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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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比风险计算更复杂

行医30年间,我经历了几百例动脉瘤手术。后来,我再婚了,几年之后便会退休。星期一上午,我骑车去上班,那天有一例动脉瘤手术。一阵热浪刚刚退去,浓密的雨云笼罩在伦敦南部的上空。昨晚下了一夜的大雨,路上的车辆很少,似乎大家都要外出度假。医院正门前的水沟正在涨水,路过的红色大巴将一波又一波的雨水冲向人行道,有几名员工步行上班,在巴士经过的时候要跳起来躲避飞溅的泥水。

现在我已经很少做动脉瘤手术了。虽然辛辛苦苦、经年累月学会的全部技术使我成为一名动脉瘤外科医生,但由于技术革新,这些技术都被淘汰了。现在,不需要外科手术开刀,只需将穿刺针置入患者的腹股沟,通过它将导丝及导管向上推进脑动脉。在放射科医生(而非神经外科医生)的控制下进入动脉瘤,使其从内部封闭,而不是手术时从外部人为夹住。毫无疑问,相比外科手术,患者更乐于接受上述治疗手法。尽管神经外科的地位已今非昔比,但神经外科医生的经验损失反而成为患者的福音。现在,我的大部分工作都与脑瘤有关,例如神经胶质瘤、脑膜瘤、神经鞘瘤等。在这些专有词汇中,表示“瘤”的后缀(-oma)源于古希腊语,意为“肿瘤”,而它们的前半段代表肿瘤生长的细胞类别。有时,一些动脉瘤无法通过弹簧圈进行内部封闭,遇到这种情况时,我在一大早去上班的路上,就能找到久违的紧张与兴奋。

通常,上午的工作从例会开始,这种惯例已经延续了20年,我是受到了系列刑侦剧《希尔街的布鲁斯》(Hill Street Blues)的启发:每天早晨,拥有超凡人格魅力的警长都会召开简短的工作会议,首先对下属进行训教和指示,然后便会驱车上街巡视,警笛呼啸,威风凛凛。当时政府开始减少初级医生的工作时间,据称原因是医生经常加班,身心疲惫,而这无疑令患者的生命受到威胁。然而初级医生并未因睡眠充足而更加谨慎,工作效率也并未提高。相反,他们变得越来越不满,越来越不可信赖。我想,这是因为他们现在实行轮班工作制,已经失去了以往长时间工作时的使命感与归属感。我希望在每天早晨例会时,请大家讨论最近的入院病例、会诊教学以培训年轻医生、制订患者治疗计划等,这样我们便可以重新找回失去的团队精神。

不同于枯燥无聊、死气沉沉的医院管理层大会,我们的例会很受欢迎。医院管理层大会通常发布近期目标,或者称赞新的医疗路径(Care Pathways),而我们的神经外科例会则与前者完全相反。早晨8点整,在漆黑密闭的X光视片室里,我们会查看那些脑扫描图像并高声讨论,嘻嘻哈哈,不时拿这些可怜的患者开玩笑。一共十几名顾问医生和初级医生组成的团队围成一个半圆形坐着,看起来就像在星舰“进取”号上列队。

我们的面前是一排显示器,脑扫描图投射到白色墙面上,现实的黑白图像要比实际尺寸大得多。其实,这些扫描图是属于24小时内急诊收治的患者的,其中许多人面临着致命的大出血、严重的头部创伤或者脑瘤的折磨。我们则坐在这里工作,神清气爽、嘲讽揶揄,以超然冷漠的态度审视着表达人类痛苦和灾难的影像,希望能够找到一些有趣的病例来进行手术。初级医生会给我们描述病情、介绍病史,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可怕的悲剧和天灾每天都在发生,似乎人类的痛苦永远没有尽头。

我像往常一样坐在后排的角落里,坐在前排的是高级住院医生,后排是外科实习生和专科注册医生。我问他们有哪位初级医生在急诊值过班。

“有个替班医生,”一名注册医生回应道,“他现在已经累得不行了。”

“已经有5名医生周五全天24小时在岗值守了。”一个同事说。

“5个!每隔4个多小时急诊就要交接班!太乱了……”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问道。一个初级医生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位于房间前部的电脑旁,敲了几下键盘。

“一个32岁的女患者,”她话语简洁,“今天手术,术前有头疼症状,已经拍过脑扫描图。”她一边说,一边把脑扫描图投射到墙壁上。

看着眼前这些年轻的高级住院医生,我感到一丝尴尬,因为他们的名字我一个都没记住。25年前我成为顾问医生时,整个科室只有两名高级住院医生,现在已经有8名了。以前我对每个高级住院医生都很熟悉,可以叫出这些人的名字,并且对他们的专业方向也很感兴趣。然而,如今的高级住院医生就像患者一样来了又走,进了又出,流动性非常大。我请他们中间的一名医生描述一下墙上的扫描图,由于叫不出她的名字,我当众表达了歉意。

“是阿尔茨海默病!”一名有失恭敬的注册医生在房间后面的暗处大声说道。

这名高级医生自报家门,她叫艾米丽。“这是一个大脑的CT(Computed Tomography,电子计算机断层扫描)。”她继续说道。

“是CT,我们大家都知道,但是那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接下来是一片令人尴尬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我对她心生怜悯。我走到前面解释道,大脑的动脉就像树的枝杈,不断向外扩展,而动脉也会变得越来越细。我指着动脉上一个小小的突起,它简直就是一颗致命的樱桃。我望着艾米丽,希望她能给出答案。

“那是动脉瘤吗?”艾米丽问道。

“这是一颗位于右侧大脑中动脉的动脉瘤。”我回答道。我继续解释,那个患者的头疼实际上非常轻微,它与动脉瘤同时存在但彼此毫无关联,而医生也只是碰巧发现了动脉瘤。

“谁要参加下一轮考试?”我转身问那一排专科注册医生,他们在培训结束前都要参加卫生部组织的神经外科考试。我会定期进行督促,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这是一颗还未破裂的动脉瘤,直径7毫米。”菲奥娜说道。她是一名经验丰富的注册医生。“根据合作研究的结果得知,每年肿瘤破裂的风险概率是0.05%。”

“如果动脉瘤破裂会怎样?”

“15%的患者会立即死亡,另外30%的患者由于再次出血会在数周内死亡。综合分析,每年的死亡率是4%。”

“很好,你知道这些数据。不过我们该怎么做呢?”

“询问一下放射科专家是否能进行栓塞处理。”

“我已经问过了,他们说做不了。”

介入放射学专家,即X光科室专科医生通常能够治疗动脉瘤,不过他们告诉我,如果动脉瘤形状不规则,就只能通过手术借助放置夹子的方式处理。

“你可以做……”

“一定要这样吗?”

“我不知道。”

她说得对,我也不太清楚应该如何处理。假如我们没有立即采取治疗措施,患者最终可能会发生大出血,造成严重的脑卒中或者死亡。但是她也可能在多年后死于其他疾病,而动脉瘤一直没有破裂。患者一切正常,只是因为头疼才做了脑扫描,但这无关紧要,现在头疼的症状已经有所好转。动脉瘤的发现只是巧合。如果我来做手术,可能会使患者脑卒中,毁了她一辈子,这种风险的概率是4%或5%。因此,手术的急性风险与放弃手术、任病情自由发展的概率不相上下。如果我们不采取任何治疗措施,她将终生坐立不安:动脉瘤就在她的大脑里,随时可能夺去她的生命。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我问。

“要不,去和患者商量一下?”

几周前,我在门诊第一次见到这位女患者。全科医生给她做了脑扫描,之后转到我这里治疗。病历报告中只提到患者的年龄是32岁,动脉瘤未破裂。她是一个人来医院的,穿着体面,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头上架着一副墨镜。她走进了沉闷的门诊室,坐在桌边的椅子上,把设计精美的名牌包放在了椅子边的地板上。她的表情很焦虑。

我为让她久等而表示歉意,略微迟疑了一下,然后继续与她交流。我不想立刻询问患者本人及其家庭的具体情况,如果会面以这种方式开始,就表明我认定她已经病入膏肓了。我问了问她头疼的情况。

她向我讲述头疼的情况,表明已经有所好转。仔细想一下,头疼当然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头疼的主要诱因通常与其本质属性有关。她的私人医生为她做了检查,希望常规的脑扫描能免除她的担心,结果引出了新的问题。尽管这位患者不再饱受头疼的困扰,现在却十分焦虑和紧张。她一定在网上查过,知道脑袋里有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被引爆。几个星期以来,她一直在等着与我见面。

我给她看了电脑里的血管造影(1),并向她解释,那颗动脉瘤的体积非常小,有可能终生都不会破裂。通常大的动脉瘤比较危险,必须要接受治疗。我告诉她,手术风险几乎与动脉瘤破裂后脑卒中的风险相差无几。

“一定要手术吗?”她问。

我告诉她,如果要接受治疗就必须手术。现在首要问题是她是否同意接受治疗。

“手术会有什么风险?”说着她就哭了起来。我告诉她致残或者死亡的概率是4%~5%。

“如果不手术呢?”她擦了擦眼泪问道。

“也有可能动脉瘤终生不破,这样你就可以安然度过一生。”

“他们都说你是国内最好的神经外科医生。”她说这句话时,显现出焦虑的患者惯用的天真来缓解恐惧。

“我不是最好的神经外科医生,但肯定是最有经验的。我会尽最大的努力,也肯定会对手术中发生的一切状况负责,但是否决定手术是你自己的事。如果我知道怎样做会降低手术风险,我会告诉你的。”

“如果生病的是你,你会怎么办?”

我犹豫了一下。问题是我现在已经61岁了,已经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时光,我也清楚自己已经渐入老年。另外,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表明,我余下的时间并不多,因此不接受手术、任凭动脉瘤破裂而死亡的风险对我来说更低一些,接受手术的死亡风险更大。

“我会选择放弃手术。”我说,“但很难对这件事泰然处之。”

“我要手术。”她告诉我,“我不想让这个东西在我脑袋里待一辈子。”她坚定地指着自己的头说。

“你先不用急着做决定,回家和家人商量一下吧。”

“不用了,我已经决定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什么都没说。我无法确定她是否听到了我所阐明的手术风险。不过,这时反复思量没有任何意义,我们沿着医院长长的走廊来到了秘书办公室,安排手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