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盐池县境内“隋长城”的质疑
近年来,有人在头道边的外侧“发现”了一道“长城”,说那是“隋长城”的遗迹。一时间,在盐池县掀起了一股“隋长城”热,“隋长城”成了盐池县的重要旅游资源。作为盐池县的一位文史工作者,本人一直对此持否定态度,我认为盐池县的“隋长城”是子虚乌有的。在这篇文章里,我试图专门谈一谈对“隋长城”的看法,以期得到专家学者们的肯定。
明朝建立以后,为了抵御北方少数民族的侵扰,举全国之力,在北部边境大修长城(称“边墙”)。盐池县境内的二道边,是宁夏“外边”河东墙的一部分,是盐池县境内修筑最早的长城。据《弘治宁夏新志》记载,宁夏河东墙“自黄沙嘴(有的写作黄河嘴,在宁夏黄河东岸,作者注)起,至花马池止,长三百八十七里。成化十年……巡抚都御史徐廷璋、总兵官范谨力举而成之者”。
嘉靖九年(1530年)至嘉靖十年(1531年)修筑的“深沟高垒”,今称“头道边”,位于二道边之南二三十里不等。西段(自横城河岸至兴武营之间的地段),是继续利用了成化年间的边墙旧基。这道长城的现状,倾圮后的墙身高度,一般在5~8米,基宽8米,夯层10~13厘米。长城外侧的壕堑,今已淤为平地。坐落在长城墙上、高出长城墙顶的跨墙墩台(敌台),每间隔150米左右就设立一座,今残高尚在10米以上,突出墙外10米,底宽10米。这些墩台倾圮后呈浑圆形,整齐地排列在长城墙上,异常壮观。由于这里的土质呈紫色,所以筑成的这段长城又称之为“紫塞”或“紫垣”。这是宁夏境内目前保存的较为完整,而且距离最长的一道长城。
为什么要修这道长城呢?因为成化十年(1474年)所修之“河东墙”,原本质量并不高,经过50多年的战争破坏与风沙侵蚀之后,已经倾圮不堪。嘉靖七年(1528年)二月,王琼任三边总督。翌年九月,他在巡视花马池一带的长城后,认为“今城去军营远,贼至不即知”“姑试之于花马池、定边间,使鹾道四达,则资之竞厥工,以救三秦生齿之糜烂乎!”于是王琼上疏,放弃徐廷璋所建“河东墙”,采取“沿营划堑”的方案另筑新长城,谓之“河东新墙”。①
此时,已为朝廷首辅的杨一清力赞其议。明朝廷乃派遣兵部右侍郎王廷相提督延绥、宁夏军务,主持修筑河东新墙。河东新墙自宁夏河东横城起,至花马池止,总长360里。对于这道长城的修筑,第一期首先筑的是花马池城北的一段,撇开原来的旧边墙,延亘于宁夏花马池营与延绥定边营盐场堡之间,长约54里。由齐之鸾、张大用主其事。庚寅(嘉靖九年,1530年)秋,修筑告竣,外挑壕堑,内筑城墙。宽大的壕堑与其外侧土筑高垒,对防御蒙古族的骑兵效果很好,并在城墙上设墩铺50座,供守御的士兵栖止。“及冬虏入,果不能越大、小池,增盐利千缗”②,也保护了食盐运输线。因这段长城在花马池城北60步处开设关门一道,其上建有关楼,雄伟壮丽,遐迩闻名,故被称作“边防东关门”,此段长城开始时便被命名为“边防东关门墙”,简称“东关门墙”。
当年十月,王琼将东关门墙的效果上报朝廷,并“请自红山堡之黑水营至定边之南山口,皆大为深沟高垒”。王琼的奏表得到朝廷允准,于是“发内帑佐之”,并提拔齐之鸾与张大用为按察副使,按“深沟高垒”之法,调集长城沿线的守边军队督筑第二期工程。
嘉靖十年(1531年)三月,河东新墙沿着头年修筑的东关门墙向东西两侧延伸,开始修筑西北自红山堡至黑水沟、东南至延绥定边营之南山口(今定边县城附近)之长城。因工程跨连两镇,故由河西督储道副使齐之鸾督理宁夏境内工程、靖边督储道副使张大用督建延绥境内工程。宁夏地段工役又采取分段包干的办法,共分为五小段:“自红山堡黑水沟东五十里,参将史经以所部兵二千作之;又自毛卜刺堡东二十四里,都指挥吴吉、郑时以防秋兵三千作之;又自兴武营东四十八里,征西将军周公尚文并诸将他工之先讫者万二千有奇作之;又自安定堡东十七里,参将王讥以所部兵千二百作之;又自红石崖东至盐场堡四十七里,游击将军彭椷、指挥穆周以陕游兵三千、延绥防秋兵二千作之”。①其中,红山堡至兴武营段仍帮筑旧河东墙。而由兴武营向东南则抛弃旧墙另筑新墙,也是“外挖壕堑,内筑城墙”。经安定、高平诸堡连接上年筑成的东关门墙,再经盐场堡而达定边营南山口。其壕堑的形制是:“堑,深、广皆二丈;堤垒(壕堑外沿的土堤,笔者注),高一丈,广三丈。沙土易圮处,则为墙,高者二丈余有差,而堑制视以深浅焉”。兴武营至定边营另筑的新墙竣工之后,时人称之为“深沟高垒”或“河东沟垒”。“深沟”是指墙外的壕堑,“高垒”应是壕堑外侧的堤垒。而后人习惯上把这一段长城甚至是整个河东新墙,统称之为“深沟高垒”。一道高垒(堤垒),一条深沟(壕堑),加上一道高高的长城,构成了长城防御工事的“三重保险”。
河东新墙自嘉靖十年三月举役,是年秋九月告竣,历时7个月(一说为4年)。“凡其边堡,悉复故制,……颓垣垫恤,于崇于浚”。使昔日“声息之区,渐成乐土”。①
河东新墙在兴武营以东之长城,盐池人俗称其为“头道边”。这是相对于成化年间修筑的宁夏河东墙“二道边”而言的。至今,“深沟高垒”建成已有480多年,其“深沟”已经被风沙填埋成为平地,而“高垒”(堤垒)的遗迹尚有残存,与长城平行,时隐时现。于是,近年来有些人则把当年的“高垒”误认为是“没有夯土层”的“隋长城”遗迹,这是一个很值得辩论的问题。
1997年,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盐池县博物馆对盐池县境内古长城地点进行了钻探试掘,同时形成了《宁夏盐池县古长城调查报告》。报告称,考古调查人员在明内长城(即“头道边”)发掘地点以北250米左右的地方,新发现了一条与明内长城基本平行的堤状人工堆积。这条堆积从盐池县王乐井乡牛毛井自然村东1.5公里处与明内长城分开,东南至城郊乡八堡村以北700米处与其重合,又在东南至县城(花马池古城)东1公里处再次分开,再向东南出宁夏境于陕西定边县盐场堡乡二楼村以东约1公里处再度与明长城重合。对于这条“长城”遗迹,宁夏考古试掘的调查人员认为这是隋代崔仲方于开皇五年在朔方(灵武)所筑的隋长城遗迹。并说,他们所发现的这条“长城”,其构筑方法采用“堆筑法”,即“长城表面呈弧状形土层堆筑,其土层表面是用大平面重物拍打,没有夯实,虽层次清楚,但不见夯迹”。
笔者认为,这种说法是很不内行的。持这种说法的学者,肯定没有亲自夯筑过土墙,甚至没有见过“墙”是怎么“筑”的。一段“堤状人工堆积”,怎么能算作长城呢?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常识性问题。我们知道,筑高墙必须用夯筑,采用“堆筑法”“拍打”,是不可能筑起10多米的高墙的。夯是筑墙石质工具,也指筑墙的动作。筑墙的时候,用2~4个人操作一个夯(小型的夯民间叫“杵子”,只用一个人操作),抬高砸下,循环往复,将虚土夯实,一层又一层,层层加高,逐渐成为墙。这样的筑墙方法,我们的先人使用了几千年,现在农村里的老年人都是亲手干过的。古人筑长城,舍此不会有别的方法。用“堆筑法”使用“平面重物拍打”表面的筑墙方法,也是有的。农民在给菜园、果园修筑临时性的小型围墙的时候,往往采用这种方法。用这种方法筑的土墙,没有夯土层,表面比较光堂,但内部并不结实,而且不能筑得很高,最高一两米。要说用这种方法筑长城,那是根本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其实,有人所说的“隋长城”,并非是什么新发现。在20世纪80年代成书的《盐池县志》和随后出版的《定边县志》,也是如此说的。很显然,以上将明长城“深沟高垒”的“堤垒”认为是隋长城的说法,不但存在历史性错误,还有常识性的错误。所谓“其土层表面是用大平面重物拍打,没有夯实,虽层次清楚,但不见夯迹”的墙体,毋庸置疑是明长城壕堑外侧的“堤垒”。因为“高一丈广三丈”的“堤垒”,正是用这种方法拍打的。因此,说盐池县境内有隋长城,只是一些人的主观臆断。隋长城在盐池县是子虚乌有的。即便有,也不会与明长城并在一起的。
其理由是:第一,《隋书·崔仲芳传》说:“隋开皇五年(公元585年),令司农少卿崔仲芳发丁男三万,于朔方灵武筑长城,东起黄河,西至绥州,绵延七百余里”。历史上有学者认为《隋书》中所说的“绵延七百余里”的里程有误,而并非是把“东”“西”的方向说错了。而今天有的人为了说明盐池县境内有隋长城,硬说是《隋书》中把方向说错了,把“西起黄河,东至隋州”说成了“东起黄河,西至隋州”。既然是“西起黄河,东至隋州”,那么,从隋州(今绥德)到盐池,中间要经过陕北的绥德、子洲、横山、靖边、定边等各县,为什么那些县都没有隋长城的遗迹呢?隋长城是不可能腾空飞跃到盐池来的。而且,过了盐池兴武营直到黄河边,再也不会有所谓隋长城的遗迹了。这就说明,隋长城不可能单独存在于盐池县。
第二,据闻,陕西省的文物考古工作者已经找到了隋长城的遗迹,其地址就在绥德以东与黄河之间。有人为了证明隋长城在盐池县,就说绥德以东到黄河之间“只有10千米”的距离。①这样说来,绥德城几乎在黄河边上,当然不可能筑起“绵延七百余里”的长城的。但一来笔者是亲自从绥德到以东的黄河边上走过两三次的,二来只要我们上网一查就可以知道,绥德城到黄河壶口瀑布的公路距离省道最近243公里,高速公路是364公里。而修建长城要根据地形决定城墙的走向,自然比今天的公路要弯曲的多得多,“绵延七百余里”的说法,是完全合乎实际的。然而,据《弘治宁夏新志》记载,宁夏河东墙“自黄沙嘴起,至花马池止,长三百八十七里”。那么,从花马池到绥德城,应该不止一个三百八十七里的,更不要说长城弯弯曲曲的里程了。仅仅一个“绵延七百余里”的说法,怎么能够成立?
第三,如果说与盐池长城二道边外边平行的土堤就是隋长城,那么,明代第一次筑河东墙(今称“二道边”)的时候,为什么跑到“隋长城”外面二三十里的地方去了?如果当时真的有隋长城,而且又可以利用,他们又为什么不用呢?而且,明代的地方志也不可能不记载的。当时的地方志将筑长城的经过叙述得十分详细,如果真的有叠压在隋长城上的情况,还能不记录在案吗?况且,查遍明史,没有一处关于花马池有隋长城的记载。
第四,前面说过,所谓的“隋长城”,其实就是“深沟高垒”的“堤垒”。这道堆砌起来的墙体就是用“堆筑法”堆砌起来的墙体,即“长城表面呈弧状形土层堆筑,其土层表面是用大平面重物拍打,没有夯实”的墙体,并非是什么长城。史书记载,明嘉靖十年(1531年)三月,开始修筑西北自红山堡(今灵武境内红山古城)之黑水沟、东南至延绥定边营之南山口长城。其中,红山堡至兴武营段仍帮筑旧河东墙,而由兴武营向东南则抛弃旧墙另筑新墙,并且是“外挖壕堑,内筑城墙”。经安定、高平诸堡连接上年筑成的东关门墙,再经盐场堡而达定边营。其壕堑的形制是:“堑,深、广皆二丈;堤垒,高一丈,广三丈”,时人称之为“深沟高垒”。
凡是有过夯土筑墙经历的人都知道,夯筑土墙的用土量是很大的。特别是长城这样的大型土筑墙垣,墙筑起之后,两旁地面上一定会留下又宽又深的取土的壕沟。花马池地方风大沙多,如《万历朔方新志》所言“长城内外飞沙拥与墙齐”。若干年之后,墙壕就会被黄沙填平。所以,后人如果要筑墙,必须远离前人所筑的旧墙,绝不可能把新墙与旧墙并行夯筑而且离得很近。如果靠得太近,新筑墙外侧就取不到土,全是填埋的黄沙,而沙子是不能打墙的,单凭内侧取土是很难筑起高大宽厚的长城的。
另外,外侧如果不挖城壕,那长城的防御作用就会减少一半,古人是不会那样做的。根据这个道理,现在有一个很简单的测试方法:如果我们在所谓的“隋长城”外侧再进行一次挖掘,肯定都是原始土层,不会有黄沙填起来的壕堑痕迹出现的。所以说,有两道长城并行的做法,根本是不可能的。
第五,隋长城筑于公元585年,而盐池头道边筑于公元1531年,二者相差946年。如果当地真的有隋长城,九百多年以后早已难觅踪迹了(盐池境内的二道边就是实例,距今只有500多年,就已经痕迹模糊了),怎么还能与新长城保持平行甚至新长城会叠压在旧长城上面?这是太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根据以上分析,愚以为,所谓盐池境内的“隋长城”,仅仅是个别人的一种误判,并未得到大多数专家学者的研究认可。这是一个全国性的历史话题,如果盲目地搞出一个笑话,那是会贻笑大方的。2012年,网讯《宁夏图书馆》刊物报道了宁夏专家学者讨论“隋长城”的情况,兹全文抄录于下,供关心研究这一问题的同仁们参考:
2012年3月5日,宁夏“河东长城时代研讨会”在银川召开。各位专家学者围绕“宁夏河东新发现的长城遗迹是否为隋长城”“河东‘头道边’长城的具体修筑年代”等问题展开讨论。李孝聪先生从建筑形制、保存情况、地理环境等方面,将新发现的河东长城墙体与“头道边”“二道边”作了细致比较,从历史地理学的角度作了剖析,他认为几段长城墙体较相近,本着科学严谨的态度,他建议要扩大文献史料作更翔实的论证。赵瑞民先生从朝代更迭、环境变迁、边防形势变化等方面阐述了自己的看法,认为此次长城调查的发现是明代多次修筑的长城遗迹的累积,长城是一项宏观建筑,建议从整体解读。
经过讨论,专家学者一致认为:以前主张的隋长城证据不足,时代判断有误,隋长城一说不成立;新发现的这段长城,从现存墙体的走向、与“头道边”“二道边”的位置关系及文献资料来看,基本可以确定为明代时期,但具体的修筑年代还要进一步论证。(王琨)
这就是说,盐池县境内有“隋长城”的说法,已经在银川召开的“河东长城时代研讨会”上,被专家学者们否定了。然而,要纠正一种错误的认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时至今日,把明长城的堤垒当作“隋长城”的人,并没有放弃他们的观点。
多年来,笔者一直认为:今盐池县头道边外侧的堆积,只能是“深沟高垒”的“堤垒”的残存部分,并非是“隋长城”。这个看法,与参加“河东长城时代研讨会”专家学者的观点基本上是一致的。虽然当地已经在“堤垒”旁边立上了“隋长城遗址”的牌子,但追求历史的真实,是我们每一个文史工作者的责任和良心。随着考古工作的逐步深入,历史的真相最终会大白于天下的。
原载于2017年第2期《宁夏史志》
明代烽火墩遗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