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殿试之后,孟丽君受封正五品供奉翰林学士,入了翰林院,每日里和太师一同入朝参政。
孟丽君知道供奉翰林学士只是一个空衔,名头虽响却并无实权。身为新科状元、天子门生,朝中有无数道目光都在紧紧地盯着自己,暂时只宜韬光养晦、谨言慎行,绝不可走错一步。一个月下来,孟丽君冷眼旁观,对朝中情形已然颇有了解。
名为百官之首的老丞相寿王爷,只顾洁身自好,不愿多理朝中诸事,等闲难得上一次朝,早已无甚实权。百官看他是皇帝叔公、三朝元老的面上,敬他三分,却也不甚忌惮。梁太师历事三朝,忠心耿耿、清廉生威,加上曾经担任了数次科举的主考,桃李满天下,在朝中有相当的影响力。只是年岁大了,有心整顿朝纲而精力不足,只得听之任之。
国丈刘捷,在朝中位高权重、爪牙无数,是朝廷事务的真正把持者。他依仗着皇后父亲、当朝国丈的身份,横行朝野、飞扬跋扈,一味排除异己,除了对太师略有忌惮之外,目中无人、眼高于顶。偏偏深得皇帝的信任,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使得他越发不可一世了。
六部之中,吏部尚书史朝山、礼部侍郎文明远、兵部侍郎朱奎、刑部尚书裴年佶,都是刘捷的心腹,与他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而当年那个因为诬陷爹爹、讨好国丈而擢升为兵部尚书的彭如泽,自去年五月奉旨和谈之后,便一直屯兵留在四川,一直不在朝中。但可想而知,其人一身荣华富贵皆由国丈而来,自然听命于他。这样,朝廷的官吏任免、科举典礼、军事调度、司法刑狱等一干大权,几乎全部掌握于刘捷的手心,实可见其权势之大!
至于户部尚书曲怀仁,是个与寿王爷一般只管独善其身,对朝事睁只眼闭只眼的人物。他掌管赋税财政大权,幸得为人谨慎,也不贪财,一直没让刘捷找到可乘之机,居然坐稳了位子。工部侍郎吴应兆文采出众,是个极有担当有抱负的大好男儿,可惜上下诸多掣肘,无法放手而行,才干不得施展。
六部尚且如此,其下就更不用说了,多是些不学无术、阿谀逢迎之辈。朝中自然也有正直有才之人,但在国丈的刻意排挤弹压之下,被压制在朝廷的最底层,担任些闲散无权的职位。
看到这样的情形,孟丽君心中担忧:朝政腐败若此,为父平冤难上加难。再说便纵然平了这一桩冤屈,只要朝廷大权依旧掌握在那一干奸臣小人手里,他日再要设计陷害,岂非轻而易举的事?更不知还会造出多少别的冤案、令多少人如自己一般蒙受不白之冤!想到这里,孟丽君深感责任重大,言谈越发小心在意,暗暗告诫自己:凡事切不可鲁莽冲动,须得谨言慎行、静待时机,以求一举得到皇帝的信任而入主兵部,方能找出证据,为爹爹昭雪冤情。
却说皇帝自殿试那日一见之后,心中便对这位风流俊逸的新科状元念念不忘,爱其锦绣文采、出众才华,喜其超凡脱俗的俊美容貌,时常宣旨召她入宫。或吟诗作赋,或下棋赏画,兴之所至,时常命她挥毫泼墨、行书作画。孟丽君诗文书画样样精通,自然不在话下。相处下来,令她意想不到的是,皇帝在诗文书画上的造诣竟也颇为深厚,像是下过苦功的样子,若非心中当真喜好,以他九五之尊的地位,实在不需如此。可也正是因为心中另有所好,他才会于国家大事上毫不经意,一味宠信佞臣,导致朝政大权旁落。诗词文章,于一般的读书人而言,乃是晋身之本,自然越精越好。而对于坐拥天下的帝王来说,殊属末道,只为修身怡情之用,却非治国之本。皇帝如此本末倒置,难怪朝纲不振、小人当权。
孟丽君虽心系兵部,却也知道自己乃是文臣,文就武职,并非易事,切切不可操之过急,须得细细谋划、小心从事。而首要之举,便是要借机在皇帝面前展露自己的兵法谋略,以求简在圣心,日后兵部若有空缺,只要皇帝肯下一道钦命,国丈纵然百般不愿,也当无法阻挠。
于是趁着皇帝每隔三五日便宣召自己入宫吟诗作赋的机会,将新作的几篇文章陆续呈上。文章的主题自然五花八门,但每篇文章或者引用一句兵书谋略,或者廖廖数笔带过一场战事。笔墨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既显示出自己深谙兵法,又令人不起疑心。皇帝见了如此好文章,不虞有他,称赞嘉奖过后,甚至从中挑出两篇佳作,传令国子监,将之列入必读书目。
所谓“上有好之,下必效之”,一时间,京城纸贵,纷纷传抄郦君玉的文章。加上先前早在大街小巷间广为流传的那一场“天作之合”的姻缘,以及那一段为世间万千读书人所热切企盼的“三元及第、大小登科”的经历,都使得“郦君玉”的大名如日中天,远远地传播开去。比起朝中一些官位品级远远高过她的大员,声名更要响亮得多。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孟丽君所不曾料想到的。欣喜之余,心中不由苦笑:“倘若有朝一日,我女扮男装的真相泄露出去,只怕声名不知还更要响亮多少倍呢!”
这日下朝回府,孟丽君来到书房,吩咐荣兰铺纸研墨。她略一沉思,便提笔疾书,不多时写就一篇千余字的文章,搁下笔来,瞧着案头淋漓的笔墨微微出神。荣兰不敢打断她的思绪,过了一会,见她抬起头吩咐道:“将我昨日、前日写的那两篇文章都找出来。”
荣兰在书房当差,分管笔墨物件,闻言立时取了过来,问道:“公子要将这几篇文章上呈皇上么?”孟丽君摇头道:“呈给皇上,恐怕还不到时机,太着痕迹,反倒不好……可我却也不能再这么慢慢等下去了。”打开抽屉,将那两篇文章放在屉内。拿起案上皇帝昨日赏赐的白玉麒麟镇纸把玩了一会,依旧放回,镇着新作的墨迹未干的文稿。
打开一册书卷,才读了两页,便有丫鬟进来回道:“翰林院袁学士来了,老爷请姑爷到听槐轩会客。”孟丽君道:“知道了。”知是去年点了自己为湖广解元的主考袁容,也算得上是自己的半个老师。自入翰林院以来,他对自己照顾有加,颇多指点。他早年亦是太师的门生,文字功夫十分了得,为人刚正不阿,素有清名,只是生性略有些迂腐古板。放下手中书卷,向荣兰道:“你出去罢,这里就不用收拾了。”
起身出了书房,来到听槐轩,与袁容见过礼后坐下。闲聊数语步入正题,袁容正色道:“官场之中原忌交浅言深,但下官与郦大人前有湖广乡试的旧谊,郦大人又是梁太师的乘龙快婿,下官自思并非外人,有几句肺腑之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只因翰林院中鱼龙混杂、耳目众多,下官为此特地登门造访。若有直言冒犯之处,还望海涵。”孟丽君道:“好说,好说。袁大人乃学生的老师,如有指教但请直言,无须顾忌。”太师也道:“表允直说不妨。”
袁容道:“郦大人三元及第、才名远播,又蒙皇上厚爱、得近天颜,可谓少年得意。下官从大人乡试、会试的文章看来,阁下志向远大,前途未可限量,日后成就当远不止于区区翰林学士之位。然而自大人入了朝堂这一个多月来,却何以只知一味明哲保身、韬光养晦,于朝廷大事并无半点独到见解?当今万岁本就痴迷于文章书画之道,如今得了郦大人相伴御前,如获至宝,越发不问国事,宠信权奸。大人如此举动,岂不令人误为与奸佞小人之辈同流合污?”
孟丽君闻言一怔,心道这位袁大人果然耿直纯良,却未免也忒性急了些,自己才入朝堂一个来月,哪里就能有甚么大的作为?或许是因为他在自己身上寄托了太大的希望,才会如此在意。又想倘若他面见皇帝也是这般说话,难怪做了十年的翰林学士。她微微一笑,道:“袁大人倘若还有别的指教,且请一并说出。”
太师听了袁容的话语,不禁眉头微皱,恐怕孟丽君少年气盛,听了这样的“直言”,脸上下不来台,心中生出芥蒂,却见她面带微笑、神色自如,放下心来。袁容也不料她竟是这般反应,愣了一愣,方道:“下官的意思是,郦大人既已得近圣颜,与皇上单独相处的时机应该颇多,此乃权臣所力不能及的大好良机,何不借此机会上奏陛下朝政实情,令皇上不再为权奸所蒙蔽?”
孟丽君看了太师一眼,见太师微微点头,于是说道:“学生亦有几句冒犯的直言,也请袁大人海涵。敢问大人,既有如此见解,为何不当面禀奏皇上?”袁容脸上微现尴尬之色,道:“这个么……下官确有此心,只是苦于没有单独面见皇上的机会。至于早朝之时,素为权奸把持,说了也是枉然。”
孟丽君又问道:“学生听说大人乃是当年科举的探花郎,文字功夫颇得皇上赏识,时常宣召入宫,亦是圣上驾前的红人,却不知为何落得今日这般田地?”袁容支吾几句,说不出话来,脸上已是一片绯红。孟丽君点到为止,不为已甚,顺势说道:“若非学生知道袁大人素来宽宏大量,方才这话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其实大人的意思学生心中有数,日后自当量力而为。大人暂请稍待,数月之后自见分晓。”
袁容听了这话,又见太师不住点头,心中犹疑道:“莫非果真是我太过性急了么?太师既然频频点头,自是让我不必纠缠下去,看来他翁婿二人自有打算,倒是我多事了。”
恰巧这时梁成进来回道:“工部吴侍郎、翰林院梅翰林、朱翰林等人求见,说是与姑爷今日有约。”孟丽君正要告退,免得袁容难堪,趁机站起身道:“岳父、袁大人,恕我暂时失陪,出去迎接几个朋友。”
孟丽君来到前厅,见吴应兆、梅昭如、朱绍麟、柳复等六七人均如约前来,心中一喜。这一个多月与他们诗文往来,话语投契,互称字号,彼此已是交好的朋友了,每隔数日便要聚会一次,一同饮酒作诗,端的是斯文风流的雅事。
孟丽君将几人迎入听槐轩,见过太师,又与袁容相互见过。梅昭如折扇轻挥,笑问道:“近来京城纸贵,人人都在传抄明堂的文章。不知这几日可有甚么大作,也好让我等先睹为快。”
孟丽君道:“这几日公务繁忙,倒没工夫去弄那些诗词文章。听说云麒兄前日才作了一篇《惜春辞》,文采是极好的。”朱绍麟笑道:“打住。今日你是主人,怎么反说起我来了?待会若无诗文,可要罚酒三杯。”吴应兆道:“听说昨日皇上召见,明堂七步成诗,圣颜大悦,将御用的白玉麒麟镇纸都赏赐下来,极是称赞明堂文思敏捷。以兄之才,吟诗作文自是顷刻立就,云麒的酒若能罚到他,在下愿饮双份。”孟丽君微微一笑,道:“既有吉善兄这话,小弟便乐得交白卷,既省了心,又有人喝双份。”众人一阵大笑。
过了一会,笑声渐止,柳复道:“早听说圣上的白玉镇纸乃是西域贡物,不但玉质温润细腻、通体白如羊脂,一只麒麟刻得有如活物一般,更有宁神养颜的功效,是皇上的心爱之物。就连皇上御妹安平公主几番讨要,都不曾赐予,想不到竟会赐了给明堂,可见圣上果然看重兄台。”言下颇有羡慕之意。梅昭如道:“你想看么?待我去拿了来。”说着站起身子。
孟丽君伸手拦住他道:“若显且留步。本是一件玩物,返之兄若是想看,小弟去书房取来就是了。”梅昭如笑着拍开她手道:“咦,你为何不让我进书房?是了,你方才所言定是诳语。大家都随我瞧瞧去,看他究竟藏起了甚么宝贝?若是找到写好的文章,先说好了,可就都是我的了。”抬步便走。余人见他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又见太师并无拦阻之意,都是年轻好事之人,当下一哄而起,跟在梅昭如身后,反将孟丽君远远地隔在后面。
梅昭如是寿王之孙,向来与太师熟不拘礼,对府中的地形更十分熟悉。不多时到了书房,才一进门,便高声叫道:“好啊!果真给我猜中了。”抢步拿起案上的文稿。
孟丽君这时方到,见众人每人手里都拿了一页文稿,不由苦笑道:“这可不是甚么正经文章。小弟这几日正读兵书,不过一时心中有感,随手写下的。”看到手中文稿原来竟是兵法,便有几人松了手,取过案上御赐的那方白玉麒麟镇纸,把玩鉴赏起来。只有梅昭如、吴应兆和朱绍麟三人,还在继续看那文稿。不想一只手伸过去,将案上剩余的文稿都取了来,孟丽君抬眼一看,竟是袁容。太师站在他身后,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梅昭如等三人及袁容互相交换文稿,不多时便看完全文。袁容道:“看来此篇还当有上文罢?”孟丽君从屉中取出前两篇,袁容一一看过,低声赞道:“好文采!好胆色!”便不再说话,将文稿递回孟丽君手中。
孟丽君将文稿收齐,依旧放回屉中,转身说道:“今日聚会原为饮酒作诗,后花园里海棠花正开得艳丽,内子已经备下了酒宴,诸位何必待在这里?这就移步,一同前去赏花,可好?”走在前面,引着众人出了书房。
孟丽君又邀袁容一同赏花,袁容道:“赏花饮酒、诗文同乐,这是少年人的风流雅事。下官年纪大了,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也省得扫了你们年轻人的雅兴。”告辞离去,孟丽君也不强留。
直到夕阳西下,众人方尽兴散去。梅昭如找个借口单独留下,与孟丽君坐在园中,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闲话。孟丽君见他分明无话找话,脸上神色怔忪,竟似有些魂不守舍,不由大奇,暗道:“下午在听槐轩时,他是何等的举止自如、谈笑风生。怎么自到了后花园里,便心神不宁、言语迟缓了?难道竟是因为我那三篇兵法的缘故么?也不像啊。”正寻思间,忽听苏映雪的声音在身后唤道:“官人!”转身道:“怎么啦?”
苏映雪一直站在后花园里,瞧着绛香领一众仆婢收拾桌椅杯盘,这时收拾毕了,亲手取了誊录诗文的纸笺,走过来说道:“可要妾身将这些诗稿送到书房?”孟丽君道:“娘子操劳一日,着实辛苦了,还是早些回房歇着罢。我一会便要回书房,自己拿去就是了。”从她手里接过纸笺。苏映雪嫣然一笑,道:“这是妾身分内之事,说甚么操劳辛苦?既如此,妾身便告退了。”向梅昭如微一点头,扶了芙蓉翩然离去。
孟丽君回过身来,向梅昭如笑道:“今日众人皆有诗文,只有若显兄落第,令人好生诧异。”梅昭如似猛然回过神来,“啊”的一声,站起身道:“……原来天色已经这般晚了,小弟与明堂相谈甚欢,竟然忘了时间。这就告辞了。”孟丽君见他片刻之间言行迥异,心中更觉奇怪,却也不好相问,送他出府。
孟丽君拿着诗稿走向自己书房,远远地便见书房里掌了灯,一个人影映在窗前,似在伏案读书,心道:“清儿这时还在书房,我命她得了闲时便多读史书,不懂处就来问我,她倒颇为用功。”走进去道:“清儿,将今日的诗稿拿去……”声音戛然而止,惊道:“岳父?”案前坐的那人竟是太师,手里拿了自己的三篇兵法。
孟丽君脑中心念电转,太师书房另有所在,他等闲不进自己的书房,平日纵然有事也只令丫鬟来叫,此刻端坐于此,不知等了多久,自有要事,想来与那三篇兵法脱不开干系。她既行此着,前后事宜已然考虑周全妥当,本就打算宴会之后便拿了三篇兵法去见太师,却不想太师已经先在书房了。
孟丽君放下手中诗稿,问道:“岳父可是为了小婿这三篇兵法而来?”太师道:“不错。这三篇兵法果真是你所写?”孟丽君昂然道:“正是。”
太师点点头,说道:“往日老夫看你文章中时有引用兵书之句,知你熟读兵书,读书人读过《孙子兵法》原不足为奇,也不放在心上。今日看了这三篇兵法,便说心头有如平地一声惊雷,亦不为过。你允文允武,文采武功皆世间绝顶,果是不世出的奇才!但越是如此,越发不能心术不正,否则便是不世出的祸害了。老夫既知你精通兵法,便敢断定,今日你一举一动定有深意,行的是欲擒故纵之计,是也不是?却不知你究竟为了甚么目的,要将这一干人等尽皆算计进去?更为何要将老夫也一并瞒将过去?你究竟有何图谋?”语音越来越严厉,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已是声色俱厉,一双锋锐无比的目光更紧紧地盯住孟丽君。
孟丽君原知所作所为瞒不过太师,这时见他似动了真怒,一撩袍角,跪下来道:“太师公允,定然不会仅凭心中猜测,就要定小婿罪名,当会给我一个分辩的机会。”太师道:“老夫在此坐等了一个时辰,正是要听你解释。”孟丽君道:“既要公平,小婿便大胆恳求,请太师暂息雷霆之怒,平心静气地听我解释,否则于我也不算公平。”
太师长吸一口气,平定心绪,道:“你先起来,坐下说话。”孟丽君道:“是。”站起身子,搬过一把木椅,在太师身侧坐下,这才说道:“解释之前,请容小婿先述说一件往事。”
见太师不置可否,接下去说道:“这件事情与我姑丈有关。”将乡试之前如何设计激将吴道庵,使其昼夜攻读,终于得中举人的前后事情说了一遍。一面说,一面察言观色,却见太师神色如初、看不出丝毫变化。续道:“此计在我看来,乃是一举数得之事。既不拂姑丈面子,又令他达到了所需目的,日后待他醒悟,心中亦会感激于我。倘若直言,决计达不到同样的效果。于我而言,不错,的确使了计谋,并非光明正大,然而我敢对天起誓,全然出自一片好意。于姑丈而言,他苦读二十载,为的便是一朝金榜题名,若非我用了计谋激他苦读,他恐怕难偿心愿,不免抱憾终身。”顿了一顿,说道:“岳父或许已经猜知我为何要提这件往事,我要说的便是,计谋并不等于算计,只要俯仰无愧,稍稍用些智计又有何不可?”
“待人接物固然如此,朝堂之事又何尝不是这样?倘若我也如袁大人一般,凡事只知一味直言无忌,不讲丝毫方法技巧,十年之后便依旧还是一介翰林学士,如此既埋没了自己的满腹才学抱负,更辜负了那些对我寄予厚望之人。这想来亦非岳父所望,否则今日听槐轩里也不会频频点头,示意袁大人不必纠缠了。”
说到这里,瞥见太师脸色稍和,蓦地转过话题道:“小婿生平有三件自负之事,依序而排,其中的第三件,便是诗词文章。”此言一出,果见太师耸然动容,惊道:“甚么?你的诗文冠甲天下,居然只排在第三!那第一、第二件又是甚么?莫非其中有一件就是兵法?”
孟丽君傲然道:“不错!这为首的第一件便是兵法,第二件乃是医术。小婿自幼熟读兵书,虽不敢夸说胸中自有百万雄兵,于历朝历代的战役实例均颇有研究。这是小婿心之所好,于此花费了无穷时光精力,‘精通’两个字,虽略显狂傲了些,倒也说得过去。”
说到这里,从椅子中站起,双手背负身后,在书房里一面踱步,口中一面滔滔不绝道:“想我朝自太祖皇帝平定乱世以来,四海臣服、天下归心。开国近百年间,一直太平无事、兵戈不起。大小官员,上至天子、下至小吏,有几人心中还有忧患意识?近几十年来,朝廷一味重文轻武,武将外放各省,不得参闻中枢机要,纵有军功亦难升赏,长久下去岂会不生怨怼之心?就如两年前那两广总督李延亭起兵谋反,固然是因其人狼子野心、久有不臣之意,可朝廷赏罚不公、寒了将士们热血为国之心,也是不争的事实。再加上奸佞小人为遂一己私愿、从中作梗,才使得朝廷集倾国兵力,反敌不过区区边狭之地。将士们血战十月、死伤无数,就连前任兵部尚书呼延老将军亦重伤身亡,到头来却落得个与叛军握手言和、划地而治的结局。令人思之如何不悲愤满膺!况且和谈只是一时之计,绝非长久良策,叛军随时都可能撕毁和议、北犯我境,朝廷该当早做防范才是。但我这一个月冷眼看来,兵部主事官员皆短视懦弱之辈,只顾贪图眼前安逸,竟无人肯为将来略做打算。如此一来,战事一起,朝廷军队便又将如两年前那般节节败退了。连年兵戈不得止息,天下百姓妻离子散、流离失所,那是可想而知的景况了。”太师听她侃侃而言,话语切中肯綮,脸上渐渐现出凝重之色。
孟丽君蓦地转过身子,面向太师,但见灯光映照之下,一张面庞清冷如霜,与案头白玉镇纸交相辉映,竟分不出是玉更白还是人更白。一双亮如点漆般的眼眸中泛出迫人的光彩,朗声说道:“男儿生于天地之间,便当以惊世之才,行惊世之事。我既自负于兵法谋略上有所成就,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正当是我大展身手、学以致用之时。然而单以兵法而论,朝廷重文轻武,我绝无入仕的机会。如今我既以文入仕,盘算的便是文就武职。岳父当然知道,本朝虽有先例,到底并非易事。今日一切谋划,皆是为此。”
这时瞥见太师头颈微动,似在微微颔首,当下一鼓作气道:“岳父定然会问,既如此,为何不光明正大行此举动?小婿自也想过,然而当今朝廷,皇上大权旁落,国丈权倾朝野、党同伐异,兵部尽在他掌握之中,如何容得下我?岳父曾经教我,凡事皆要思量再三、不可令他拿到把柄。可一味小心谨慎却也不是办法,唯有出奇制胜,方有一线希望。”
“今日小婿之举,虽是用了计谋,却绝非心术不正。为的只是装作无心之举以瞒过权奸耳目,将兵法间接流传出去,上达圣听,以求简在帝心。倘若直接上呈皇上,形迹太露,难免惹人生疑,招致谗语流言,自然非我所愿,也非岳父所愿。”
“对于岳父,小婿绝无隐瞒之意。本待散了宴会便取过三篇兵法去见岳父,据实以告,吐露肺腑之言,以求岳父在朝中鼎力支持。”
“现下小婿分辩完毕,恳求岳父公允裁决。不过依小婿看来,岳父并无当真恼我之意,只是借此逼我直言,不知是也不是?”说到这里,拱手为礼,双目直视太师,眼中一片挚诚。
太师听她这一席话语条理清晰、层次分明,将自己的几点疑虑逐一剖析,所作所为的道理更解释得清楚明白。仅此前后一番言谈举止,攻守有度、收放自如,便已是大将风度。听她言之成理,心中怒气早消,更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意。站起身子,走上前去扶住她的双臂,道:“今日你我翁婿二人一席谈话,隔阂误会尽皆消除。你胸怀鸿鹄之志,眼光高远,老夫欢喜不尽,还说甚么恼不恼的?贤婿既然志在兵部,他日若有机会,老夫必会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定然令你得以大展宏图抱负!”
孟丽君又惊又喜,忙道:“多谢岳父成全。”她知太师极重清名令誉,从来不肯落下以权谋私的话柄,她对太师敬重有加,是以从一开始便压根没打算借用太师之力达到目的,否则直接将兵法呈给太师便是,何须拐弯抹角借助梅昭如等人?如今一席肺腑之言下来,竟得太师亲口允诺,实是意外之喜,自己入主兵部的胜算便更多了两成。
太师拉她坐下,说道:“老夫虽曾读过兵书,到底于兵法谋略所知不多。你方才说到朝廷一味重文轻武,以致种下种种祸患,老夫当年揽理朝政多年,一直抑武兴文,于这场叛乱,只怕也难辞其咎。”孟丽君劝道:“岳父切莫过分苛责。重文轻武,乃是我朝一贯策略,岳父不过依循旧略罢了。何况当年岳父揽政之时,朝政清明、上下同心,李贼知道事无可成,便决不会反。倘若近十年来岳父还一直主政,想来终那李贼一生,也只能屯于两广而已。”
太师微叹口气,说道:“当年皇上年幼,老夫身为先帝重托的顾命大臣,不得不暂揽朝政、辅佐君王。皇上成年之后,自当归还朝政,否则便是王莽、曹操一流的奸臣了,青史骂名、遗臭万年,那是一定的了。”孟丽君听他不避嫌疑说了这两句话,自知对自己已是信任无比了,暗道:“太师要做周公,只可惜皇上却非成王。”这句话只在心底一转,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
太师转过话题,向她询问前方事宜。孟丽君于这场叛乱前后所知甚详,更颇有独到见解,当下将所知慢慢道来。细细分析了叛军由攻转守、后又由守转和的战略变化,提出了对于叛军舍两广根本所在而定都昆明的疑窦,又叙说了对朝中有人暗使奸计、希冀双方两败俱伤的猜测。提到原贵州巡抚彭如泽并无军功,却被朝廷擢升为兵部尚书时,微一犹豫,终究没有说出心中怀疑,只说他可能本就是国丈心腹,借此机会提升要职。
说了一会,孟丽君故意提到原兵部侍郎皇甫敬,夸赞其骁勇善战,只说可惜了这样一员虎将,自呼延老将军殁后,原指望他能领起军中重任,却不知怎地遭了罢黜,否则他日与叛军再战,倒是一员将帅之才。
太师道:“那时老夫奉了圣旨南巡,不在京中,此事也是后来听人所说。据闻皇甫敬与那原云南总督孟士元……”孟丽君听他提到爹爹,越发凝神细听,“……乃是八拜之交、手足兄弟。当日彭如泽上表朝廷,指证孟士元叛国投敌,皇甫敬于金殿之上为他百般辩解。他原是武将,言辞不懂机变,被国丈撩拨几句,话便说得重了,当时就触怒了皇上,但念在正是用人之际,只将他申饬一通,便即作罢。后来皇上下旨抄拿孟府家眷,消息走漏,钦差不曾拿到孟府家眷,却捉到皇甫敬的一员家将,便定了他个泄露机密、私纵要犯的罪名,革去官职,永世不得录用。”叹一口气,又道:“老夫十几年前曾见过那孟士元一面,此人相貌儒雅英俊、正气凛然,倒不像是叛国投敌之人。但有道是:‘人不可貌相’,却也难说得很。至于皇甫敬,确是一员虎将,当日老夫若在京里,自要保他一保的,现下却是无法了。”
孟丽君知道这时不是分辩的时机,默然无语。她自入仕一个月来,谨小慎微,从不与兵部中人交往,免得引人疑心,是以一直不知皇甫敬被罢免的前因后果。至于林瑞海,已由袁容口中得知,早在两年前叛乱初起之时,就被国丈寻了个错处,贬至极西之地的伊犁府为文书小吏,赴任途中便一病死了。孟丽君听了,想起从前与这位“大胡子伯伯”相处的时光,更想起他对自己的款款期许,心中极为悲痛,同时也不由担心皇甫伯父一家是否遭了毒手。这时听了太师言语,得知皇甫敬只被革去官职,性命并无妨碍,这才放下悬了许久的一颗心。
太师忽道:“倒有一事忘了说。你知雪儿是我认的螟蛉义女,她与那皇甫敬乃是远房亲戚,当年本就是要投奔他家的。这个想来她还未告诉你罢?她求老夫代为周旋,要想方设法见那皇甫敬一面。”孟丽君听他提起这话,当是有了皇甫敬的下落,精神一振,故意说道:“原来如此。那皇甫敬若在京城,见一面自然容易,倘若不在京里,可也颇为麻烦。”
太师道:“不错,那皇甫敬早已不在京城。他原籍云南昆明,如今自然不能回去。老夫查知他夫人乃是山东泰安人氏,便猜测他们或许去了泰安,遣人去查,果然如此。一月前便已带了信去,不日当有消息传回。”
当下再谈论了一阵子兵法谋略,已到深夜时分。孟丽君送太师出来,一面回转自己房里,一面思忖:“雪妹当初编了远房亲戚这话,原是为了与我重逢。如今我们既已重逢,见不见皇甫伯父,于她早无干系。爹爹出征前留书嘱我投奔皇甫伯父,如今我既已入了仕途,不可回头,自然不能向他们透露身份,但好歹见上一见,也算依了爹爹的嘱咐。”
城北,国丈府内。
夜空之中,一只白鸽远远飞来,扑腾几下翅膀,倏然穿过窗台,稳稳地落在窗前的铁架上。
房中之人是个四十几许的中年文士,听得响动,转头瞧见白鸽,脸上一喜。他快步走去,解下鸽爪上系着的铁管,从里面取出一只纸卷,打开飞速读了一遍,略一思忖,拿了纸笺走出房来,穿廊过院,径直来到国丈的起居之所。
中年文士站在帘前,停下脚步,向门口丫鬟道:“我有要事禀告侯爷,烦劳通报一声。”那丫鬟脸上显出为难之色,道:“老爷已经歇下了……陆师爷……婢子实不敢惊扰……”
陆师爷知国丈性情喜怒无常,府里下人个个战战兢兢,唯恐稍有触怒,温言道:“你只管去报,绝无妨碍。侯爷那日吩咐,若有从湖广传来的飞鸽秘信,一刻也不可耽搁。”丫鬟听了这话,又素知陆师爷是老爷心腹,再不犹豫,进去通禀。
过得一会,丫鬟出来打起帘子,道:“陆师爷请。”陆师爷走进去,见堂内无人,正疑惑间,听得国丈的声音从房里传来:“元凯,你进来。”应道:“是。”垂手走进卧房。一瞥眼间,见国丈披了件薄衣倚坐床上,身旁一人秀发如云、媚眼如丝,正是他新纳的如君七夫人,甚得宠爱。但见她双颊晕红,一段雪白的香肩露在锦被外面,引人遐思无限。定了定神,垂下头不敢再看,将手中纸笺恭恭敬敬地递上,道:“侯爷,这是方才接到钟影传来的秘信。”
刘捷看过之后,默然半晌,方道:“你怎么看?”陆元凯小心道:“侯爷见那新科状元郦君玉的容貌肖似……一个故人,偏巧姓郦,年纪也相当,便起了疑心,令钟影兼程赶往湖广,去查他来历。如今已知他原籍云南昆明,莫非当真与……与侯爷那位故人有些干系?这纸条上写得明白,其义父康信仁原名郦明玥,是郦有道的儿子,当年跳崖未死,遂改名换姓,那便是她……她的兄长了。属下这话虽然匪夷所思,可朝廷张榜天下,缉拿那女子,至今已一年有余,却丝毫不见影踪,属下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莫非那郦君玉乃女扮男装,正是侯爷一直要找的那个女子,她逃出昆明之后,便径去湖广投奔娘舅?”
刘捷哂然道:“果是胡说八道,这话若传扬出去,连带我也跟你一道丢人。你当真糊涂得很,你且自己说说,能有几成把握一切如你所言?”陆元凯讪道:“实在半成也没有,所以属下才道是匪夷所思。倘若旁人跟我说这话,属下也是不信的。但……属下着实想不出还有别的解释,如说是巧合,却未免太过凑巧得令人不得不生疑了。”
刘捷盯着手上的纸笺,缓缓说道:“不,还有一种解释。我思来想去,定然如此。”陆元凯一惊,道:“侯爷的意思是?”刘捷一字一字道:“郦君玉名为康信仁螟蛉义子,实则是他的亲生儿子。”
陆元凯身子一颤,脑中豁然开朗,喃喃道:“不错,不错!我怎地没想到?若非如此,认作螟蛉却怎不令他改姓,自是因为康信仁本就姓郦的缘故。这样一来,她……那人与郦君玉便是姑侄,相貌相似再正常不过。”越想越觉定是如此。心中暗觉惭愧,自己身为侯爷帐下首席谋士,却想不到这其中显而易见的道理,竟然疑心新科状元乃是女子,当真颜面扫地。揖道:“侯爷高见,属下自愧不如。”
刘捷道:“罢了。这几日郦君玉可有甚么异常动静?”陆元凯道:“只是和几个文人轮番请客做东,饮酒论诗、风花雪月,并不见异动。皇上依旧三天两头召他进宫,听宫里内线禀报,不过是吟诗赏画而已,从来不谈国事。”刘捷“嗯”了一声,道:“这郦君玉倒是个识时务的,明白与我作对的下场。如此甚好,皇帝身旁正缺了这么一个陪他玩乐的可心人儿,我前后送过十几个,都是过不多时他就生了厌、打发走了。既然郦君玉合了皇帝的心意,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说到这里,忽然闭嘴不语,过得一会,转口吩咐道:“这纸条上说,康信仁已经动身来京,你替我传令钟影,紧紧跟住他,看他一路可有异动。”陆元凯应道:“是。”刘捷挥手道:“下去罢。”陆元凯慢慢退下。
刘捷呆坐不语,盯着手上纸笺上那熟悉的名字,想着心目中那个一直以来有如天神一般的人儿,不禁怔怔地出神。身旁那七夫人听了半晌一句也听不懂的话语,早有些不耐烦了,这时见来人退出,仗着素日宠爱,靠过身去,在他耳旁昵声道:“老爷。”刘捷一惊,立时回过神来,瞧她一眼,突然伸手抓住她肩头,沉声道:“闭上嘴,别说话!”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望着她。
七夫人从未见过他如此热切的眼神,却丝毫不与自己对视,只在自己双眉之间扫来扫去,似爱慕、似怜惜、如企盼,如懊悔,又夹杂了一丝哀伤欲绝的神情。一双眸子中闪动着燃尽一切的决绝,仿佛天下万物再无所容……七夫人一颗心突突直跳,好似揭穿了甚么不能偷窥的秘密,一时惊恐无比,不由失声叫道:“老爷!”
刘捷全身一震,眼光蓦地下移,忽然奋力将她推开。七夫人猝不提防,登时从床上摔下。刘捷勃然怒道:“贱人!还不快滚!”七夫人忍痛爬起,又惊又骇,顾不得身上不着寸缕,便欲退出房去。刘捷喝道:“站住!今日之事,若有一言半语泄露出去,你娘家满门的性命可都小心了!滚罢!”七夫人泪光莹然,仓皇而出。
刘捷长吸一口气,按捺下胸中躁怒,慢慢站起,开了橱柜,取出一只紫檀木匣,打开匣子,颤抖着手指捧出一卷画轴,在眼前慢慢展开……
却说康信仁夫妇自接到吴道庵捎带回的家书,得知义子郦君玉三元及第、入赘太师府,要接自己夫妇进京相见,不由又惊又喜。立时着手准备行程,将家中及店铺里的一应杂事打点妥当,交由管家康全暂为料理,带了七八个家人使女,一路车马劳顿,这日赶到京城,已是五月初三。
孟丽君早得了消息,亲自候在太师府门前,将义父义母迎接入府。父子二人半年不见,着实想念得紧。康信仁见义子的相貌越发俊雅倜傥,且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声气夺人,别有一番雍颐华贵的气度,心中欢喜,携着她手进了太师府。
苏映雪吩咐绛香过来,将义母孙氏先行请到弄箫庭内相见。孟丽君引康信仁来到听槐轩外,太师降阶相迎。康信仁观其形貌气度,便知是太师,抢步上前,拜倒行下礼去。太师扶住道:“亲家不必多礼。”康信仁道:“草民仰慕太师风范久矣,只恨不得一见。今日托小儿之福,得见太师,实偿平生所愿。”孟丽君笑道:“岳父已经吩咐收拾下了后院燕贺堂,请义父义母住下。倘若咸宁家中并无要事,便住上三年五载也无妨碍。从今往后,义父再想要见太师,可就方便得很了。”二人一阵大笑,进到轩内,分宾主坐下,孟丽君坐在一旁相陪,丫鬟端上茶来。
太师道:“记得去年老夫奉旨南巡之时,归途路经咸宁县,在武昌府停留了数日。曾听那武昌知府郑中提起康公的大名,说是江南巨贾,不但富甲一方,更兼乐善好施,在四川前线以及久旱成灾的湘赣一带,均设有粥场,接济难民,甚得百姓称赞,有‘万家生佛’的美誉。”康信仁听得梁太师竟然也曾听闻自己的名头,欣喜之余,不禁颇为得意。
一时茶毕,太师吩咐令小姐来轩中拜见义父。不多时,苏映雪扶了丫鬟,与孙氏一同来到听槐轩中。康信仁瞧见夫人使个眼色,朝苏映雪微一努嘴,似有深意,心中大奇。抬眼望去,见是娉娉袅袅、端庄贤淑的一位国色佳人,身着凤冠霞帔的大妆,想是因为当日成婚之时,自己夫妇二人并未在场,如今只当是补行大礼。只见她周身上下珠环翠绕,耀眼生辉,唯有右手上戴了一只玉镯,相形之下平淡无奇。再看一眼,已瞧出正是从前夫人给了义子郦君玉作为见面礼的那一只,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恢复如常。
太师和孟丽君都不曾留意他脸色变化。太师请康信仁夫妇上坐,孟丽君和苏映雪二人并肩立于红毡之上,双双拜倒,齐道:“给义父义母请安,愿二老福寿似海、吉祥宁乐。”康信仁瞧见如花似玉、才貌双全的一对佳儿佳妇,心怀大畅,连道:“请起,请起。”携夫人孙氏站起,回了半礼,取出早就备下的礼物,送给苏映雪。那是一盒上等龙涎香,乃是极品的香料,产自南海,量甚稀微,非豪富之家,决计享用不起,可谓万金难求。
孟丽君精通医术,自然知道这龙涎香除了用作香料之外,还可入药,有补肾壮阳的功效,便猜到义父义母送此礼物别有用意,不由暗觉好笑。苏映雪看她笑得古怪,问道:“官人笑甚么呢?”孟丽君把话一说,苏映雪横她一眼,直羞得满脸晕红,抬不起头。太师及康氏夫妇均笑道:“年轻女孩儿到底脸皮子薄。这是关系夫妇伦常、子孙后代的要紧事,可不是玩笑。”
孟丽君也跟着嬉笑了一阵,才替她解围道:“义父义母一路劳顿,此刻怕是乏了。孩儿这就送你们去燕贺堂歇息罢?”当下引至燕贺堂,命荣兰领了梁府十数名丫鬟小厮帮忙摆放器皿物件、听候吩咐。看了一会,告辞出来,康信仁拉她手道:“孩儿晚间有空,过来坐坐,咱们父子俩好好说会子话。”孟丽君应道:“是。”又道:“岳父待孩儿极好,义父义母也只管把这里当作家中,无须见外。”
回到弄箫庭,苏映雪正在对镜卸下髻上钗环,见她回房,指个借口打发了伺候的丫鬟。等到只剩她二人,方埋怨道:“官人今日不该拿我取笑。倘若爹爹和义父义母都存了这份心思,日后让我到哪里生……生个孩儿去?”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脸上又一红,声音已细若蚊鸣,几不可闻。
孟丽君替她拔下头上一支凤簪,随手放在妆台上,说道:“就算我今日不说这话,你道岳父他们便都没了这份心思么?我只不过将话挑明说罢了。如今咱们成婚还不到三个月,此刻就担心这个,为时尚早。但虚凤假凰若要瞒得长久,于此却不得不早做打算,否则便露了破绽……”
苏映雪听了这话,才知她另有深意,埋怨之心早消,顺着她的思路想下去,不由笑道:“是啊,倘若一年半载仍无喜兆,以官人的才貌声名,只怕登门做媒的可要将门槛都踩断了呢。”孟丽君听她反过来取笑自己,说道:“小生与娘子情深似海,决意永不离弃,一生一世只要娘子一人。天下间便再有万千美女站在我身前,我也决计不向她们瞟上一眼。”苏映雪一怔,道:“你说甚么呢?”随即瞧见镜中她的脸庞上笑意盈然,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又被她戏耍捉弄了。
孟丽君将她的身子扳转过来,正色道:“娘子只管放心,此事我心中有数,等日后稍有眉目了,我再来同娘子商议。”苏映雪点头道:“官人怎么说,我便怎么做就是了。”
晚上接风筵席后,孟丽君相送康信仁夫妇回到燕贺堂。屏退下人,父子二人促膝长谈,家书上所言毕竟有限,孟丽君遂将绣球招亲、高中状元前后的事情细细道来,自然不提与苏映雪原是旧识。说到受封五品翰林学士、入了朝堂之后的事情,只寥寥数语轻轻带过,只说皇上对自己的文采才华颇为赏识,绝口不提自己的盘算图谋,免得义父担心。
康信仁听罢方知,原来她入赘太师府一事,其中竟有这么一段曲折的经历。他先前瞧见苏映雪手上戴的玉镯,心中便生疑窦,这时忍不住提道:“记得孩儿你以前曾经说过,要到京城亲戚家寻找姨母、表妹。如今你既已功成名就,不知是否寻得亲人?”
孟丽君一惊,自己百密一疏,竟然将此事忘却。耳旁登时响起离家进京之前,义父交给自己一百两黄金,并细细叮嘱的话语:“若是在京城亲戚家寻到你姨母、表妹,等功成名就之日,孩儿你自然是要了结这一门亲事的。这一百两黄金便是聘礼,总之带在身边,有备无患。”如今听他重提起“功成名就”这四个字,言外之意,自是在婉言责备自己喜新厌旧、辜负了表妹。但他哪里知道,这梁府小姐与先前虚构的“表妹”本是一人。正在犹豫是否要将实情相告,口中不禁迟疑道:“这个么……”
康信仁性情率直,见她迟疑,误以为她竟根本不曾去寻过亲人,不由微生怒意,仗着义父的身份,直言教训道:“当初太师府招亲之时你一再推辞,我还赞你有情有义、不忘旧情。娶了梁小姐原是天意作弄,错不在你,对你表妹也算有了交代。男子三妻四妾,殊属平常,日后再娶了你表妹,也就是了。但你何以将义母所送的玉镯也给了梁小姐?莫非心中便压根再没有相寻你表妹之意?若是如此,当真负心薄幸之极!”
孟丽君听到“男子三妻四妾,殊属平常”这句话,不知怎的心中微微一愠。她心思敏捷,脑中一直飞速思索应对之辞,忽然一念流转,立时有了主意,说道:“义父息怒。你可知道,那梁小姐正是孩儿的表妹!”
康信仁一怔,道:“甚么?”孟丽君悄声道:“其中另有隐衷,孩儿并未将此事禀明太师,求义父切莫声张。”康信仁闻言声音低了几分,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可将为父弄糊涂了。”
孟丽君道:“此事说来话长,孩儿便长话短说。当日我们原本要去京城投奔亲戚,不想途中失散。姨母表妹不幸遭遇水贼,投江自尽。幸得太师南巡经过,救得了表妹性命,认作义女,姨母却是生死未卜。洞房花烛之夜,我与表妹意外重逢,欢喜不尽。”康信仁颔首道:“原来如此。太师小姐竟然便是你的表妹,这可当真令人料想不到。你们表兄妹团聚,自是好事,却为何不能将此事禀明太师?”
孟丽君知他必有此一问,先前也一直在考虑该当如何自圆其说,这时答道:“义父有所不知,我们投奔的亲戚,乃是从前的兵部侍郎皇甫敬大人。他忤逆了当朝权臣刘国丈,去年已然削去官职,离开京城。表妹早向太师说明此事,我若与她兄妹相认,旁人自然知道我亦是皇甫侍郎的亲戚,朝廷权奸定然不会放过我。只怕不出数月,便被拿了错处,就连太师也护我不得。思来想去,我与表妹商议,倒不如索性隐瞒了此事。”
康信仁听她这一席话语说得入情入理,信以为真,连道:“不错,不错。孩儿考虑得果然周全。你放心,此事为父决计不会泄露出去。”孟丽君见自己一番巧语,将疏漏之处轻轻遮掩过去,放下心来。又说了一会子话,告辞出来。
不觉到了五月下旬,这日早朝,前方传来兵部尚书彭如泽六百里加急的求援表章,奏道齐帝李汝章撕毁去年五月间所定下的和议,命御弟梁王李长宁出任兵马大元帅,统率三军,将二十万之众,渡江北犯,势不可当。我军将士万众一心、奋勇抗敌,然事起仓促,终究防范不及。副将夏侯烈及其所统部属尽皆为国捐躯,长江天堑尽失,难以防守,请求朝廷火速派兵支援。
当值学士读罢表章,朝廷上下一片震惊,文武百官议论纷纷。孟丽君虽料到这场战事乃是迟早的事,却也不想竟会来得如此迅猛。她自知职位低微,位序靠后,又是文官,金殿之上于此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倒不如暂且静观其变。
皇帝听了表章,既惊且怒,说道:“我朝自开国近百年来,一直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不想短短数年之中,李氏逆贼竟然屡次挑衅,占我疆土、扰我百姓,小觑我泱泱天朝,压根不将朕放在眼里!此番朕意已决,定要派出一员大将,将那李氏弟兄二人的头颅取来,方消朕心头之恨。朱奎!”
兵部侍郎朱奎急忙出班,躬身道:“臣在。”皇帝道:“卿是兵部侍郎,如今彭卿不在京中,便由卿全权主理兵部事务。依卿之见,当命哪一位将军领军破敌?”
求援表章一到兵部,还未呈交皇帝御览,朱奎便连夜拿去请示了国丈,早已定下计谋,是以虽见皇帝一脸愠怒,依旧不慌不忙奏道:“微臣举荐一人领军出征,定能马到成功,为皇上生擒逆贼。”
皇帝脸色略缓,道:“爱卿保举何人?”朱奎道:“已故兵部尚书呼延宏老将军精通兵法、威名赫赫,去岁曾与叛军会战泸州,使得敌首李延亭身中流矢而亡,令敌军士气大降。如今呼延将军虽然不幸亡故,余威犹在,朝廷若能以其子威武将军呼延赞为帅,领军平叛,定能令叛军闻风丧胆、抱头逃窜。”
皇帝转头问道:“国丈意下如何?”刘捷出班道:“微臣乃是文职,不懂兵法,不敢在万岁驾前妄言。”皇帝微一颔首,又问道:“老丞相和太师意下如何?”寿王爷照例一语不发。太师奏道:“呼延赞将门虎子,武艺娴熟,自是平叛极好的人选。不过一人之力,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该当多调兵马部属,随同前往。”皇帝道:“太师所言极是。”颁下圣旨,加封威武将军呼延赞为威武大元帅,两河总督武元亭为副帅,率十万大军,南下支援。
孟丽君听了这道圣旨,暗暗摇头,心道:“沙场之上,战况瞬息万变,最忌没有统一的部署指挥。皇上虽然任命呼延将军为威武大元帅,圣旨之中却未说明,他和兵部尚书究竟以谁为首。呼延将军的品秩等级到底仍在彭如泽之下,两军不曾会合倒也好说,各行其令就是了。一旦会合,只怕那彭如泽会对呼延将军颇多掣肘。大敌当前,号令不行、军令不服,如何打得胜仗?”
孟丽君心中忧虑,看看左右,竟无一人站出来说话。她知道早朝一贯为国丈把持,何况他方才轻轻一句话,想他身为国丈,尚且因为“不懂兵法”而不敢妄言,其余文官又有谁敢胡言议论?殿上的武将,不论职位高低,俱是国丈爪牙,又岂会违拗他心意?至于威武将军呼延赞本人,只因近日正是他父亲周年忌辰,告了三天假,正巧不在朝中。想到这里,孟丽君心中一动:“去年泸州会战,我便怀疑朝中有人暗中使计、借机除去呼延老将军。如今满朝武将都是国丈心腹,莫非他又想要除去呼延少将军,以揽全部兵权?国丈已然权倾朝野,还要揽夺兵权,难道想要造反不成?”思及于此,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下朝回来,和太师说起自己对统一部署指挥的看法。太师知他深谙兵法,所料必定不差,也不休息,立时吩咐备轿进宫。却不想皇帝下朝之后,便由国丈陪同,御驾幸临西郊呼延府,亲自祭奠呼延宏老将军亡灵。
孟丽君听了,不由暗道国丈果然好手段,如此一来,那呼延赞必定深感荣宠、感激涕零,岂有不亲自披挂上阵的道理?
二十几日后,前方塘报传来,呼延赞引兵出击,首战告捷,歼了齐军数千军马,与彭如泽合兵一处,正欲乘胜追击,收复失地。得了这道捷报,朝廷上下都略略松了一口气。
这日下朝,翁婿二人议论了一会儿当前战况。太师忽然说道:“君玉,那日你我一席谈话,你所言之事现已一一应验。记得当日老夫答允了你,若有机会,必会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令你得以大展宏图抱负。如今叛军北犯,本来正是你施展兵法才能的大好时机,只可惜……唉,只可惜一直没有在皇上面前举荐你的良机。好在你还年轻,耽搁几年也不算甚么,日后总有大放异彩的一日,切莫心急。”孟丽君道:“是,我知岳父的意思,也明白其中利害关系。此事本来就非易事,自然要静待时机。倘若不能一举成功,便徒然留下了偌大的把柄授于他人。”
太师见她于事理上极为明白通透,微一点头,正要说话,却见梁成匆匆进来回道:“宫里内侍传皇上口谕,请老爷即刻进宫。”太师一怔,心道:“莫非前方又有紧急军情传到?”换了朝服,坐轿进宫。
这一去,直到晚间方回,回来太师便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太后身子有恙,皇上传我前去探视。”孟丽君一惊,心道难怪今日早朝,皇帝面露倦色,早早地便罢了朝。心知太后定非小恙,否则也不会轻易劳动太师,忙问详情。
太师满脸忧色,说道:“起先也没什么,只是七八天前偶染风寒,太医请过脉、开过药,将养了四五日,眼看就要好了。不知怎地,从前日起开始心口疼痛,倦怠饮食,夜间辗转不宁、难以成眠。太医诊治说是天气酷热、积食难消,郁积于胸、不得宣泄的缘故,开了好些消食化瘀的药方。不料太后服过之后,过得一会,便即吐出。连服了好几剂药,反复吐了好些次。太医还说,太后从前曾有心悸的宿疾,此番风寒、积食接踵而来,病体疲弱,只恐引发宿疾,致使雪上加霜。”
孟丽君细细询问太后的症状,又问了太医开的药方。太师大奇,随即想起一事,醒悟道:“你那日曾说生平有三件自负之事,为首的一件是兵法谋略,第二件乃是医术,第三件才是诗词文章。如此说来,你自然也精通岐黄之术了?”孟丽君坦然道:“小婿不敢隐瞒,幼时曾随先母习过祖传岐黄之术,也曾治愈过不少病人,便是疑难重症,亦不在话下。”
太师知她素来谦虚自律,若非有极大把握决不轻言,由此一句话,已知她定然医术精湛。何况她将医术与兵法、诗文相提并论,自己深知其文韬武略均是世上罕有,这医道之高,自也可想而知。心中大喜,当下将太后病症及太医开的药方详细说与她听。
孟丽君一面听,一面微微点头,道:“从岳父所言的症状看来,太后千岁的病有八分可能是因积食不消所致,太医的药方倒也对症。服药之后屡次呕吐,亦属正常,多喝些水,补充体内水分,也就是了。只需熬过今夜,明日如若开始好转,再小心调养数日,便当无碍。但若当真引发心悸宿疾,这病况不但严重复杂了许多,只怕也越发凶险了……”
太师听她不曾见到太后、把过脉象,仅凭自己有限的几句话语,所做诊断便与给太后医病的太医院院正张善济说得一般无二,却详尽了不少,不由喟然道:“原来你也是这般说。倘若明日……明日……难道便当真无药可救了么?”到底兄妹连心,话语中满是悲痛无奈之意。
孟丽君一惊,脱口而出:“怎会无药可救?那太医是这么说的?”太师又惊又喜,颤声道:“你……你是说还有法可医?”孟丽君安慰道:“岳父暂请宽心,此病未必便会到这步田地。或许只是一场虚惊,太后千岁明日便会好转。”
太师道:“那太医院院正张善济奏道,此番风寒、积食接踵而来,太后病体已然疲弱不堪。倘若再引发心悸宿疾,三症并发……他不敢明言,但依老夫看来,他的意思是说,只怕他已无能为力……凶……多吉少……”顿了一顿,望着孟丽君道:“我只问你一句话,倘若当真如此,你……你有几成的把握能医得好?”
孟丽君摇头道:“医道讲求‘望、闻、问、切’四个字,小婿此时尚不敢断言。但风寒、积食加上心悸,虽则凶险,却也没到不治的地步。就算是最险的症状,小婿自负也当有一试之力。”太师嘴唇微动,欲言又止,过得半晌,终于说道:“此刻说甚么都太早,一切且看明日。”
次日,前方又有加急战报传来,却是一个大大的坏消息:原来数日前的那场小捷,竟是叛军首领设下的计谋。呼延赞胜了一场,与彭如泽合兵一处,兵力较叛军为优,当下发兵乘胜追击,却不免贪功急进了些,中了敌军的埋伏,平白折损了万余人马。
军情紧急,偏偏这日皇帝居然辍了早朝。太师与孟丽君对望一眼,二人眼中都颇有忧色。这时文武百官俱已知晓太后千岁贵体违和、宿疾突发的消息,听说太后性命堪忧,皇帝天性至孝,从昨日起便守在宁寿宫内,寸步不离,亲奉汤药。一众大臣聚在金銮殿上,议论纷纷。
有一位耿直胆大的御史大夫名唤叶长昀,便待扣阍见驾,禀告军情,并劝谏皇帝,当以天下大事为重、皇家私事为轻。却被太监拦于宫门之外,言道万岁有旨,百官未奉宣召,不得入宫。那叶长昀是个性情刚烈之人,当下跪倒在乾清门外,言不见圣驾决不起身。不料那为首太监戴权欺他既非皇帝宠臣,又非国丈心腹,自恃有万岁口谕在先,便压根不去替他通报,听任他跪在宫门之外。
却说太师与孟丽君也未散去,太师将孟丽君拉至金銮殿一角,悄声问道:“老夫这就举荐你入宫医治太后,但万一……万一……你的身家性命或许尚能设法保全,这功名前程可就全都毁了。你可想清楚了?”
孟丽君自听到皇帝今日罢朝这一刻起,脑中便蓦地升起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发觉入朝三个月来一直静心等待的时机终于来到。将整个计划在脑中飞快地转了两遍,片刻之间,已将细节问题想好五分,越发觉得可行。时间仓促,还来不及细细思虑。她知此番若能将太后病症医好,自己便多了一道极大的功劳,而整个计划方有实现的可能。此时此刻,时间宝贵,耽搁不得,听了太师的话,说道:“岳父放心。咱们这就入宫罢。”太师见她气定神闲,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点头道:“好!”
二人正要离开金銮殿,国丈看在眼里,朝朱奎使个眼色。朱奎忙上前一步,叫道:“太师且慢。可是要进宫面圣?”太师不耐烦道:“不错。朱大人却要怎地?”朱奎道:“万岁口谕,百官未奉宣召,不得入宫,下官不敢逆旨。但太师乃是皇上的亲母舅,情分自然不同。既要进宫,下官便请太师顺道将这份军情表章一并呈奏万岁,嘿嘿,也免得叶大人在乾清门外将腿也跪得断了。”
太师“哼”了一声,心知这是道战败表章,皇帝正忧虑太后病情,心情本就不好,再递上这样一份表章,龙颜震怒是免不了的,说不定还会牵连到呈递表章之人。但自己若不上呈,指望朱奎此时去犯龙颜,那是决计指望不上的。军情紧急,自己是何等样人,自然不能和这等小人一般见识。到底还是从他手里接过表章。朱奎揖了一礼,道:“多谢太师。”扬长而去。
孟丽君看在眼里,微微摇头,心道:“太师是谦谦君子,光明磊落,向以国事为重,自然斗不过这帮无耻小人。”等出了金銮殿,在通往乾清门的路上,孟丽君觑了个机会,见四下无人注意,轻声说道:“岳父且将这份表章交给小婿,待小婿借机上呈皇上。”太师知她能耐,又对她十分信任,递过表章,孟丽君接了收在衣袖中。
走近乾清门,远远地便瞧见一人顶着烈日,跪在宫门之外,正是御史大夫叶长昀。太师叹一口气,走过去说了几句话。叶长昀听了慢慢抬起头来,过得半晌,终于慢慢站起身子。太师命两个小太监扶住他,将他一路送回家去。得了太师吩咐,小太监们怎敢怠慢偷懒,依令而去。
太师向为首太监戴权道:“找人去宫里将权昌叫出来。”戴权也不敢违令,过不多时,总管太监权昌出来。太师将他招到一旁,问道:“太后千岁病情如何?”权昌是皇帝的近侍,这两日也随皇帝日夜守在宁寿宫,知之甚详,轻声回道:“太后千岁宿疾发作,昏过去几回,张院正已请下……请下……死罪……”最后两个字说得十分模糊,太师却听得明白,心中一惊,回头向孟丽君望去,见她微微点头,知她还要尽力一试,说道:“你快去回禀皇上,老夫觅得一位良医,要举荐入宫,为太后医治。”
权昌大惊,狐疑地瞅了孟丽君一眼,却不多言,回身进去通禀。过得一会,有小太监高声传来口谕道:“万岁有旨,宣梁太师及其所荐良医进宫。”太师与孟丽君一前一后进了宫门,戴权看得目瞪口呆,无论如何也不信,新科状元郦学士便是太师所荐的“良医”。愣了半晌方才醒悟,忙推身旁小太监道:“快去给国丈爷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