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的“茶淫”生活
晚明名士是个复杂的群体。他们时而痛饮狂歌,放纵青楼;时而又寄情山水,参禅礼佛。他们总是在情欲中自我搏斗,又总能以清雅的方式,让自己跳出红尘。他们将园林营造成仙境,隐居于其中。他们通过品茶来感悟人生,于茶中悟道。作为晚明名士精神的集大成者,张岱在茶的品鉴与茶趣的营造上也是高手。
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张岱出生在山阴(今浙江省绍兴市)。他的远祖张浚是宋代抗金名将,官至宰相。高祖张天复、曾祖张元忭、祖父张汝霖三代皆为进士,其中张元忭还是隆庆五年(1571)的状元。出身豪门世家的张岱,就算不在科举上出人头地,也能一生无忧。他的祖父张汝霖在官场多年,深知其中险恶,也不勉强孙子苦读圣贤书。
张岱的成长环境是轻松的,他的精力不是放在科举上,而是放在生活中。他追求精致生活,热爱一切使人欢娱的事物,将一切都玩到极致。他曾自述:“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少年时代的张岱,对世间万物充满了兴趣,他不时外出看灯,甚至想制出“十年不得坏”的纸灯。十九岁时,张岱迷上了弹琴,他与朋友成立“丝社”,每月聚会三次练琴。他四处拜师学琴,琴艺精进,可以与大师同台演奏。后来,他迷恋上了斗鸡,与朋友成立“斗鸡社”,仿照王维写了一篇《斗鸡檄》。张岱的叔叔被此吸引,每日携带“古董、书画、文锦、川扇”等物件与张岱斗鸡,结果总是落败。
张岱祖父家居之后,“颇蓄声伎”,看戏自娱。在祖父的感染之下,张岱也迷恋上了戏剧。对戏剧的痴迷与钻研,让张岱屡屡有惊人之举。魏忠贤倒台之后,三十二岁的张岱在家乡城隍庙自编自导了一场讨伐魏党的戏剧《冰山记》,观者数万人。同年中秋,张岱带了家中戏班前往山东为父亲祝寿。路过镇江,舟泊金山寺时“已二鼓”。江风阵阵吹拂,月光透过林间树木,疏疏朗朗,如残雪。偶有寺中风铃之声响起,更如美玉轻叩于心扉。目睹此等美景,张岱“大惊喜”,立刻将家人唤起,命仆人携带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高唱《梁红玉击鼓》等戏。夜半,月色朦胧之中,或睡、或做功课、或冥思的僧人们,突然听到了阵阵缥缈之音,都惊讶地起身察看。有老僧看到此景,“呵欠与笑嚏俱至”。这一夜,突然大戏开锣,合寺僧人在惊讶之余,竟无人问询演戏的究竟是何人。戏演完,天已将亮,众僧送张岱至江边,看其解缆过江,“目送良久,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张岱平生喜欢雪,三十岁那年的一天,他约上好友,带了家班,趁着星夜登山赏月。“万山载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面对大自然的美景,张岱真情流露,不能自已。他面对群山积雪,举大觥畅饮,“酒气冉冉”。此时伶人唱曲吹箫,“声为寒威所慑,咽涩不得出”。至深夜,他才“坐一小羊头车,拖冰凌而归”。何其潇洒,何其痴狂!
崇祯五年(1632),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声、鸟声俱绝。张岱乘一叶小舟,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满枝,雾气弥漫,天山云水,上下皆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张岱至亭上,见这里已有二人铺毡对坐,有小童在烧炉子,炉上的酒已沸腾。见有同道中人踏雪赏景,二人大喜,拉住张岱同饮。张岱饮三大杯而去,至下舟时,舟子喃喃道:“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江南一年不过几场雪。无雪之夜,待游人散尽,张岱泛舟于西湖之上,“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
追求极致的张岱,对器物、茶道研究之精深,让世人惊讶。
明代,茶的饮用方式发生了重大变化,从原先的点茶变为冲泡。宋代点茶,是将碾细的茶叶末投到茶碗之中,然后冲入沸水,再用茶筅在碗里搅拌而成。其时使用的是成本很高的团饼茶,这种茶是将茶叶碾碎后揉制而成的。朱元璋认为此种制茶方式劳民伤财,在洪武二十四年(1391)下令停止制作团饼茶,以芽茶为贡茶。团饼茶停产后,人们开始直接用开水冲泡茶叶。利玛窦至中国时注意到,中国人和日本人在泡茶的方式上有区别:日本人泡茶是将茶叶磨成粉末,然后放两三汤匙到一壶滚开的水里即可;中国人则把干叶子放入一壶滚水,当叶子里的精华被泡出来以后,就把叶子滤掉,喝剩下的水。
虽然制作讲究的团饼茶不再流行,可茶文化却在明代发展到了极致。
明人饮茶,“净几明窗,一轴画、一囊琴、一只鹤、一瓯茶、一炉香、一部法帖;小园幽径,几丛花、几群鸟、几区亭、几拳石、几池水、几片闲云”。
号为“茶淫”的张岱,在《闵老子茶》中记载了一则故事,从中可见明人饮茶的最高水准。
闵老子,即闵汶水,是安徽休宁人,在南京桃叶渡卖茶,其所制茶叶被称为“闵茶”。崇祯十一年(1638),经朋友介绍,张岱特意去南京桃叶渡拜访闵汶水。张岱在茶楼等待良久,老翁闵汶水方才回来。张岱站起身,正想寒暄时,闵汶水突然大呼:“拐杖忘记拿了。”说完也不和张岱打招呼,转身就走。
闵汶水再回来时,看到还在此处的张岱,斜着眼睛道:“客还在啊,在此为了什么呢?”
张岱是见过各种大场面的,面对高人的刁难,丝毫不生气,回道:“仰慕汶老久矣,今日不喝到汶老所泡的茶,绝不离开。”
不要以为闵汶水这是在摆谱,能喝到他家茶的,只有当世名士。董其昌对茶叶极为挑剔,喝了闵汶水的茶后大赞其为“尤物”,此后与闵汶水结为茶友,并以“云脚间勋”匾额相赠。秦淮名伎王月生,虽性格寒若孤梅冷月,不苟言笑,不喜交往,却“好茶,善闵老子,虽大风雨、大宴会,必至老子家啜茶数壶始去”。
闵氏之茶被士人推崇,以其中别有禅意,“其味,则味外之味”。
闵老头将张岱引入茶室之后,张岱顿时眼前一亮,“明窗净几,荆溪壶、成宣窑瓷瓯十余种,皆精绝。灯下视茶色,与瓷瓯无别,而香气逼人”。
张岱问道:“此茶产自何处?”
闵汶水道:“阆苑茶。”
张岱品尝之后道:“是阆苑茶的制法,但味道不似。”闵汶水狡黠一笑:“客人倒说说这是哪里产的茶?”
张岱再尝了下道:“似长兴罗岕茶。”
闵汶水老头子听了很是佩服,吐舌道:“奇!奇!”
张岱又问:“水是哪里的水?”
闵汶水道:“无锡惠山泉水。”
张岱笑道:“不要骗我。惠山泉水从无锡运到南京,早就不新鲜了,你这水却新鲜清冽,这是什么道理?”
[明]文徵明《品茶图》(局部)
闵汶水再次称赞道:“果然是行家。这确实是惠山泉水,只是汲水之前,要掏净泉井,待后半夜新的泉水涌入再汲,等江上起风时,才扬帆开船运水,所以到了南京后水仍清冽无杂质。”
明代茶客推崇惠山泉水,为此闹出过笑话。袁宏道的朋友丘长孺,从湖北麻城去无锡游玩,装了三十坛惠山泉水,命仆从一路运回湖北。仆从嫌坛子太重,途中将水倒在江里,快到湖北时,找了一处泉水装进坛中冒充惠山泉水。“惠山泉水”被“不远千里”运到麻城后,丘长孺随即举办了品水大会,众人品玩良久,喉中汩汩有声,末了,相视而叹曰:“美哉水也!非长孺高兴,吾辈此生何缘得饮此水?”半个月后,仆人之间闹纠纷,将此事抖出,参加品水大会的众人得悉后,无不愧叹。
见张岱嘴刁,闵汶水沉思了一下,离席片刻,又拿了一壶茶来,让张岱品尝。
张岱细细品尝后,发现此茶香气浓郁,味道浑厚,不由叫道:“这是罗岕茶,而且是春茶,刚才的是秋茶。”
闵汶水叹道:“我今年七十岁,从事茶事五十余年,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精通赏鉴茶水的人。”此后张岱也成了闵汶水茶楼的座上宾。
不过对“闵茶”,也有持反对意见的。文学家周亮工对福建人推崇闵汶水极为不满,认为福建茶才是上品,并讥讽推崇闵汶水的福建人为“贱家鸡而贵野鹜”。不满归不满,周亮工也亲自造访,想尝下闵茶到底如何。品尝之后,周亮工对闵汶水成见依旧,认为他所泡的茶“不足异也”。
晚明南京高档茶楼较多,闵汶水家不过是其中之一。《初刻拍案惊奇》描述秦淮河畔,有“酒馆十三四处、茶坊十七八家”。《留都见闻录》记载南京五柳居环境幽雅,临水而筑,柳在水中,垂条可爱。万历四十六年(1618),一僧租下房子开茶舍,“惠泉、松茗、宣壶、锡铛,极汤社之盛”。惠泉指无锡惠山的泉水,松茗乃当时顶级茶叶松萝,宣壶是宣德窑出产的名贵茶壶,锡铛是锡做的温茶器具,四者皆为讲究茶道者所推崇。每日过来饮茶的名士,络绎不绝。
松萝茶的顶级地位,却被张岱撼动了。
对茶叶的加工制作,张岱颇有心得:“盖做茶之法,俟风日清美,茶须旋采,抽筋摘叶,急不待时,武火杀青,文火炒熟。”
绍兴有日铸茶,欧阳修誉以“两浙之茶,日铸第一”。到了明代,安徽休宁松萝茶制作工艺精良,声名鹊起,压过日铸。为了振兴绍兴茶叶,张岱请了安徽制茶师到绍兴,引入松萝茶的制作工艺,改良日铸茶。
改良之后的日铸茶,被张岱命名为“兰雪”。四五年后,“兰雪”风靡于绍兴茶市,茶客们不饮松萝,只饮兰雪,最后安徽地方上的松萝茶也跟风改名为“兰雪”。
绍兴有家张岱喜欢的茶馆,张岱为这家茶馆取名“露兄”,出自米芾“茶甘露有兄”。这家茶馆,器皿干净、泉水上佳,又以兰雪为主打茶,冲泡时能把握火候,备受张岱喜爱。
与唐宋相比,明代茶具出现了较大变化。唐宋时,煎水煮茶的用具是注子(执壶),形似明代茶壶,但有明显区别。唐代流行的是煎茶,喝茶像煮汤,注子不泡茶,只用于加水。而明代是将茶叶放到壶里泡着的。茶盏在明代始加盖,茶托、茶盏、茶盖三位一体,形成盖碗。茶盏也开始从黑釉的变为白瓷、青花瓷的。明人推崇小茶壶,以为这可以使香气凝结不涣散,紫砂壶则被视为茶壶中的上品。
张岱对茶具也很精通。他评点了宜兴紫砂壶的制作高手,甚至认为有些大师的作品,“直跻商彝、周鼎之列而毫无惭色”。他可以在不见镌刻作者名字的情况下,判断一把宜兴紫砂壶出自何人之手。他痴迷于茶具,并流连于此中。他弟弟得到了一把款式高古的茶壶,他把玩良久,拟一壶铭:“沐日浴月也,其色泽。哥窑汉玉也,其呼吸。青山白云也,其饮食。”他还为一只宣窑茶碗作铭:“秋月初,翠梧下。出素瓷,传静夜。”
明代饮茶,一改唐宋的繁琐,返璞归真,追求自然。在明代士人看来,品茶是清雅脱俗之事,他们将清饮演绎到了极致,营造出了一个个美妙意境:晴窗拓帖、篝灯夜读、青衣红袖、醉宴醒客、夜雨蓬窗,长啸空楼……心灵世界无限广大,都在一壶清茶之中。
张岱是有明一代狂生精神的集大成者。他的精神偶像是徐渭,可他没有徐渭压抑乃至变态的人格弱点,转而为自然、洒脱。他可以“秒杀”为房事而操心的董其昌,也可以直接让善于经营意境的冒辟疆自惭。他的一切行为都是自然而然、不待造作的。他月夜登山观雪景,狂啸狂饮;他月下游西湖,独占一湖荷香。四十岁之前的张岱,逍遥而行,畅饮欢歌,“不晓世间何物谓之忧愁”,然而,忧愁终究慢慢袭来,张岱的后半生,作为大明遗民,过的却是另一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