老夫的话,你意下如何?”孟丽君上前一步,躬身道:“岳父言之有理,小婿岂敢不从?”此话一出,厅上一片喜气,只有孟丽君想到自己即将要做之事,心中惨然,脸上却平静无波。太师点点头,吩咐道:“梁成,好生伺候郦公子沐浴更衣。酉时正点拜堂!”梁成躬身答应。

太师站了起来,慢慢走到孟丽君身前,从几案上拿起那朵大红绸花,亲手给她戴回身上,说道:“你既然父母早亡,孤身一人,从今往后,你便可将老夫看作你的父亲,将这里看作你的家,你再不是孤单一人了。”这话说得满是慈爱之意,孟丽君听得大为感动,更觉心中不安。太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以示抚慰,转身走进内室。

梁成走到她身旁,说道:“郦公子,请随小人到浴室沐浴更衣罢。”孟丽君问道:“梁管家,你可知我那僮儿现在何处?”梁成道:“公子中了绣球,小人便吩咐下人将公子的僮儿也留在了府里,免得公子放心不下。公子若要见他,小人这就让人去叫他来。”孟丽君道:“如此多谢了。”梁成笑道:“些许小事,公子只管吩咐,小人职责所在,谈不上谢不谢的。”说着吩咐下去。

不多时荣兰到来,一脸愁眉不展,凄然叫道:“公子!”眼泪便要落下。孟丽君忙使眼色,荣兰垂下头,暗暗拭去泪痕。

当下出了听槐轩,其时天色昏暗,大雨倾盆,自有家人为孟丽君撑伞挡雨,梁成引着她穿过长廊,进了垂花门,又走数十步,进了一扇漆红大门。梁成引孟丽君坐下,吩咐家人备齐一干用具。孟丽君道:“我在家时便有些怪癖,沐浴也是如此。须得依我一个条件,我才肯沐浴,否则便罢了。”

梁成道:“公子玉一般的人品,原本用不着这些,只是依礼如此罢了。公子有何吩咐,但请直说,只要小人力所能及,定当依从。”他自出任梁府总管至今已有十余载,对太师忠心不二,今日见老爷得了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如意女婿,心中自然高兴。孟丽君容貌俊美无双,他并不十分在意,难得的是她竟能出言拒绝那一场凭空得来的富贵荣华,这绝非常人所能。太师是何等显赫的人物,多少人整日候在府外,一心巴望着得到提携,从此平步青云、高官厚禄,这种人他见得多了。太师素不喜这些人的烦搅,他身为太师府总管,却不得不每日里和这些人打交道,心中早就厌恶透顶。今日晌午他便对孟丽君心有好感,还为她不在赴会众人之中而感到惋惜。好在天公作美,这一场美满姻缘终于如他所愿。他心中早把孟丽君当作姑爷一般看待,无论她说甚么,只要不违背太师的意旨,无有不从。

孟丽君道:“你将这里所有人等都遣了出去,只留我书僮一人在旁伺候。沐浴乃是洁身去俗之事,不得有俗人靠近十丈之内,方能无虞。你可依得?”梁成一愕,心想这条件易办之极,只是听来颇为怪异,转念一想,或许新姑爷素有洁癖,她这等风雅之士,沐浴时不愿有俗人在场,也属常理。当下允道:“是,小人立时吩咐他们散去。”

浴室之中云雾氤氲、如梦似幻。荣兰迷茫道:“我是在梦中罢?小姐,咱们定是在做梦。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等我梦醒了,一切就都结束啦,没有甚么太师小姐,更没有甚么绣球招亲……快些让我醒转罢,我不要做这样的梦。”孟丽君心中苦笑,暗想:“倘若所有这一切当真都是梦幻,一觉醒来,我还是当年那个依在爹爹怀里撒娇的小女孩儿,该有多好。”

孟丽君慢慢松开外衣,缓缓解下贴身亵衣和前胸、腰围及双肩上的布帛,将发簪取下,秀发便如一匹乌黑亮丽的绸缎般垂将下来。她娉娉进了浴桶,氤氲的水汽将她雪一般白皙的脸颊映上了一抹红晕,面上清冷如霜的神情更衬出那惊心动魄的明艳。荣兰在一旁默默地为她打水。

孟丽君轻垂秀丽的脸庞,望着自己白玉一般的肌肤、娇美玲珑的身材,心底发出一声叹息:“为甚么我不是一个男儿?我若身为男子,当年便能随爹爹一同出征作战,就算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死得其所了。总强似现下这般不男不女、大祸临头。”想到自己身负的重责,又想到眼前尴尬的处境,虽身在热水中,一颗心却仿佛坠入了冰窟。

蓦然之间,打了个寒战,登时从颓靡中惊起:“天下之事总在人为,作此小儿女的悲秋伤月之态,徒然令人颓废迷茫,于事更有何益?想我孟丽君是何等样人,只要凡事还有一丝半点挽回的余地,我便要尽力而为、决不放弃!何况依计而行,至少也有七分把握。”心情立时开朗起来。

荣兰服侍孟丽君换上新郎衣衫,用木梳轻轻梳理她那柔缎一般的秀发,忽道:“小姐,这难道就是命吗?老天爷也忒不公平了。”孟丽君此刻正细细筹划晚间行动,一时没有答话。荣兰又道:“兰儿能陪小姐一道死,那是求之不得的事,心中欢喜得很。可是,若要小姐这般轻易就死,我却怎么也不甘心了。”她蓦地激动起来,说道:“小姐,咱们一块儿逃罢。太师府并非铜墙铁壁,或许能侥幸逃走也未可知呢!”

孟丽君淡淡一笑,道:“就算逃了出去,那便如何?”荣兰一时语塞,半晌才道:“只要逃了出去,总有办法的。”孟丽君摇摇头。荣兰急道:“小姐,你倒是想想法子呀。兰儿知道,以你的聪明机智,别说出这太师府,就是逃出京城,也定然能够。难道你想待在这里等死啊?”话已出口,才发觉自己言语上对小姐太过不敬,低声求恳道:“小姐,兰儿求你了,你可不能这么冤死了!”

孟丽君摇头道:“不,我不能离开这里。”荣兰惊道:“为甚么?”孟丽君道:“若只是逃出太师府,便要一百种法子,我也想好了,但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你想想,太师嫁女一事,京城之中早已闹得沸沸扬扬,我们一走了之,让太师该当如何处理,让小姐终生托付于谁……”荣兰打断她话,说道:“事到如今,自己性命尚且不保,你还顾得及这些?”孟丽君道:“你且听我说完。”荣兰点点头。她向来视小姐有如天人,这般争执还是头一回,但事关小姐性命,却不得不争。

孟丽君道:“兰儿,我意已决,我要做这个太师女婿!”荣兰跳将起来,叫道:“你疯了不曾?你……你可是个……是个……”放低声音道:“……你是女儿身啊,怎能做甚么太师女婿?!”

孟丽君心中主意已定,却不便对荣兰明言,瞧她一脸急色,眼泪在眶里打转,强忍着不让流下,便安慰她道:“我自然知道。兰儿,我想那小姐既是太师的女儿,料必是个明理之人,今夜洞房花烛,我要向她言明真相,希望小姐怜我孝心一片,不会怪罪。”语气甚是果决。荣兰失声道:“你……你是说……是说……”孟丽君点头道:“我要求恳小姐,与我虚凤假凰地瞒将过去。”荣兰惊道:“她怎会答允?小姐……你……你这样做又是为了甚么?”

孟丽君道:“眼下情形,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虽无意富贵,但一旦做了太师女婿,自有机会问及叛军作乱之事,打听爹爹下落。若能说服太师替我查出幕后主使之人,便可想方设法为爹爹报仇了。”在她心目之中,爹爹只怕已是凶多吉少了,要查出幕后仇家的身份,为他报仇申冤,自己一介女子,单单依靠一己之力,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所以她须得跻身官场,纵使身犯欺君大罪亦在所不惜。

荣兰哽咽道:“小姐,这个险冒得也忒大了。那太师千金是……是何等样人物,你一介红装,岂不要误了她的终生?她怎会罢休,又怎肯甘心听你摆布?小姐,性命攸关,你……你要三思啊!”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泪珠顺着双颊滚落下来。

孟丽君心生怜惜,伸手替她拭去泪珠,柔声说道:“兰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个道理我教过你的,咱们现下就是这般啊。倘若逃将出去,京城之中便绝不能留。你想想,咱们这一年多来的辛辛苦苦,都是为了甚么?我女扮男装、捐监赴考,千里迢迢地来到京城,又是为了甚么?我决计不能让爹爹沉冤永世不雪,让那些设计陷害爹爹的贼子遂了心愿,让世人不明忠奸、耻笑咱们孟家!兰儿,你相信我,我定有好法子令那太师小姐如我所愿!”

荣兰默默地点头,半晌才说道:“好!事若不成,总之有我荣兰陪着小姐一块儿同生共死。”孟丽君凝视她良久,见她殊无惧意、一脸昂然,心中甚是感动,伸手将她手紧紧握住。

洞房之中,龙凤喜烛高悬。外间虽然大雨如注,却丝毫没有减轻洞房之中的融融喜气。

太师早吩咐家人仆妇退去,将这大好时光留给新人们独自享用。孟丽君坐在一张檀香木椅上,回想起这半日里的见闻,思绪万千。

太师为人当真廉洁正直,心思又匠心独具、与众不同。他不仅免除了婚礼上那一大套庸俗烦冗的礼节,还禁止外人出席,不接收任何人赠送的礼品。唯一的例外,就是太后的懿旨和礼物,太后是太师的胞妹,也就是小姐的姑母了。懿旨上口气亲切、期许款款,礼物甚是平常,不过一个丝结的“同心锁”、几盘精致的小点心,却是太后为了今日亲手所制,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象征夫妻一生平平安安之意,想是太后十分了解太师的脾性。

那个前来宣旨的老太监,五十来岁,面目和善,听说是宫里的总管太监,人称“权公公”,太师唤他“权昌”,瞧模样似乎是个好人。可是人不可貌相,那也难说得很。朝廷昏庸、朝纲不整,甚么样的恶人没有?面慈心狠、口蜜腹剑的小人方才最难提防,说不定这个“权公公”正是皇上身旁的一个奸佞小人呢!

“倘若朝廷之中少几个奸佞妄进谗言,爹爹就不会蒙此冤屈,我也不致身犯欺君大罪,又招惹来这场祸事,更不致要行如此狠辣的手段了。”想到这里,她不禁心底深深叹了一口气,抬头向旁边的新娘望去。只见她凤冠霞帔,端坐在床沿,脸上遮了块大红绸锦,头微微低垂,自然显露出高贵典雅的气质,一双纤纤素手不时把玩着一条绣花绢帕,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她该是从她爹爹口中得知,自己择中了一个绝世无双的“夫婿”、正暗自高兴罢?

孟丽君忽然心生不忍,暗忖:“我自然有了应付的好法子,可未免也忒对不住她了。她才只十七岁,正憧憬着拥有一个如意郎君、过一世快活日子呢。我纵有万不得已的苦衷,却怎能忍心就此扼杀她一段宝贵的青春年华?那实在太过残忍了。”这么一想,身子不禁微微颤抖。

她努力控制住激动的情绪,又望了新娘一眼,忽然想到一个人,“我那映雪妹妹也喜欢手里把玩绢帕的。偏生这般巧,我听得太师唤她‘雪儿’,想必她的芳名之中,也有一个‘雪’字。唉,不知蓉姨和雪妹现在何处?是否也到了京城?她有母亲呵护,当不至如我这般孤苦无依。我这一生,怕是再也见不着她们啦。”又想到荣兰:“我们三人自小一同长大,这小丫头也和我有了姐妹一般的情谊。这回随我出逃,她吃了不少苦头,依旧对我忠心耿耿,可当真难得。”心中登时一凛:“兰儿说要陪我一块儿同生共死,她性子刚烈,说到做到,我可不能辜负了她的这番心意。我决不能死,我要留下有用之身,为爹爹报仇,要活着去见兰儿和雪妹!”

她心意已决,望着新娘,心底暗道:“小姐,你就算怨恨于我,我也顾不得了。不是我心狠手毒,实是有不能说出的苦衷。我暂借你三年青春光阴,只等为爹爹报仇雪恨,立时还你自由清白之身。那时,我……我这个罪人……便在你身旁自刎谢罪!”眼眶之中泪珠欲滴,终于强自忍住。

她缓缓从袖中取出玉匣,拿出其中一个小瓷瓶,将几钱白色粉末倒在一只茶碗中,提起茶壶在两只碗中斟满清茶,手指毫不颤抖。一股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那是有名的“碧螺春”。

孟丽君站起身子,稳步踱至床沿,在新娘身旁坐下。新娘身子一颤,头垂得更低了,手不再把玩绢帕,轻轻放在膝前,近处看来,她一举一动更见妩媚。

孟丽君拿起几案上一枝晶莹剔透的小竹棒,伸到盖头之下,向盖头轻轻掀去。她先前一直举动沉稳,这时不知怎地手指竟微微颤抖,几乎握不住这细细的小竹棒,心中忽然十分紧张,其程度似乎不下于那将初为“夫婿”所窥的新娘,并且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却不知是好是坏。手指用力,终于将那红盖头掀开了来……

孟丽君抬眼向那新娘望去,蓦地脸色大变,现出一副又惊又喜的神情,又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身子微微颤抖,竟比方才掀起盖头那一刹那还要紧张,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哆嗦着嘴唇,失声道:“你……你……你是……”

盖头掀起后,那新娘原本微微抬头斜睨自己的“夫婿”,怎料一瞥之间,便呆呆地定住,脸上的神色也犹疑不定,一张皎若春花的脸庞现出惊诧之极的表情。听到孟丽君的声音,瞧见到她惊喜交加的神情,也颤声道:“你……你是……你是……”脸上登时现出欢喜无比的神色,清澈的眼睛中闪耀着喜悦无限的光芒,泪珠夺眶而出。

孟丽君瞧她的神情,再无疑意,冲到房门口四下打量,见没一个人,才闩上房门,转过身子,抢步上前,低声叫道:“你是……是……映……映雪妹妹!”那新娘蓦地站起身子,跪了下去,双手抱住孟丽君,哭道:“小姐!我……我还以为……以为……这一生一世再也见你不……不着了……”言罢已泣不成声。孟丽君也热泪盈眶,抱住苏映雪身子跪倒,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良久,孟丽君止住泪水,扶苏映雪站起,并肩坐在床沿,从她手里拿过绢帕,轻轻替她拭去泪水。苏映雪刚刚止住泪,忽然抽噎道:“小姐,我娘……被人害了……如今生死未卜,只怕……只怕是凶多吉少了……”说罢伏在孟丽君肩头又痛哭起来。孟丽君一惊,昆明至京城千里迢迢,蓉姨母女不谙世事,一路之上困难重重,自是可想而知。这一年里,自己曾多少次为她们祝祷祈福,只盼她们平安无事。如今苏映雪竟成了太师女儿,那是任谁也意想不到之事,由此而知,她二人必然经历了一段难以想象的经历。瞧雪妹伤痛欲绝的模样,倒不忍心就问。她轻抚苏映雪后背,以示安慰,柔声劝道:“妹妹,吉人自有天相,你且莫太过悲伤。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苏映雪慢慢止住眼泪,抬起头来,凝望着孟丽君的脸庞,含泪问道:“小姐,一年不见,你可清减了不少。你……你怎么胆敢女扮男装,还到太师府里做女婿?”

孟丽君苦笑一声,道:“你先将这一年里发生的事情说与我听,再听我说我们的经历罢。”又道:“等一等,咱们先将蜡烛熄了。否则旁人见烛火彻夜不熄,不免过来察看,听见我们说话,可就糟了。”苏映雪道:“是,我欢喜得糊涂了。”孟丽君吹熄两支龙凤喜烛,侧耳听了听外间的雨声,依然淅淅沥沥不止,倒方便了自己二人的谈话,说道:“雪妹,你说罢,声音放低些。”苏映雪凄然一笑,点头道:“好。”

“那日慌急中我们母女二人坐了那车夫的马车先出城去,站在城外桥头等候小姐和兰儿。过不多时,便另有一个车夫上前来招徕生意。娘说先前那车夫的马车窄小,坐不下四个人,少不得要另雇一辆车,便要他候在一旁稍待。等了大半个时辰,仍不见小姐出城,我们急得不得了,恨不得立刻进城去寻,又不敢违拗小姐的吩咐,只好站在原地继续等待。”

“又过了一会,远远地看见一队军士出了城门,一路向东搜查而来,眼看就要到桥上了,娘还不肯走。我知我们母女二人形容到底异于常人,桥上过往行人尚且不住盯着我们看,等那些军士到了眼前,必定瞒不过去,倘若被擒,反而连累小姐。我把娘拉到车里,劝道:‘小姐说过,万一路上走散,就到汤郎镇会合,不如我们先去汤郎镇好了。’娘也无奈,只得依了。”

“于是乘了雇来的马车连夜赶路。不想那车夫是个新手,地形不熟,路上不知怎的竟迷了路,等到天亮时才发觉夜里走的方向完全不对,只好掉转马头。这么耽搁了大半日,到得汤郎镇时已是下午太阳落山的光景了。我和娘不敢怠慢,便一个一个码头地去打听。说来也算幸运,才问到第二处码头,便有船家告诉说,有这么两个人,刚上了前面一条船,才离开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我和娘大喜,连忙雇了最好的船去追,一路许下高价,不住催促船夫快行,却不知为何,怎么追也追不见你们。”

孟丽君听她这么一说,回想当日在汤郎镇阴差阳错的经历,不由轻叹一声。原来自己二人以为窦蓉娘母女先行出发,必是早到了汤郎镇。后来一时大意,被那船夫谎言诓骗上船,却不想甫一离岸,窦蓉娘母女就赶到了,又雇船去追自己。可自己未行数里便移船靠岸,走陆路回到汤郎镇里,反倒落在了后面。她们一路前行追赶,却如何能追得到?虽然次日自己便探得消息,雇了船东去,但当时银子有限,雇不起最好的船,哪里还能追得上前一天便已离开、更许了高价快行的好船,自然越追越远了。

心头一阵唏嘘慨叹,却不打断苏映雪说话,听她继续说道:“在江上行了四五日,沿途各地码头都张贴了榜文图像,要缉拿小姐。江边搜查得紧,我们便一直躲在船舱里不敢出来,倒也有惊无险、一路无事。我们只是担心小姐,不知你们女扮男装,是否当真可以掩人耳目……”孟丽君微微一笑,心道:“我有易姿丹在手,女扮男装、掩人耳目,虽说不容易,倒也还不算甚么难事。这一路上我们最大的难处,便是没有盘缠。不过千辛万苦也都过来了,雪妹既然不知,我又何必说出来令她难过?”

听苏映雪说道:“又过了七八天,依旧没你们的消息。船到重庆,船夫便不肯再向东行,我们只好另雇一条船,继续向东追赶。娘每日日间精神涣散,跪在船头,对着江水求佛念经,求恳老天爷保佑小姐平安无事,夜里睡不着觉,连梦里都在呼唤小姐,我无论如何劝慰,也不顶事。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的希望一天天下沉。”

“一日,娘在船头呆呆地望着江水,我又劝娘道:‘吉人自有天相,小姐定然平安无事。她们必是向着京城去了。咱们便也去京城,到了皇甫老爷府上,自然见到小姐了。’娘愣了半晌,方道:‘也只有如此了。’于是我们继续东行,思量着到了前面大地方,再雇车北上京城。”

“船行了三四日,到得一处所在,船夫不肯前行,说是前头水贼猖獗,杀人越货、夺人财物,前些时日已出了几起命案。兵荒马乱之际,官府也管不了。娘不信,一心想着早日到京城,许了他许多银子,那船夫还是不肯。我们只得提了包袱离舟登岸,顺着河道往前走,盼着能再雇得一条船。走了约莫一顿饭工夫,果然前面岸边横着一条船。我和娘大喜,便上了船……”

孟丽君跳将起来,低声呼道:“上不得!那定是贼船。”苏映雪两行清泪流下,哭道:“君姐,你那时若在就好了,也不会有后来……后来……”孟丽君坐下,替她用绢帕拭去眼泪,道:“妹妹,你别伤心,慢慢说下去。”

苏映雪勉强抑住泪水,说道:“那船上有父子两个船夫,都不是好人。他们将船划至江心,使了个眼色,那年轻的将桨往船上一抛,那老的从怀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原来他们父子二人都是水贼,看我们包袱沉重,便起了歹心。两个人满口风言风语,说是要劫财劫……色……”她声音越来越低,却包含着极大的恨意。孟丽君越听越是不安,叫了声“妹妹”,却说不出话。

苏映雪道:“娘跳起来,向他们喝道:‘你们若是要银子,都在这包袱里。我母女二人的清白名声,万万不可毁在你们手中。若是用强,我母女便跳江死在这里。’说着将包袱向他们扔去,身子已站在船沿,我也跟着站了起来。”

“那父子两个料想不到我们这般刚烈,也不愿我们就此死去,于是先打开包袱查看。他们瞧见包袱里各种金银珠宝、首饰细软,乐得合不拢嘴,碰碰这个,拿拿那个。翻来看去,忽然从一件衣衫里抖出了一封信函。我和娘这才想起,原来那包袱里还放了小姐当日换下的衣衫,皇甫少将军遣人送来的救命书信也在里面。方才一时情急,不曾细想,将包袱扔出,这封信落在他们手中,更不知会生出多少事端!”

孟丽君惊道:“那封信你们不曾毁去么?我当日曾嘱咐将信烧了的呀。”苏映雪叹道:“我们那十几日过得诚惶诚恐、心神不宁,哪里还有心思想到这上头去?若不是他们东翻西找地抖出书信,我们只怕早都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娘知道事关重大,冲将过去,叫道:‘把信还我!’伸手去夺,却被那年轻的挡住。那老的飞快地看过书信,他们也见过官府张贴的榜文告示,自然以为我就是云南孟总督的小姐,便说要将我们连人带信交给官府……”

孟丽君哼了一声,道:“他吓唬你们呢。他们自己就是官府要拿的水贼,又怎敢解你们去见官?”苏映雪睁大一双妙目,道:“原来……原来他在吓唬我们,娘却信以为真了。我想,交给官府,他们定会把我当作了小姐,代小姐一死,我甘心情愿,但势必连累了皇甫老爷一家,那万万不可。”孟丽君心中感激,伸手握住她手。

苏映雪道:“娘也是这般思忖,默然不语。那老的见计谋达成,把刀子收回怀里,伸手便来拉娘,娘挣扎不过,被他拉进舱里。那年轻的一脸诡笑,慢慢向我逼近,我心中惶急,站在船头想要投江,又担心娘,从头上拔出一根簪子,对着咽喉,道:‘你再近前一步,我便自杀。’那年轻的呆了一呆,想不到我依旧不从,倒也不敢逼近。”

“我站在船沿,一步不敢动,手中的簪子也不敢放下,他不前进,却也不后退,两个人就这么干耗着。过得一会,我听见船尾传来一阵大响动,隔着船舱,又看不真切。忽然,我听见那老的一声惊呼,开始大声咒骂起来,随即传来一声惨呼,像是娘的声音,我惊叫道:‘娘,娘!你怎么了?’话音未落,便听到一声极大的水花声,像是有人落水的声音……”

“第一声惊呼传来时,那年轻的便穿过船舱去查看了。我听到落水声,心里担心极了,也要过去查看,才走了两步,又急忙退回船头。那年轻的扶着老的已走出舱来,那老的左手鲜血淋漓,似是被刀割伤,却不见娘的影踪。我叫道:‘我娘呢?你这恶人将我娘怎么了?’那老的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道:‘贼婆娘好生恶毒,觑空将信抢了吞下肚去不说,还用刀子刺伤了老子!老子便给了她一刀,她还没死透,自己挣扎着跳江了!’”孟丽君不由“啊”的惊呼出声。

苏映雪道:“我手一软,‘噗’的一声,簪子掉进江中,哭了出来,叫道:‘娘,娘!’那老的说要杀我灭口,年轻的却不肯,两个人争执起来。我心中悲痛欲绝,对这两个恶人恨之入骨,心想娘既然给他们害死,书信也已经毁了,我反正是不想活了,不如也投江自尽,保全清清白白的身子。况且我一死,他们只当孟家的小姐死了,便没人再对小姐不利。娘的仇我不能报了,那也是无法可施,好在天理轮回,恶报不爽,这两个恶人到头来必定恶有恶报、不得好死。我向舱里望了一眼,心道:‘娘,你等等我,女儿跟你来啦。’纵身跳入江中,身子沉了下去,喝了许多江水,迷迷糊糊听见那年轻的在船头连声呼叫,便甚么也不知道了。”

苏映雪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怔怔地瞧着地下,想起那日九死一生的经历,居然能活到此刻,和小姐相会,实在难以相信。

孟丽君歉然道:“雪妹,都是我不好,害你受了这许多苦楚,又连累了蓉姨。”苏映雪回过神来,正色道:“小姐说哪里话。老爷一家待我母女恩重如山,便是粉身碎骨亦毫无怨言。娘虽生死未卜,她若知小姐安然无恙,心中必定欢喜无限。小姐又何必自责?”孟丽君心头一热,知道和窦蓉娘母女这份生死以之的情义相较,甚么感激的言语都是赘言,伸手轻轻抚摸她的秀发,说道:“后来呢?天幸你投江未死,想来必是太师恰巧经过,救起了你,又认作义女,视同己出,是不是?”

苏映雪叹道:“小姐甚么事情都能料对。那日我投身江中,只道必死无疑,哪知昏昏沉沉中,竟然醒转过来。只见一个老者正瞧着我,那就是太师了。我那时不知他的身份,担心又落到甚么恶人手里,便挣扎着要起身。他止住我,问我叫甚么名字,家住哪里,为甚么会投身江中。我瞧他不像恶人,却也不敢说出真相,只说和母亲从云南而来,前往京城投奔亲戚,不想误上贼船,母亲被害投江,我不堪受辱,便也投江自尽。他十分惊讶,又愤怒异常,霎时间显出一股威猛的气势,令人不敢直视,我给吓住了,话也不敢说。他随即脸上现出怜爱的神情,柔声和语地安慰我,叫丫鬟服侍我喝药休息,就出去了。我后来才知道,他将地方官员斥责了一番,令他们限期之内剿灭水贼,又替我四下打探我娘的下落。”

“我将养了十几日,身子已大好了。太师每日里都来瞧我,告诉我寻找我娘的进展。官兵们虽然没能找到我娘,但江中远近一带均已细细打捞,未见……浮尸,终归还有一线希望。官府清剿了数十名水贼流寇,却并未找到那父子二人,必是得了我们的金银细软,便立时潜逃了。”

“太师为人外刚内柔,他话虽不多,但我瞧得出他打心眼里关怜我,就如慈父一般护爱我。他待旁人都很严厉,只有和我在一起时,他眼里才有这么一丝半丝的柔情,偶尔会微微一笑。有一日他私下里告诉我,已故的太师夫人和他相识之初,也是被他自江中救起,而我自江中救起时,那副柔弱无助、楚楚可怜的模样,更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四十余年前的那一幕。”孟丽君“哦”了一声,心想太师夫妇伉俪情深,一往至此。忽然心中一酸,想起了爹爹和娘亲的往事,娘虽早去了,可爹爹这一生一世,难道不是一直记挂着娘么?

苏映雪接着道:“我自幼无父,老爷待我虽好,娘却不让我太过亲近。此刻娘生死未卜,我正值孤苦凄凉之际,却有一个人像父亲一般地待我,疼我爱我,怜我惜我,令我怎能不心生感激?可我那时虽不知他的确切身份,却知必是朝中要员,我身份低微,哪敢抱有甚么指望?便连想也不敢想。直到那日里,他告诉我他和去世夫人的往事,说见到我就像见到了往昔的夫人,他知我孤单一人,问我愿不愿意做他义女。我当即跪下磕了三个头,叫道:‘爹爹。’他大喜,抚摩我头发,道:‘好女儿,乖女儿。’这时才将他的身份告诉我。我听得他乃是官居极品的当朝太师,惊得呆了。记得曾听老爷满怀敬仰地说起过太师的种种事迹,没想到我竟有机缘见到他老人家,还拜他为义父。”

“我听爹爹说,他此番南巡,一则探察前方战事,二来沿途视察各地灾情,安抚民心,也顺道回乡祭祖。现下前两方面都进行得差不多了,前面已到家乡,他要到祠堂祭祖,并正式收我为义女,改作梁姓,从此我改名梁映雪,他便唤我雪儿。太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太师之女地位荣耀尊贵,可是我一点也不稀罕,我只是高兴有了一个疼我爱我的好爹爹,享受到一份从来没有的父爱。”

苏映雪又道:“太师生性不喜奢华,更严禁地方官员奢靡铺张,那次祭祖轻车简行,没有排场。他祭祖之后,又在香炉里插了三根香,磕了三个头,命我跪下,对着祖宗牌位磕七个头,再向他磕三个头,叫声‘爹爹’,我便正式成了太师之女。此后我们便一路回京了。”

孟丽君突然插口问道:“那么回京途中经过湖广武昌府咸宁县之时,妹妹该是和太师在一道了?”苏映雪一愣,不明其意,道:“是啊。怎么啦?”孟丽君道:“没甚么。只是我那时正在咸宁,差一点还要拦下太师的轿子告状呢。但细一思量,并无把握,终究作罢。”

苏映雪“啊”的一声,心中颇为惋惜。过了一会,续道:“自认作父女之后,我本想恳求爹爹遣人四处打听小姐的下落。可转念一想,小姐毕竟还是朝廷钦犯的身份,失散了这么久,小姐定然另有盘算。我若冒冒失失说将出去,只怕扰了小姐的打算,反而不好。不如到了京城,寻到皇甫老爷府上,自然能与小姐重逢。”

“回到京城,我便和爹爹说,兵部皇甫侍郎是我娘的远房亲戚,当日我们母女一路上京,就是要投奔他家的。我求爹爹代为周旋,容我与皇甫侍郎见上一面,告知我娘的情形。爹爹听了,叹口气道:‘皇甫敬已被皇上革去兵部侍郎的职位、贬为庶民,现下已经回转原籍,不在京城了。’我大吃一惊,还要再问,爹爹道:‘朝廷的事情,你一个闺阁女孩儿哪里能懂?既是你的远房亲戚,日后为父自会设法让你们见上一面。’我也无法,只得作罢。”

孟丽君点点头,道:“难怪我到处打听,现今的兵部侍郎姓朱名奎,已经不是皇甫伯父。好容易打听到皇甫府的所在,偌大一个府邸,竟只有一个年老耳背的家人看守宅院,却是一问三不知。”

苏映雪道:“这大半年来,我心中担惊受怕,唯恐与小姐再无相见之日。每日只在佛前焚香祷告,祈求神明,护佑小姐一路平安、早日来京相会。天幸神明灵验,如我所求,让我与小姐今日得以重逢,实是不胜之喜。”说到这里,紧紧握住孟丽君的手,又流下泪来。

孟丽君也反握住苏映雪的手,缓缓说道:“雪妹,你相信我。只要蓉姨还活在世间,我就一定会找到她!那两个杀千刀的水贼,不论逃到天涯海角,我也定会把他们找出来,替你和蓉姨报仇!”语音坚定无比。苏映雪点点头,心中慢慢安宁下来。她自小便对孟丽君有一种说不出的信赖和依靠,只要小姐说出口的话,便从来没有做不到的。

过了一会,孟丽君苦笑一声,说道:“今日我们姐妹重逢,原是不胜之喜。只怕妹妹也没料到,竟会是眼下这般尴尬的情景罢?太师对妹妹果真疼爱得很,好好的一场绣球招亲大会,却偏偏挑上我这女儿之身。”苏映雪这才想起,忙拭去眼泪,问道:“小姐你这一年是怎么度过的?从云南千里迢迢奔波到京城,你金尊玉贵之体,如何受得住?兰儿呢,她可一直伴在你身旁?你又怎会到了太师府里做女婿?”

孟丽君叹道:“你别性急,听我慢慢说。”于是将这一年来的经历逐一说来,却绝口不提一路缺少银钱、当了玉佩耳环、后来只得靠行医赚钱的艰辛。又说了前日出了春闱、今日赏玩京城风物,如何在酒楼中得知太师小姐招亲,如何来到太师府、狂风突起,如何被绣球投中,又如何在太师面前百般推辞、终不得脱的经过。苏映雪听得呆了,想不到她这一年里竟有这许多奇异的经历,更料不到绣球招亲之中还有这许多的波折。

孟丽君最后说道:“我只道这一遭难脱劫难,没想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本来的一桩尴尬事,到头来咱们竟得以姐妹团聚,真是喜从天降。明日告诉兰儿,她定会高兴得跳起。这丫头一路跟着我,可当真吃了不少苦头。”苏映雪眼睛一亮,笑道:“姐姐且莫告诉她,明儿叫进来,我先唬她一唬。”孟丽君莞尔道:“你倒变得顽皮了。”

苏映雪笑了笑,随即正色道:“小姐,今日我们姐妹相会,殊属巧合,你事先自然不知新……新娘是我。洞房之中,是男是女一辨即清,倘若那太师小姐不是我,你有何应对之策,却要如何逃过这一关?”孟丽君凄然一笑,说道:“我有甚么法子?已到这步田地,我又能怎样?不过将真情说出,盼那太师小姐怜我一片孝心、救父心切,不加怪罪罢了。”

苏映雪道:“纵然小姐不加怪罪,你身份已露,旁人也容你不得。”孟丽君道:“我要求恳小姐,替我隐瞒身份,与我在人前做一对虚凤假凰的夫妻。”苏映雪一惊,说道:“倘若那小姐不允,反要治你罪呢?”孟丽君道:“太师外厉内慈,他的女儿想来必是明理之人,我苦苦求恳,她未必不会心软。”苏映雪道:“此事非同小可,关系小姐终身,她怎会轻易答允?”孟丽君道:“她定不答允,我便没有法子啦。要杀要剐,随她去罢。天不佑我,我能怎样?”

苏映雪摇头道:“不,小姐心中定有好法子。你一心为了相救老爷、扫平叛乱,眼下这桩婚事虽然尴尬,性命攸关,可一旦成功,日后的路便好走得多了。姐姐既已被逼迫到了如此地步,是断不肯放弃这个机会的。但若要报仇,首先须得留下有用之身。我想,今夜洞房之中,无论这太师小姐怎样,姐姐定都有了妥善的法子处理善后,纵无十分把握,也有七八分,是不是?”孟丽君凝视着她,心想雪妹到底比兰儿更了解我,当下点头道:“是。只是这条计策过于狠毒,我才不愿说出。妹妹如想知道,我就告诉你。”苏映雪点点头。

孟丽君起身端起几上左边的一只茶碗,说道:“我已在这碗‘碧螺春’中下了迷药,本打算劝小姐喝下,再将身世真相相告,苦苦恳求。她如肯答允,我自然悄悄解了迷药;她若不肯,我先拖延时间,待她昏迷后,用银针刺她穴道,令她就此神志不清、昏迷不醒,此后便只能卧病在床,连说话也不能够。这门银针渡穴的功夫,我娘留下的医书中有所记载,自离府这一年里我医术大进,如今已然火候圆满、绝无差错。”

苏映雪脸色有些发白。孟丽君又道:“这条计策实在毒辣,乃是下下之策,迫不得已方才为之。我适才已发下毒誓,暂借她三年青春光阴,只等为爹爹报仇雪恨,立时还她自由清白之身。那时,我便在她身旁自刎谢罪!”苏映雪“啊”的一声,双手合十道:“菩萨明鉴,小姐方才的誓言做不得数,求菩萨保佑她无灾无难、一生平安。”言语至诚,出自肺腑。

孟丽君深为感动,说道:“妹妹,说不得只好委屈了你,和我做一对挂名夫妻。”苏映雪道:“我有甚么委屈?倒是姐姐你,你也忒委屈你自己了。”孟丽君心中一阵暖意,伸手紧紧握住她手,苏映雪也伸手过来,四手相握、四目相对,两人俱是欢喜无限,感觉前途虽然坎坷,但只要能聚在一起,一切便殊无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