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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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外婆这一辈子

前几日,远在他乡的表妹打来电话问:“姐,你想咱外婆了没有……我梦见她老人家又活过来了……”寥寥数语勾起我无限伤痛,与外婆有关的点点滴滴竟穿越千山万水纷至沓来。挂上电话,我默默地扪心自问,一年多了,我想到过外婆吗?其实也只有自己最清楚,我何止是想到外婆,实在是怕想到啊!想到外婆,我就会念及她苦难的一生,我恐怕自己不敢去面对外婆这一辈子所承载的悲苦。

的确,外婆的一生是由苦难贯穿始终的,命运似乎是在一开始就将苦难深深地植进了她的生命。外婆原本是陕南留坝人氏,也是出生名望家族,只因本家出了位做地下党的叔父,被县府满门抄杀,几乎是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当时年仅五岁的外婆随姐姐父母仓皇出逃,在惊吓中躲避数日后,才靠着沿途山民的接济走出关山万重,来到秦岭脚下一个僻静的小乡村。在生活无望的情况下,父母狠心将她送进一户人家做了童养媳,好让她能吃饱肚子有个安稳的家。

按说外婆也算是那个年代里幸运的一个女人,身为童养媳的她没有遭受多少来自公婆的虐待,所嫁丈夫也是一个知书达理的读书人。外公是个吃公家饭的教师,他的一生几乎辗转于家乡的各个大小村学。外婆像所有成了家的女人一样精心奉养公婆丈夫,过了一段相对平稳的生活。她所有的不幸是在一连生了四个女儿后开始的。虽然生性温和的丈夫没表示出什么不满,盼儿孙心切的公婆却开始了对她的冷言冷脸指桑骂槐。多年的心理重负,使得没念过书的外婆在愧疚自责的同时,也开始怨恨自己命运的不济,她在心头热切地期盼着能给她带来希望和幸福的儿子。终于在外婆年近四十岁时才有了大舅,之后过了几年又添了小舅,两个舅舅的降临喜坏了外公外婆,较之前面四个女儿,他们更多了几份娇惯。

在我从小到大的记忆中,母亲和几个姨走在一起谈到纷扰的家事,总会有人愤愤于当年不公平的待遇。于是,我也就知道了母亲眉梢那道疤是带大舅时留下的。只因她忙着给地里劳作的外婆擀面条做午饭,却疏忽了一旁玩耍的大舅从板柜上摔下头磕了个大包。外婆怒不可遏中操起家伙痛打母亲一顿,给她留下了永生的伤痕。相比于母亲,小姨的愤愤难平似乎就更能理解了。小姨高中毕业正逢外公退休,当时还存在子女顶班一说,无论年龄学历,小姨都是接过外公饭碗最合适的人选。可谁也想不到的是,在女儿只是一门客的传统观念操纵下,外公外婆将这个改变一生命运的机遇给了大舅。常记母亲她们说得最多的就是当年外婆家每周末的家庭聚餐。因为在外工作的大舅周六下午才能回到家中,这一天也便成了家里固定的改善伙食的好日子。肉是必定要买的,即便是在最清苦的日月,大家也要热热火火地张罗几盘平日里吃不上的菜肴,专等大舅归来方可动筷。若是多时等候不见,外公外婆也必是要去村口公路边眺望多次,而那饭菜也定是凉了再热,直到大舅归来后才可开吃的。凡此种种,常常招惹母亲她们众姊妹不少埋怨。

可埋怨归埋怨,母亲和几个姨对外公外婆还是很孝顺的。尤其在外公去世以后,她们总是尽己所能将外婆的晚年生活调剂的舒心些。加之小舅小舅妈的悉心照料,外婆也算是老来有所依靠,直到最后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其实说起来那病也是因我母亲而起,病根是在生完我母亲后落下的。由于我母亲是第二个女儿,外婆在产后没有得到应有的照料。要强的她硬撑着虚弱的身体去渠边洗尿布,不甚失足跌入没膝的水中。不久后右腿便莫名其妙地肿大溃脓,后来在医院做了手术才幸免被截肢,伴随她的却是后半生长期的伤痛,最终,也是这顽疾拖垮了外婆的生命。许是因此,我母亲在外婆卧床半年多的时日里极尽了做女儿的本分。我家与外婆家是邻村,只要有空,母亲就会往娘家跑,虽然她也已年过半百,身体不是很好。在外婆最后的两个月里,母亲几乎彻夜守宿于外婆身边悉心照料,目睹外婆在病床上的惨痛,她也常是泣不成声泪水涟涟。可医生尚无回天之力,身为凡夫俗子的我们又能怎样呢?只能多尽尽心,力图使老人走的舒心些。

现在想来,我最后两次见到外婆还是在那年冬天。得知外婆病重卧床,我在一个凄冷的冬日午后与父母匆匆赶到外婆家中。那时老人正蜷坐在一床棉被中,言谈中感觉她精神尚可,只是脸有些水肿,记忆中一直紧紧梳拢的发髻散落在脑后,竟有了几分陌生感。原本我是打算陪外婆睡一宿的,但她反复拒绝说未生炉子房间冷,担心我会受冻,而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睡。也是有些惧寒吧,我竟傻傻地相信了外婆的话,只替她老人家披上给她买回的新棉袄,喂了些带去的水果。最后一次见到外婆已是春节,看到的情形使我大吃一惊,我怎么也不能把床上那个瘦骨嶙峋容颜枯槁的老人,与我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外婆联系在一起。外婆,我日夜牵挂千思万念的外婆,是再也不能牵着我的手行走在乡间小路上,再也不能用她粗糙的手抚摩我的头发,再也不能像一个多月前那样,用她皱纹纵横的脸偎着我的脸庞了呀!泪水在我心里肆意地流淌,我却不敢也不能让它滂沱于脸上。直至在另一间房子接到表妹打来的电话,我才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悲痛哭诉一气,尽管我已是一个三岁孩子的母亲,我的儿子也正在一旁惊疑地看着我。

外婆走了,走的是那样必然,又是那样的惨然。在外婆的灵柩前我没有太多的悲痛。也许那痛早已木然了吧!只要想想她久卧病床的落寞与痛楚,想想她癌症后期遭受的万般惨痛,谁又能不认为她的远去恰是最好的解脱呢?久久地凝视着外婆的遗容,最后一次抚摸着外婆冰凉的发髻和面颜,心里纵有万般伤痛与不舍,我与外婆终究是阴阳两隔了。

外婆去世后,听母亲说曾有能掐会算的高人断言,因外婆善泽子孙功德无量已升入仙境,在天庭里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我虽说从来不信这些荒诞的言语,但在心里我仍愿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也真心希望我亲爱的外婆在走过这苦难的一辈子后,能在天的那边过得好一些、舒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