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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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神庙

第一章

事情很简单,但在村里却引起了一阵混乱。村里的铁匠阿尼如特和木匠吉利希在河对岸的集镇上各自开设了小店铺。他们拂晓前到店铺去,晚上十点才能回到家,因此给村民带来了莫大的不便。今年农活大忙时节,会遇到什么样的难题,他们是知道的,别提农民装犁头和往车轮上安轮毂有多困难啦。农民在头年十一月、十二月送到木匠吉利希家里的洋槐木托已积成山,但他们至今没有拿到新犁杖。因为这件事,人们对阿尼如特和吉利希很有怨言。但正值农忙时节,农民没闲工夫为这事开会,迫不得已,只得说些好话去恳求铁匠和木匠。人们天不亮就到阿尼如特家门前等候,求他帮忙把他们的活儿干完。因为着急,有的人只好扛上轮毂、滚着车轮,跑到镇上他的店铺里去。集镇离村四英里远,而附近的玛育拉其河就约四十英里长,雨季时坐小船渡河需要整整一个半小时。旱季里在沙地上来回把车轮滚上这么远不是容易的事。河上倒是有一座铁路桥,但铁路线附近的路面既高又险,把车轮滚过去十分困难。

庄稼黄熟,需要镰刀了。铁匠用钢和铁打造镰刀,给旧镰刀淬火;木匠则给镰刀装上木把。木匠铁匠两人干活速度本来一样快,但他们耍了花招,过了阿尼如特这关,在吉利希那里又被卡住了。因此,村民们一致要求召开五老会以解决这一纠纷。不是一个村子,而是附近两个村一致定下日子开会,派人通知阿尼如特和吉利希到场。会场设在湿婆神庙,庙里供奉着湿婆神像,旁边是村庄的女神迦梨。迦梨神龛建一次倒塌一次,因此迦梨女神就得名破坏之神迦梨了。湿婆庙已经很古老了,它的屋顶是草盖的,柱子、梁和檩倒是用上好木头建造的,为的是经久不腐,地基是按古法用土夯实的。在庙里铺上线毯、席子,长老们各自席地而坐。

吉利希和阿尼如特被传唤,不能不来,他们俩准时到场。会场上聚集了两个村子的头面人物,哈里希·蒙德尔、帕文西·巴尔、纳德瓦尔·巴尔,他们全是富户,是村中德高望重的人士。邻村的德瓦尔格·乔杜里也来了,乔杜里是个出色而干练的人,在本区很有名望,按才识和谋略,算得上是个众望所归的人物。乔杜里的先辈曾是这两个村庄的地主,现在他仍是殷实富户。商店老板布林达班·德特也是个有名望的。中等人家的年轻农民戈本·巴尔、拉卡尔·蒙德尔、拉姆纳拉扬·柯西,这些人全都在场。住在本村的唯一一个婆罗门何连德勒·柯沙尔,也与邻村的尼希·穆克吉、比雅利·本鲁杰坐在一边。

奇如·巴尔几乎是坐在会场的正中心——他是不请自来的。奇如,又叫斯里赫利·巴尔,是本村的暴发户。在本区数得着的富户中,论财富,奇如并不比任何人差——这是人们的估计。他肥头宽脸,品德低下,是个贪财如命的家伙,所以大伙儿并未因富有而尊重他,反而从心底里痛恨他。虽然人们表面上怕他,但谁都不因他财大气粗而给他以应有的尊重。奇如恼火的正是人们不敬重他。他决心要强行博得人们对自己的敬重,因此每当有这种全村性的集会,他总是不请自来地坐在会场正中间。

一个强壮而黝黑的小伙子孤独而冷漠地倚着柱子站着,他是戴布纳特·高士,本村农民瑟德戈博的儿子。可是戴布纳特自己并不务农,是乡公所下属学校的教员。虽然他对开会没有特别的兴趣,但还是来了,他知道对阿尼如特不公正的根子何在。像奇如·巴尔这样的人都成了会场的宝贝,他对这会议就失去了信任,所以他轻蔑地默默倚柱而立。没有到会的只有本村医生杰更纳特·高士和邻村吝啬的高利贷者海拉拉姆·查特吉。查特吉是已故的拉柯赫利·乔格拉博迪的养子。村子的看守人浦巴尔·罗哈尔也在场。孩子们在周围鼓噪打闹,村里的贱民、农民站在一旁观看。他们是这村的工人农民,要说赶路、过河不方便,大多是这些人承受的。

阿尼如特和吉利希来到会场坐定,他们的衣着干干净净,打扮像城里人,俩人都叼着香烟来,到会场附近扔了烟头才进的会场。

阿尼如特先说话。他坐下后用手擦了一把脸,说:“说吧,有话请说,我们卖苦力吃饭,这半天又白过了。”他说话的方式和语调使人们有点吃惊,好像是要吵架似的。老人们全都大声清嗓子,年轻人像是着了火。奇如,人们也叫他“斯里赫利”,他说:“认为是白费,那还有什么必要来?”

何连德勒·柯沙尔气呼呼地说:“既然你们那样想,现在就可以走。谁都没拉你们来,没人捆绑你们的!”

哈里希·蒙德尔说:“你们安静点。通知你们,你们就得来。你们来了,很好,很对。现在双方都要说话,我们要说的话我们会说,你们要回答,然后判决,着什么急?”

吉利希说:“那么说,你们说的话我们就得听?”

阿尼如特说:“这个我们早预料到了。好吧,你们要说什么,说吧!我们会答复的。但问题是,你们全是一伙的,那么由谁来判决呢?你们是控告方,那你们怎么判决呢?这个我们就不懂了。”

德瓦尔格·乔杜里突然大声咳嗽清嗓子,这是他要说话的前兆。乔杜里的咳嗽声吸引大家的注意。他的面孔和派头与众不同,白净的肤色,白色的胡子,修长的身躯。他坐在会场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他开口说话了:“听着,铁匠,你别介意,老弟,我来说句话。从一开始听你说话的腔调,就觉得你们是准备来吵架的!这样不好,老弟!坐好,坐稳咯!”

阿尼如特礼貌地低头说:“好,请说吧。”

哈里希·蒙德尔说:“听着,要是敞开说,那就太长了,简单地说,你们在镇上开店做生意,做得好,哪儿有钱赚,人就到哪儿去,那就去吧,可是你们把行头全都搬走了,而我们要扛着东西走四英里路不说,还得过河去,这怎么行呢,老弟!你们让我们累死了,你们想想看吧。”

阿尼如特说:“是的,对你们来讲,是有点不方便。”

奇如吼叫起来:“有点?什么有点?知道吗?地里有了水,该开犁了,因犁头装不上,地就犁不了。你也是有地的,你到地头转一圈看看,野草嗖嗖地往上长,缺少好铧头,连一根草根都犁不掉,到割稻子时你们就拿口袋去收秕子吧。要干活的时候,你们去镇上待着,这怎么行呢!”

何连德勒当即帮腔说:“就是!”同时拍起手来。

整个会场齐声附和道:“完全正确!”老人们也点头称是。

阿尼如特这回很镇定地撑持着说:“这就是你们要说的?好,请听我们的答复。我给你们安犁铧,给车轮装轴,给镰刀淬火,你们最后一共只给两百斤稻谷。我们的吉利希……”

奇如·巴尔打断他,说:“吉利希与你何干?”

但是奇如的话没能说完。德瓦尔格·乔杜里说:“斯里赫利,阿尼如特说的没什么不对,他们俩是一回事,一个人说也没什么。”

奇如不吭气了。阿尼如特见有人撑腰,便说道:“要是乔杜里先生不在场,这个会不知开成什么样!谁会说句公道话?”

“说吧,阿尼如特,刚才你要说什么,说吧!”

“好的。如果我这铁匠最后能得到两百斤稻谷,木匠能得到一百六十斤稻谷,我们就会一直在这里干活,可是我告诉您,乔杜里先生,我们总是不能如数得到报酬。”

“得不到?”

“是的,得不到。”

吉利希也附和说:“是得不到,几乎每家都拖欠,说过几天就给,或者说明年给,最后我们没拿到稻谷。”

奇如尖叫起来:“没得到?谁没给?说来听听!光嘴上说没得到不行,说,谁欠你们的?”

阿尼如特十分愤怒,猛地回头盯着奇如说:“谁拖欠?要点名?好,我说。你就拖欠来着。”

“我?”

“对,就是你。这两年你给过我们稻谷吗?”

“我这里还有你打的欠款条呢,你说,你还了我多少钱?说我没给稻谷……在大庭广众面前你竟敢说这样的大话。”

“但是账目总得算清吧?稻谷折价后,我还欠你的款吗?还欠吗?说吧,乔杜里先生、蒙徳尔先生都在,请说吧。”

乔杜里说:“听着,都静一静,斯里赫利先生,你在欠条的背面写上收到的钱数。阿尼如特,谁有尾欠,你做个清单交给哈里希·蒙徳尔先生,为这点儿事在会场吵闹可不好,他们会付清所有的尾欠的,而你们也得为村里做点事,像从前那样做。”

会场所有的人都赞成这个说法,但是阿尼如特和吉利希沉默着,没有表示同意或不同意。

这时戴布纳特开口了。他觉得乔杜里的决定很好,早就知道阿尼如特和吉利希要不到欠款的事,因而开头他觉得开会对阿尼如特和吉利希是不公正的。他总是希望站在维护农村社会秩序一边的,现在高兴了。他觉得阿尼如特和吉利希这回应该让步了。他说:“阿尼如特老弟,你们不该再反对了。”

乔杜里问道:“阿尼如特,如何?”

“啊?”

“想说什么就说!”

阿尼如特双手合十说道:“请饶恕我们吧,我们不能再做这样的工了。”

人们不满,全场哗然。

“为什么?”

“不能做的原因?”

“为什么说做不了?”

“耍滑头吗?”

“你不想住在村里啦?”

乔杜里举起手,示意叫大家安静。

哈里希厌烦地说:“停下,小子们,我们现在还没死呢。”

何连德勒·柯沙尔是年轻人,考上了大学,是婆罗门种姓,有些威望。他大声用英语呼叫:“肃静,肃静!”

德瓦尔格·乔杜里终于站了起来说:“大声叫嚷是没有结果的!好吧,让铁匠说为什么做不了,让他说吧。”

大家都安静下来,乔杜里又说:“铁匠,说做不了是不行的,老弟,为什么做不了,说!你们世世代代是一直做着的。今天说做不了,村里该怎么安排呢?”

戴布纳特说:“这是阿尼如特和吉利希的不是,太不对了。”

哈利希说:“你的祖先住在玛哈格拉姆村,因为本村没有铁匠,就请你爷爷来这里定居,这你是听说过的。现在你说不干了,那怎么行呢?”

阿尼如特说:“长老们,请听乔杜里先生来裁判,这村子从前有多少张犁,想想看,再看看现在有多少家不用了。像噶戴伊、斯里尼巴斯、马亨德拉,我算了算,我看见的就有十一家的犁不用了,土地都归并到根格纳村的大户人家家里去了。根格纳村另外有铁匠,这十一张犁的稻谷我们就得不到了。还有,过去农忙时我们装犁铧、安车轮,农闲时盖房安门。我们锤叉打耙,制锹造斧,村民们全来购买。现在村民们全到市集上去买了,那里便宜,大家都去那儿买。我们的吉利希是造车、做门的,人们上梁安檩都来请他。现在人们都从外面叫廉价的工匠来做了。还有,现在稻谷贱,而别的东西都贵。你们说,我们要是默不作声,日子怎么过下去?既然我们成了家,总得让家人吃上饭吧,再加上如今的世道不如以往……”

奇如一直憋着一口气,他得到机会就插嘴说:“那当然,近来是需要锃亮的皮鞋,需要长裤,需要香烟,需要女人的内衣、紧身衣……”

“我说奇如,你算算账再说话吧。”阿尼如特这回厉声反驳道。

奇如摇头晃脑地说:“账我早算过了,二十五卢比九安那(1)三拜沙(2)。本金是十卢比,利息十五卢比九安那三拜沙。你也可以算算,你会算术吧?”这是阿尼如特该归还他的欠账。阿尼如特发了一会儿呆,扫视了整个会场后,离开了会场。阿尼如特的突然离场,使全场的人都怔住了。

奇如喝住他:“你到哪儿去?”

阿尼如特不予理睬,走了。

乔杜里这时才说:“斯里赫利。”

奇如说:“你别对我瞪眼,先生,你拦阻过我几次,我都忍了。我再也忍受不住了。”

乔杜里正准备离开会场,他说:“说吧,他们都还在,说吧!”

乔杜里把披巾搭在肩上,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说:“我走啦,向诸位婆罗门致敬!向大伙致意!”

这时本村的皮匠巴杜·拉尔两手合十挤到前面,说:“乔杜里先生,您得主持公道啊。”

这时乔杜里看到阿尼如特又回来了。

“请等等,乔杜里先生。我把还给奇如·巴尔的钱带来了,您安排让他把欠条还给我吧!”

全场的人这才醒悟过来,请求乔杜里留下。但他根本不听,有礼貌地离开了会场。

阿尼如特将二十五卢比十安那放在众长老面前,说:“奇如·巴尔现在就把借条还给我!”

当他拿回欠条后说:“那一个拜沙就不用找了。你买槟榔嚼吧!走,吉利希,我们走!”

哈里希说:“哟,你们走啊?为你们开的会……”

阿尼如特说:“是的,我们不再做那工了,先生,我们不干了。长老会连奇如都管不住,我们不买账。”

他们俩噔噔地走了。会散了。

次日清晨,村民们都听说,不知是谁把阿尼如特那四亩还没成熟的稻子割光弄走了。


(1) 安那,印度辅币。当时16安那等于1卢比。——译者注

(2) 拜沙,印度辅币。当时4拜沙等于1安那。——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