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线伏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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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山林雨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廖喜在门外喊:“阿雨,还不起床?”

他睡眼惺忪地问:“干吗啊?”

“有事,赶紧起来。”

山林雨深吸了一口气,猛揉两下头发,掏出手机一看,这才早上八点。

暑假期间,不像其他同学上这个补习班那个补习班,山林雨都是在家自学。他成绩一向很好,按照高二期末考的排名,考上心目中那所学校,问题不大。所以,哪怕他不去上补习班,大人们也听之任之。

总而言之,在一群埋头苦读的准高三学生中,山林雨是个绝对的异类。他如同闲云野鹤,在书山题海之上掠过,偏偏飞得还不错。

所以,他基本上每天都会睡到九点多甚至十点,才慢悠悠起床。更别提昨晚他失眠了,到天色发白的时候,才勉强入睡。

等他强打精神,洗漱完毕到客厅一看,廖喜精心打扮了一番在沙发上等着他了。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他下巴一片青灰色,连胡子都刮得一干二净。

作为一名网络作家,廖喜确实经常用网络,经常坐家,哪怕出门,只要不是什么重要场合,他都是不修边幅,一头乱发,短裤,人字拖,颇有“名士风范”。当然,这只是山林雨的看法,路人通常会觉得这是一个油腻的中年胖子,或者有许多房子要收租的隐形富豪。

即使是昨天去见丁一一,他也无非把人字拖换成凉鞋,以示尊重。所以,今天他打了发胶,刮了胡子,穿着长裤和皮鞋,虽然上半身还是一件短袖,但足以说明,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发生。

果然,廖喜一见山林雨,便催促他:“快换衣服,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还没等山林雨回答,廖喜哈哈笑道:“靠,果然被我猜中了。”

山林雨脸色发红,又不敢出言反驳,因为廖喜所说,的确是事实。他只好一个转身,回房间去换衣服。

平时廖喜都是打车,今天他特意开了车,去了山林雨从没去过的一家早餐店。

这家店的位置,在龙港中心城跟布古街道的交界处。

下了车,山林雨一眼就看到店门口白底红字的招牌上写着四个大字:汤县捆粄。

廖喜拍了他一下:“走,带你尝尝。”

进了逼仄的早餐店,廖喜让山林雨找位置坐,他去点菜。廖喜要了两份枸杞叶猪杂汤,又点了各式捆粄一共八筒。在蒸笼前忙活的是这家店的老板娘,她手脚干脆利落,不到五分钟,便把所有早点都上齐了。

廖喜指着不锈钢碟子里的捆粄向山林雨介绍:“这两个是豆干馅的,这边是芋头、萝卜干、猪肉,都好吃,你试试。”

山林雨还是第一次吃捆粄,他觉得这个东西有点像肠粉又有点像春卷。总而言之,是用一层刚刚出炉韧性极强的米皮裹起各种炒制好的馅料,捆成巴掌长短、比手腕略细的筒状,用手抓起来就可以吃。吃的时候,还可以配店家用酱油、蚝油、蒜蓉、香菇末、萝卜干,按独门配方所制成的酱料。

味道着实不错。

廖喜一边吃,一边像做美食节目般介绍:“这个捆粄的粄字,其实就对应潮州话里的粿字,反正都是用米做的。比如捆粄,潮州话就叫捆粿;炒牛肉粄,潮州话就是炒牛肉粿。汤县这个地方,夹在客家人聚居地跟潮汕中间,所以有些汤县本地人,两种方言都会讲。”

山林雨,作为一个新深圳人,只会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无论是粤语也好,他妈妈那边的贵州方言也罢,或是龙港本地的客家话,他一概不懂,听起只感觉都是鸟语。

不过,现在他才不关心什么潮州话客家话,茴香豆的茴字有几种写法,他只想吃捆粄。

山林雨风卷残云一人吃了六筒,把枸杞叶猪杂汤也喝个精光,他还想再叫一份,却被廖喜制止了。

“赶紧走,别迟到了。”

“真好吃啊,廖老板,明天还来吗?”

廖喜嘿嘿一笑:“这就好吃了?下次带你去汤县,吃正宗的。”

山林雨先是一愣,又惊喜道:“真的吗?”

“我还能骗你?”

山林雨喜不自禁,却强忍笑意,默默跟在廖喜身后上了车。

二〇〇一年夏天,台风“玉兔”来临之前,发生过一起案件,依据案发日期被命名为“七二三”案。当年廖喜是一名年轻刑警,为了取记者衡久远掉落在出租屋的胶卷,误打误撞,第一个到达了案发现场。也因为这样,他甚至一度被怀疑跟这起案件有关。

之后的两个月里,廖喜的搭档,也就是山林雨的父亲山林雪,率先锁定了嫌疑人。可惜,就在关键时刻,衡久远发表的一篇报道,惹恼了幕后黑手,竟派出打手进行打击报复;山林雪为了保护衡久远,与歹徒以命相搏,结果英年早逝。之后,虽然廖喜拼尽全力想要破案,奈何当时搜集到的证据不足,嫌疑人背景特殊,最终还是逃脱了法网。

这一起案件,也成了廖喜心脏里的锈钉子,虽然在漫长的年月里,逐渐被血肉和筋膜包裹,但仍会偶尔刺痛。

当时,山林雨对廖喜软硬兼施,跟他苦苦哀求,终于打动了他。两人齐心协力,中间经历了许多波折,廖喜甚至差点被嫌疑人推下天台,摔成一摊肉泥。但最后,正义的一方胜利了。

事后每次提及,廖喜总觉得后怕,手捂心脏,装出一副行将心梗的样子。他还对山林雨千叮万嘱,他差点摔死这件事,千万不能让老板娘知道,不然的话,就要剥掉他的皮。

山林雨也曾经问过廖喜几次,如果以后还有类似的陈年冷案,他会不会产生兴趣。

廖喜第一次说:“不了不了。”

第二次说:“想都别想。”

最后一次说:“靠,你有完没完。”

但是这一次,真的有一起冷案送上门来,廖喜的态度,却跟之前的表态大相径庭。

果然是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至于这一次,廖老板为何如此积极,山林雨猜到了几分。但他也不敢去问,万一问完之后廖喜就转变了心意呢?

能去小丁姐姐家乡的机会,甚至说,能帮她解决一个大问题的机会,山林雨不敢拿来冒险。

不对。

山林雨猛地摇头,是能再破一起冷案的机会。

廖喜坐在驾驶位上,余光瞥见山林雨,便问:“怎么,落枕了?”

“没有,哦,对,落枕了。”他装模作样地扭动脖子,廖喜哧地一笑,没有加以评论。

廖喜带山林雨来的地方,却是布古街道的一个派出所。山林雨这时确定了,廖喜要找的人,是他当年的同事。

在派出所门口停好车,下车前,廖喜特意交代:“阿雨,等下不要提家里的猫狗。”

山林雨笑道:“好,我懂的。”

进了派出所,两人直奔楼上的所长办公室。虽然时间过去了十几年,深圳各个派出所,结构却没怎么变,廖喜熟门熟路,像是回到了自己家。

所长已经开门等着了。

一进门,廖喜便哈哈笑道:“陈所!”

陈所站起身,迎了过来,以同样的大嗓门回应道:“廖作!跟我就别整这套了,还是跟以前一样,喊我阿峰吧!”

山林雨跟在廖喜身后,勉强忍住笑。幸好之前廖喜有提醒,不然的话,这会儿他肯定笑场了。廖喜家里猫狗双全,柴犬阿峰,橘猫管管,用的都是当年刑警同事的名字。是出于对前同事的怀念,还是一种促狭的恶作剧心理,这个山林雨不好揣测。

当然了,在山林雨看来,这个面容精干、眼神锐利的中年警察,跟家里那头憨态可掬的柴犬,委实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怪只能怪廖老板的恶趣味吧。

廖喜笑道:“阿峰,那你也别管我叫廖作,还是喊我廖老板。”

他当年当刑警时,因为家里条件好,仗义疏财,经常请同事吃饭,借钱给同事,所以赢得这样一个美名,一直沿用到现在。

陈所哈哈笑道:“好,太好了,廖老板!太亲切了!”

廖喜又指着身后的山林雨:“他……”

陈所抢先道:“还用得着介绍,这肯定是阿雨。”他上下打量着山林雨,啧啧称道:“像啊,太像了,跟阿雪一个模子出来的。来,阿雨你低头,给陈叔看看。”

山林雨闻言,乖乖低头。

陈所感慨道:“头上两个旋儿!绝了!连这个都一样!”他盯着山林雨的脸又仔细看了一会儿,总结道:“啊,就这个耳朵不太像,有点招风,哈哈哈哈,不过相似度百分之九十八吧,跑不了。这要是在大街上偶遇,整不好还给你吓一跳呢!”

廖喜说道:“他们父子俩,不光长得像,脾气也像,倔。”

陈所拉家常道:“阿雨,照年纪算,念高中了吧?”

“陈叔,我暑假过完就上高三了。”

“准备考什么学校?不如直接考警校吧,你这样的好苗子,不当警察可惜了。”

山林雨看了廖喜一眼:“对的,陈叔,我想考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或者刑警学院,我爸的母校。”

陈所眼睛亮了起来:“太好了!这可都是好学校啊。”他兴奋地搓手道:“太好了,等你大学毕业,不嫌屈才的话,就到你陈叔这来锻炼下。你是深圳户口,对吧,这两家学校本科毕业,都能分配回深圳,我跟领导申请调配下,不算走后门。你爸当年,那可是了不得,布古警署数一数二的好刑警,业务能力特别强。”说到这里,他又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当然你陈叔跟廖老板也不赖,但比他还是差点。你接他的班,这叫啥来着?父债子偿,呸!不对……子承父业,也不对……总之,你当警察,是好事,大大的好事!”

他对山林雪的这一番夸奖在廖喜听来确实是发自内心的,虽然当年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火气正旺,在同一个警队里免不了竞争甚至发生龃龉,但在多年的岁月洗礼后,还剩下的,只有兄弟间的情谊。

廖喜咳嗽了一下,转入正题:“阿峰,我今天带他来,是为了正式跟你道谢。”

陈所马上反应过来,摆出一张苦脸:“行了,廖老板,这事就别提了,这身衣服我还想穿呢。”

去年,在破获那起案件的过程里,陈所为廖喜提供了某种协助。这件事可大可小,虽然廖喜是前警察,并且是出于除暴安良的正义感,但如果捅出去的话,陈所还是会受影响。

在这种情况下,陈所还愿意帮忙,足以看出他是个念旧情的人,把廖喜当成真朋友,好兄弟。

山林雨一脸真诚地说:“陈叔,真的得感谢您,要是没有您,我爸多年的遗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成。”

陈所也正色道:“说起这个‘七二三’案,不光是你爸的遗愿,也是你廖老板、陈叔多年来的心结。我听廖老板说了,这个案子能破,你功不可没。所以刚才你一进来我就说,你不当警察,太可惜了。”

“陈叔您过奖了,我还差得远呢,要向您学习。”

陈所哈哈笑道:“可以啊这小伙,会聊天。你看啊,从二〇〇一年到去年,那么多年的冷案都能破,人也抓到了,说实话,大快人心!知道消息那晚,我在家可是好好喝了一顿,畅快!”

廖喜趁机道:“阿峰,那这样说,以后要还有类似的冷案,你也愿意帮吧?”

陈所警惕起来:“那不行,你千万别搞我。违反规定的事,我绝对不干。”

“那要是不违反规定呢?”

陈所想了想:“廖老板,这样说吧,你要是想发挥余热,阿雨这个预备役也想崭露头角,那你们在外围搜集一些线索,提供给我,随时打我电话,我会尽自己所能给你们提供帮助。不过话说在这,你们必须先答应我一点。”

山林雨道:“陈叔,您说。”

“你们俩现在的政治面貌都是群众,对吧,警察就是保护你们群众安全的;你们群众呢,也不要以身犯险。查案归查案,哪怕有一丁点不对的苗头,赶紧撤,别给我添麻烦,知道了吗?”

廖喜说道:“没问题,阿峰,这个你得信我,我一把老骨头,还想多活几年。”

陈所眯着眼:“那廖老板,我看你这样子,是有什么打算?”

廖喜嘿嘿笑道:“暂时保密。你别心急,到时肯定少不了你。”

陈所笑骂道:“还来这一套,行吧,那我等你。”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时候不早,怕妨碍陈所工作,廖喜便起身告辞。

陈所送他们下楼,两人上了车,山林雨说道:“陈叔人挺好的。”

“对,挺好。”

“你今天打扮成这样,就为了见陈叔啊?我以为找小谌阿姨呢。”

“你傻啊,我真去找小谌,还能带上你?”他一边发动汽车,一边又说,“我当然要穿得好点啊,一身邋里邋遢的,他还以为我找他借钱呢,不得把我轰出去?”

山林雨哈哈大笑。

“阿雨,你是不是奇怪去年那个案子我推三阻四,这次却又这么积极,这么痛快?”

“确实有点奇怪,不过,也不奇怪。”

“哦?你分析一下,这两个案子有什么差别。”

山林雨想了想:“第一,去年的案子,嫌疑人社会地位很高,作案多起,心狠手辣,廖老板担心我们贸然介入,蛇没打成,反而被蛇咬了。但是小丁姐姐的这个,看上去凶手是个普通人,也没有连续作案的迹象,遇到危险的可能性不大。”

“不错啊,继续。”

山林雨受到鼓励,又继续道:“第二,去年你担心我成绩下滑,也担心我妈找你麻烦。这次期末考,我成绩是年级前三十,事实证明不影响我学业。去年的案子破了,我妈非但没找你麻烦,还给你送了几瓶陈年茅台。这样一来,你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可以啊小伙子。”

“还有啊,第三,可能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你上篇小说完结了,下一篇写什么,还没想好,网站也不催你,所以,你有空。第四,也很关键,就是这个案子本身错综复杂、扑朔迷离,激起了你的兴趣。”

廖喜哈哈笑道:“没错,你说得都对。不过,还有一个原因,你怎么都猜不到。”

“什么?”

“我很久没骑自行车了。”

山林雨愣了一下,恍然大悟道:“廖老板,你的意思是,我们从深圳沿着国道骑行到汤县?”

“对啊,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开车太快,看不了路边风景;走路太慢,去不到想去的地方,所以,骑行刚刚好。”

“可是,我们没有自行车啊。”

“这还不简单,扫码,共享单车。”

“廖老板,你认真的吗?这一路起码三百多公里啊。”

廖喜哈哈大笑:“傻仔,当然是开玩笑的。没单车,可以买啊。”

山林雨兴奋道:“真的吗?廖老板大气,廖老板敞亮!”

“你还没饿吧,我们先去买车,买那种能折叠的,然后直接塞后备箱里带回去。我再给你笔预算,像头盔啊单车包啊什么的,你就上网买。等快递到齐,你老板娘也差不多回来了,我们就出发,”说罢,他又嘱咐了一句,“等下挑车,别选太贵的啊。”

“遵命,廖老板。”

廖喜从布古街道开回龙港中心城,停在一家自行车店门口。

下车前,廖喜突然想到什么:“对了,还有一件事。我们开始调查案子这事,你先别跟小丁讲。”

“我都没她微信。”

“不管你有没有吧,总之先别讲,知道了吗?”

山林雨闷闷地说道:“知道了。”

下了车,他又忍不住问:“廖老板,为什么?”

“我们目前得到的消息,来源只有一个,就是小丁的口供,不对,是自述。她的自述有可能是错的,有可能是不准确的,更有可能是骗我们的。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光听信一个人的话,这样会被牵着鼻子走。我不是吓你,就跟你说吧,凭我当警察培养的直觉,这个丁一一,没那么简单。”

山林雨脸色微微发红,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