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黄河边
王全福
卷埽护岸
我家住在黄河的东岸,与河岸最近处的直线距离只有三百多米。村里分散居住的人家,与黄河的距离远近各有不同,但都有自家人日久踏出的一条通往黄河岸边的小路。我们村里有一条道路,通到离村子最近的一个黄河渡口,也就是一千米左右。对于住在黄河岸边的父老乡亲们来说,对黄河的依靠,就是对生活的依靠。
还在小的时候,每当看见渠水流进自家院子里,浇灌蔬菜或果树,甭提多高兴了。有一次,我好奇地问父亲:“这水是从哪里来的?”
“从黄河里来的。”父亲回答说。
我继续问:“黄河里的水从哪里来的?”
“黄河水是从天上来的。”父亲回答说。
直到我上学以后,才知道父亲说的是唐代诗人李白《将进酒》里的名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我的家乡处在黄河的自流灌溉区,土地肥沃,干渠、斗渠、毛渠和配套的大小排水沟,阡陌纵横,无旱无涝,年种年收,被誉为“塞上江南,鱼米之乡”。“天下黄河富宁夏”的评估,名副其实。
家乡的人民不但受惠于黄河的恩泽,也在保护和治理黄河上,付出了辛勤的劳动。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到七十年代这段时间,家乡人民每年都要挤出三分之一的人力,四分之一的物力,用来修堤筑垻,抵御湍急河水对河岸的冲刷,以保护农田不被河水侵蚀。当时修筑黄河堤坝,主要采用的是“草土围堰”的方法,就是当地人通常说的“卷埽”。这个方法具有就地取材,造价低、技术简便、施工快等优点。据史料记载,在我国的先秦时期已有类似埽工的建筑,埽工在宋代已经普遍使用,卷埽技术已经比较成熟,它是劳动人民长期治理黄河积累下的宝贵经验。
在我们家乡,“埽”是这样卷的:首先在黄河护岸或容易堵决口的地方,开挖平整出一块呈四十度左右的斜坡,然后用麦柴或稻草拧成胳膊粗细、百米长短、两股合一的草绳,铺在斜坡上面。草绳的多少依“埽”的宽窄而定,草绳的密度基本是一根挨着一根,草绳头部要横穿一根结实的麻绳或大号铁丝绳。在草绳上面还要铺上浇过水的麦柴和黄土,为了增强拉力,还会铺上一些树枝。这时就可从穿麻绳或铁丝的地方向前卷起,并且继续铺柴加土,大一些的埽卷需上百人甚至几百人才能卷起。遇到河水深的地段,有的埽卷高度在两至三米甚至更高。为了把埽卷顺着平整好的斜坡放入河中,需要统一指挥,通常是由“埽头”领喊“抗埽”的号子,几百人应和着,用脊背抗着,均匀用力,那阵式和场面是十分宏大壮观的。当把埽卷完全放入河水中后,这个工程也就大部分完工了。埽卷在河中抵御着激流对河岸的冲刷,发挥了保护黄河堤坝的作用。因此,人们把埽卷也叫“埽坝”。
虽说卷埽技术简便,但是操作起来并不简单。我们村里有一个叫李洪英的老头,他的身材低矮瘦小,貌不惊人。但他和黄河打了一辈子的交道,用“卷埽”技术治理黄河是他的专长,是远近闻名的“土专家”。水利专业技术人员都尊称他为“李老师”,领导也叫他“李师傅”,而他还是喜欢老乡们叫他“李埽头”。关于“李埽头”的故事,有点传奇色彩。但他技术过硬,责任心很强,河工及乡亲们都对他是心服口服的。每逢“卷埽”治河,整个工程从准备制作到施工的技术活,都是由“李埽头”指导指挥完成的。我在生产队劳动期间,也参加过乡里组织的卷埽施工,亲眼见识了“李埽头”的本事,他在现场指挥若定的神态,好像是一位将军。
宁夏引黄灌区草土围堰采用“卷埽”的技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支援了兰州供水厂,并取得了成功,从此一鸣惊人,引起了多方关注。随后草土围堰采用“卷埽”的技术,先后在刘家峡、盐锅峡、青铜峡、三盛公、石嘴山电厂、陕西省汉江石泉电站、浙江黄坛电站等大型水利水电工程建设中使用。1979年我国在非洲援建的马里电站,也使用了卷埽技术,并大获成功。
“开河了”
还在十几岁的时候,我就喜欢站在岸边,看冰封了一冬的黄河开河。随着节气的变化,冰下的水温逐渐增高,冰面的厚度逐渐变薄。这时的冰面不再是光滑似镜,而是湿漉漉、水汪汪了。伴随着冰块“咔嚓,咔嚓”的断裂声,冰面随之裂开,分散成为正方形,三角形,多边形等不规则形状。这时冰封的河面顿时活跃起来了,不规则的冰块在涌动的激流中横冲直撞,逐渐融化,直到变成冰凌、冰花、冰粒。这是冰面消融的过程。
这个时候,在黄河浅滩双手掬起一捧晶莹透亮的冰粒送进嘴里,那种少有的清澈、冰凉、甘甜,真是透心透背的爽。你会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春天已经来临,大雁即将飞回,农耕就要开始,小草将要出土,柳枝争先吐翠。黄河在春天来临时的这种涌动之美,是催生两岸万物的复苏之美,是生命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之美。
也恰在此时,黄河两岸就会传来船工的号子:“开河了——开河了——”
开河了,也是住在黄河两岸百姓的一件大欢喜的事情。吴忠历来就有“水旱码头”的美称。开河时,黄河两岸也有“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的景象。渡船是黄河两岸人们往来的主要交通工具,特别是吴忠、小坝、叶盛、李俊等地的人要互赶集市,主要是乘坐渡船来往。短途运输的货船主要是把上游牛首山的山石、石灰石、河中间的卵石运到吴忠、银川等地。长途运输的货船把封河时储备好的大米和白面等粮食以及石沟驿、磁窑堡矿的香砟子炭装船运往下游的磴口、临河、包头、呼和浩特,返程时再运回皮毛、瓷器等生活用品及物资。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前,黄河两岸的生产队都有渔船。当时这个行业既是生产队的副业,又是渔业。开河后,每个生产队都争先恐后地下河捕捞第一网鱼。小鱼船一般有两至三人操作,一人掌舵划桨,一人撒网,收网时两人合力往上拉。看着捕捞起的黄河鲤鱼、鲶鱼、鲫鱼在船舱里活蹦乱跳时,捕鱼人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无论是商船还是渔船,一旦下河也都是有讲究的。只要人一上船,就不能再说“翻、帆、反”之类的不吉利的话。遇到实情,就说“调过来”“挪一挪”;起帆时叫“起风”;不能在船上解大手;不得在船上吵架、动粗等等。一般,上船的人都会自觉遵守这些规矩。
河边游戏
到了夏季,雨水多了,黄河水量剧增,水面宽广,河水卷着泥沙,打着漩涡,酣畅淋漓地奔腾流淌,一往无前,不入东海誓不罢休。那阵势仿佛千万个用黄铜溶液浇铸过的黄河边的西北汉子,並肩挽臂,奋力前行,势不可挡。黄河在夏季展示出的这种势不可挡的奔流之美,是黄河之美的魂魄,是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精神的写照。
这时,黄河岸边的沙枣树枝上,开满了密密匝匝的淡黄色的沙枣花,浓郁的清香四处飘溢。沙枣树是黄河和黄土地的守护者,它那古铜色的枝干,淡黄色的花朵,与黄河水的颜色,黄土地的貌相,以及黄河岸边农民的肤色,如出一辙。
夏季,是开挖黑果和刨茨果好时候。黒果、茨果,也称黑瓜、茨瓜,生长于低洼的河滩沟汊,黑果深一些、茨果稍浅。黑果长得跟南方的小荸荠很相似,味道也差不多。但茨果的长相就特殊了,虽然生长在地下淤泥之中,却洁白如细瓷,看起来很养眼。初夏时,我们拿着铁锹或铲子到河滩沟底挖黑果、刨茨果。黑果挖出后,用手擦擦泥巴就可以生吃,口感脆生生、甜滋滋的。茨果挖出后也可生食,但食口性差,拿回家清洗后煮熟了吃,沙沙的、甜甜的。
从儿时起,我就和小伙伴们在黄河岸边玩耍,也可以说是在黄河岸边玩耍着长大的。在学校放暑假的日子,我们会给生产队里放毛驴,这是我们小时候喜欢参加的劳动。我们把毛驴赶黄河河滩,在河水没膝深的地方,生长着毛驴爱吃的芦草、蒲草、嫩柳秧。毛驴吃上了新鲜的水草,一时也不会胡颠乱跑了。
黄河岸边的浅滩生长着大片的芦苇,不时地从里面传出蛙鸣和野鸭、野鸡的叫声。乘着毛驴吃草的当儿,我和小伙伴们戴着用芦苇编织的凉帽,开始玩耍捉迷藏的游戏。在玩耍当中,碰巧还能在芦苇深处捡拾到野鸭和野鸡蛋。赶上端午节的时候,我们还会采集一些俊美的芦苇叶子,拿回家包粽子。
有时,在河滩上玩“晃油油”的游戏,也很有意思。在含水较高的沙滩上,每人占一块地盘,卷起裤腿,甚至脱去裤子,站在上面晃,比看谁晃出来的水多。有时晃悠着,不知不觉就将二条腿陷进泥沙中,越晃就陷进去越深,甚至陷到大腿根了。沙泥还有吸力,靠腿的力量或自身力量,也难以自拔。这时,有的小伙伴坐下来用双手挖腿下的泥沙,有的只好靠小伙伴们帮忙了,抱着“落难伙伴”的腰,像老公公拔萝卜似的拔啊拔。还有陷进去深的,只好将驴缰绳拴在腰上往上拽,才能将“落难者”的双腿从泥浆中拔出来。
还有,就是玩“吃揪面”的游戏。随手捡些薄片的河卵石,在水面上打水漂,看谁打的涟漪圈儿多,一个圈代表一碗揪面,比看谁吃的碗数多,还要看谁扔的石头漂的最远。
跑乏了,玩累了,喝口河水接着玩。夏季的黄河水看起来很混浊,但很甜、很解渴。老人们经常说:“宁喝活水黄汤汤一肚肚、不喝死水青湛湛一口口。”
喝上一肚子河水,又开始玩“石头对”或者叫“找茬”的游戏。捡来较薄的河卵石二三十块,一敲两半,扔掉两三片半块的,然后把剩下的码成摞,像扑克牌一样,一张一张轮着揭。揭完后由一人开始出“牌”,其他人在自己的“牌”里拿出来对茬,谁对上茬谁出“牌”。直到最后谁手里剩下的是对不上茬的那块石头,那就是输家。输家就听其他人调遣,要么去拦毛驴、赶毛驴,要么“支架子”让其他人“跳轮蹲(类似跳木马)”。“支架子”的人要不断升高,谁跳不过去,就去支架子(当木马),小伙伴们几乎没有耍赖的。
西边的太阳眼看就要落山了,毛驴吃饱了,我们也耍饿了,村庄里已经升起袅袅炊烟。我们这群孩子骑在毛驴背上,五音不全地唱着“风在吼,马在叫”的歌,赶着毛驴回家了。
金色两岸
到了秋天,黄河两岸逐渐变成一片片金黄的颜色。黄河两岸杨树的黄叶,在秋风中哗哗作响;柳树的枝条披着金黄色的叶子,在风中摇摆;远远看去,沙枣树叶疏果繁,一阵秋风猛地吹来,总会有一些沙枣坠落在树下。我曾经把那情景写成了一首诗:
金色沙枣滴溜圆,
吊在枝头荡秋千。
秋风吹来失了手,
金豆遍撒黄河滩。
苹果像羞红脸的姑娘半遮半露地躲在枝叶间,枣子如红玛瑙般拥抱在枝头,葡萄犹如珍珠一嘟噜一嘟噜吊在架上。
在金色的田野里,沉甸甸的稻穗弯腰向大地致意,玉米挺拔身姿,像捍卫国土的士兵,大豆摇着那鼓鼓的铃铛,高粱托举着红艳艳的火炬。
家乡的秋色、除了果硕粮丰的金黄,还有遍地翠绿的秋菜。
秋收之后,地里唯有大白菜和青萝卜成了地里的一道风景。黄河灌区的农谚说:“冰碴响,萝卜白菜长。”
田地里一沟沟的大白菜,被稻草梱住了也在长,一片片菜叶紧抱着内心的清白,也抱住层层阳光雨露,越长越结实了。还有一沟沟上青下白,矮胖敦实的青萝卜。大白菜和青萝卜是当地农民经常食用的大路菜,价格便宜,又耐贮藏。家乡的大白菜很有名气,每到收获季节,长庆油田、厂矿企业、部队、单位都来拉大白菜。外省的一些企事业单位,也来我们这里拉大白菜和青萝卜。
我们家乡的农户还有腌制大白菜和青萝卜的习惯,以备冬春食用。当时农家流行的俗话说,“一缸萝卜三缸菜,粮多粮少都不赖”。腌制好的大白菜和青萝卜,在冬春两季,无论是凉拌还是热炒,都好吃。到了过年的时候,炒上一盘猪肉咸菜,里面再放点粉条或黄豆芽,一家老小围在火炉旁,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夹到碗里,和着大米饭一起吃,那个香呀,到老都忘不了。
在黄河岸边的河滩湖汊里生长着茂密的芦苇。暮秋时节,芦苇也被河水染成了黄色。芦苇就好像是生长在南方的竹子,它也有自己的气节。芦苇把根深深扎在黄河淤积的泥沙中,不论酷暑霜冻,它都挺直了腰杆站立着。芦苇浑身都是宝。芦苇根可入药;芦苇秆中有一层白色的薄膜,小心取出,可以做笛膜,吹出的笛声清脆悠扬;芦苇叶可以用来包粽子;芦苇秆可以用来编织席子。黄河两岸的农家,都会编织芦苇席子和厨房用的筢子,我的父母亲就是编制芦苇席子和筢子的能手。那时,家乡流转着编制芦苇席子和笆子的顺口溜是:
织席子,编笆子,
芦苇撒了一院子;
席子笆子两摞子,
忙忙碌碌一家子。
这是生活在黄河边的农民,在劳动中自己创作的诗歌。
在金黄色的稻穗里,金黄色的玉米里,金黄色的瓜果里,还有在金黄色的芦苇、柳叶和沙枣里,都凝结着黄河水的颜色。就连黄河两岸劳动者的脸上,也绽放金黄色的笑容。黄河把自己的秋之美,全都融进了丰硕的果实里,融进了劳动者的生活里。
大雪碴河
小时候,我总觉得冬天的气候比现在寒冷。农谚说“小雪碴湖,大雪碴河”,即湖河封冻。小雪过后,随着气温的逐渐降低,黄河就开始流凌了,仿佛春天融化的冰粒、冰花、冰凌和冰块转了一圈又流回来了。但是冰粒结成冰花,冰花结成冰凌,冰凌结成冰块,冰块封了河面,就好像是一个春消冬结的循环过程。住在黄河边,看冬天封河,春天开河,都是我少年时很享受的事情。赶到封河的时节,我会坐在河滩的石头上,屁股下垫上一把蒲草,一坐就是大半天。我仔细地观看冰粒结成冰花,冰花结成冰凌,冰凌结成冰块的画面,听冰凌相互碰撞发出的声响,欣赏大河冰封的景象。冰凌的形状是奇形怪状的,它们被河水托举着,在互相的碰撞中求大同存小异。也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黄河两岸会传来参差不齐的号子声:
尖尖对弯弯,
弯弯对尖尖,
对不上的,
挤到干滩滩。
碴河,是冰粒、冰花、冰凌之间的交流与对话,它们之间的缝隙会由流动的河水或冰粒来填补,最终结成冰块,封冻河面。这是一个自然的过程,人类是帮不上忙的。但是往往在这个节骨眼上,住在黄河两岸的人们会站在岸边喊上几句号子,给那些奇形怪状的冰凌鼓劲,让它们恰当的对接在一起。那几句简单的号子,不仅唱出了黄河封冻的真实境况,还表达出了两岸人民与黄河之间生存相依的情结。
黄河封冻后,冰层下面的河水仍然在流淌,而河面好像一下子凝固了。有些地方平滑如镜,有些地方布满了冰坎或冰凌,有的些地方还隐藏着冰窟窿。这个时候,住在两岸的人们,就开始踩着冰面相互走动了。黄河封冻之后一静一动的状态,以及冬封春开的景象,彰显出黄河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静相宜之美,与生存在其两岸的人民辛勤劳动的场景交相辉映。
我出生在黄河岸边,在黄河岸边长大,黄河让我享受了成长的快乐。在黄河岸边留下了我童年时的天真、青少年时的梦想,中年以后的沉稳;在黄河岸边,我收获了亲情的眷顾,友情的帮助,组织的培养和爱情的结晶;在黄河岸边,我得到了心智的启迪,良知的熏陶,人生的坐标。回望黄河的四季之美,赞叹家乡物华天宝之繁荣,感悟淳朴厚重的乡邻亲情的时候,我为自己生长在黄河岸边而感到骄傲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