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短篇小说
秋雨蒙蒙
张树林 宁夏盐池人,1945年出生。中共党员,大专学历,副研究员职称。1961年初中毕业后先后务农、担任村民办小学教师、生产大队干部。被《宁夏日报》聘为骨干通讯员。1976年在大水坑中心文化站、盐池县地方志办公室工作,曾任盐池县地方史志办公室主任兼县档案局副局长等职。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等协会会员。主编和参与编写了大量党史、地方志著作。合作出版了《马鸿逵传》《红旗漫卷西风》《红色记忆》《故乡明月》《苦豆草》《沙原风采》等多部纪实文学和散文作品。退休后,坚持笔耕不辍。2009年被宁夏地方志编审委员会聘为宁夏地方志“专家库”成员。
◎张树林
一叶知秋。
这是1976年深秋的一个黄昏。萧瑟的西风嘶嘶怪叫,正在加紧搜刮树枝上的残叶。蹲在房檐下的王长耿抬起头来,凝望着大白杨树那快要变得光秃的枝干,打抱不平似的自语:“刮吧!看你刮完了叶子,还能刮得枝干去?”
“见鬼了,你跟谁说话?”妻子李玉花轻手轻脚地来到王长耿身旁。她左手抱着个精着一双小脚、光着头、冷得直打哆嗦的男孩,右手悄悄地捡掉落在丈夫头上的两片树叶,然后声音涩涩地说,“回去吃饭吧!”
长耿没有回答妻子的话,但却双手拄着膝盖顺从地站了起来,随着她的身影往屋里走。他那披在背上的棉袄,虽然密密麻麻地趴满了补丁,但发了黑的棉花,还是从所有的缝隙里钻了出来,猛一瞧,活像南方农民遮雨用的蓑衣。他大大的两只脚上,没穿袜子,只套着两只锥得足有四五斤重的布鞋,走起路来呼嗒,呼嗒,就跟骆驼蹄子似的。
屋子,本来就小,又堆了几堆刚挖回来的山芋,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五岁的女儿秀秀,一个人坐在炕上,自顾自地啃着煮熟的山芋蛋蛋。长耿把屁股刚挨到炕沿上,玉花就递上来满满一碗核桃大的熟山芋。
“这么碎的山芋,麻得能吃?”长耿瞪了一下眼睛,显得有些生气。
“不吃咋办?你不是说,大一点的要留下换点粮食吗?”
长耿无言可对了,抬起的眼皮又耷拉下来:“队里今年一颗粮食都没分,光凭自留地里挖的这点山芋,怎么行呢?你总得给咱想点法子呀!”玉花用哀求的口气嘟囔着。
“队里给分个屁!”长耿把送到嘴边的山芋放到碗里,“麻队长领上几个二流子,光‘革命’还抓不迭,还顾得个生产!地都荒成了草窟窿,哪来的粮食给你分?哼!社员一年盼的一年富,年年穿个没裆裤。这叫什么社会主义?”
“你不说行不行!”玉花着急了,“墙里说话墙外听。别尽管跟上你那管不住的嘴三番五次地挨批斗。再说,人家麻队长那一竿子人就不吃粮食啦?”
“人家?人家是抓阶级斗争的能人,吃国家、吃救济、吃政治饭!这不比劳动轻松得多?”长耿照炕上愤愤地击了一拳,把剩下的少半碗山芋蛋,连碗带筷子嗵的一声,往炕上一撇。玉花一声不响地把碗筷收了下去。“长耿在家吗?”一个半茬子老汉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两口子一听,知道是老庆大叔来了,连忙争着打招呼:“在呢!快进屋来吧!”
老庆大叔是个有名的乐天派。虽然当了十几年大队支书被人家夺走了权,但他的精神却一点没减,总是乐呵呵的,干活比年轻人还有劲头。他跨进门来,从嘴上取下旱烟锅,没等坐下,就笑嘻嘻地说:“有好事啦!”
“啥好事?”长耿也顿时来了精神。
“今天我进了趟城。我小舅子有个姨侄儿是个汽车司机。他的车后天去川区拉货。那小伙子还算心轻,经我小舅子说话,给了五斤清油,答应把我家的山芋捎到川区,换点粮食。我知道你家也没一颗粮食,就把你的山芋也一起捎上走吧!”
“大叔,谢谢你经常关照我们家……”长耿两口子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有什么!”老庆大叔说,“不过,当今的县老爷可见不得米汤起皮。听说县上有通知,哪怕是山芋放下坏完,也不能向外运走一颗。为了保险,咱们还是不要走漏风声。明天给麻队长扯个谎,后天五更悄悄地拉上就走。”
“我们一切照着大叔说的办。”
“好吧,就这么定了。”老庆大叔说完就走了。
这天晚上,长耿美美地睡了一觉,做了一个甜滋滋的梦:汽车把山芋蛋拉到了川区的一个生产队,那里的人争着兑换,说山芋蛋是个稀罕东西,可以做百样的菜。长耿换回了一袋白花花的大米,玉花捞出了白生生的米饭。两个孩子高兴地吃着、笑着……
第二天,秋风把天刮得阴沉沉的,远处的山顶上,阴云直冒。
长耿一早起来,披上他那件蓑衣似的棉袄,准备一来到场上去干活,二来向队长请个假。
不料,一上午都没见队长的面,有人说许是昨天去大队开会没有回来。中午,天空开始往下掉雨星子了,场上干活的人都收了工。长耿在回家的路上,正好迎面碰上了队长王长升。他红头涨脑,离人三步远就一股子酒腥味。因为秋凉,在那涤纶的衣衫上面,又加了一件国家“救济”的黄军衣。论家族,这位王队长还是长耿的本族弟兄哩。但这人是孙猴子当了个弼马温——不识官大官小,两年天气,就闹得脖子上围马布——臭了一圈圈。脸上又有几个大麻子,所以众人背后都叫他“麻队长”,但在当面还得尊敬着点儿。
长耿是个有名的老实疙瘩,平时连一句顺情话也不会说,加上今天还要学着溜个谎,因此,还没等开言,好像舌头上倒先出了汗:“队长老弟,孩子他……他外奶奶有了病,我想请两天假去看看!”
“不行!”麻队长连头也没掉,只是气哼哼地从牙缝里蹦出这两个字来,就摇摇摆摆地走了。
下午,雨越下越大。到了傍晚的时候,长耿家里,满房顶滴滴答答,炕上地下没一块干的地方。玉花紧紧地搂着两个孩子,头上顶着一扇子烂簸箕,蜷在炕旮旯里打哆嗦。长耿则披着他的“蓑衣”,缩着脑袋,一声不响地蹲在门槛上,两眼对着茫茫的雨雾发呆。
这时,老庆大叔顶着个草帽子来了,一见就问:“假请准了没?”
“没。你呢?”
“还不是一样?”庆叔愤愤地说,“咱们这号人,又没钱给他买两盒好烟,就凭这两个肩头抬着一张嘴,能请准个假?”
“他妈的,一个生产队长都要张口吃人,这成了什么世道?”长耿站了起来,拳头捏得吧吧响。
“不要着急,我看他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啦。今年下来,不管上面怎么任命,反正群众是坚决不要他了。”
“大叔,咱说正经事吧!这请不准假又怎么办呢?”长耿焦虑地说。
“我看,咱们这一回闯闯队长的码头,他准,也要走,不准,也要走。要知道,错过这趟车,咱们就没法弄了。”老庆叔看看长耿为难的脸色,又说,“回来挨批斗也顾不得了,饭总得吃。谁也明白,这几年挨批斗的,并不见得就是坏人。”
沉闷着的长耿忽然抬起头来,说:“好,我豁出来了!就照你说的办。”
鸡叫二遍的时候,卡车拉着半车山芋出了村。老庆大叔和长耿两人,就像要逮老鼠的猫一样,伏卧在车厢上面,四只眼睛警惕地窥视着前方。
天麻麻亮,汽车刚开到离公社不远的三岔路口,猛然减了速,长耿和老庆叔一看,前面当路上一排立着三个人,都斜披着人造革的斗篷,样子像是挡车的。果然,等车走近了,其中的一个高个子把手里的小旗一摆,汽车哧的一声停下了。这时长耿才看清,他们的胳臂上都套着“值勤”字样的红袖章。另外那两个人,像猴子一样,蹿上车来,嚷嚷道:“哈哈,咱们所长猜得果然不错!”接着,那大个子一把拉开车门子,跳进了驾驶室,凶声凶气地命令司机:“走,朝市场管理委员会开!”
老庆大叔一听着了急,跟头骨碌跳下车去,扒住车门子嚷着:“为啥走市管会?我们自留地挖的山芋,想换点粮食,又不是搞投机倒把!”
谁知那大个子两眼怪睁,厉声喝道:“闪开!小心压死了你!”老庆大叔往后一趔,车就呜——地开了过去。长耿在车上喊,老庆大叔在车后追,头顶上,该死的连阴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汽车在市管会的院子里停了下来。三个戴红袖章的咬了一阵耳朵之后,那个大个子就宣布:“山芋全部没收,人回生产队,准备接受批斗!”
“啊?”长耿像是头顶上遭到了闷雷的轰击,脑子都觉得麻木了,他蹒跚着走到大个子跟前,两腿一软,便扑腾一声跪了下去:“同志,你们不能没收呀!这点山芋是我们两家人的命,你收了去,叫我们咋活呀?”说着,鼻涕眼泪一起淌了下来。
“我管你咋活不咋活!”那大个子脸色青得泛绿,大声吼道,“我们的任务是堵资本主义的路,揪资产阶级的尾巴,对于你们,我们绝不心慈手软!你想用眼泪来软化我们无产阶级革命者——妄想!”
老庆大叔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一看这情景,知道山芋毕了,便一把拉起长耿,说:“走!他们苦害老百姓眼都红了,央求顶什么用?真正搞投机倒把的人,他们才一个也不抓呢。”
长耿哭着说:“山芋没收了,孩子们吃什么呀!”
老庆大叔不由分说,硬把长耿拽出大门外,安慰说:“天无绝人之路。咱们求自己比求这些龟孙子强。走,到公社告这些狗日的!”
一听告状,长耿惊得倒退了几步:“不,不,这样的状可告不成呀!去年秋上,我的小姨受不了王麻子的欺负,去大队告了一状,结果屁事没顶,反惹了一尻子臊气。今年一年,王麻子那些人可没有给我们少穿小鞋呀!”
老庆大叔看没办法,只好说:“那好吧,我走公社,你先回去等着。我想,总有个讲理的地方。”
长耿抱着膀子,没精打采地往回走。
天上的雨淅沥淅沥下着,长耿的眼泪滴答滴答地掉着。
起码到大半后晌,长耿才磨蹭完了这二十里的山路,回到家里。
玉花一见丈夫的神色,不由吓了一跳。忙问:“你咋回来了?山芋呢?”
“没收了。”长耿有气无力地回答。
“啊?天哪,这叫人怎么活哪!啊,啊!”玉花说着放声就哭,惹得两个孩子也哇地一齐哭开了。
“哭,哭能顶啥用?天无绝人之路,咱们得想个法子啊!”长耿本想劝住婆姨,但没等话说完,自己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
夜色悄悄地吞没了周围的一切,长耿夫妇面对面也有些看不清了。他俩长时间地坐在炕沿上,谁也不肯言喘,活像两尊塑在庙里的泥神。
渐渐地,长耿连玉花的影子也看不见了。两个不懂事的孩子早已靠着墙角睡着了。周围黑洞洞的、静悄悄的,除了偶尔从房皮上渗下一滴水,啪嗒掉到地上的声音外,再就是长耿的牙齿嘚嘚敲打的响声。
天越晚,夜越黑。在黑暗中,长耿仿佛看见了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妇女,拉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孩子,在没膝深的雪地里艰难地走动。那孩子的精脚板趿拉着一双早已没了后跟的鞋,走一步,就给雪地上留下一个血红的脚印。忽然,从财主家的大门里冲出一条狮子一样的大黑狗,张着血盆大口,猛扑过来。妈妈一把把孩子抱进怀里,伏下身去,血,殷红的血,从妈妈的腿上流下来,染红了地面上半尺厚的积雪。
“妈,妈呀!”长耿不觉叫出声来。
发呆的玉花猛吃一惊。她急忙摸到“安全”火柴,一连擦了十几根,才把黄豆大的灯头点着,端到丈夫跟前。
长耿看到了光亮,脑子渐渐地清醒了过来。于是,又重新对妻子讲起了她早已听熟了的那几句话:“解放以后,闹土改,分田地,合作社,公社化,我们的生活就像是憨娃吃甘蔗,一节比一节甜。要不然,我咋能娶来了你?1966年妈妈去世的时候,还叮咛我,不要忘了旧社会讨饭的苦,要给共产党争光,给咱贫下中农争气呀!”说到这里,他脸上似乎闪过了一丝光彩,但随即又黯然了。“谁知这几年,越闹越成了这么个样子。我真不敢想,难道我王长耿还会走解放前走过的那条路吗?不,不会的。现在是社会主义呀!”长耿自说自道,好像得了神经病。
玉花看着丈夫苦不欲生的样子,心里更犯了愁。前一段时间,虽说没粮吃,但还有一些山芋给人长精神。可现在,连山芋也没有多少了,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只有讨吃了,想着想着,不觉泣然泪下。“天哪,如今的世道怎么这样不讲理啊!”
长耿见此情景,又怕女人家心地狭窄,一时想不开,再干出个愣事来。就急忙给她宽心说:“也许不要紧。老庆大叔说了,给公社说说兴许山芋能退回来。”
“哼,你尽往好处想!谁能把自己的脑袋寻的往胶锅子里头擩?谁不怕给扣个资本主义的帽子?”
也是呀,长耿又想:如今的帽子到处胡飞,落到谁的头上,就会像孙悟空头上的金箍,一直要嵌到脑皮里面去。谁敢主张把山芋给咱还回来?
长耿烦躁地离开炕沿,满地踱步,不时地用手揪自己蓬乱的头发。
他踱到门口,看见天空黑得就像锅底一样,把个大地扣得严严实实,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转回身来,目光呆滞地安慰着妻子:“光愁能解决啥问题?要饭讨吃也是一条路,反正现时天下要饭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了,人常说‘树挪一步死,人挪一步活’嘛,咱总不能停蹲下等着饿死!”
玉花抬起头来,一双泪眼看着丈夫,哽咽说:“那么,明天一早,咱们一块出门吧!”
“不,你不能去!”长耿急忙解释说,“孩子走不动,你必须留下照看他们。再说,家里的这两间烂房,又交给谁呢?我出去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一个星期。如果要上点粮食的话,一定先给你们娘儿仨送回来。我再去……”他握住了妻子的双手,再也说不出话来。
喔——喔——当窗外传来了第一声鸡叫的时候,玉花急忙推醒了蜷缩在炕旮旯里打盹的丈夫,又把一碗冒着热气的碎蛋蛋山芋送到他手里。
长耿本来早就饿得肠子拧绳、肝花摇铃了,但这阵却连一口也吃不下,他把碗轻轻地放到炕上,亲了亲两个还在熟睡的孩子,起来穿上那件“蓑衣”,趿拉上那双“大鞋”,玉花简直不敢看丈夫的脸色,只是低着头说:“天还早,你吃点再去吧!”
“不,我一点不想吃。现在就得走。不然,让王麻子看见了,还说咱这是对社会主义不满,给人民公社丢脸。再抓回来一批斗,那就连饭也要不成了。”长耿说着,一边转身到墙角里去摸那根已经“退休”了二十五年,而且陪伴他进行多次忆苦思甜的讨吃棍。
玉花趁空将炕上那碗山芋蛋装进一只上了补丁的布口袋里,一声不响地塞进了丈夫的胳肢窝。
长耿夹着口袋,拄着讨吃棍,在地上呆呆地站了片刻。当玉花的眼光跟长耿的眼光遇上时,四行泪水不约而同地涌了出来。但长耿毕竟是男人家,他急忙用手擦干了泪水,一步一退地挪出门外,转身走进了茫茫的雾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