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次日清晨,孟丽君醒转过来,瞧着苏映雪伏在自己肩头,右手紧握自己左手,正睡得香甜,心想:“总算这一切不是虚幻,我还当一觉醒转,就会发觉不过是一场美梦呢。”轻轻扳开她手,起身穿好衣衫。孟丽君知她不惯熬夜,昨日久别重逢,有说不尽的话语,直到四更天方才睡下。自己素来卯时起床,便躺着也再睡不着,就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孟丽君走出卧房,见风雨已止,天色放晴。两个丫鬟在门外侍立,见她过来,福了一福,齐声道:“姑爷早安。”孟丽君抬起头,见左边一个十七八岁年纪,相貌端庄,右边一个略小些,才只十五六岁,容貌颇为俏丽。微微一笑,问道:“两位姐姐芳名如何?”那年长女子呆了一呆,忙道:“姑爷快别这么称呼。奴婢名唤绛香,她是芙蓉,都是服侍小姐的丫鬟,姑爷叫我绛香好了。”孟丽君道:“绛香姐姐……”绛香突然跪在地上,道:“绛香当不起姑爷这般称呼,给外人听见,只当是绛香不懂规矩。请姑爷直呼绛香贱名。”孟丽君吃了一惊,心想太师府御下好生严厉,说道:“你起来吧。绛香,你家小姐此刻尚未醒转,且莫惊醒她。待会小姐起身,立时告知我,我现下在附近走一走。”绛香站起身,应道:“是。”
孟丽君信步而行,走了数十步,忽然想起一事,停下脚步:“哎呀,今日就是会试之后的第三日,乃是张榜天下的日子,我这湖广举子郦君玉,不知中得第几甲第几名?想是先前急昏了头,昨夜重逢又只顾着高兴,竟全然忘了这事。不好,昨日填表之时以及后来当着太师的面,我都说是湖广秀才郦如兰。那时怕被发觉是女扮男装,倘若假冒举子,还参加了会试,便是欺君罔上的杀头重罪。没料到阴错阳差,这洞房花烛之夜,竟过得有惊无险。我现下要不要告诉太师,我不是郦如兰,而是郦君玉?”
踱了两步,心中已有计较:“凭我的才学,今科当能得中,迟早瞒不过太师。再说我昨晚一夜不归,姑丈和俞员外这会子想必等得心焦了,得着人去通知他们。这样一来,谎话便也揭穿了,倒不如及早老实交代为好。”
想到这里,不再向前走,回转卧房。绛香道:“小姐尚未醒转。”孟丽君点点头,问道:“你知道我的那个僮儿容清么?烦请唤她过来,可好?”绛香道:“是。”一旁芙蓉抿嘴一笑。孟丽君见她笑得怪异,问道:“怎么了?”芙蓉道:“姑爷的那个书僮……”突然“噗哧”一声,掩口直笑。绛香喝道:“芙蓉,怎地这般不懂规矩。姑爷问你话呢,笑甚么?”
芙蓉好不容易止住笑,说道:“姑爷的那个书僮,不知怎的,和甚么人都不说话。我们总管好心拉他喝喜酒,他一杯也不喝,就这么呆呆地站在耳房的窗户边,远远地望着新房,一脸苦色。都已经三更天了,还不肯去睡,脸色却渐渐高兴起来。天亮时我起身,见他依旧那么站着,想是站了一晚,竟也不觉疲倦。他见了我,忽然施了一礼,文绉绉地道:‘这位姐姐,我家公子早上起来若是唤我,还请姐姐通告一声。’他这会儿,定是眼巴巴地等在耳房呢。可真是个怪人。”
孟丽君知道荣兰这一夜必定提心吊胆、不得安睡,却没料到她竟然站了一夜,忙道:“那么便烦劳你去唤了她来。”芙蓉道:“好,奴婢这就去。”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苏映雪衣衫不整,奔了出来。孟丽君迎上前去,见她眼圈微黑,道:“怎地不多睡一会儿?”苏映雪“嘤”的一声,扑入她怀中,哭道:“我还以为是做梦呢!醒转之后,不见了你,我……我……”孟丽君搂住她的纤腰,走进卧房,安慰道:“我醒得早,出去略略走一走罢了。”
绛香和芙蓉面面相觑。小姐素来矜持大方,在府内上下人等心目中有如天人,今日做了新嫁娘,不想行事竟变得颠三倒四、不着边际。芙蓉忽道:“嫁得这样的夫婿,小姐当然欢喜。一时不见,心中惊慌,也是有的。换作是我,还不知……”绛香啐她一口,叱道:“你发糊涂了,这种事情也是想得的?姑爷吩咐你找人呢,还不快去!”芙蓉低头去了。绛香朝卧房望了一眼,脑海中情不自禁地现出那张俊秀儒雅、神采飞扬的面庞,那微微的笑容以及那一声低低的轻唤“绛香姐姐……”,一颗心突突直跳,想起芙蓉没说完的话语:“换作是我,还不知……”一时不由呆了。
孟丽君搂着苏映雪的纤腰,进了卧房,扶她坐下,说道:“雪妹,如今比不得在家,一举一动都须小心在意。你我虚凤假凰,扮作一对假夫妻,可不能给外人瞧出端倪。我久扮男子,言语行动并无破绽,你也要沉着冷静些才好。”苏映雪偎依在她身侧,低声道:“我如何不知这其中干系?只是方才醒转之际,寻你不着,方寸大乱,一时顾不得这许多。小姐,从今往后,我便安安心心做你的娘子。”
孟丽君嘴唇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记得今后不论人前人后,你都要唤我‘相公’或是‘官人’,亲热些就叫‘郦郎’,我便称你做‘娘子’‘夫人’,叫‘雪妹’也可。只是‘小姐’这两个字,今后再也别提。”苏映雪点头道:“我记住啦。”孟丽君又道:“在太师面前,旁人跟前,你我可要装得恩爱些。”苏映雪笑道:“咱们此刻这般模样,可不是恩爱得很么?”孟丽君大喜,道:“就是这样。是了,我来为你穿衣梳洗。你唤门外绛香姐姐打水来。”
苏映雪俏脸一沉,嗔道:“好啊,新婚第一天,就探听到人家丫鬟的名字,还这么情致缠绵的叫甚么姐姐妹妹,你眼里到底有没有我啊?”语音甚是严厉,眼睛却眨了几下,嘴角边满是笑意。孟丽君一愣,不明她意,但听她这几句话声音甚大,显是说给外人听的,便也大声说道:“叫她姐姐,这是礼貌啊。娘子若不喜欢,我不叫就是了。”
这几句话传了出去,门外绛香正自发呆,听闻之下羞得满脸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滚,心道:“姑爷不过生得俊俏些,哼,他俊不俊,干我甚么事?他要叫我姐姐,我劝也劝了,嘴生在他身上,我有甚么法子?”转念想起小姐素日待自己的好处,委屈立时平了,想道:“是了,谁让姑爷生得这般丰神俊朗、品貌出众?小姐配着这样的人物,心中自是欢喜得很,怕他移情别恋,管得严厉些,也是应该的。唉,其实,也只有小姐这样的美貌佳人,才配得上姑爷这样的英俊相公。我们这些人,身份固然低微,姿色又是平常,及不上小姐十成里的一成,见到姑爷更是自惭形秽,哪里用得着小姐担忧呢?”
这边卧房里,孟丽君笑道:“娘子,是我不好,小生这厢给你赔罪了。”说着站起身揖了一礼。苏映雪“噗哧”一笑,转怒为喜。其实,她又哪里发怒了呢。孟丽君道:“娘子还是快些梳洗才好,我的那个小僮儿,马上就要过来了,你愿不愿让她见到你这副模样呢?”苏映雪跳了起来,叫道:“兰……兰……她要来啦!你现下才告诉我,瞧我怎生……哎呀,绛香,绛香,快打水来!”绛香在门外低低地应了一声。
苏映雪披上外衣,坐在铜镜前。孟丽君看着她,心中欢喜,暗想:“雪妹如今可比从前在家时性子开朗许多。”说道:“我来为你梳妆。”用犀角木梳轻轻梳理她柔亮的秀发。铜镜之中现出两张光彩照人的面庞,一张秀美中满是妩媚,另一张俊逸之中英气勃勃,当真光芒四射、明丽不可方物。
绛香端上一盆温水,见到两人这般恩爱,又是高兴又是伤心,不敢多留,退了出去。
孟丽君低声道:“雪妹,有件事情,你且替我想一想,这样做好是不好。”将昨日冒名郦如兰的缘由和今日朝廷放榜天下之事说了,又细述了自己的顾虑。
苏映雪听罢,微一沉吟,说道:“记得爹爹入闱前的一日夜里,我去书房送消夜,不巧爹爹正在会客,我便站在帘幕后面等了一会,听见爹爹和一位梅翰林在议论春闱会试。听他们说话,这春闱会试的第一关,由副主考文大人及一众考官协同审定。这位文大人是国丈的心腹,他对我爹爹颇为忌惮,凡事不敢当面违拗,背地里却总是阳奉阴违的。第二关,便由我爹爹独自鉴夺。爹爹为防那文大人暗地搞鬼,每次都要在第一批删下的文章中随意挑出几份,看看有无被他私自扣下的好文章。听说三年前的会试中,就查出了一份,是国丈公报私仇、暗地嘱咐文大人扣下的。爹爹禀奏皇上,岂料国丈狡猾得很,推得干干净净。文大人另找了人替罪,那人罪责不轻,文大人却只罚了一年俸禄。不过这么一闹,那文大人今年可再不敢耍甚么花招了。这第三关,就是皇上自己了。爹爹言道,当今皇上自小便聪明得很,诗词文章、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就是可惜为人太过花心,又不把心思放在朝政上,才弄得奸佞横行、朝纲不振。爹爹说,皇上眼光是有的,能力也是有的,倘若他振作起来,定然是一个有道君王,断不会输于前朝的圣主明君……”说到这里,听见孟丽君轻轻“哼”了一声,知她心里对皇上不满,忙回转话题,道:“有些话我也不明其意,这些都是爹爹的原话,我不过依样学给你听罢了。我所知的就是这些了,小……你……你瞧着办吧,你的主意总比我高明些。”孟丽君手握木梳,沉吟不语。
苏映雪从她手里夺过犀角木梳,笑道:“我自己来吧,待会兰……她进来了,见我衣不整、头不梳,还不笑话死我啦?她现下改名作甚么,还是叫作容清吗?一年不见,不知她长高了没有?”一面飞速梳洗完毕,挽了一个高高的发髻,云鬓如雾,更显得娇美婀娜。这是新媳妇的发式,数日前已由下人教会。
孟丽君略一思忖,心中已有计较,她主意早定,听过苏映雪这番话语,更多了几成把握。走过去握住苏映雪一只素手,上下打量她一番,笑道:“妹妹越发美丽动人了,当真我见犹怜。”苏映雪啐她一口,嗔道:“好没正经。”
话音刚落,门外芙蓉的声音道:“姑爷的僮儿到了。”荣兰的声音在外头唤道:“公子,公子!”她这一夜提心吊胆,虽见天都亮了太师府仍然未有动静,想是公子已将那太师小姐稳住,但不见面细细问个究竟,终归放心不下。可任她再胆大心切,却也不敢贸然闯进卧房。
苏映雪顽皮心起,轻声道:“我要吓吓兰儿,你可别阻拦。”孟丽君微微一笑,道:“别太过了。”苏映雪道:“我自有分寸。”高声唤道:“芙蓉,你进来。”芙蓉应道:“是。”走了进来,垂手侍立。
苏映雪问道:“爹爹早朝去了没?”芙蓉回道:“老爷五更天就上朝去了。他吩咐不让唤醒小姐和姑爷,说下朝立刻回来。”苏映雪道:“知道了,你和绛香都回房歇着去吧。把那小厮带到厢房,将一干人等都撤了,只留两个在前门伺候着,没我的话不让进来。我有话要问那小厮。”芙蓉应声出去。
荣兰在门外听得惊疑不定,待芙蓉出来,悄悄问道:“姐姐,我家公子不在里面么?”芙蓉尚未回答,已听里面小姐的声音叱道:“好大胆的小厮,在我房外,也有这许多话说?绛香、芙蓉,你们两个听了,不许和这小厮说上一句话。”声音娇媚,悦耳动听,可语气竟异常严厉。绛香和芙蓉对望一眼,均想:“小姐素日脾性何等温柔,今日怎地无缘无故这般严厉?她和姑爷既然恩爱,爱屋及乌,又为何对他的书僮如此不客气?”满腹疑问,却不敢多言,应了声“是”,领着荣兰到了厢房。
荣兰心中更是纳闷,她一路上已听芙蓉把她们小姐夸得盖世无双,又是美貌又是温柔,待下人也好,是太师的心肝宝贝,却从不恃宠而骄。眼下未见着面,只听她言语,哪有半分好处,既刁蛮又无礼,完全是个宠坏了的千金小姐模样,不觉又是失望又是担心。心想倘若这小姐知书达理、深明大义,公子软言求恳,或许还能打动她恻隐之心。现下既是这副德行,只怕就难办了。电光火石间,脑中一念流转:“太师府到得此刻尚无动静,那太师小姐若未答允我家公子,是说不过的。莫非她已经答允,只是得了个女儿妆的夫婿,未免心中着恼,要寻个人来发泄一通,又恐泄露天机,便将我寻来,打骂一顿,解解胸中怒气,亦是情理中事。否则,芙蓉这么说也还罢了,昨日府中下人众口一词,都说他们小姐好得很,那都是假的么?也罢,只要她答允不泄露公子的身份,别说打我骂我,就是杀了我,也没甚么。”想到这里,又稍感宽慰。
她胡思乱想间,忽听得里间有人道:“你进来罢。”正是那太师小姐的声音。原来卧房和厢房是连通的,中间只隔了一间偏房。荣兰不敢违抗,低头走了进去,微微抬头一瞥,只见一个婀娜窈窕的身影立于窗下,背对自己,想必就是那太师小姐了。她一瞥之下,不由呆住,心想:“这背影好生眼熟,细细想来,她的话语声也十分耳熟,难道竟是我熟识之人?但她是京城里的千金小姐,我不过是昆明城中一个小丫头,这如何能够?”思量之间,竟忘了上前叩见。
苏映雪怒喝道:“大胆小厮,见了本小姐,不叩拜行礼,一双眼睛忒贼溜溜的,好生放肆!”荣兰大奇,心想:“你不曾回转身子,怎知我盯着你看?哼,你当自己生得如何好看呢,我瞧固然及不上我家公子,就连映雪姐也及……哎呀,难道……难道……”想到苏映雪,登时眼睛一亮,“她……她的声音和背影,可不是像极了映雪姐么?但这……怎么可能呢,她……她究竟是谁?”心头几分困惑、几分紧张,又带着无限期盼,只盼着她略略回转头来,让自己看个究竟。不由讷讷道:“你……你是……”
苏映雪心中一惊:“难道她便已瞧出了么?”忽然间一阵难以抑制的冲动袭上心头,只想转过身子好好地瞧瞧她。自记事以来的十余年里,她们姐妹三人都生活在一起,从未稍有分离。现下蓦地一年没见了,她……她可还是原来那个天真伶俐的小丫头?逗弄之心烟消云散,慢慢转过身子,两颗泪珠滴落衣襟。
荣兰喜极而呼:“映雪姐,映雪姐!当真是你么?”扑入她怀中,已然泪流满面。苏映雪低泣道:“兰儿,你长高了,也越发俊秀了。”两人相拥而泣。忽然一双温暖的手臂将两人一齐搂入怀中,抬头见处,正是孟丽君。她缓缓说道:“天可怜见,终于让咱们三人重聚于此。”荣兰欢然道:“今后咱们三个便永远在一处,再也不分开啦。”苏映雪道:“正是,咱们再也不分开了。”孟丽君“嗯”了一声,心知此事极难,但转念一想,事如不成,左右是个死,三人总能死在一处,那也是永不分开,说道:“对,咱们永远在一处,再也不分开。”一时之间,各人心中俱是欢喜,反倒甚么话语也说不出了。
半晌,听得“咕”的一声,原来荣兰担心了一整夜,甚么东西也吃不下,肚子已饿得咕咕直叫。苏映雪问明情况,道:“我去门外叫人传饭。”荣兰道:“我不要吃,我现下一肚子疑问。映雪姐怎么成了太师小姐啦?不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我便一口也吃不下。”苏映雪笑道:“还是这个直脾性。好,我传了饭来,一边吃,一边告诉你。你不饿,我可饿得很了,不吃饭,可没气力说话。”荣兰笑道:“还是我去罢。你如今是千金小姐了,动不动就说人家‘大胆’‘放肆’,架子大了,脾气也大着呢。”说着扮了个鬼脸,转身出去。
不多时,两个小丫鬟摆上早饭,不过是些寻常菜肴,比之当日孟府家中尚稍有不如。苏映雪命小丫鬟在外头伺候,不经传唤不许进来,说道:“爹爹生平勤俭,常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饭食不好,也只好将就些了。晚上我亲自下厨,做几个精致小菜,咱们再好好吃一顿。”荣兰道:“说哪里话,我们从前住在客栈,盘缠有限,公子连多五钱银子的饭钱都舍不得花。比起那时吃的饭食,这可不知有多……”这才瞧见孟丽君使的眼色,立时知道说错话了,将一个“好”字硬生生地咽下去,讪道:“我肚子饿了。”端起碗吃起来。孟丽君岔开话题道:“你别吃太急,小心肚子疼……”却见苏映雪端着饭碗,怔怔地落下泪来。
荣兰放下碗,不知说甚么好。孟丽君劝道:“那都是从前的苦处,还提它想它做甚么?咱们三人已聚在一处,将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便是。”她知苏映雪听说她们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好,自己却在太师府锦衣玉食,心中难受。苏映雪忍住泪水,勉强笑道:“兰儿,你不是肚子饿了么,快吃吧。”当下自己先吃起来,但饭菜入口,又哪里知道滋味。荣兰见随意一句话就惹得苏映雪流下泪来,不敢多说,老老实实吃了饭,并不东问西问。
饭后,苏映雪唤来小丫鬟,将残羹撤下,嘱咐道:“老爷下朝回来唤我时,进来通禀,旁的事情就不用来禀我,叫梁成自己瞧着办吧。”两人应声退下。
苏映雪把这一年来的经历细细说与荣兰听,提起母亲被害投江的经历,又是流泪不已。荣兰自幼孤苦伶仃,全仗窦蓉娘护爱,视她有如亲娘,听说她生死未卜、凶多吉少,不由失声痛哭。孟丽君心中难受,在一旁软语慰藉,好容易劝得二人收住泪水。
孟丽君想起一事,和苏映雪商量道:“清儿自然不能和那些小厮长随们住在一起,你给她单独弄间房间住罢。”苏映雪道:“这个自然。”命小丫鬟进来,吩咐立刻收拾出新房外廊的一间偏房,赐给姑爷的书僮居住。见荣兰眼圈发黑,昨夜不曾休息,又哭了一阵,想必疲累得很,命她随那丫鬟去了,待收拾好房间便好生休息。
过得一会,小丫鬟在外头禀道:“老爷下朝回府,有请新人夫妇。”孟丽君和苏映雪对望一眼,苏映雪道:“知道了。”孟丽君低声道:“千万沉着,不可露出破绽。”苏映雪点头道:“我理会得。”
书房之内,太师见小夫妻俩携手而来,神情亲密,一个丰神如玉,一个秀美温柔,宛若瑶台双璧,说不出的般配,心中欢喜,只是他素来严厉,脸上不过多了一丝微微的笑意。
孟丽君和苏映雪双双拜倒,一个口称:“给爹爹请安。”一个道:“给岳父请安。”太师道:“起来吧。”心道:“昨日你推三阻四,不肯拜堂,今日就心甘情愿地称我作岳父了。”
苏映雪站起,孟丽君仍跪倒不起。太师奇道:“如兰,怎么了?”孟丽君道:“小婿昨日欺瞒岳父,心中有愧,不敢起身。”太师问道:“你欺瞒老夫甚么了?”孟丽君道:“小婿昨日自称是湖广秀才郦如兰,那是假名。昨日所说前来赏玩京城风物、立志行遍天下路的那些话,也是虚言。我是湖广人氏,也确实姓郦,却是上京赶考的举子。”太师闻言脸上怒气大作,喝道:“那你的真名是甚么?昨日又为何要欺瞒老夫?”语音甚是严厉。
孟丽君坦然道:“小婿姓郦,名唤郦君玉,表字明堂……”太师“啊”的一声,从椅中站起,惊疑道:“哪个‘君’,哪个‘玉’?”孟丽君答道:“便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中的‘君玉’二字。”太师走上前来,问道:“可有私印?”神色已是一片凝重。
孟丽君不明其意,心想:“莫非我的会试出了甚么问题?看情形不像,太师为甚么如此紧张,但神情之中又透出一丝喜色?”从衣袖中取出私印,双手呈上。那时的读书人都铸有私印,时刻随身携带,在自己的文章诗词之末加以印记,会试更是如此。一旦金榜题名,入朝为官,私印便要换成公印。状元之印由皇帝亲自更换,那便是所谓的“换印”仪式了。
太师拿起私印,细看良久,上面刻了“郦君玉印”四个字,殷红如血。苏映雪问道:“爹爹,怎么啦?这印……这印……”她生怕印章出了甚么毛病,让爹爹起了疑心。太师抬起头,注视着孟丽君,道:“你先起来说话。”孟丽君站起身子。太师问道:“你是此科进京赶考的举子,湖广人氏,名叫郦君玉,表字明堂,这是你的私印?”孟丽君隐隐猜到甚么,道:“正是。”
太师长吁一口气。苏映雪心中担忧,问道:“爹爹,郦郎他……”太师突然微微一笑,说道:“雪儿,你的夫婿是这一科的会元郎,你欢喜么?”孟丽君全身一震,苏映雪更惊得呆了,一旁服侍的丫鬟仆役尽皆呆住。
孟丽君方才从太师的言行神色之中,便隐隐猜到自己此科应当榜上有名,却也万万料想不到竟能高中会元。她虽觉会试时文字顺畅,这一篇文章做得十分称意,但自己毕竟没有十年寒窗苦读,早先以为中个二甲三甲的名次就很不错了,哪料竟能高中会元。又喜又惧,心想:“中了会元,殿试过后,自然能得一官半职,这仕途的第一步终于迈出。但我女扮男装的欺君重罪,岂不是更深了一层?”
太师见她脸上神色惊疑不定,说道:“你的文章做得着实好,文笔清雅,立意新奇,胆子也很大,‘……是故圣朝之圣,不在圣主……’”停住不语,凝望着孟丽君。孟丽君知他心意,接下去道:“……而在天下之民。子民富足,安居乐业,知理守法,天下必治。然……”一路背诵下去。太师又惊又喜,心想:“果然是他,果然是他!”先前还不甚相信,如此一篇精辟锋利的文章,竟出自眼前这个十七岁的俊美少年之手,但听她背诵如流,不是她还能是谁?转眼见女儿一脸仰慕地望着自己的夫婿,心道:“当真是天公造化,雪儿得此佳婿,貌胜潘安,才逾子建,终身当有依靠。”不由轻捋长须。
孟丽君滔滔不绝,将一篇文章背诵完毕。太师道:“是了,是你。皇上今日金殿之上对你的文章大加赞誉,钦点为会元。”众丫鬟仆役齐声贺道:“姑爷大喜,会元郎大喜!”太师问道:“你为甚么要隐瞒姓名,自称郦如兰?”这时怒气早消,知她必有一番隐瞒姓名的道理。
孟丽君早有应辞,说道:“我是上京赶考的举子,太师是今科的正主考官。我若说我是郦君玉,太师不加提携,旁人也会瞧在太师面上扶助一二,纵然中了会元,又有甚么意思?太师只知我是郦如兰,旁人都当我是郦如兰,状元却是郦君玉,两者便毫无关系,那可是我自己的真本事了。”
太师两道如炬的目光射来,见她坦坦荡荡,并无丝毫不安之色,话语虽略显狂妄了些,显然不是假话。这一刻的欢喜,当真非言辞所能表达,纵声大笑,连道:“很好,很好!如此人品,不愧做我梁鉴的乘龙快婿!”孟丽君心道:“事实虽非如此,但这的确是我心中所想,倘若当真碰上这种情形,我亦定会如此行事。你的这声称赞,我也算受得起。”
太师欢欢喜喜地大笑了一阵,随即皱起眉头道:“只是有一事不妥。你的文章乃是老夫亲自举荐上去的,我那时不知你便是郦君玉。现下郦君玉成了我的女婿,旁人不知道的,只当老夫胸怀私心呢。何况上一科的状元,也是老夫亲属,一科状元、一科会元都出在我府上,定会有人胡嚼舌根,这……可也不大好吧?”
孟丽君正色道:“小婿有一句话,还请岳父莫怪。”太师望着她,道:“但说无妨。”孟丽君道:“难道太师的意思,倘若事先知道我就是郦君玉,便不向皇上举荐我了不成?”太师一呆,道:“这个……”孟丽君接着道:“有道是:举贤不避亲;又道:任人唯贤。您既然觉得我的文章好,其中又确无任何营私舞弊,那便是了。大丈夫行得正,站得直,何须在乎些许小人说些甚么?”
太师大声道:“对,对。君玉,说得好,好个‘举贤不避亲’!”心中登时畅快淋漓,暗想:“君玉不但品行正直,才华出众,更言辞锋利,令人折服。皇上素来看重仪容口齿,看来三日后的殿试,状元之位,已是非他莫属。待他进入朝堂,磨炼几年,日后定是朝廷的栋梁之材。如今皇上大权旁落,朝廷上下藏污纳垢,老夫纵然有意整顿,毕竟上了年纪,已然力不从心。正是要这样品行的年轻人,他日方能挑起这副重担。”心中委实欢喜,突然豪气大发,吩咐道:“梁成,摆上酒席,老夫今日高兴,要和贤婿喝上几杯。二十年不曾喝酒了,不知今日会不会醉倒?”
梁成闻言大惊,太师自二十多年前景氏夫人逝世之后,便滴酒不沾,就是皇帝、太后知他这规矩,从不勉强他饮酒,不想今日如此欢喜,竟要一醉方休。应了一声,便要去摆酒席。孟丽君拦住他,向太师道:“岳父,小婿从不喝酒,毫无酒量,一喝就醉,可否……”太师拉住她手道:“男子汉大丈夫,岂有不会喝酒之理?老夫二十年前立誓不再饮酒,今日为你破誓,你竟然推辞,不是也忒不给我面子了?雪儿,你替我劝劝你夫婿。”
苏映雪从未见过太师如此高兴,心道:“甚么人都喜欢小姐,就连爹爹平素这般严厉之人,见了她也笑声不绝。”当下劝道:“郦郎,你莫要拂了爹爹好意,就陪他老人家喝上几杯吧。”孟丽君听太师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岂有不会喝酒之理”,心中一动,思忖:“我女扮男装,旁的倒可瞒过,只是酒量全无,不免是个破绽。要扮得像,须得学会喝酒才行。”微作勉强之状,说道:“小婿着实不会喝酒,但难得岳父高兴,小婿只得奉陪了,待会醉倒莫怪。”
不多时酒席摆上,不过是些寻常的鸡鸭鱼肉,但太师素重节俭,这已算相当丰盛了。酒却是陈年的竹叶青,碧绿清澈,香醇无比,孟丽君一闻之下便微有醺意。丫鬟为三人斟满酒,太师举杯道:“来,咱们先干一杯,老夫得此佳婿,雪儿有此夫婿,当真可喜可贺。”孟丽君、苏映雪二人也举起酒杯,孟丽君道:“不敢。小婿祝愿岳父大人贵体安康、福寿绵长。”苏映雪道:“女儿祝爹爹每日都能如今日这般欢喜开心。”太师嘿嘿一笑,三人同饮了这杯酒。
孟丽君从未饮过烈酒,一杯下肚,登时脸上飞起红晕,连忙夹些清淡菜肴吃了。太师见她果然不善饮酒,也不强求,道:“贤婿,你随意便是。下午定有人送来喜报,可喝醉不得。”孟丽君心中一凛,心想我要学喝酒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当下以茶代酒,敬了太师几杯。
席间孟丽君将自己父母早亡、拜康若山为义父、捐监入试、高中解元,并与姑丈吴道庵一道进京会试、借寓在城南俞员外府等事一一道来。太师道:“既然贤婿的姑丈也在京城,自当请来相见。他若愿意,日后可住我府上。”吩咐下去,便有家人依孟丽君所说住址去请,并顺便取来她的行李物件。
太师酒量甚宏,十几杯下肚,只是面色微红,并无醉意。苏映雪劝道:“爹爹酒量虽大,但二十几年不曾喝酒了,片刻间喝了这许多,只怕有伤身子。日后自然还有机会,不如今日到此为止罢。”太师哈哈一笑,道:“女儿说得是,梁成,撤了酒席罢。唉,二十年不曾饮酒,也二十年不曾有人这样劝我啦。”脸上虽是笑容,笑容之中却包含凄凉冷寂之意。他摇摇头,站起身子,道:“你们也歇着去罢。”径直回房去了。
苏映雪望着太师背影,叹了口气,道:“爹爹又想起了过世的夫人。小……郦郎……”她这一句“小姐”到了嘴边,幸好及时改口,“……我们回屋罢。”孟丽君赞道:“岳父是个至情至性之人,这份深情厚谊,当真人所难及。小生不才,也当学他一学。”苏映雪知她这话乃是说给一旁的丫鬟仆役们听的,当下嗔道:“你心里待我好,也就是了,这话何须挂在嘴边?你待我若有爹爹待夫人的一半好,我可就心满意足啦。”
孟丽君伸手握住她手,笑道:“好,我从今日开始戒酒,岳父二十年不饮,我只有他的一半,就十年不饮,这总成了罢?”苏映雪“噗哧”一笑,道:“别傻啦,你今天第一日喝酒,就说甚么戒酒?你逗我开心呢。咱们回弄箫庭去。”两人手牵手,起身而去。众家人侍女望着她二人的背影,心中均想:“小姐和姑爷如此恩爱,姑爷人品俊雅之极,堪配小姐,又高中会元,有才有貌。咱们府上这次招亲,可真招对人啦。”都暗暗欢喜。
当日下午未时,果有人送来喜报:湖广解元郦君玉高中会元。太师府内接了喜报,登时一片欢腾。孟丽君赏了那报喜之人,又问起湖广举子吴道庵,得知他中了第四十八名贡士,心中替他欢喜。当下重新拜过太师,行了师生之礼,太师亦起身回了半礼。
正说话间,有家人通报,吴道庵和俞智文到来。原来昨日孟丽君主仆一夜未归,吴、俞二人心中焦急,大雨倾盆,依然派出家人四处打听,却没半点消息。虽探听到太师府招亲,绣球投中一个姓郦的书生,但听说那人面色焦黄、满脸病态,显然不是郦君玉。今日乃是朝廷放榜之日,一早便有报子报到俞府,郦君玉高中会元,吴道庵亦中了第四十八名贡士,登时报喜讨赏的人挤满了俞府。吴、俞二人大喜之外,越发焦急不堪。直到午后梁府家人到来,才知昨日太师府所招女婿,正是新科会元郦君玉,而其中缘由之曲折离合,自是远远出乎二人意料之外。
吴、俞二人先拜见过太师,吴道庵此科中了贡士,又行了师生之礼,拜谢过太师的提拔。见到孟丽君,她此刻不仅身为太师爱女之婿,更贵为新科会元,身份大异往日,一时之间,二人不知说些甚么才好。孟丽君却不以为意,依旧谈笑如故,并无丝毫倨傲之态,吴、俞二人方渐渐定下心神。
闲聊几句后,孟丽君道:“小侄已禀过太师,倘若姑丈愿意,可搬来太师府同住,以备三日后殿试,也免得再打扰俞员外。”俞智文忙道:“老朽寓所能得两位贵人投住,老朽荣幸之至。会元郎千万莫提‘打扰’二字。”吴道庵心中巴不得如此,更无异议。太师向孟丽君道:“后院燕贺堂正空着,原是备着家眷往来时居住的,眼下正好让你姑丈暂住罢。”再说了几句话,又有新科贡士前来拜谢太师,吴、俞二人借机告辞出去,自有梁府家人帮着吴道庵搬运行李。
到了晚间,数批新科贡士陆续离去后,总管梁成走进,回道:“工部吴侍郎和翰林院梅翰林在厅外求见。”太师道:“请。”孟丽君听太师用了一个“请”字,便知这两人必不寻常。不一会,只见两个少年一前一后走进。前面那人二十二三岁年纪,一袭蓝衫,相貌平平,但举止间自有一股书生的清朗之气。后面那人十八九岁,身穿黄衫,唇红齿白,丰神俊朗,手中折扇轻挥,举止风流潇洒,二人都穿着便服。站定之后,躬身为礼,拜见过太师,太师摆手道:“罢了。”见到这两人,面上微露慈意。
两人一抬头,见到孟丽君,心中都是一惊,情不自禁赞道:“好个俊雅出尘的人物!”那黄衫少年素来对自己相貌举止甚为自负,见到她也不禁自惭形秽,心想:“当真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只当普天之下,若论风流倜傥,便再没一人及得上我。这人不仅远胜于我,简直我就无法与他相提并论。难怪……难怪……唉!天意弄人,让我告假在外,今早方回,错过了昨日绣球招亲。但我即便昨日在场,却又如何及得上他?”心中陡然一酸,脑中现出那日太师府书房内,惊鸿一瞥间的一张亮丽秀美的面庞,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
太师从椅中站起,道:“贤婿,老夫给你引见两位少年英才。”二人齐道:“不敢。”太师指着那蓝衫书生道:“他叫吴应兆,表字吉善,是老夫的远房外甥,前科的状元,现任工部侍郎。”孟丽君一惊,吴吉善的才名,她从前也曾有所耳闻,拱手道:“吴兄之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实是幸会。”吴应兆还了一礼,道:“郦兄的入闱佳作,在下读之不厌,深为叹服。郦兄若是早试三年,在下当甘拜下风。”言下之意,孟丽君若三年前参加会试,这状元之冠就不是他的了。孟丽君见他谦虚坦然,顿生好感,道:“不敢,不敢。吴兄高才,小弟素来敬服。”太师指着那黄衫少年道:“这位是梅昭如梅翰林,表字若显,是当朝丞相寿王爷之孙。”指着孟丽君道:“这便是小婿郦君玉,表字明堂,你们早都知道了。”两人各作了一揖。太师道:“你们几个年轻人聊一聊罢,我这个老朽就不凑热闹了。”众人躬身相送。
三人分宾主坐下,吴应兆道:“郦兄,在下今早拜读了阁下的大作,心想文采如此锋利之人,相貌必定十分刚猛,一见之下,不想郦兄……”孟丽君抢先道:“不想我柔柔弱弱,宛如女子,是不是?”吴应兆道:“哪里的话。只是万万料想不到,兄台竟如此年轻俊秀。”梅昭如接口道:“是啊,郦兄的风采容色,真令我二人汗颜不已。”孟丽君微微一笑,道:“小弟可恨死这张面孔啦。自小到大,不知有多少人将我误认作女子,最初还不住的解释,到后来连我自己也懒得理会了。”她以退为进,将话说在前头,旁人便再不会疑心她是女儿身了。
吴应兆道:“以兄之才华,若身为女子,岂不是太过屈才了?”这话孟丽君听着颇有些刺耳,但转念一想,现今世风本就重男轻女,他这话倒也没错。梅昭如心中却叹道:“以他这份姿容气质,原当生做女儿身才对。他若是女子,如此容貌才华,定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绝世才女。唉,这样我也就得偿心愿了。”他生性洒脱豁达,心上人罗敷有夫,容貌才华远胜自己,虽然心中酸楚,却全无嫉妒怨恨之意。
三人又聊了几句,吴、梅二人起身告辞,吴应兆道:“郦兄留步,三日后金殿上再见。我二人就此预祝兄台届时蟾宫折桂、独占鳌头。”孟丽君点头谢过。梅昭如道:“我二人与郦兄一见如故,日后该当多多亲近才是。”孟丽君含笑道:“自当如此。”送至府门方才回转。
三日后,便是朝廷殿试之期。太师翁婿二人以及吴道庵五更天时便即起身,孟丽君穿戴一新,越发显得俊雅潇洒、丰标绝世。三人坐了轿子,来到朝堂。卯时三刻,皇帝上朝。新入的贡士未得召见,不能入内,都在偏殿等候,文武百官鱼贯而入。
偏殿之中新科贡士云集,人人都知郦君玉乃是新科会元,其文章才华大受皇帝赞誉,又是太师新招的女婿,有人不免阿谀逢迎,孟丽君只是随口敷衍。忽然见到朱绍麟和柳复等人,心中大喜,走过去和他们相见。孟丽君意气风发,乃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所在,朱绍麟等早已瞧见,只是不想让人误会成趋炎附势之辈,才没主动上前和她搭话。
众人先互相道了恭喜,孟丽君正要解释那天发生的事情,朱绍麟已抢先说道:“会元郎不必再说,我们都已经详细知晓了此事的前后缘由:你改名易容前往,原只是为通知梁府中人气象变化,可谓用心良苦。唯其如此宅心仁厚,方能得到上苍这般眷顾厚爱。如今京城里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谈论你这桩天公作美的姻缘呢。更有说书人将其写入书中,传唱出去,郦兄美名,必然流芳百世。”柳复在旁不住点头。
孟丽君微微一笑,转过话题。询问之下,得知朱绍麟中了第五名贡士,柳复中了第三十七名贡士。问起那夏代宗的情形,朱绍麟与夏代宗本是同乡,知之甚详。原来夏代宗也中了第四十三名贡士,只是那日淋了急雨,回到客栈便高热不下、神志不清,请了大夫,吃了好几服药,依旧不见好转,至今仍然卧病在床,只得错过了今日殿试的大好机会。孟丽君听了,心中微感歉疚,虽知这一场病多因此人心胸狭隘所致,于己到底也有些干系,改日该去看看他,替他将病医了才是。
正说话间,有太监出殿宣旨道:“万岁有旨,宣会元郦君玉,率前三十名新科贡士入殿。”众人齐道:“遵旨。”当下孟丽君在前,余人紧跟其后,三十名贡士列队进殿。三叩九拜之后,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平身。”声音不甚大,语气却威严肃穆,想来必是当今天子。众贡士齐声道:“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站起身子。
皇帝清朗的声音问道:“文卿,今科的贡士,通共取了多少名?”一个长须老者躬身答道:“回皇上,此次会试,一榜一百单八名,合天干地支之数;二榜三百另五名,合《诗》三百之数,一共四百一十三名,大大超过往年之数。想是皇上洪福齐天,我朝天下太平、诗书昌盛。”他说话时得意扬扬,胡须不住抖动。
皇帝“嗯”了一声,道:“人多倒也罢了,难得今年有绝好的文章。言辞锋利,对朕毫不客气,‘圣朝之圣,不在圣主’,这人胆子倒不小。文卿,这人是谁?”那长须老者正是此科的副主考礼部侍郎文明远,闻言瞟了孟丽君一眼。孟丽君上前一步,跪倒道:“新科会元郦君玉拜见吾皇万岁。”皇帝道:“你就是这科的会元郦君玉?抬起头,让朕瞧瞧,写出这种文章之人长甚么模样?”
孟丽君本就对皇帝无甚好感,听了这话心中更加不悦,暗想:“你夸我文章好,瞧我长得怎样做甚?”但君命不可违,只好慢慢抬起头来。
朝堂之上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之声,皇帝也“啊”的一声,不由自主站起身子,委实惊讶不已,心道:“这不活生生是个绝色的美人么,怎会是新科会元?世上竟会有这般粉妆玉琢的男人么?可是,听说新科会元正是太师几日前新招的女婿,那么他……他终究是男子了?”旁边一位老太监轻咳了一声,他才发觉自己失态了,坐回椅中,心中犹自惊疑不定。
孟丽君也趁抬头之机向上望去,只见黄金案后、龙椅之上坐着一人,二三十岁年纪,明黄色衣冠,剑眉星目,仪表不凡。旁边站了一名老太监,正是前几日新婚时宣读太后懿旨的那位“权公公”。又向四周瞟了几眼,见文武百官分作左右两列,太师位于左首第二位,那左首第一的也是位老者,须发全白,比太师还苍老了许多,竟坐在一把紫檀木椅上,该是老丞相寿王爷罢?右首第一位年约五十,身体发福,脸上满是笑容,只是笑容之中,隐隐包含一股乖戾之气,孟丽君一惊,“莫非这人便是国丈刘捷?”眼角向后一瞥,吴应兆在左首第七位,梅昭如则更远在后面,也不敢久看,低下头来。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心底均赞:“会元郎的相貌好生儒雅俊秀。”皇帝微微一笑,道:“郦爱卿平身。太师,听说新科会元是你的乘龙快婿,这可恭喜啦。”太师出班躬身道:“是。这都是皇上的恩典。”一人接口道:“太师,前科状元是你外甥,这科会元又是你的女婿,真是双喜临门哪。”声音说不出的刺耳。太师冷冷地道:“国丈这话甚么意思?”孟丽君微微抬头,见太师旁边之人正是那笑面老者,他果然正是国丈刘捷。
刘捷干笑两声道:“下官没别的意思,太师不必多心。我只是想,太师不愧是皇上钦命的主考官,家学果然渊博,一科状元、一科会元都出在梁府,当真可喜可贺啊。”他的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是说太师借主考之便,为自己亲眷大开后门。
太师原本就担心会有这样的误解,若那日没听孟丽君劝解,他脾性耿直狷介,只怕当场就要和刘捷辩个清楚明白。现下心中一片澄明,既不齿刘捷为人,也就懒得和他辩白,只向皇帝说道:“老臣一片忠心,绝无偏袒。郦君玉是老臣的女婿,那便怎样?他的文章是此番会试中最佳之作,正所谓‘举贤不避亲’,难道因为郦君玉是我女婿,我便畏于人言,不敢举荐了不成?”此话正是孟丽君劝他的话语。
皇帝点头道:“说得好,好个‘举贤不避亲’!太师公正平和,天下皆闻,国丈不可多疑。”刘捷笑道:“微臣怎敢多疑?太师德高望重,在朝廷中人所仰慕。梁府连揽两科头筹,微臣是向太师道喜呢。”心中却暗暗犯疑:“梁老儿这番话说得好生高明,断不是他自己想出的。三年前他尚执意不肯将外甥吴应兆点为会元,后来还是皇上殿试,方才得中状元。听说他招女婿时,那姓郦的用的乃是化名,若非如此,只怕也中不得这会元。梁老儿性子耿直急躁,又素重虚名,我原料他这会子撇清还撇不及呢,却怎会说甚么‘举贤不避亲’的大话?难道梁府中新近多了甚么厉害人物,替他出谋划策么?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倒也不可不防。”转头向孟丽君瞧了一眼,又是一阵目驰神摇、惊颤不已,心跳加速,脸上却丝毫不显,说道:“会元郎,恭喜啦!祝你待会殿试夺魁,三元及第。”
孟丽君心中一凛,心想:“刘捷老贼好生老奸巨猾,他先说‘太师不愧是皇上钦命的主考官,一科状元、一科会元都出在梁府’,自是诬陷太师徇情偏袒。又说‘太师德高望重,在朝廷中人所仰慕’,轻轻一句话,旁人就算不信太师偏私,也会以为我二人之所以高中,完全是依仗太师的情面,靠着旁人的提拔,便将我二人给小觑了。他如此奸猾,我可要小心应付才是。”正待答话,太师使了个眼色,孟丽君知是不让自己多言,于是拱手道:“多承大人吉言。”刘捷哈哈一笑,回转朝班,心中犹自惊疑不定。太师瞪他一眼,也自退回。
当下皇帝颁下试题,内侍在金殿上摆了三十个蒲团,一众贡士笔走龙蛇、各抒己见。会试时日有余,尽可慢慢思索、从容作答,殿试考的却是捷才辩才。过不多时,三十份答卷已呈上。皇帝逐份看过,又一一加以垂询,心中已有了计较:不论文采口才,都以会元郦君玉为尊,难得他小小年纪,不但相貌万中无一,更兼锦心绣口、辩才过人。皇帝本是少年天子,素来看重容貌口齿,于是圣颜大悦,颔首道:“我朝果然人才辈出、文采鼎盛。郦君玉,你是湖广解元,又是会元,今日殿试,朕便钦点你为新科状元,令你连中三元,以见今科之盛。”彩笔高提,点中郦君玉为状元,随后又点了榜眼、探花等。
令三十名新科进士站过一旁,传旨召其余贡士入殿,温言嘉奖几句。不多时,颁下圣旨道:“第二甲第一名传胪傅道昭上前。”傅道昭年已四十,叩谢圣恩之后,从内侍手中接过三鼎甲及第文卷,高声唱道:“第一甲第一名状元郦君玉,年十七岁,湖广武昌府咸宁县人氏,敕封状元及第、正五品供奉翰林学士;第二名榜眼杨天爵,年二十四岁,河南开封府祥符县人氏,赐进士及第、从五品翰林学士;第三名探花朱绍麟,年二十二岁,广东潮州府潮水县人氏,同赐进士及第、从五品翰林学士。”唱罢三鼎甲,又唱了二甲、三甲的名次。除三鼎甲外,其余进士均交由吏部发放,酌情部分留京,余人便派到地方去做知府、知县,日后若有功绩,再累升品级。众进士三叩九拜,金殿谢恩。
皇帝又钦赐孟丽君状元府邸一座,太师出班奏道:“老臣不愿与女儿分开,求皇上收回成命,答允郦翰林在臣府上居住,老臣感恩不尽。”皇帝笑道:“状元府邸朕是一定要赐的,至于郦爱卿住在太师府还是状元府,就不关朕的事了,你们翁婿二人自可慢慢商量。”太师闻言一宽,皇帝这话自是准奏了。
当下举行“换印”仪式,那老太监权昌双手捧着一个金盘,尖声道:“请状元郎换下私印。”孟丽君从袖里取出私印,恭恭敬敬放在盘中。权公公捧了金盘,走到龙椅之前,皇帝收了私印,从黄金案上拿了一件物事放在盘中,说道:“赐印新科状元郦君玉。”孟丽君跪下接过,叩头道:“谢主隆恩。”原来是一方乌玉雕成的印章,入手冰凉,当是上好的美玉,上面四个殷红大字“状元之印”。四角雕有花纹,十分精致,与自己先前那方私印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皇帝见孟丽君丰神如玉、举止儒雅倜傥,在新入的一干进士之中,犹如鹤立鸡群、卓尔不凡,心中甚是喜爱,说道:“取两只内造金花来,待朕亲手为郦状元簪花。”立有内侍取来金花,双手奉上。皇帝从龙椅上站起,走下金殿,见孟丽君跪倒受簪,便伸手扶她起身,触到她手时,只觉滑嫩光腻、柔若无骨,心中不由一荡,宁慑心神,说道:“爱卿前日洞房花烛,今日又状元及第,可谓大小登科。人生乐事,不过于此。”一面说,一面将金花簪在她帽上。
孟丽君微微欠身,簪过花后抬起头来,正巧皇帝也看了过来,两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看得分明。孟丽君不由一惊,低下头来。只这一对望间,一双亮如点漆、明如秋水的眼眸跃入皇帝眼帘,更见金花掩映之下,一张皎若明月的脸庞光晕流转,美得动人心魄。皇帝的一颗心便如飞入九天云霄、云里雾里不知所在,好半晌才缓过神来,回到殿上龙椅落座。
大典既毕,皇帝道:“无事便退朝罢。”司礼太监高声道:“退朝。”文武百官尽皆跪倒,恭送皇帝圣驾出殿,唯有那端坐椅上、一言不发的寿王爷只站起身子。
下朝回来,依照惯例,孟丽君换过衣衫,便去赴那琼林宴会。下午御马游街,孟丽君披红戴花,骑着御赐大宛名马,喜气洋洋,风光无限,自是不必细说。
晚间回到府中,太师叮嘱道:“国丈为人奸恶毒辣,在朝中权势极大。他对老夫早就心怀不满,不知暗中使了多少计谋,但老夫行得正、站得直,却也不惧怕他捣鬼。你初入朝堂,论心计不是他的敌手,凡事都要多个心眼,细细思量一番才好,别给他留下可乘之机。今日殿前皇上要赐你状元府邸,老夫奏请让你留我府中,也是为此。”孟丽君心中一凛,点头应下。
次日得闲,孟丽君邀了朱绍麟和柳复二人,同去客栈探望夏代宗。不料夏代宗令僮儿紧闭房门,执意不肯与他们相见。孟丽君见他如此,也不强求。
回到府里,和太师说起,太师招亲当日也由下人口中得知了此事,说道:“那人想来也是心胸狭隘之人。招亲之事,从头至尾,你并无任何过错。你去客栈探望于他,原是为了化解矛盾,但他既如此偏执,不见也罢,贤婿不必放在心上。”孟丽君应道:“是。”
太师又道:“贤婿既已大小登科,当给你义父义母去封书信报喜才是。如今已是亲家,当请他们进京相会。”孟丽君道:“有劳岳父挂心,小婿昨夜已写就家书。只因姑丈的差事今日才下,选入江苏苏州府吴县知县,过几日就要回咸宁老家迎接姑母,再去赴任。小婿便想请姑丈顺道带回书信,倒也便宜。我义父向来仰慕太师,时常说道此生不得拜见太师,不免抱憾终身,得此机会,定会兼程进京。”太师见她于日常小事上依旧心思缜密、计划周全,微微点头。
回到房里,想起要学喝酒一事,提笔写了个药方,令荣兰抓了药来,配出一剂醒酒药。此后每日服过药后,再去饮酒,酒量逐日增加,再不闻酒而醺。
几日后吴道庵起程回转咸宁,孟丽君将书信相托,亲送至南安门外方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