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公务篇
父亲的背负
王生贵
父亲病倒了
我的父亲一辈子务农,可以说是个老农把式了。不论是打耱田地,种植庄稼,还是收割、打碾等各种农活,他都是行家里手。他在七十多岁的时候,与我的母亲一起还在承包地里种玉米。
他不能再下地干活的时候,已经是七十六的老人了。这个时候,他的腰已经弯曲到一百二十度(他原本身高一百八十厘米,驼背以后,从头部到地面的高度只有一百六十厘米)。但是,他的饭量好,身板硬朗,精神头儿足,乐观开朗。我的父亲还是一位热心肠的人。尽管不干农活了,他还是闲不住。只要亲戚家有事需要帮忙,他二话不说骑上摩托车就赶去帮助料理。
2014年9月26日的早晨,八十三岁高龄的父亲,照例骑着摩托车,从吴忠城里赶到高闸乡下,参加我远亲舅妈的忌奠活动。之后,他回到市内的家中,当他洗完澡穿衣服时,他的手脚突然不听使唤了,随之竟跌倒在床前。
母亲见状,赶紧通知我的四弟。四弟一边往家里赶,一边拨打120。救护车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父亲送进了医院。经医生诊断父亲患有脑出血,目前,出血量已经超出五十毫升,并且还在继续诊断结果是:必须立即做开颅手术才能保住生命。同时,医生告知家属,老人年纪大了,即便是抢救过来也有可能瘫痪,会给家人带来不尽的麻烦,他自己行动不便,平日起居会感到比较艰难。
当时,除了我大哥在北京一时赶不回来,我和三弟、妹妹都陆续赶到了医院,我们央求大夫想方设法抢救父亲的生命。医生们看到我们兄妹几个人态度很坚决,完全采纳了我们的请求,医护人员鼓足了劲头,迅速将我父亲推进了手术室。
在我们的急盼中,经过六个小时的抢救,大夫拉开治疗室的大门,告诉我们:“手术很成功。”随即护士将病人推进了重症监护室。此时,钟表指针已经走到了夜间三点。
第三天的中午,父亲终于苏醒了,当他模模糊糊地看到儿女们站在他的病床前,从不流泪的父亲却默默地流下了眼泪,并吃力地伸出右手与我们一一相握。我们分别安慰道:“爹,你的病不厉害,手术很成功,有半个月就会好起来。”
父亲下意识地点点头。他的手宽大粗糙,平时有使不完的劲儿,此时此刻却显得那么虚弱无力。我们兄妹几个,有的守候在父亲身边,有的打地铺睡在医院的走廊里,谁也不愿离开医院。
大哥从北京乘飞机赶回后,直奔病房。他是一名退休的大夫,看着父亲颅脑内埋入的导管在缓缓的渗血,液体在轻轻地滴着,一个劲儿地宽慰父亲说:“没事没事,各种病检和屏幕显示,指标正向好的方向转化。”
之前,父亲几乎不怎么打针吃药。这次集中用药疗效显著,半个月后办理了出院手续,他回到家中继续吃药治疗。我们兄妹几个人轮换着给父亲做按摩,同时,请来了按摩推拿大夫做指导。他的右手右腿可以抬起来了,而左手左腿依然没有知觉。但是我们信心满满,父亲也竭力做配合护理。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父亲也能被家人扶着坐起来用餐了。
一天夜里,父亲突然发起高烧,我们赶紧送他去医院。这时,有些亲戚朋友出来劝阻道:“这么大年纪了,再不要折腾了,大限到了,再瞧也没用了。”
与父亲一起生活了七十年的母亲也说:“让你爹缓着吧,你们该敬的孝都敬到了,别再花冤枉钱了。”
可是父亲并没有放弃接受治疗的意思。过去,我们兄妹中间不管是谁得了疾病,父亲都会不顾一切地让大夫救治。现在,他老人家病倒了,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拖拖延延呢?我们今天生活得都很幸福,这是他几十年辛劳换来的结果。我们对他老人家的孝心还没有敬到,他只要还活着,哪怕瘫痪了,也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敬孝的机会。于是,我们毫不迟疑地把父亲送进了医院。经过治疗,退烧了,父亲清醒了。经检查,父亲体内所流失的白蛋白也有所恢复。
我的四弟拿定了主意,把父亲直接从医院接到他家里,专门腾出一间屋子作为病房。我们一起合计着,在房间装上了紫外线消毒灯。同时,购置了吸痰器、制氧机、手摇医用床、保温箱、暖风机、吊针架等用品,还用一间房子作了兑药室。我大哥自然成了家庭医生,妹妹当护士,大家齐心协力,帮助父亲战胜病魔。
盖新房
我的父亲生于1932年。四岁时,我的祖母病逝了,他与我的祖父相依为命。后因亲戚介绍,他们父子俩从同心韦州山区来到吴忠高闸川区。父亲十六岁时,在兵荒马乱中与我母亲成婚。当时正赶上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宁夏。他目睹了国民党马匪的强盗行径,也亲身领受到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的和蔼可亲。他经历了旧社会的黑暗,也看到了新中国的曙光。他有了盼头,有了打算。他年轻,有力气,干什么活都不怯力,有活干是他最开心的事。随着我们兄妹五个先后出生,父亲肩上养家糊口的担子也越来越重。
在我刚刚记事的时候,我们一家人还住在浙江移民搬走后留下的房子里。移民房因常年失修,墙壁透风,遇到天阴下雨,屋顶到处漏水。记得有一年深秋,窗外下着连阴雨,屋内接雨的盆子叮叮咚咚作响,炕席全部湿透,母亲把我和大哥搂在怀里,避缩在炕头的一角,冻得直打哆嗦,我们一个接着一个打喷嚏。当时,我还不满五岁,但心里非常强烈地渴望着有一个自己的家。
1961年,父亲向生产队申请了一块地,准备兴建我们的房子。这块地属于盐碱荒滩,夏天水汪汪,冬天白茫茫。但是,父亲并没有嫌弃它,他的脸上洋溢着欢乐和幸福。他白天参加集体劳动,只能利用晚上时间打地基。他用木棍做了一个三脚支架,把背斗卡在上面,用铁锹装满土,自己一背斗、一背斗背土,把建房的地基垫起来,再用单人夯夯实。房基打好后,他又准备了建房需要的物料。一切准备妥当后,他请来泥瓦匠和亲戚朋友,开始启建,不足半个月,我们家的新房子盖好了。
我们不仅有了新房子、新灶房,还有盛杂物的库房、羊圈、鸡舍、兔窝。我们家的大门是朝南开的,门前的一条小路向西延伸,一直接到村子里的路上,出行很方便。我们终于告别了移民房,搬进了属于自己的家。屋子宽敞明亮,小燕子高兴地飞进飞出,它们也忙忙碌碌的一边在房梁上筑巢,一边喃喃细语,似乎新房子也是为它们而建的。此刻,父亲却悄悄的一个人蹲在院子里,看着我们一群孩子欢乐的从屋子里跑进跑出,追逐玩耍。
养家的担子
遇到三年困难时期,吃饭穿衣都成了头等大事。
记得有一年春天,麦子刚种下地的时候,我背着家人走进大田里,刨出麦种充饥,吃下带芽的麦种中了毒,差点要了命。父亲回来听母亲诉说后,他心疼地把我搂在怀里,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能再这样做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父亲夹起羊毛织的口袋走出了家门。一周后的一个傍晚,父亲气喘吁吁、汗流满面地背着一口袋东西跨进了家门,放下口袋,他也累得起不来了。我母亲打开口袋一看,有土豆、荞麦和黄米。我扑上去抓了一把黄米塞进嘴里。父亲笑着说:“唉,你又犯老毛病了,等你妈做熟了再吃嘛。”
当我看到父亲双脚打满了血泡,嘴角两边挂满了血疤,哇的一声哭开了,可是父亲却镇定自若地说:“没事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之后我才知道,他为了弄到这些食物,从同心韦州步行到下马关,又从下马关走到预旺,山大沟深,徒步翻去走来,背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增多,又不敢丢手,就这样他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家。
有一年,到了备冬衣的季节。我母亲开始犯着愁,钱从哪里来?父亲连连安慰我母亲:“不要发愁,卖掉家里的麦草秸秆,就可以置办这些布料线头了。”
当时,只有吴忠造纸厂才收购这些秸秆。造纸厂相距我家有二十公里路程。一天下午,我和大哥放学回到家,父亲就吆喝我们往架子车上装秸秆。第二天天不亮起身,父亲掌辕,我与大哥在车轴两边各拴着一条绳子帮衬。我们开始沿着乡村土路向造纸厂方向疾走。走了大约十二里路,遇到有一个大坑,我们紧躲慢躲,突然翻了车,秸秆散落在地,我当时急得快要哭出声来。父亲说:“不要紧,重新装。”
第二次装车,绳子要重新解开,秸秆要重新捆起来再递到车上。脚下的路高洼不平,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涌堵不堪,陌生的路人,有的投来白眼,有的送来同情,有的还骂骂咧咧的,嫌我们挡了他们的路。
等我们重新装好车,赶到造纸厂时,太阳已经偏西。秸秆过了磅,结算了钱,父亲买了点面包,让我和大哥坐在车上吃,他自己拉着车往回走,等回到家里,已是掌灯的时候。这时,我和大哥才意识到,父亲只顾拉车赶路,既没吃东西又没喝口水,我和大哥感到十分愧疚。但是,父亲却显得很高兴,他为孩子们做冬衣的钱算是够用了。
父亲为了供养我们兄妹五个上学,在生产队里拣工分最高的重活、脏活、累活干。他当过车把式,春天往地里送粪,夏秋两季往场上运送收割的粮食;他在生产队办的油坊里榨过胡麻油,乡亲们夸赞他榨的油香;他当过生产队里的饲养员,他饲养的母牛、母马、母驴,年年都增加小牛犊、小马驹、小骡驹,社员都夸父亲的手气好,队里还给他戴大红花,增加工分;1958年,父亲作为乡里选拔的青年突击手,参加了青铜峡拦河大坝的建设,大坝建成后,需要留下一部分人成为水电厂的工人,继续工作。父亲被选上了,但他却选择了回家当农民。
他参加过乡里组织的为期三年的大规模园田化建设,他的双手长年累月握锹把、锄把、镰刀把、砍刀把、车把等各种农具,血口子一道又一道,老茧一层又一层,十个指头像鸡爪子一样,人累得像棵枯柳,头发焦的像野沙蒿,但他却说:“凡事都是苦出来的。”
村里兴起搞副业的时候,父亲赶着大胶车住在金积东门、青铜峡火车站、银川木材市场里,有什么货运什么货,时常为国家粮库转运粮食。夏秋时节,利用收工时间割杂草晒干积攒起来,卖给畜牧场。进入冬季打草帘子、糊纸箱子,卖给供销社赚点零花钱,给我们交学费、买书包、本子、笔墨,供我们上学之用。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我们家从郭桥四队搬到了十二里以外的大疙瘩塘。这是一片新开垦的土地,面积大,并且靠着东干渠。父亲对开垦的土地进行了长远的规划,有的地块适宜栽果树,有的地块适宜种粮食,有的地块用来建苗圃。他从早到晚,在地里干活,有时竟然连吃饭的时间都忘记了。他对土地的热爱和依赖,甚至成为他对生活的信仰。天道酬勤。十九年过去了,原先的荒漠之地,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洲。
就是这样,我们的父亲背负着全家人的生计,用他的辛勤劳作,抚育着自己的孩子们成长。我们一天天长大,我们的父母一天天衰老。我们通过上学读书,先后在城里找到了工作,娶了媳妇成了家。但是,我们的父亲母亲都已经年过古稀,却仍然在他们的承包地里种玉米。
我们父母的一生,几乎就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孩子们活着。
父亲病倒了,我们如何能够袖手旁观?
我的母亲多年患有帕金森综合征,手不停地颤抖。在父亲卧床的三年七个多月里,母亲身体力行,常常守候在病床前,与病中的父亲心心相印,鼓励父亲配合我们做好护理工作。我们兄妹各尽所能,精心护理着老父亲。父亲身上没有落下任何褥疮,老人家也没有感受到一点悲凉之情。父亲是因心脏衰竭而走得,走得平静安详,我们一家人不落遗憾,只有无尽的思念。父亲虽然去世了,但是他热爱生活、为人善良,他讲求体面、敢于担当的品格,珍惜生命、与病魔顽强抗争的精神,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里。
王生贵 (2019年10月13日) 严新仁摄
作者简介:
王生贵,回族, 1956年11月25日出生,中共党员,中央民族大学在职研究生学历。1981年,在宁夏统计局住吴忠县统计局农调队工作;1984年,在中国农业银行吴忠县支行工作;1985年,在银南行署计划建设处工作,任副处长;1992年,在银南行署外贸局工作,任副局长兼银南地区外贸公司总经理;2002年,在银川经济技术开发区工作任主任助理。在银南行署计划建设处工作期间,参加并编制了《银南地区经济和社会发展五年计划及十年发展规划》;在银川经济技术开发区任财政局长期间,建立了开发区财政管理体系;任开发区副主任期间,负责开发区西区二十平方公里区域建设工作,在招商引资和基础设施建设方面作出了贡献;在宁东四十平方公里区域开发建设中作出了重要贡献。1983年,被宁夏回族自治区城乡建设厅评为先进工作者;1984年,获宁夏回族自治区科技厅农业区划科技二等奖;2008年,获中共宁夏回族自治区委员会、宁夏回族自治区人民政府民族团结先进个人荣誉称号;2011年,被宁夏回族自治区人民政府授予招商引资先进个人荣誉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