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父亲
王全福
我的父亲叫王礼,1929年8月18日出生于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我的祖父祖母生育了四女一男五个孩子,前四位是我的姑妈,父亲排行最小,也是祖父母的独生儿子。
1948年冬天,在我父亲十八岁的时候,被国民党马鸿逵的军队抓了壮丁。国民党政府平日里也讲“独子不抽丁”,但是随着国民党军队的溃败,前方吃紧,也就顾不得讲什么规矩了。父亲被抓兵后,祖父母思儿心切,双双病卧在床,家中没了男劳力,日子过得更加凄苦。
我的母亲在十四岁的时候嫁给了我的父亲。刚到家没几个月时间,父亲被抓了兵,母亲在家照顾着我有病的祖父母。直到1949年宁夏解放前夕,父亲才逃回家。之前,祖父因终日思儿念儿,早已疾病缠身,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随着我们兄弟姊妹八人先后出生,加上年迈的祖母,一家三代老少十一口人。我虽然排行老大,但当时年龄还小,还干不了什么活。生活的重担全都压在了父母的肩上。一家人的日常生活,主要是由母亲操持的,做饭种菜,缝补浆洗,从早到晚,忙个不停。那时,家里做饭用的燃料主要是蒲草,火小烟大,烟熏的人睁不开眼睛。我经常看到母亲做饭时,被蒲草烟熏得直流眼泪。我们兄弟姊妹都争着帮她烧火,但母亲却不让插手,她对我们说:“你们年龄还小,还要念书认字,不能把眼睛熏坏了。”
1964年,祖母突发脑梗,卧床不起,不能言语,生活也不能自理了。母亲给她喂吃喂喝,接送大小便,帮助她翻身,擦洗身子。在祖母患病的两年多时间里,母亲尽心侍候,精心照顾,直到祖母去世。母亲对祖母的孝敬,一直留在我们的记忆里。
在我们年龄还小的时候,家的生活一点也不宽裕。但是,父母却一向乐善好施,助人为乐。父亲为人忠厚,他也能认得些字,无论多忙,多晚休息,在睡觉前他都要翻看枕边的书报。平时一有空闲,他还喜欢拨拉个算盘。邻居们很信任他,经常找他帮着算工分、口粮以及队里的分红。有一次,他在帮助一户人家算家庭账时,发现这户人家的工分比队里算的多出了一百七十多分。父亲害怕这户人家和队里闹纠纷,就连夜又把户里的记分本核算了几遍,还是那个数。后来经过队里会计重新核算,证明是会计漏算了,给人家更改了数字。每当我们家的水果蔬菜成熟时,父亲、母亲都会送给邻居们一起分享。距离我家最近的一户邻居的情况是:老两口年龄大了,子女幼小,家里生活比较拮据。父亲、母亲除了给他们家送瓜果蔬菜、粮油、调料燃料,还送生产用的农具等,经常帮助他们,数十年如一日。
当时,家里的农活主要由父亲一人承担,他起早贪黑的劳动。从我记事起,父亲除了每日在生产队辛勤地劳动外,散工后回到家顾不上歇歇,又蹲在地上用柳条编织簸箕、簸篮等各种柳货。
编织柳货的基本原材料是一种小灌木毛柳枝条,大部分生长在沟渠及河汊滩涂上,它的柔韧性很好,非常适合编制柳货。每当夏季的七至八月间,是削柳条、捋柳条的最佳时间。因为只有这个时间,毛柳条的皮才能捋下来,过了这个时间,毛柳条皮就很难剥下了。每到烈日炎炎的夏日,父亲拿起一把镰刀、一个捋棒、一条绳子,到离家十多里以外的沟渠、河汊滩涂,甚至到更远的陈袁滩、新华桥、梧桐树等地削柳条。正好赶上暑假,我就跟着父亲一起出去找毛柳条。父亲用镰刀削柳条,我帮着往下捋柳条皮。把捋掉皮的毛柳条摊开晾晒稍干后,经过挑选整理,每百根梱成一把、十把梱成一大梱。父亲背起二三梱,我也背起一小梱,踏着夜色赶回家中。看着小房内逐渐堆起来的柳条垛子,父亲脸上会露出笑容。
编制柳货的柳条备好后,父亲平时收工回来,熬夜编制一小部分柳货,背到集市上换些钱粮,补贴家用。大部分的柳货是在冬闲时编制的。我记得在1963年开春的时候,父亲利用冬闲的时间编织好了簸箕、簸篮等柳货。他把那些柳货洗了又洗,刷了又刷,弄的干干净净的,晾干后梱绑在一起。这些捆绑在一起的柳货鼓鼓囊囊的,像是一个被风鼓起的船帆。父亲准备背着这些柳货到东山里换些钱粮回来。父亲出门的那天,刮着西北风,我和母亲站在院门口,眼看着父亲背着像被风鼓起的船帆一样的柳货,在呼啸的西北风中向东飘去。从父亲出门后,母亲和我们弟妹在家中一直焦急地盼望等待。几天后,父亲回来了。他背回来了黄米、土豆干、干瘪的荞麦,还有一些零钱。我们兄弟姐妹像欢迎凯旋的英雄一样,都围了上去,拉着父亲冻得红肿的手问长问短。父亲在回来途中,是嚼着土豆干,就着冰凉的井水走回家的。父亲是个要强的人,生怕娃娃们挨饿,生怕光景过到别人家的后面,他认准了只有通过不断的劳动,才能改善我们的生活。由于他每年都要编织柳货,而且在编织的时候,必须一直蹲下用脚踩住柳货,否则编织出的柳货容易变形,就没有人要了。因此,长时间的劳作使他落下了腰腿经常疼痛的毛病。
为了平日里烧锅做饭,冬天烧炕取暖,父亲在每年寒冬腊月,黄河封冻的时候,早早地叫醒熟睡的我一起到黄河西边滩上割蒲草。我们边割边捆,父亲每次捆一个小捆让我背着,然后捆一个大捆,他自己背着。我们踩着咔嚓作响,似玻璃般滑溜的冰面,伴着呼啸的西北风回家。在大风催逼下,我时不时地滑倒爬起,再滑倒继续爬起。有时滑倒爬不起来了,父亲就把我拉起来。有时不小心掉进空冰窟窿洞里,父亲把我拉上来,鼓励我说:“跌倒无所谓,爬起来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父亲是个勤劳的人。他在我们家的门前房后,都栽上了果树。他在屋门前栽上了一棵葡萄树,在房屋两侧及屋后栽上了桃、李、杏等果树。等到果实成熟了,除了我们自家人吃,送给邻居吃,还经常挑着担子到外面卖水果换点钱粮。我记忆最深刻的是屋子门前的那棵大葡萄树,枝蔓能有房屋的檩条粗细,足有十多米长,而且并排有十多根枝蔓,一般年景这棵树能结上千斤葡萄。村里人都说:“葡萄树那就是个老爷树,需要扶起放下。”
秋后,要从支架上放下葡萄树的枝蔓,埋入一米多深的土壕沟中过冬。春天,再从土壕沟里挖出葡萄树的枝蔓,搭在约三米高的架上,还要修剪,施上农家肥。伺候葡萄树的这些活都是由父亲操心做的。由于父亲的精心栽培,葡萄结得又大又甜。邻居们都夸赞说:“老王家的葡萄真好吃。”
有一年秋天,父亲在拆放葡萄树架时,一不小心,从架上摔下来。母亲要送父亲到卫生院去让医生看看,父亲不肯。他对我母亲说:“不要紧,我缓缓就好了。”
那时在农村,如果有人摔伤了,通常用些土办法治疗。母亲一看父亲不愿去卫生院,就赶忙接来一碗童子尿让父亲喝了。在母亲的劝说下,父亲勉强躺下休息了一个下午,第二天又继续接着干农活。后来据母亲讲,父亲那次从葡萄架上摔下来,腰和腿部多处摔伤、划伤,部分呈青淤红肿。她只好到卫生院买了点红药水,给父亲涂抹伤口。
1965年,我已经十四岁了,上学之余,就开始在生产队里参加劳动。那年的初夏,我在生产队拆完旧房子,打坷垃积肥时,不幸头部受伤,当时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父亲得知消息后,从几里路外一路奔跑来到工地,他背起昏迷不醒的我就往乡卫生院跑。由于送的及时,争取了时间,挽救了我的生命。
由于家里缺少劳动力,我中学毕业后,就回家参加生产劳动,后来在生产队里当会计。1969年12月初,国家又开始了征兵工作。我心里想着要去参军。有一天,我怀着试探的口吻对父亲说:“今年又开始征兵了,我想报名参军。”
父亲沉思了一会儿,对我说:“从家里实际情况看,你母亲常年有病,弟妹都还小,你在家还能帮衬帮衬我。你想参军,我也不能拖你的后腿。俗话说‘没彩器,农业社里当会计’,你要有长进,就应该出去闯闯。你是老大,要给弟妹们做榜样。宁夏人恋家,你到部队上要干就要干出个样子。”
父亲同意了,我就到乡上报名参加体检。体检和政审都通过了,我穿上了军装。当时在乡邻们眼里,会计在生产队里也是个小有实权的人物,怎么能丢掉这个好差事去当义务兵呢。后来我回头一想,我在父母眼里也算是刚刚能指上事的人了,但是他们却义无反顾地送子参军,父亲心里所期盼的,也许就是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更有“彩器”一些吧。1969年12月26日,那天一大早,我穿着军装,背着背包,提前上了等候送新兵的汽车。就在汽车慢慢开动的那一刻,我平生第一次看见父亲在不停地抹眼泪。父亲跟随在送新兵的大汽车后面,招着手一路小跑,渐渐地模糊在那飞扬的尘土之中。
在我当兵一走六年多的时间里,父亲在家又承担了多少苦活和累活。想起这些,常常揪着我的心。直到我参军复员回来,父亲从来也没有对我说起过什么。
在我近七十年的人生历程中,也算经历过不少的风风雨雨,其中有许多事情,随着时光地流逝慢慢淡忘了。可是父亲离去的这件事,却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是我人生中挥之不去的痛楚。
那是1983年4月23日的早晨,父亲早早起来,把育苗的稻种装上架子车。这些用来育苗稻种,是父亲在水稻上场脱粒时,一颗颗精选出来的。但他是一个做事认真细致的人,总觉得这些稻种已经存放了一个冬天,其中有的变得干瘪了,有的稻种的皮也剥落了,会影响出苗率。因此,他要把稻种拉到城里的种子公司,用人家的精选机再精选一遍,然后下种育苗。
他拉来了大包干后自己买的一匹骡子,套上了架子车,拉上稻种进城去种子公司。那天,我正好要到银南地区党校学习,我想赶着骡车进城,让父亲骑上自行车先走,到种子公司等我。可父亲执意不肯,他对我说:“你是公家人,参加党校学习不能迟到,你骑自行车走。”
我一看拗不过父亲,只好目送他赶着骡车走了。父亲到种子公司精选完稻种之后,又在集市上办置了一些育稻苗的用品,没舍得在街上吃顿饭就赶着骡车返回。当骡车走到半路时,后面来了一辆拖拉机。拖拉机“突、突、突”地响声和鸣笛声惊吓了骡子,它拉着架子车突然狂奔起来。父亲一时不能控制受惊的骡子,从骡车上摔了下来,躺倒在地上,一个装满稻种的袋子也掉到了路上。当时有好心的路人帮助拦拉了受惊的骡子,父亲从地上爬起来,硬是将掉在路上的稻种袋子抱起来放到架子车上,牵着拉架子车的骡子往回走。快要走到家时,父亲感觉有些发晕,站不稳了。这时母亲赶到了,硬把父亲拽到乡卫生院。值班医生认为病人是自己走进医院的,可能没有什么大的情况,给父亲挂了一瓶液体,就出去吃饭了。
当我得知消息赶到乡卫生院时,父亲已经耳鼻出血,处于昏迷状态。我赶紧找车迅速将父亲送进县医院,经过医生检查,需要马上转到宁夏回族自治区附属医院手术治疗。在转院的路上,我紧紧抓住父亲那粗糙而渐渐冰凉的手。好不容易到了区附属医院,但经医生检查父亲已没有生命体征了。我跪在地上哀求医生救救父亲,但医生也无回天之力了。那一瞬间犹如天塌地陷,似寒风席卷我瑟瑟发抖的心,我悲痛地无法面对那严酷的现实。得到父亲去逝的消息后,母亲悲痛欲绝,昏倒在地,经过抢救才脱离危险。我的母亲真是苦命的人,幼年丧父,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不幸,五六岁时被人拐卖至东山,给人家放羊、拾粪,受尽折磨苦难,后经我的外祖母多次寻找后才与亲人团聚。父亲的突然去逝,让母亲又一次经历了人生的第二个不幸:中年丧夫。八个子女中,成家的只有三个子女,还有五个子女未成年,三个子女还在上学,最小的才十岁。虽然母亲沉浸在彻骨之痛的悲恸中,但她意识到只能强忍悲痛,还得挺起脊梁,给子女们撑起精神。办完父亲的丧事后,母亲把我们兄弟姊妹们叫到一起,说:“光阴还得过,日子还要继续。种田的,攒把劲种好田,念书的,努力把书念成。”
往后的日子里,在母亲的操持下,家里的十几亩责任田每年都是粮丰菜茂,三个上学的弟妹都中学毕业,小弟还考上了技校。现在我的老母亲已经八十七岁高龄,耳不聋,眼不花,四世同堂,子孙孝顺,生活安祥幸福。
父亲去世时年仅五十四岁,在农村还属于年富力强的劳动者。他是一位乡亲们敬佩的富有农耕经验的老农把式,是我们一家人生活的顶梁支柱,是我在人生中不会迷路的地标。
父亲用汗水和心血,把我们兄弟姊妹八个抚养成人。我是长子,在刚能帮上手的时候就离开了家乡。从这之后,我与父亲之间常常处在相聚与别离的境况之中。这些情景,现在依然历历在目,清晰如昨天。每每想起,我总是满眼泪水。
几十年过去了,父亲的点点滴滴在我心中从不曾疏离,那思念的拔节声在时间的旷野上从来未曾停止。直到现在,每当我摸着头顶上塌陷的伤痕时,我就想这个世界上最高大的不是山,比山高大的是父爱;最宽阔的不是大海,比大海宽阔的还是父爱。父爱就是天,父爱就是地,父爱就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幸福。
父亲的角色,没有谁能够替代。他对儿女们的影响,是时间的齿轮所不能磨灭的。他锤炼我们的勇敢,赋予我们责任与担当,教会我们热爱生活、热爱家人、热爱他人。父亲让我懂得了,即使在艰难的岁月里,生活都要继续,精神都要寄予,男子汉要义不容辞地背负起使命和职责,没有理由不去担当生活的重压。
父亲的身影就是一幅映入骨髓的画,一首印入脑海的诗,一本沁入心田的书,一曲永远萦绕耳边的歌。父爱是一本无字的书,没有华丽的词句,却有道不尽的深情;父亲是一幅农耕的图,几笔粗略的线条,勾勒出无限的淳朴;父亲是一首歌,简简单单的音符,却演绎着高亢、浑厚和苍劲的无疆大爱。正如歌词中所述:
生活的甘甜有十分,我的父亲只尝到了三分,生活的苦涩有三分,我的父亲却经受了十分。
父亲甚至没有来得及享受一下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孝敬,就走了,给我们留下了无法弥补的遗憾。孝敬是稍纵即逝的眷恋,是无法重现的幸福,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往事,是生命与生命交接处的链条,一旦断裂,永无连接。
作者简介:
王全福,1951年7月10日出生,中共党员,中学文化程度。吴忠市农业农村局退休干部。1969年12月至1975年3月,在陕西省军区独立师步兵一团一连服役。1975年5月至1984年3月在吴忠县早元乡工作,任乡党委委员、副乡长。1984年4月至1991年6月,在吴忠市金银滩农场工作,任党委书记、副场长。1991年7月至1998年8月,在吴忠市金银滩镇工作,任党委副书记、镇长。1998年9月至1999年6月,在吴忠市扶贫办工作,任副主任。1999年7月至2013年1月,在吴忠市农业局工作,任党委委员、副局长,兼任吴忠市种子公司经理。2013年2月退休。
王全福 (2020年5月1日) 严新仁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