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犯罪妄想
——所以我不是信了他,而只是信了他的声情并茂
早上,我刚进办公室,就看到雨佳仓促挂下电话,心虚地看了我一眼。
雨佳跟我是同期的实习生,比我大一届,因为去年的精神科实践没达标,今年回来重修,她比大家都有经验,我们经常会请教她一些工作疑难。
我:“怎么不用手机?办公室不能打私人电话。”
雨佳支吾地说是病人家属,我也没追问,兀自换起了衣服,但看她神色依旧游移不定的。
查房时间到了,主任在门口喊了一声,我拿起纸笔就跟上,雨佳却没有动,我疑惑地看她:“走啊?”
雨佳:“我换到女病房去了,不跟男病房了。”
我一愣:“什么时候换的?你不是才轮岗到男病房么?”
雨佳避着我的视线:“就早上跟主任提了一下,总之我不去了。”
我有些纳闷,整个医院雨佳最感兴趣的就是男病区,之前在其他科室轮岗时也总心心念念着这里,跟我们介绍去年的经验,临床重症二科男病区,重症病例最多的地方,也是武力值最高的地方,照她的话,她喜欢猎奇,尤其适合这里,这会儿怎么说走就走了。
主任催了,我来不及多问便走了,快到门口时,雨佳忽然叫住我:“要不你跟我一起换吧。”
我没能回答她,主任站在门口了,我立马跟上去,只给雨佳比了个手势:回来说。
跟着主任查了几个房间,每天他都会让我负责问询几个病人,到724房,六个男病人都查完,正要离开,我眼前忽然晃过一道白光,很刺眼,我立马看过去,是3号床的病人在玩手电筒,光晃到了我。
那个手电筒很小,是挂在钥匙扣上的小玩意,病房不允许留锐器,钥匙扣被换成了皮绳,上面只有一把圆头钥匙和一只小手电筒。
我看过去,他好像根本没看到我,只是在把玩着手上的手电筒。
我避开光继续走,没迈出两步,那光又晃到我眼前了,这回动作大多了,那光几乎是在我脸上来回打转,明目张胆,我无法忽略了,再看过去,他依然没看我,但我不相信他不是故意的了。
主任看我没跟上去问了一句:“怎么了?”
主任一回头,那光就消失了,我再看过去,发现那3号床的病人老实得紧,手电筒都关了。
我:“……没什么。”
主任出了病房后,那光又晃了过来,在我脸上来回游移。
这下我确认他是故意的。
回到办公室雨佳已经不在了,带教老师说她收拾完换去女病房了。
我坐下阅读病例,脑子里却满是方才724房3号床的病人,那个在我脸上来回打转的光。
他是在引起我的注意?还是只是个常规症状?我记得这名患者是精神分裂症。
我无意识地在纸上比划那光在我脸上游移的轨迹,渐渐发现那轨迹好像有规律,是重复的,我拿笔将它画了出来,像是一个数字。
“9?”
他在我脸上画个9干什么?
我盯着纸上的数字9,告诉自己应该是多虑了,停止我的联想,该认真读病例下午还要跟主任汇报,可思绪不受控制,就如同告诉一个人:不要在心里想一头白熊。他反而会一直想这头白熊,这是心理学上著名的强迫思维论证。
我现在心里就顽固地住着724房3号床那头“白熊”。
9,手电筒,照明。
我灵光一闪:“9,明,救命?”
724-3的病人在跟我求救?
先是一凛,而后失笑,是我想多了吧?但谐音语词联想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状,用它来做求救信号很符合患者的思维。
可我怎么觉得这套路有点熟悉,在哪里看到过。
下午的活动时间,我又去了趟男病房,在724号房外张望了一下,里面只有两个患者在,其余都去活动室了。
我进去后,那两个患者盯住我,我关照性地微笑了一下,让他们放轻松,做自己的事,但并没有什么用,他们如鹰隼般的视线还是黏在我身上。
一贯如此,患者直白的目光,会跟上任何一个进入他们领域的新鲜物什,木讷地专注地,并无探究地盯住你,若是刚开始实习时,独自在这样一个无人监看的小空间里被盯住,我可能早就退出去了,起码会有些不知如何自处,现在却能忽略掉他们,径直走到3号床前。
这也许不是好事,对患者放下警惕,是危险的征兆。
3号床的患者也不在,我看了看他床头的名字:骆马山。
名字里带双马,是很会逃跑吗?
他的床位还算干净,床头柜上东西很少,那把带着小手电筒的圆头钥匙就在上面,我弯腰细看了一下,发现那圆头钥匙,好像是被磨平的,上面粘了些白色的粉末,嵌在凹隙中,像是长期如此积累下的。
这个白色的粉末……
我的视线立刻集中到床头后面的墙上去了,找了一圈,果然在贴近枕边的位置发现了一串刻印,密密麻麻,看得我密恐瞬间就起来了。
一阵凉意窜上脊背,那是一整块墙面的“十”字。
应该是用那圆头钥匙刻的,墙粉都粘在了枕头上有些发霉了,那些“十”字小而密集,上半部分比下半部分短,起落都有勾笔,看得出他刻的应该是十字架。
“你在看什么。”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我掩饰着惊吓,淡定地转身,亲切道:“你回来了,活动去了?”
骆马山:“嗯。”
他的目光沉着镇定,好像能看穿我的不安,然后把那不安勾出来,用他的镇定来回鞭笞。
他甚至不用说话,他一定知道,他越镇定,我越不安,他游刃有余极了,是个在关系里的上位者,似乎并不打算施舍善意,他要不要放大他的镇定来折磨我,拔出我更多的不安,只能随他的心情,而我无能为力。
至少从他的态度上,他认为我应该无能为力。
我:“刚才查房,你的床铺卫生好像不过关,我过来提醒你一下。”
骆马山看向床铺,眼皮轻简地上下一翻:“哪里不干净。”
我也跟着看了过去:“不太整洁,你人不在的话,还是把床铺好吧。”
骆马山用下巴指了床头:“是那里不干净吗?”
我一愣,有些僵,我方才刻意略过粘了墙粉的床头,没想到他竟是主动提了。
我只得也看过去:“嗯,枕头霉了,叫阿姨换吧。”
骆马山摆手:“换了也会脏。”
他在等着我问为什么,明目张胆地铺开陷进。
我没有问:“我帮你去跟阿姨说一声。”
说完我缓步离开,还没到门口,那光又晃到我眼前来了。
我忍住没有回头,告诉自己别冲动,这么跟自己说完,心里的白熊立刻冲了出来。
我转身,就看到他正按着手电,笑看着我,直接明晃晃地把光打到我的眼睛里。
“我可以收走它的。”我说。
骆马山关掉了手电,手往旁一摊,姿态潇洒,像是在说ok让你。
他这状态太熟练了,熟练得让我感到一丝怪异,却又说不上来,特别是他又穿着病服。
我看了一眼724房的其他两位患者,他们不知何时已经移开了视线。
“他们听不懂。”骆马山的语气和表情都透着一股不屑。
我看向他,深吸一口气:“你找我想说什么?”
骆马山:“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你确定这是个秘密?”
一些精神分裂患者具备相当的表征欲,他们往往会不断地寻机会诉说自身的“秘密”,哪怕人尽皆知后,他们还是会固执地将其认作秘密。
骆马山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我叹了口气:“你说吧,为什么向我求救。”
他听到这句好似有些高兴,随即表情风云突变起来:“不是我求救,是我老婆。”
我:“你老婆?”
骆马山压低声音:“是我老婆,她要死了,她死了,我把她塞在煤气罐的橱柜里,你帮我去把她放出来。”
我:“……”
我可能没控制好表情,脸上有些尴尬,他露出愤怒:“真的,求你,你信我,拜托你,你去把她放出来吧,她的身体都臭了。”
他说着竟是要哭出来。
我被他的情感密度袭击到,几乎差点就信了。
我沉默片刻:“你说你老婆,死了,在柜子里,你杀的?”
骆马山:“是我。”
我:“那是谁把你送来医院的?”
骆马山的反应很快:“是我爸妈,他们不想让我担罪,他们知道一切,所以把我送来了,我受不了,我想回去,我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那么黑暗的地方。”
我想起了上午,以为破解了什么求救密码,而有些许隐秘兴奋的自己,觉得有点蠢。
我:“你不想把她留在黑暗的地方?是你把她送进去的。”
骆马山:“是,是我,但那是她应得的!她活该!”
我敷衍道:“那你要放她出来干嘛,继续呗,不是活该么。”
骆马山摇头:“够了,够了的,惩罚结束。”
我捕捉到了两个字,惩罚。
我:“你只是想惩罚她,不是想杀她?”
他没有回答,还是紧盯着我,哀求道:“求你了医生,帮我把她放出来吧,我出不去,我只能拜托你了。”
我看着他:“你怎么知道她想出来?她告诉你了?也许比起出来见你,她更想在里面长眠。”
骆马山顿住了,露出惊讶和思索的神情,好一会儿没接话。
我趁机想走,刚走一步,他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沉着冷静,和先前的哀求不同,是我方才在床头见他时的状态,一到那种状态,我就又觉得自己被他摄住了,他在关系里是上位者。
好奇怪,好像被他强行拖入了一种氛围。
“是她说的,要是有一天背叛我,就把自己绑在煤气罐上自杀。”骆马山说。
我只得转身,盯住他:“她什么时候跟你说这个的?”
骆马山:“结婚的时候。”
我:“什么样的丈夫,会让一个妻子在新婚时说出这样的话?”
骆马山沉默。
我:“她说的是自杀,她是自杀的么。”
骆马山笑起来:“她是个骗子,还胆小,她做不到,我要帮她的,她希望我帮她的。”
他说了下去,整个人越发沉静,语速缓慢有节奏,我很轻易地被他带进了这种话语氛围,一种忏悔式的倾诉。
骆马山:“8月3日晚上10点,她回来,衣衫不整,一身酒气,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了,我问她要不要给个交代,她骂我,撒酒疯,我去厨房把煤气罐拉出来,让她自己上去,她疯了一样拿刀要砍我,结果砍到了自己,我拿盐撒上去,她痛得大叫,我让她上煤气罐,她不肯,整个房子地逃,血蹭了一地。”
“在差不多11点的时候,我抓住了她,把她拖到了煤气罐上绑好,动静太大了,楼下邻居来敲了两次门,11点半的时候,保安来了一次,我没开门,她被堵着嘴,叫不出声,我熄了灯,保安也就走了。”
“12点,我给她吞了我的钥匙,用洁厕剂喂她,她那个时候已经没力气了,很顺利地喝了下去,但我的钥匙在她的喉咙口卡住了,我伸手进去让她吐出来,再吞了一次,这回进去了,很顺畅,她开始抽搐,我看着她,等到1点的时候,把她的嘴重新塞住,打开煤气,关灯出门,我拿走了她的钥匙。”
骆马山摊开手里的圆头钥匙。
我一阵毛骨悚然,下意识看了看他床头刻的整片十字架。
他又说了一些细节,我开始怀疑这可能是真的,他给出的细节太细了,包括时间节点,其实就常人而言,说得越详细越密,越像谎言,精神分裂症不同,他们的妄想是笼统粗糙的,而且夸张,即使细致也总能找到前后的逻辑矛盾和漏洞,可他在我几番质询下都没有显出什么马脚来。
但他的话语里,又让我感受到一种叙事的氛围,这个故事他显然已经说过无数遍了,非常熟练,我一时有些难辨真假,甚至偏向于是真的。
最让我沉浸的不是他说的故事,而是他忏悔的状态,我无法不相信眼前这个人的罪,他身上满满的罪感,深以为自己有罪,这点骗不了人。
他坐在床上,我看他却像是跪着的。
我沉默许久,问他:“你杀了她觉得理所当然,却又觉得自己是有罪的?”
骆马山抬起头:“她该死,我也该被惩罚。”
病房外面忽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门被打开了,主任先进来,后面跟着两个警察,主任看到我,皱了下眉,随即没管我,指了一下骆马山:“就是他。”
那两个警察上来:“你是骆马山?”
骆马山点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好像在他眼里看到了狂喜。
警察:“你出来跟我们聊一下。”
骆马山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跟着警察走了。
我问主任:“这是怎么回事?”
主任皱着眉,没回答我:“下来开会。”
我随主任去了一楼大会议室,所有实习生都在,临床一科二科,心身科,老年科,康复科,CDC,门诊部,鉴毒部,十多个实习生,和他们的带教老师排排站在两边。
站在最前面的是主管主任,体态雍容的一个四十岁妇女,此刻正满脸怒容,第一天开实习生大会时,就是她警告我们别站在道德制高点轻信患者。
主管主任:“到底是谁报的警!再不站出来你们这一届的实践考核统统作废!”
我一头雾水,报警?是刚才来找骆马山的?
所有人都没吭声,主管主任的眼睛瞟到我这边来了,我下意识缩起了脖子,之前向她讨教过精神疾病到底是不是病的问题,她认为是病,一定得治,我认为不是,吵过一回。
我轻声问其他实习生:“怎么回事?”
一人耳语道:“有个实习生报警说医院藏了个杀人犯,现在在查那个实习生是谁,没人肯承认。”
杀人犯?骆马山吗?
我想起了早上的一幕,在人群中找起了雨佳,果然看到她此刻面色发白,躲在一群人后面,头低得很低。
我前后一合计,大概明白了,难怪她今天突然要调换病房,我那时候进去她刚挂电话,估计就是在报警。
雨佳不像是会惹事的,毕竟是第二年来重修的,居然会这么做,我甚至有些刮目相看。
所以她也听过了骆马山的“秘密”?
雨佳似是察觉到了视线,向我看来,脸色更白了,我都来不及露出一个微笑,她的头就低得更低,恨不得钻地里去。
我想提醒她这样会更容易被怀疑,可她一副觉得我肯定会泄密的样子,也让我既心疼又不爽。
我和雨佳本来就是最容易被怀疑的,这两周我们刚好轮转到男病房,其他人虽然也轮转过男病房,但毕竟现在换岗了。
主管主任:“没人承认是吧!行,打电话叫你们王吉老师来,让他来问你们。”
此话一出,实习生们瞬间急了,王吉老师是心院管毕业实践的,能不能通过实践顺利毕业,他至关重要。
雨佳踉跄了,我看她几乎要昏厥了,她已经延毕一年了,今年要是不过又得延毕。
主管主任真的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了,实习生们面面相觑,氛围紧张。
一直沉默的主任出声道:“冯主任,警方对骆马山一直就留意着,他们本来也是要过来的。”
主管主任:“问题不是他们过不过来,而是私自报警这个行为,我开实习生会的时候有没有说过,别随便站在患者那边和医院为敌,之前有名实习生自以为是用患者的秘密去和医生质对,后来实习生走了,那名医生却被患者暴打致残,实习实习,不是玩过家家!你们也是要对医院负责的!”
主任没再说什么,大家都沉默了,主管主任发了一通火后,平静了不少,又训了几句,把我们放了,没再打电话,让主任留意着找到人之后严厉训斥。
回科室的路上,主任把雨佳喊走了,我在办公室等,半小时后雨佳才红着眼出来了,我连忙问她怎么样,会影响实践分数吗?雨佳哭了会儿说不会,主任答应瞒下来,我松了口气,刚想再安慰她几句,主任却把我喊进去了。
主任:“你之前在他病房干嘛?”
我:“是他找我的,我好奇。”
“好奇?”主任把一本病例甩给我,“让你们看病例,就知道找新鲜?脑子呢?听患者讲话前先看病例。”
我忙翻开病例,首先就去找他的家属关系,配偶关系写着离异,而不是丧偶。
我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望,每试图相信一次患者,结果出来后,对人的信任可能都会跟着打折扣。
我大致翻了翻病例,很厚,上面写着36次住院史,精神分裂,犯罪妄想,几乎大部分入院都是由警察送来的,因为他总是去自首。
我:“犯罪妄想。”
主任:“很少见?”
我:“没看到过类似的病例。”
主任:“那你是看得真少。”
我:“……”
主任:“跟我过来。”
主任带上了我和雨佳去见那两个警察,骆马山已经询问完毕被放回去了,我可以想象出他失望而归的模样。
其中一个警察语气不太好:“我们也挺忙的,像今天这种误报的情况你们今后还是注意一下吧。”
主任连连点头,雨佳头更低了。
另一个警察打圆场:“也是我们出来时没沟通好,之前这个患者也是我们警局送过来的,但不是我们两个接的班,今天我一看到这人,就有数了,又是他,一年里要来自首好几次。”
我:“第一次是8月4日的时候吗?”
警察看向我:“这个我倒是也不记得了,五年前的事了,这五年他但凡出院,都会来自首,第一次我同事是信了的,他满手血地过来,我们出动了不少人去了他家,他说得真的很细,凶器,藏尸地点,死亡时间,包括杀人动机……后来发现都是假的,都是他自己想的,那血也是他自己往身上划了一刀流的,他老婆早跟他离婚了,人都到国外去了,就为这个,我们还专门把她召回来一次,见到活人了,这事算彻底了结了。”
警察笑了笑,似是觉得荒唐:“你们是没看到,他家里当时真的遍地是血,看得出是经历过剧烈挣扎的,弄回去一验,都是他自己的血,我都想不到他在自己家是怎么折腾的这一出,戏精。”
我听着有些不太舒服:“他老婆回来后,你们有让他和老婆见面吗?”
警察:“那肯定啊,这人说什么都不信,就让他当面和他老婆对质,但他那个样子吧,不知道怎么说,就像瞎了一样,明明人就在眼前,他好像看不到,当她不存在。”
我:“那他老婆呢?有说什么吗?”
警察笑了一下:“你问题还真多,我其实记不太清了,他老婆就出现过那一回,好像当时打骂了他很久吧。”
我:“打骂了很久,他还是当没看到?没反应?”
警察:“就是很奇怪才把他送来了,明明看到了,也知道自己是在被骂被打,但没反应。”
我沉默片刻:“他不是没反应,他是在脑子里反应,可能在当时,他老婆已经在他脑子里被杀了千万次了。”
两个警察一顿,看了我一会。
我:“有没有可能哪一次是真的呢?”
警察:“什么真的?”
我:“他老婆现在真的还活着吗?你们刚才说她只出现过一次,那有没有可能,他就是这样麻痹你们,让你们觉得他一定不会杀人,反正她在国外,你们鞭长莫及,其实她已经被他杀了。”
主任拽了我一下,那警察笑道:“你想得还挺多,这个我们自然会注意,每次他来自首我们都会确认的,见不到真人,也会尽可能地电话联系,视频通话等等。”
我还想问什么,另一个警察打断了我:“小同志,术业有专攻。”
我闭嘴了。
回去的时候,主任沉着脸,问我:“你想确认什么?”
我没回答。确认我的信任值几分钱。
第二天,刚到科室,就听到一阵哄闹,我寻声赶去前台,就见一群护士拥在柜台说话,中间好像围着什么人,我挤进去,发现被围着的也是一个护士,但她此时面色惨白,浑身都脏湿透了,脖子上很明显的勒痕,还有异味,像是厕所的味道。
边上的护士说她昨晚值夜班,被一个病人拖进厕所袭击了。
那护士哆嗦道:“不是袭击,我觉得他是要杀我。”
她的状态很不好,看着有些神经质。
我听到某个字眼,心里有些预感:“是哪个病人?”
护士:“724房3床的。”
我心一沉,他居然开始动手了,他先前只是强烈的犯罪妄想,从没有动手过,什么刺激了他,昨天的警察?
护士说是昨晚听到有人在走廊尿尿,她去查看,又见不到人,阿姨已经下班,她没法,只得去厕所拿拖把稍微拖一下,她一进厕所就被骆马山堵住嘴挟持了,把她的头往厕坑里摁,那厕坑的洞被他用拖把堵上了,里面蓄满了水,她差点没能喘上气淹死。
我:“那他现在人呢?”
护士:“主任带走了,太可怕了,你没看到,被带走的时候他还在笑啊。”
我沉默许久:“他当然会笑,他终于能得逞了。”
我再去把骆马山的病例翻了出来,从第一页开始仔仔细细的看,发现了一些端倪,他在某次和医生的问谈记录中,聊到了爱看小说,里面记录了两本小说名字,是网络小说,看名字应该是悬疑类的。
我用手机查到这两篇文,都很长,大致翻了翻,发现这两篇文有三个共同点:一个是都有杀妻桥段,第二个是书的主角都是罪犯,第三点,是这犯罪主角的下场都很惨,而这主角的性格都和骆马山很像。
或者说,骆马山在模仿书里的犯罪主角性格。
包括作案手法,其中一篇里有类似“9明”的求救桥段,难怪我觉得熟悉,这种梗太常见了,我在短视频里刷到过,文里也有床头刻字的桥段,但那主角是刻在木床板下,不是在墙上,是用指甲刻的,不是钥匙扣,刻的是妻子的名字,而不是十字。
我甚至还找到了杀护士的桥段,也是把护士挟持到厕所里动手。
他在扮演一个罪人。
我终于明白,他身上那种始终让我违和的怪异,是他的状态,举手投足,都太熟练了,像是排练过许多次,像是他心中有脚本,一言一行一句,都在凹人设,他与我对话时,把我拖入了一种戏剧氛围,他想控制我按照他的“剧本”走,或者说控制被他吸引来的人。
他是一步接一步的,当小的动作,刻十字,求救信号等都完成了,才按照剧情进行下一步,对护士下手。
直到,有人能把他绳之以法。
他对这个罪人的角色如此地声情并茂,以至于打动了所有读者,包括我,所以我不是信了他,而只是信了他的声情并茂。
我去了他病房,看到房里其他两位患者时,我忽然莫名地问:“你们知道自己跟一个“杀人犯”住在一起吗?”
一个病人道:“杀了他老婆?”
我:“你知道?”
病人裂嘴:“我们都知道啊。”
他说这话时,脸上有和骆马山昨天说“他们听不懂”时相似的不屑。
骆马山回来了,他看到我,绕过我,去整理床铺,要转去高危病房了。
我对着他读出小说里杀护士的桥段,骆马山面不改色:“这是什么?”
我:“你爱看的,并且正在模仿的小说。”
骆马山:“我没有看过。”
我:“病例里清楚写着你看过,你爱看,你做的事,都和里面一模一样,你想走向和主角一样的结局。”
骆马山似是很不愉快被这么说:“那是它抄袭我的人生。”
我:“……”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骆马山。”
我真怕他喊出小说里的犯罪主角名字。
他在这件事上又出了什么问题,我有些疲于思考了,也许是他模仿得久了,忘掉了模仿,也许是他病症的扩展,他的妄想成了角色妄想,又也许是别的什么。
我:“对,你是骆马山,你不是他们,也变不成他们。”
骆马山不语。
我:“如果是他们,那小护士今天就不会活着,你,骆马山,不敢杀人,所以只能如此,不停地在脑中杀人。”
骆马山看着我,似是没听懂我在说什么,我想我看到了警察先生所说的那种怪异,明明看到了,像是不存在,明明听到了,像是没说过。
骆马山收拾完了东西,他认真地看了我一眼。
我:“去高危病房,这个对你来说算惩罚吗?不算吧,但聊胜于无,就好像监狱不能收你,那来这里,也是聊胜于无。”
“可你还是胆小,你非得要别人来承认你的罪。”
骆马山走了。
第二天,我去找了主任:“骆马山不是犯罪妄想,而是罪恶妄想,他的目的不是犯罪,而是惩罚自己,他极端地认为自己有罪。”
主任:“理由呢?”
我:“小护士还活着,他老婆也活着,他模仿犯罪,其实是在把其他人的罪揽到自己身上来,他接下来应该还会不断地犯事,直到他真的得到自己想要的惩罚。”
主任:“他想要什么惩罚?”
我:“我不知道。”
主任:“那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我不语。
主任:“他的问题在哪你知道么。”
我:“哪。”
主任:“他坚信自己有罪,可所有人都在告诉他,你没罪,你只是有病。”
“下班了,回去洗洗睡吧。”
这小老头总是如此,我每次真诚地想跟他讨教什么,总会被敷衍回去,可再琢磨,又似乎不是敷衍。
人是不是活得愚钝点才好。
我最喜欢的一个心理咨询案例,是一位著名的心理学家对一个孩子做的。那孩子觉得自己身上有电流,总是忍不住抽搐,那老师便告诉他,来,脚掌抓地,现在把你身体里的电流都从脚灌入大地,那孩子照做,老师说,好了,电都去了大地了,你身上现在没有电了,那孩子果然没有再抽搐过。
这位老师只花了五分钟,治好了这样一个疑难案例。
他是怎么治的?用孩子的现象场。他没有告诉他,你身上没有电,而是用孩子的“真实”解决他的“真实”。
可这个似乎不能对大人用,因为大人的“真实”代价太大了,我想告诉骆马山,我相信你杀了妻子,相信你的十恶不赦,去放肆地惩罚自己吧,可我承担不了他真实的后果。
他万一真的去寻解脱了呢,我想象着他听完我的话,大哭一场,大笑一场,然后拉开窗,扎扎实实地跳下去,摔成了一朵忏悔的美丽红花。
我回去后,确实洗洗就躺下了,但是夜不能寐,心里的白熊不断回放着骆马山跳楼的画面。
是否骆马山心里的白熊,也如此不断地回放着他杀妻的画面。
之后我再去翻看骆马山病例的时候,发现多了一页,诊断写着:罪恶妄想。签着主任的名字。
钟情妄想
临床二科男病房近日不太平,一名患者控告一名护工猥亵自己,他称那名护工在扶他上厕所时,摸了他的屁股。
护工是男的,患者是男的,一来二去,这件本来稍显严肃的事,就在病区以一种狎昵的闲言碎语流传开来。
患者本人倒是挺意得志满,那位护工被停工了,据说他申诉了许久,坚决表示自己没有,但耐不过患者家属来闹,医院给了停工处理。
这名患者叫孙志翔,41岁,是名作曲家,在酷狗上有发表曲目,还能搜得到,入院之前,正在家里整理邓丽君全部曲谱,打算成集发表。
他向医院申请了一台收音机,放在床头日日都要听,说若是没有收音机,会影响他的创作情绪,虽然他来住了一个多月,一首曲子都没写,每次问到那上次作曲是何时了,又总会含糊其辞地让它过去。
他右腿有问题,是一直坐在轮椅上的,但只要收音机一开,他跟着那些七八十年代的舞曲,又总能在轮椅上就摇起来。
相比于停工的那位护工,孙志翔,可真是过得太滋润了。
早上查房,孙志翔状态还不错,他的诊断是偏执型精神分裂障碍,目前接触下来,我倒没察觉多少偏执。
进房间前,主任只交代了我一句话:“别长时间看他。”
孙志翔跟当自己家似的招呼主任,有问必答,轮椅上的腿遮盖着,当主任提出要查看时,也相当配合地撩起来。
他先是掀开披在腿上的小薄毯,掀一半,只露出一只腿,然后弯下腰,从裤脚处,一点点卷起,动作慢而细致,似乎刻意在拉长这个时刻,腿肉渐渐露出,卷到膝盖,主任说停,他就停,手老实地扒着裤圈。
主任的手伸过去,捏他的膝盖,他就颤栗地一缩:“有点凉。”
主任捏了一会儿,询问哪里痛,孙志翔老实回答,然后裤脚继续往上卷,露出青筋直冒的腿,特别白,青筋像里头蠕动的青虫,紫色的小细血管也瞧得着,但并非是不健康的白,它白得很有力量,生机,让人难以想象这是一双站不起来的腿。
孙志翔还在继续往上卷裤腿,到腿根了,主任说:“好了,停。”
他才恍若惊醒般,收住了劲,缓缓下放裤脚,细致地撵卷,掩好那半边毯子,还抖了抖。
然后朝因为看得入神忘了移开视线的我,笑了一下。
离开病房后,我问主任他的腿怎么回事,主任说他的腿不是病理性的,突然就无法行走了,检查出来只是有些骨质疏松,不可能造成瘫痪。
主任:“下午他有个大督导,你做督导记录吧。”
我:“是因为护工猥亵事件吗?”
主任:“不算是,他的病情本来也要接受督导,不肯好。”
下午督导,专家是从总院来的,对心因性身体障碍类疾病研究颇有建树。
心因性身体障碍,大抵是指一些因为心理原因而导致生理性障碍的疾病,比如毫无缘由的瘫痪,毫无缘由的剧痛,在生物医学领域这也是常见的,像胃溃疡等消化类疾病,很大程度就是心因性的。
而在精神领域这块,心因性身体障碍更复杂些,比如肥胖,一个女孩肥胖,也许是因为她潜意识想消除自己的性别特征,好避开鬼父的侵扰,又也许是因为她不愿认同纤细苗条对身体管理过分的专制母亲,又或者只是因为一次童年时的习得性恐惧,她看到了一个饿死在街边孩子的新闻消息,把饿死的痛感内化到了自己身上,于是只能靠加倍的吃来消除那种恐惧。
导致肥胖的心因性原因,我随便就可以列出数十种,人的心理是个复杂而易碎的小黑洞,它不分好坏地吸纳环境经验,再产生防御,于是什么原因都是可能的。
主任怀疑孙志翔的腿部瘫痪,是心因性身体障碍。
督导会议前,我早早地过去打印分发病例资料,做签到表,准备茶水,这位督导总是习惯在督导前吃一种小饼干,我跑了好些地方,才买到了。
然后我问了个傻问题,刘医生说那是个傻问题。
“要不要给患者准备茶水?”
刘医生:“要是来的是个异食症患者,专吃杯子,你说准备不准备?”
孙志翔显然不是异食症,但确实我参加过这么多次督导,没有一次给患者提供过茶水,这似乎是个约定俗成的事,于是我也就没瞎忙活。
督导吃完最后一块小饼干,孙志翔坐在轮椅上被推进来了,他见里头有这么多人,似乎还挺高兴,礼貌地给大家打招呼,视线扫过我和主任时,手掸了掸裤腿。
督导:“腿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孙志翔:“大概一年前。”
督导:“那时候发生过什么还记得吗?总不会是突然就瘫痪的吧。”
孙志翔想了想:“不记得了。”
他笑:“好像就是突然瘫痪的。”
督导:“裤腿撩起来。”
孙志翔掀开毯子,撩起裤腿,这次没有卷的动作,他一下就将裤腿拔至了膝盖之上,督导一点点捏过去:“这里有感觉么?”
孙志翔:“没有。”
督导:“那这里呢?”
孙志翔:“没有。”
督导:“放下吧。”
孙志翔一愣:“您上面还没碰。”
督导笑:“碰了你会有感觉么?”
孙志翔不说话了,放下裤脚。
督导:“护工猥亵你的事情,说一说。”
孙志翔说得很详细,当天下午,他想上厕所,喊了护工,护工推着他去了厕所,期间他们还有说有笑,孙志翔的双腿瘫痪,没有一点力气,上厕所需要靠护工搀扶,他双手穿过护工的肩膀,环住他,几乎整个人都是挂在护工身上被拖过去的,坐上马桶后,护工在放手前,摸了他的屁股。
督导:“他摸你是在27号,你为什么到29号才反映,中间两天干嘛去了?”
孙志翔:“他照顾我也不容易,发生这种事也情有可原,本来想忍着的,要不是他说脏话。”
督导:“说脏话?”
孙志翔:“他28号过来的时候,说我的屁股很滑。”
督导点点头:“你觉得这个是脏话?”
孙志翔:“那不然是什么?”
督导:“他说这个的时候,你觉得受到侮辱了吗?”
孙志翔好一会儿没说话,脸色却有些潮红,我记录下了他的模样。
督导:“你刚才说“发生这种事也情有可原”,为什么这么说?”
孙志翔:“人有冲动是很正常的事呀。”
督导:“你觉得他对你有冲动?”
孙志翔:“很明显咯。”
督导:“他碰你的时候,你骂他了吗?”
孙志翔:“没有。”
督导:“为什么没有?”
孙志翔:“这有什么为什么的,没有就没有。”
督导问起了孙志翔的生平,孙志翔全都老实回答了,他看起来像个过分配合的患者,唯一让人觉得不体己的地方,是他说得太多了,我记录得手快抽筋了。
督导:“有相好吗?”
孙志翔的病例显示未婚,了解患者的亲密关系史是督导的必要环节。
孙志翔笑笑:“您是问哪一个?”
督导一顿:“挑你印象深刻的说。”
接下来,孙志翔讲了四个他的爱情故事。
第一个爱情故事,主角是一位吉他手,他叫他春太(化名),日本人,两人在一场演唱会上认识的,是一位签约乐队准备出道的青年小伙,说看重孙志翔的创作才华,要带他一起去日本发展。
但那小伙并没有履行约定,离开中国后,没再回来,两个月后,孙志翔首次入院。
入院原因是,他和楼上邻居大吵大闹,邻居说他孤家寡人想给他介绍对象,他说自己有对象,然后骂了起来,非要逼着邻居相信,被邻居报警后带来医院的。
当时住院记录良好,不到一个月,孙志翔就出院了。
督导:“出院后去了哪?”
孙志翔:“日本。”
督导:“找他去了?”
孙志翔:“嗯。”
督导:“找到了吗?”
孙志翔:“找到了,但他已经结婚了,我去找了他妻子,把我们相爱的事情告诉她,但她说早就知道了,他总是提起我,他妻子表示不介意,还问我要不要留下来。”
督导:“你怎么说的?”
孙志翔:“我当然说不行,没名没分的,算是怎么回事,他又不肯离婚,我威胁他要是不离婚,我就去网上开小号曝光他。”
督导:“然后呢?”
孙志翔:“他还是不同意,给我买了机票让我回去,说只要来中国就会来看我,我同意了。”
督导:“你同意了,为什么同意?”
孙志翔:“我能在网上盯着他,他不敢乱来的。”
孙志翔自己叙述时,逻辑还算清晰,细节也很完整,但在回答督导问题上,有时会稍显牛头不对不马嘴,但他自己感觉不到,这是精神分裂思维混乱的典型特征,我在记录上标明:对答稍显不贴切。
那之后,这段恋情无疾而终了,因为那吉他手再没去过中国,当督导问:“你不再去日本找他?”
孙志翔说:“去不了,他把我限制在国内了,一出去就会被抓。”
督导:“被谁抓?”
孙志翔:“春太。”
督导:“他为什么抓你?”
孙志翔的脸上显出春意:“还能为什么,关起来呗。”
在座几个实习生听得有些想入非非。
我在记录上标明:被害妄想,被监视妄想。
孙志翔的第二个爱情故事,主角是他的上司,上司是一个专制的男人,不成熟,脾气差,醋劲大,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事就会跟他大吵大闹。
分手是嫌他和其他男同事走得太近,所以报复地把他开除了。分手之后,还会去他家楼下蹲守,孙志翔甩不开,搬了好几次家都被找到了。
督导:“那为什么不报警?”
孙志翔显得有些缅怀:“到底爱过一场,哪里舍得,他就是小孩子气了点,人还是蛮好的。”
我发现孙志翔讲话有诵诗的感觉,他的腔调里会自带一些氛围共鸣,用词稍显夸张,但和他的作曲气质又不违和。
孙志翔:“他一直追来,我们就一直分分合合,拖了挺长时间的,他当时婚戒都买了,但是我没答应,觉得跟他观念不合,他噶,控制欲太强了,连上厕所的时间都要规定,这不是有病么?而且他母亲也是一个人,没有丈夫的,在一起不好。”
督导:“为什么他母亲没有丈夫,你跟他在一起就不好?”
孙志翔:“就是不好。”
督导:“你说他控制欲强,后来你是怎么分成功的?”
孙志翔抿嘴:“也不算分成功了吧,反正时间久了,不就那么回事,现在他偶尔还会给我发消息的,拉黑了也没用的。”
第三个爱情故事,主角是一名公务员,他叫他小刚,孙志翔称他呆板无趣愣头愣脑,说自己是开启他人生密码的钥匙。
孙志翔笑道:“他说在我之前,他没有体验过那种刺激,他活得太循规蹈矩了,按部就班地升学工作,稳定而无趣,碰上我之后才解放了天性。”
他的脸上露出甜蜜,然后,急转直下。
“可能是解放过头了,我教他出入声色场所,教他恋爱,教他吉他,他反过来把这些用到别人身上去了。”
“要说这个男人还真有点小聪明,医生你们不知道,如果坏男人长着角,那并不可怕,谁都看得着,谁都能戒备着,可怕的就是这个男人平平无奇,你要是见过他,你不会相信他会偷吃的,一言一行都太老实了,撒个谎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是真没想到他能骗我两年。”
督导:“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孙志翔顿了一下,面部出现片刻的空白,随即又立马连上了,自然极了,好像刚才的愣神不存在似的:“就这么知道了,我知道之后还蛮绝望的,虽然刚开始我是看他愣头愣脑,有些同情才跟他在一起的,但三年时间里我确实把自己投进去了,说是日久生情也好,习惯也好,我有些没法接受的,你们不知道,他特别谨慎,因为是公务员,这种事情一点端倪都不可以有的,我都能接受他三五不时地去相亲,他连我想去接他下个班都不让。”
“我气得就去他上班的地方把事情捅穿了,然后他下岗了。”
孙志翔的表情又甜蜜起来。
小刚下岗后,埋怨孙志翔,因为同性恋风波,他这辈子都不能再做公务员了,干脆赖上了孙志翔,孙志翔也就养起了他,现在还同居着,这次发病就是小刚送他来医院的。
我看了下病例,上面确实写着是一位男性友人把他送来医院的。
第四个爱情故事,是和一个女人的,叫莉莉。
莉莉是开花店的,两人是在一场葬礼上认识的,莉莉去给葬礼送花,他去给葬礼伴奏,不同寻常的场合,生成了不同寻常的暧昧,孙志翔说他们之间的好感是气氛的产物。
离开葬礼后,孙志翔虽然有时常想到莉莉,但热情淡了许多,后来却发现莉莉的花店就开在离他家不远的两条街上,他们又碰面了,有点缘分的意味,莉莉热情极了。
她每日都会给他家门前送去一支花,手写花语信卡,还会写藏头诗,连花瓣的数量都是精确的,饱含数字的浪漫。
孙志翔感受到了姑娘家细致的小心思,这和男人的区别很大,姑娘敏感纤细,情绪密度高,还善变,时而是被急雨打落的黄花,时而又是艳阳下的迎春,他感到一些措手不及,虽没有给出答复,却默认了享受。
督导:“这时候你还和小刚同居着?你们还是恋爱关系吗?”
孙志翔:“大概吧,我也不知道算不算。”
时间长了,孙志翔明确向莉莉表达了拒绝,莉莉因爱生恨,送了会让他过敏的花来,想把他弄进医院。
督导:“让你过敏的是什么花?”
孙志翔的表情又出现一丝空白,随即道:“就是让我过敏的花,有的呀,我去过医院好些次了,你们看,现在过敏还没完全退掉嘞。”
他撩起了袖子,手腕内侧确实有一些细小的红点,看着像过敏的。
孙志翔离开后,督导摘掉眼镜,揉了揉眉心:“他家属一会儿会来吧。”
主任:“已经到了,就在门外,我叫她进来?”
督导摆摆手:“等会,把刚刚的先总结一下,孙志翔的话带有一些性色彩,他描述护工猥亵那段,过于详细了,包括他的状态等等。”
主任点头:“他是有一点这个方面的问题,我们注意了的。”
督导:“他的腿是查过确实没生理问题?”
主任:“拍了片子,没看出什么。”
督导:“精神方面给药呢?”
主任:“还是照常给,没有增大剂量,他的腿现在有一点浮肿,可能是用药过量了,我在想要不要减药。”
督导翻着病例:“不用减,你要考虑这个,他有近二十年的病史,对药物的耐受性是比较高的,不但不用减,你可以适当加一些看看,他病情一直没有改善,用药方面也许是有问题的。”
主任点头。
督导:“还有他的腿……他身体其他检查做过么?”
主任:“就做了腿的。”
督导:“我建议身体其他方面也去做一下,我们当医生久了,视野会越来越狭窄,比如肠道科的医生,来了个病人,什么症状都只会往肠道方面想,但其实可能存在其他病因,精神科做久了也是,我们会倾向于怀疑他的瘫痪和心理问题有关,但不能排除是其他地方病变引起的,他现在药物不敏感,腿不肯好,如果精神方面下手无效,我们就要考虑其他方面了。”
实习生们点头如捣蒜,督导的话大部分是对实习生说的。
督导:“让他母亲进来吧。”
主任去开门了。
督导笑笑,重新戴上眼镜,对我们实习生说:“好了,从现在起,忘掉孙志翔刚才说的一切。”
孙志翔的母亲着实年轻了些,我本以为进来的会是位有白鬓的妇孺,她却黑发乌亮,精神气不错,我看一眼病例,才58岁,她是17岁生下孙志翔的,父亲的那栏空缺。
他母亲唤名孙启香,稍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看穿着打扮就能知道家境不错。
孙启香坐下了,我去给她张罗了一杯水,她看了看里头片叶不着,对我笑了一笑,没去碰。
督导问:“问您一些关于您儿子的问题。”
孙启香:“可以的。”
督导:“您知道春太么?”
春太,孙志翔说的第一个爱情故事里的日本吉他手。
孙启香想了一会儿:“春太……是那个,一个日本乐队的?”
督导:“您认识他?”
孙启香:“不认识,是小翔房间贴了海报,他青春期有段时间追星,就追他们。”
督导:“追星?”
孙启香:“是啊,还专门跑去日本追他们演唱会什么的。”
督导:“孙志翔和他谈过恋爱吗?”
孙启香一愣:“他?哪个?春太有四个人啊……”
督导一顿:“春太是整个乐队的名字?”
孙启香点头,失笑:“是啊,医生你是不是搞错什么了,他们是很有名的明星,而且他们的年纪都能当小翔的爸了,什么谈恋爱啊。”
我一愣,立马在网上搜索春太(化名)的名字,果然是一个日本老牌乐队,出道已有三十多年了,跟孙志翔说的根本对不上,时间和事件都不对,他不可能在十岁遇到还未出道的“春太”,还谈了个恋爱。
实习生们一时有些懵,这才理解督导师说的,接下来,忘掉孙志翔刚才说的一切。
督导:“那孙志翔有没有过一个上司,和他因为暧昧关系,而把他被开除了?”
这是孙志翔说的第二个爱情故事。
孙启香的表情有些不自在:“哦,那个啊……他怎么这个也说了,他确实缠过那上司一阵子,后来被开除了。”
主任:“是孙志翔缠着上司被开除了,不是上司缠孙志翔?”
孙启香:“是啊,但那不是小翔的问题,那个上司我见过,不是能相处的人。”
主任:“那一阵子他是不是有频繁搬家过?”
孙启香:“对,那上司不依不饶,找了人去堵他,还闹到了警局,特别夸张,小翔只能搬家。”
我深吸口气,开始在先前记录孙志翔口述的爱情故事后标注真实情况。
我想到了一个症状:钟情妄想。
钟情妄想,患者坚信某人喜欢他,爱慕他,哪怕被拒绝多次,依旧有理有据,真实地在脑中构建了那些关系画面,他们非常容易陷入“被爱”的幻觉里,但凡跟他有连接的人,或许只是多看他两眼,都会被他误会成爱慕。
确实是能对上一些,比如上司的身份,开除,搬家,比如春太这个乐队,吉他手,去日本看演唱会,这些是事实,他只是扭曲了事件的发生,又在里面填充了其他细节。
这四个故事,可能都只是他的妄想。
我这才明白主任早上查房时让我别长时间看他是为什么,钟情妄想的患者太容易对注视产生反应了。
我立刻又想到了那名护工的猥亵事件,如果患者是钟情妄想,那名护工是不是也被这么扭曲了事实?
督导接着问第三个故事的小刚,但孙启香表示她不认识小刚,似乎是从小刚开始,孙志翔的生活就离孙启香远了,她也鞭长莫及。
说到这里,孙启香显得落寞,特别是当督导提及莉莉的时候,孙启香显然又不知,她脸上的空白让人心疼,她似乎相当关心这个儿子,想知道他的一切。
督导:“接下来想问一些关于您的事,先冒昧问一下孙志翔的父亲,可以么?”
孙启香点头:“可以的,不过他父亲,我也不太记得了,可能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督导:“您和他父亲在一起过吗?”
孙启香:“在一起过的,但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有妇之夫,知道的时候孩子已经有了,我身体不好,打掉就生不了了,于是没有打掉。”
督导:“您之后没再考虑找个伴吗?”
孙启香笑着摇头:“那个年代,未婚先孕本来闲话就够多了,再找人,要被说的,要被更讨厌的。”
督导点头:“您很在意被人讨厌么?”
孙启香一顿:“这是什么话,谁会不在意?”
督导:“您自己不想找吗?”
孙启香:“倒也还好,我有小翔啊,小翔从小就很乖的,聪明伶俐,长得好看,很讨人喜欢,我抱出去都说羡慕我,说老天是公平的,给了我个坏男人,就还了个好儿子。”
督导重复她的话:“他很讨人喜欢。”
孙启香一顿:“哦,现在生病了,那没办法的,小翔没生病的时候,一直很讨人喜欢,去哪里都是最出彩的。”
督导:“孙女士,是您觉得他应该讨人喜欢,还是他真的讨人喜欢?”
孙启香又是一顿:“这有什么区别?”
督导:“他小时候您经常带他出门吗?”
孙启香颔首:“我的身份,自己出门其实会遭指点的,但只要带着小翔,大家都会对我和善些,他们都喜欢小翔,所以我只要出门,基本都带着他的。”
督导:“他一次都没有过出门不讨喜的时候?毕竟是小孩,也会顽皮,总有惹人烦的时候。”
孙启香垂下眼帘:“那肯定也是有的。”
督导:“那种时候,旁人看到了,对您是怎样的呢?”
孙启香沉默了,似乎不是太想回忆。
督导:“那孙志翔不讨喜的时候,您会做什么吗?”
孙启香捏住桌上的塑料杯,发出清脆的收缩响动,她抿唇笑道:“教育孩子么,总归是这么几种方法。”
督导室沉默了片刻。即使大家都有数了,督导还是坚持澄清:“什么方法?”
孙启香:“就打骂一下,不严重的。”
督导点点头:“您有工作吗?”
孙启香:“没有。”
督导:“那您平常会做些什么打发时间呢?”
孙启香想了想:“小翔还在家里的时候,教他些礼仪什么的。”
督导:“礼仪?”
孙启香:“就是行为举止怎么更得体些,更讨喜些,我和一般家长不太一样,我不是很重视他的学习成绩,我更看重他的性格和仪态。”
督导沉默片刻:“他小的时候,您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有多久是花在他身上的?”
孙启香撩起了头发:“十多个小时吧,他没有爸爸,我得多看顾着些。”
我记录的手停了下,十多个小时,这对孩子来说得多恐怖。
督导:“您自己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吗?就只围着他转?”
孙启香:“……他离家之后有了的,画画算吗?”
督导:“当然算。”
孙启香想起来:“我手机里还拍了的,你要看看吗?”
督导:“好。”
我迅速将孙启香的手机连接了ppt屏幕,调出她的画。
孙启香将头发挂去耳后:“小时候学过一点,后来就没画了,最近又开始的,也奇怪,好像总是在画以前的东西。”
画出现在大屏幕上了,出人意料,孙启香的画画得很好,单就画功来讲水平很高,是油画,奇想风格的。
但令人惊讶的不是她的绘画水平,而是画的内容,督导室瞬间气压低了几度。
这画太压抑了,细节特别多,我哪怕不进行绘画心理分析,那些细节都直接打到了我眼里。
屋子是昏暗的,白色的窗帘被撩开了一半,却没有画是谁撩的,露出的窗外一片漆黑,漆黑中有些白色的口子,像是嘴,数不清的嘴,房间门开了一条缝,像有谁在偷窥,而房内的家具一地乱,能瞥见一些刀子,碎酒瓶,缠成一团的红线,纸尿布,一只被捣碎的石榴。
电视开着,从电视里伸进来一根望远镜,扭向床上。
床是最夸张的,那床是一只巨大的眼睛,一个穿着黑色睡衣的卷发女孩躺在那眼睛上,约莫七八岁左右,她微笑着,搂着一个正从肚子里拔出来的木偶,那木偶是个男孩,身后有一双翅膀,那翅膀是整幅画里最亮的元素。
这幅画里满是被监视和被闲话的象征物,撩了一半的窗帘,数不清的嘴,门缝,电视,望远镜,作为床的眼睛。
石榴应该是处子的象征物,它被捣碎了。
床上的卷发女孩明显是孙启香的自画像,睡眠应当是一个人最放松的时刻,她却觉得自己睡在眼睛上,她头脑里的被监视感必定异常强烈。
而从她肚子里拔出来的那个男孩木偶,应该是孙志翔,可这木偶的嘴唇上,甚至抹着口红,衣角隐隐有裙子的倾向,他笑得极不自然,下巴的线脱落了,背对着“慈爱”地看着他的孙启香。
我当即能想象出孙志翔儿时的生活状态,他就是孙启香手里的这只木偶,被迫承受着抑郁不自知的母亲的压抑,每日被控制欲极强的她操纵着要讨喜,他就如那双最亮的翅膀,是孙启香灰暗人生里唯一能抓住的希望。
孙志翔的腿是怎么瘫痪的,我好像有猜测了。
孙启香似乎还在等待着评价,但督导室没谁说得出话来,打破安静的是督导。
督导淡然道:“画得很有想象力。”
孙启香笑了笑。
督导看了我一眼,我立刻意会,把投影关掉了。
督导:“关于护工猥亵事件,您还是坚持控告吗?”
孙启香:“那当然,虽然这件事情有可原,但小翔不能在这里还受委屈的。”
情有可原,又是这四个字。
孙启香软糯轻和的声音,总让我有种她还是个姑娘的错觉,她也确实是个姑娘,17岁生下孙志翔后,再没长大过。
在她的自画像里,她也是个小孩。
离开前,孙启香忧心忡忡地问督导:“小翔的病情怎么办?我能做些什么?”
督导看了她一会儿,说:“你对他常说一句话就可以。”
孙启香:“什么?”
督导:“你不被喜欢也没关系。”
孙启香僵硬着离开了。
相关人员都走了,督导开始总结今天的督导会。
“另外两个故事虽然还没确认,也能看出患者的钟情妄想较为严重了,这方面可以针对治疗一下,但钟情妄想处理起来通常比较难,你们要注意和患者的距离与分寸,尽量避免造成二次伤害,至于他的腿”督导笑了一下,“大家应该有些猜测了,但猜测不落到治疗上没什么用,该检查还是检查……你们条件要是允许,看看能不能劝说这个母亲一起参加治疗吧。”
散会后,主任联系了社工部。
社工部是医院专门负责患者在社区生活的部门,经常出外勤,通常是对康复患者进行随访工作等,有时也根据一科二科的需要调人手出外勤。
主任:“送孙志翔来的小刚怎么都无法联系,他留了地址,孙志翔也住在那,他们同居,过去做个随访。”
我:“是要确认孙志翔第三个故事的真伪吗?为护工猥亵事件做辩护?”
刘医生:“现在有两个了,其实也能证明他的钟情妄想严重了。”
主任:“同居人的证词分量更大,他毕竟是把孙志翔送来的人,如果真的闹到法庭,他很关键。”
我:“我跟社工部一起去,说明情况。”
主任:“好。”
社工部的人很快就来了,是我之前在社工部轮岗时的带教老师,王医生,路上我简略地把孙志翔的事情说了一下。
到地址时,是一个高层小区,按了许久门铃,才有人出来开门,是个矮胖的男人,约莫四十出头岁,他正满头大汗地在给他的猫修指甲。
我问他是小刚吗,他说是。
我:“那您认识孙志翔吗?他是您送来医院的。”
小刚的表情有点古怪,似乎不太想理我们:“我不是说了别找我么,他就是我的租客,我好心把他送医院了,他这样跟我可没关系,他来之前就这样了。”
我一顿:“租客?你是他的房东?”
小刚:“是啊。”
我:“那您送他来的时候关系填写为什么写朋友,租客关系是要写明的啊。”
小刚有些不耐烦:“要被人知道一个精神病住在我这,我这房子还怎么租出去啊。”
我哑口无言,良久才问:“您或许,是公务员吗?”
小刚一顿:“你怎么知道?我下岗很久了,现在就靠房租生活。”
我不知说什么了。确认了,第三个故事的真伪。
屋子里的猫蹿了出来,小刚喊道:“莉莉别乱跑,回去。”
我又一愣:“你叫它什么?”
小刚:“莉莉啊,哦,这猫就是小孙的,他住院了没人看,我只好先帮他照料着,本来他就对猫毛过敏,上医院好几次了,也养不了。”
那猫蹿到鞋柜上,揪了一把盆栽的叶子下来,溜了,气得小刚大骂。
我的视线却粘在那几盆盆栽上。是花。
小刚:“这猫皮得要命,就喜欢揪花花草草,之前小孙还住着的时候,每天早上肯定房门前一塌糊涂,都是碎花碎叶。”
我告别了小刚,在请求他若有需要为护工出面作证被拒后。
王医生直摇头:“所以那四个故事都是他的妄想?”
第一个要带他去日本却失约了的男人,是他追星的对象。
第二个为他吃醋想跟他结婚的上司,是他纠缠着不放导致被开除。
第三个偷吃下岗被他养着的公务员同居男友,只是他的房东。
第四个每日送他一枝花的莉莉,是他养的一只爱沾花惹草的猫。
孙志翔长大后渐渐发现,他似乎不是母亲口中人见人爱的小孩,再怎么妄想,也难以隐瞒自己不被喜欢的事实,但他不能接受这一点,因为母亲不能接受这一点,他分不清自己和母亲的想法,他们缠结太深了,他以为母亲的想法就是自己的想法。
那怎么办呢,只要出门,他就必须讨人喜欢,像儿时母亲每次给他精心打扮,就为了出去被所有人围着夸。
啊,那他只要出不了门就好了。
腿坏了,就出不了门了。
这不能怪他,不是他不想出去,是他出不去了。
接受“不被喜欢也没关系”,竟比瘫痪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