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土文献与古籍新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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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用西周金文校正《逸周书》一则

《逸周书·克殷》篇所叙内容,向来被学术界公认为可信的周初文字。篇中有这样一段内容:

及期,百夫荷素质之旗于王前;叔振奏拜假,又陈常车。周公把大钺、召公把小钺以夹王。

文字描述了武王克商后所行建周大典的情景。对于其中的“叔振奏拜假”一句的认识,学者观点存在较大分歧,而分歧的焦点是对词语“假”的解释。潘振云:“奏,白也。假与格同,白王拜格神祇。”朱右曾云:“奏,进;假,嘉也。进白于王前,将拜受天之嘉命也。”[1]麻爱民先生近来提出新解,认为潘、朱二氏说法皆非,此处的“假”当是“贺”之借字,“叔振奏拜假(贺)”就是曹叔振铎进前拜贺胜利的意思。[2]从文字破读以及文义疏通的角度看,麻先生此说要比前人合理得多,不过似乎仍有商榷之处。根据《克殷》前文,已知在武王斩杀商纣后群臣诸侯已经行过贺胜之礼,而联系后文我们也可以看出,此次大典的主旨并不是庆祝胜利,而是行革殷建周之礼,武王左右重臣各有职司,而曹叔振铎的职责除了“陈常车”这一具体事务之外,还代表群臣诸侯进行“奏拜”,即进前行礼,其身份相当于司仪,“群臣诸侯应拜假者,则曹叔振奏行之”(孔晁),“奏拜假者,赞相其礼也”(陈逢衡)[3],前人已经指明了这一点。另外,“奏、拜、贺”三个表示连续动作的非同义动词连用且没有任何附加成分的例子在上古汉语中十分罕见。因而,“叔振奏拜假”一句当有进一步讨论的余地。

众所周知,西周金文中的一些语句往往能与中国早期典籍(如《尚书》《诗经》《逸周书》等)中的部分内容相对应,包括一些字、词的用法,比而观之则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而师寰簋和新公布的应侯簋铭中一个词语的特殊用法也促使我们对上揭《逸周书》“叔振奏拜假”一句进行再思考。

下面将有关铭文摘录如下(释文用宽式):

1.师寰,粤淮夷迪我帛贿臣,今敢博厥众,叚反厥工吏,弗我东国。(师寰簋,《集成》4313)

2.王若曰:“应侯视工,伐淮南夷屰。”敢(薄)厥众,鲁[4]敢加兴作戎,广伐南国。(应侯簋,《首阳吉金》编号39)[5]

释文及断句基本遵从李学勤先生的意见。[6]“博”“薄”大多数学者训为迫,义为逼迫;“弗”,《铭文选》认为即《诗·小雅·沔水》“念彼不迹”之“不迹”,毛传:“不迹,不循道也”,不遵循之义。[7]这些意见都是正确可从的。但在铭文断句上各家尚存分歧。[8]郭沫若先生首倡师寰簋铭“叚”属上读,并将之读作闲暇之“暇”,“博厥众暇”谓迫其众使暇。[9]后来李平心先生指出叚应读监,众叚(监)犹言诸监,与工吏对文,是说淮夷竟敢迫逐诸监,反叛周官。[10]后王晖先生提出不同意见,主张在“反”下点断,“今敢博厥众叚反”自为一句,句意理解上也与别家颇异。[11]这三家说法到现在为止支持者都很少。据笔者推测,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三说自身都有缺陷。郭、王说很难得到语言学的有力支持,而李说也缺乏文献学的佐证。最新的说法是将“薄”训止,“叚”与新见应侯簋铭“鲁”同训为“善”,即“止厥众善”。[12]“众善”不成辞,铭文也较难说通,此说恐未必成立。与别家截然不同的是,李学勤先生坚持将“叚”“鲁”属下读,并分别将簋铭“叚”读为“格”,训强悍,“鲁”读为“胥”,意同“皆”。李先生这一读法似可商榷。“皆”为表示总括的范围副词,在并列复句中,“皆”应置于第一个分句,“敢薄厥众,皆敢加兴作戎”这样的表达似乎不符合古汉语语法。虽然金文中“皆”可用作范围副词,但目前只见于战国时期,且用例十分有限,早期的传世文献如《尚书》《诗经》中这种用法也不多见。[13]

两则铭文均关涉淮夷作乱之事,其中“叚”与“鲁”语法位置相当,且古音十分接近,前述谢明文先生认为二者记录的是同一个词,无疑是十分合理的。上述学者大都将其解作实词,但根据“叚”“鲁”所处的位置以及对铭文内容的理解,我们更倾向于将其看成虚词,更准确地说是连词,其功能是连接两个并列的分句[14],用法与做连词用的“且”“又”大致相当。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认为李学勤先生将之属下读显然是很正确的。应侯簋铭“敢薄厥众”“敢加兴作戎”很明显为两个并列的分句,在第二个分句句首添加连词“鲁”,在表达上有增强语气的效果,语意上也更进一层。师寰簋铭“敢博厥众,叚反厥工吏,弗迹我东国”也是如此。均意在指斥“淮夷”“淮南夷”犯上作乱的罪恶行径。如此理解铭文,则文从字顺,了无滞碍。

出土文字资料中蕴含着较为丰富的虚词资料,其重要性已引起越来越多学者的关注。利用这些珍贵的语料,往往可以发现一些在上古汉语中曾经存在过但不见于传世文献的虚词。例如,利用殷墟甲骨文发现了否定副词“”、语气副词“惠”,以及句末语气词“执”等,又如利用战国简帛发现了范围副词“屯(纯)”、介词“以就”“以起”等。[15]簋铭“叚”“鲁”很可能也属于这种情况,虽然在传世文献中很难找到与它们相对应的词,但其在西周金文资料中却真实存在,现在将它们揭示出来,反过来可以帮助我们解决传世文献中的一些问题。

我们回到《逸周书·克殷》“叔振奏拜假,又陈常车”一句的讨论上来。通过以上对西周金文中用作连接分句的连词“叚”(“假”是其分化字)、“鲁”的考证,我们自然联想到“叔振奏拜假又陈常车”一句,其中“假”很可能也是连词,与簋铭“叚”“鲁”相对应。而“又”字本应是古人旁加的对“假”的注释,后人传抄中又将之误入正文。在传抄过程中将旁记字混入正文,古书中类似的例子很多,可参看俞樾《古书疑义举例》卷五“以旁记字入正文例”条。[16]也就是说,《克殷》此句原文应是“叔振奏拜,假陈常车”,“假”是连接“叔振奏拜”“(叔振)陈常车”两个小句的连接词。句意是曹叔振铎代群臣向武王行进拜之礼,又布陈常车。黄怀信先生认为此处“假”同“嘏”,大福义,并译为“振铎进前拜王大福”。[17]此说可商。拜,《说文》云“首至地也”,是表示恭敬的一种礼节,行礼时下跪,低头与腰平,并两手至地,后用为行礼的通称。至于“拜”有祝贺义则是较晚的事情。

引书简称说明:

《集成》 《殷周金文集成》(修订增补本),中华书局,2007。

《铭文选》 马承源主编《商周青铜器铭文选》,文物出版社,1990。

原载《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


[1] 黄怀信:《逸周书汇校集注》(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第350页。

[2] 麻爱民:《〈逸周书〉新读一则》,《文献》2009年第2期。

[3] 黄怀信:《逸周书汇校集注》(修订本),第350页。

[4] 高佑仁:《从〈首阳吉金〉之侯簋看金文“鲁”字的一种特殊写法》,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站,http://www.guwenzi.com/SrcShow.asp?Src_ID=691。

[5] 首阳斋、上海博物馆、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首阳吉金——胡盈莹、范季融藏中国古代青铜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第114页。

[6] 李学勤:《史密簋铭所记西周重要史实》,《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91年第2期;又《走出疑古时代》,辽宁大学出版社,1994,第176页。李学勤:《〈首阳吉金〉应侯簋考释》,《人文中国学报》第15期,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第2~3页;又《通向文明之路》,商务印书馆,2010,第188~191页。

[7] 《铭文选》第三卷,第307页。其中“不循道”之“循”误刊为“遁”。

[8] 沈培:《再谈西周金文“叚”表示情态的用法》,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站,http://www.guwenzi.com/SrcShow.asp?Src_ID=1186。

[9] 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下)》,中华书局,1998,第146页。

[10] 李平心:《李平心史论集》,人民出版社,1983,第111页。

[11] 王晖:《西周蛮夷“要服”新证》,《民族研究》2003年第1期。

[12] 雪桥(谢明文):《攻研杂志(四)——读“首阳吉金”札记之一》,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站,http://www.guwenzi.com/Srcshow.asp?Src_ID=530。

[13] 武振玉:《两周金文词类研究》(虚词篇),博士学位论文,吉林大学,2006,第119~120页。

[14] 关于西周金文中连接分句的连词,可参看陈永正《西周春秋铜器铭文中的联结词》,《古文字研究》第15辑,中华书局,1986,第303~329页;梁华荣《西周金文虚词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四川大学,2005,第36~38页;潘玉坤《西周铜器铭文中连接分句的连词》,《汉字研究》第1辑,学苑出版社,2005,第429~433页,等等。

[15] 张玉金:《出土文献与上古汉语虚词研究》,《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

[16] 俞樾等:《古书疑义举例五种》,中华书局,2005,第95~98页。

[17] 黄怀信:《逸周书校补注译》(修订本),三秦出版社,2006,第168~1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