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则与越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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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游戏本体理论

第一节 概念与内涵

一 概念和内涵

一部哲学史及社会学史,就是人类认识自己、认识世界、寻求自由和解放的历史,可是那些伟大的智者们都把自由之路引向了“游戏”,换言之,“游戏”一直是西方学术史上的核心话题,虽然每一个学者都给了“游戏”一个自己的论断,但他们基本上都是借“游戏”概念展现艺术的审美存在方式。维特根斯坦以宽阔的视野对传统哲学做了釜底抽薪式的批判,给僵化的哲学世界带来了一股清新之风,在其著名的《哲学研究》中,他不再寻求本质,不再以逻辑角度论证,而是以一种更加清澈的思想和语言形式“显示”了包括艺术在内的所有的游戏,因为游戏就是那种“不能说的,只能沉默”的东西,但是它却可以“显示”。于是他以语言为例“显示”游戏的概念,换言之,在维特根斯坦看来,游戏就是语言活动本身。

在《哲学研究》中,他为我们描绘了这样一个使用语言的画面:一个建筑师和助手正在盖房子,当建筑师喊“石头”,助手就会递上“石头”,这就如同孩子学语言一样,老师指着某个东西说一个词,孩子就会跟着重复。维特根斯坦认为,这个过程与玩游戏很像,使用语言就是在玩语言的游戏,学习和重复都是游戏的特征。所以他说:“我们把这个(建筑师命名石头和重复这些词)使用词句的过程,当作孩子学习语言的那样一种游戏,我称这种游戏为语言游戏,有时把初始语言也叫作游戏,我还把语言和用语言构成的活动所组成的整体叫‘语言游戏’。想一想词在游戏中的许多用法,就像玩铁环一样。”[1]

维特根斯坦接着说,但是如果你要问游戏究竟是什么,我不能给出一个明确回答。事实上我们看到,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中用了近200节篇幅讨论什么叫“语言游戏”,可是直到我们读完,他还是没有给我们一个定义,而且还在讨论中始终反对给游戏一个明确概念。也就是说,他就是要给哲学的概念逻辑传统来个釜底抽薪式的批判,他的全部工作不过是通过某种不同的语言“显示”游戏某种不能说的东西,别有意味的是,他的这本《哲学研究》,根本不像哲学著作,而更像一本散文或随笔集。他自己也说这本书不是一本哲学专著,而是一幅风景画、一个速写:我走到什么地方,看到什么好玩东西,就摘取下来拼在一块。这种思维和写法颠覆了一贯的概念逻辑思维,维特根斯坦说,尽管游戏没有一个固定的概念和本质,但是它们有“家族相似”之处,这些相似点或者说内涵主要有以下几点。

(1)自主性。语言游戏与下棋等游戏一样都是自主的。在下棋时,人们只关心输赢,不会去研究意义之类的东西,语言游戏也是一样,人们只看到语言使用是否恰当,而不会像罗素那样去寻找语言活动之外的意义。他说:“理解一个句子比人们所能设想的更为接近理解一个音乐主题。”[2]换言之,语言活动就是游戏本身,就像我们听到的就是音乐一样。

(2)活动性。我们想出一种游戏,就如同我们为某种目的发明和使用语言,都不可能是推论的结果,但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人们学会一种游戏,往往首先观看,就像孩子学说话,并不是先研究意义再进入语言状态。他们都不是先有定义再去学习的,他说游戏是一种训练、是一种活动,说出一种语言、玩一种游戏就是体验一种生活方式。

(3)多样性。这世间有多少种语言就有多少种游戏,语言游戏是多种成分构成的复杂生活。人类的语言有多重,如艺术语言、科学语言、哲学语言、宗教语言等,语言并不存在共同的本质或基底,而是有彼此重叠交叉的相似之处,他说:“它们并不存在一种共同点,而是以许多不同的方式相互关联,正是由于这些关系,我们才称这一切为语言或游戏。”[3]但是当一个人去玩这样的语言游戏,就要正确地使用这些语言,以这种方式与他人对话。也就是说,任何一种语言游戏,都一定要放在一个适当的环境中,在使用中确定它的意义。

(4)规则性。维特根斯坦告诉我们,人类的任何一种活动都可以说是一种游戏,这些游戏皆有规则,当我们在谈论语言和游戏时,就如同在象棋中谈论棋子,都是在研究和陈述规则,而不是描述物理属性。如果说游戏是一种活动,那么它就是一个在游戏过程中掌握规则的活动,人们从事一种活动或学习一种语言就是掌握和运用某种游戏规则的过程,没有规则,所有的游戏都将失去意义。但是规则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不同的规则带来不同的意义,正如更新规则带来更好的游戏一样,比如科学转型、技术发明和文化创新等,事实上,人类的文化就是在游戏规则的不断更新中一路发展过来的。

(5)显示性。哲学作为人类精神生活的独特方式是一种最深刻的思想和语言游戏,如果说它追求的是人类思维本质的话,那么维特根斯坦说,思维的本质就是思维表达的形式,所以他的哲学要为人的思维划界。那思维的界限怎么划呢?换言之,怎样确定哪些可想、哪些不可想呢?维特根斯坦认为,思想的界限其实就是语言的界限,也就是他所说的“可说的”和“不可说的”东西。在早期哲学当中,他认为所有外在知识都是可说的东西,都可用逻辑方式表达,而心灵上的顿悟、体验等美学的、宗教的东西,都是语言无法言说的,对这部分不能说的东西要保持沉默。但是后期他认为,沉默不是意味着不能说,而是意味着怎么说,意味着用另外一种美学的“显示”代替逻辑的推理。在《哲学研究》这本书中,维特根斯坦正是在所谓“显示”的意义上理解哲学游戏概念的,因为哲学是人生的问题,是美学和宗教问题,而这都是不具有逻辑意义的命题,都只能通过“显示”的方式昭示定义。而“显示”作为理智的高级形态和人类特有的一种情感和思想表达方式,恰恰体现了人区别于动物的地方。因为动物也有语言,也会表达和描述,只是我们听不懂,但是如果人类仅仅停留在这个层次上而没有走向“显示”的话,那么人类就与动物无异。换言之,维特根斯坦认为,最高级的语言不是逻辑语言,而是“显示”的语言,最深邃的思维不是逻辑思维,而是审美的思维。因为在维特根斯坦看来,“美”才是最神秘的东西,审美与其说是品味的能力,不如说是生活的能力,它是感受力的凝练与升华,它经由感官但却从来不停留在感官,总是带领我们走向更完满,也更为空灵纯粹的生命领地。

总之,对游戏进行一番考察之后,笔者认为,游戏的意义就在于玩,只有在游戏中人和世界才获得自己真正的生命,因此,如果说“游戏”有什么本质,就在于它是人类最独特的生活方式,是人类语言活动的基础,而生活方式又限定了游戏的社会和语言特征。这就意味着,从事社会学游戏就是在治疗社会学的语言病,就是让社会学重新走向日常生活,使社会学不是只在体系的象牙塔中搬弄几块“概念积木”,而是重新面对日常生活的人说话,换言之,只要人类追求自由、只要还有说话的渴望,就需要社会学,当然也需要其他的游戏。也就是说,所谓的游戏,实质上指人类(或高级动物)拥有的一种和谋生活动既对立又统一的,主要是为了满足自身审美愉悦的自由活动,这种活动体现为人与世界的深层交往上的意义共生。

二 游戏理论的根基:神经生物学基础

恩格斯说过:“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重大基本问题,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的确,一部哲学史就是面对不同的“存在”的“思维”发展史,然而别有意味的是,几乎哲学史及社会学史上最优秀的思想家都在谈论游戏——审美活动,都从不同角度赋予这个命题以丰富的时代内涵,都将人类自由和解放的道路指向了游戏。而事实上,那些没有直接谈论游戏的思想家,他们在面对自己的生命困惑时,最终的解决方案也都往往指向了审美之路,比如经典社会学家马克思,他的“实践哲学”出路就是极具游戏意味的“按照美的规律塑造”,那么,这个游戏到底是什么呢?它何以有如此魅力紧紧吸引古往今来无数智者的深邃目光,又是怎样深深打动他们的赤子心灵呢?

游戏就是玩,就是大家最喜爱、最迷恋的那一种活动。尽管人人在玩,但不是所有人都关注过它、凝视过它、思考过它。事实上,它不只是人类的专利,而是宇宙间一种最古老、最普遍的活动,在人类登上历史舞台之前,动物就已经开始快乐地游戏了,如果我们有兴趣,观察一下动物的游戏,就会发现动物的游戏和人的游戏很相似,绝对不只是一种简单的生理反射和心理反应,而是有着某种生物学目的。胡伊青加说:“有某种超出了直接生活需要并将意义赋予的东西在运作,一切游戏都意指着这种东西。”[4]这种“东西”其实就是游戏的快乐,就是中国《乐记》中记载的“情不可免”的东西,为什么“不可免”?因为这力量实在巨大,玩的时候,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可以把玩者完全席卷,把他们的精神情绪完全吸引,在与强迫的日常生活相隔离“假装”的“场”内,兴奋的心灵不再有任何的羁绊、任何的控制,游者遵守着规则、创造着规则,自由自在、物我两忘,以最大的专注和严肃进行游戏,这样游戏就上升到了审美和神圣的层面,从而把理性远远地抛在后面。

然而,人的游戏有什么不同?结构决定功能,人类的智慧大脑皮层让人玩得更美妙、更精彩,可以创造文化、生成历史。对此,弗洛贝尼乌斯在《非洲文化史:历史形态学导论》中认为,一个人和民族的创造力,正如孩子一样,都是从这种“被抓住的”的状态中产生的,在“被抓住”的状态中,人们好奇、惊讶,然后询问、探究,被自然“抓住”有了科学技术;被人生“抓住”有了艺术和哲学;被社会问题“抓住”有了社会学。“被抓住”抚慰了不安、安顿了精神,赋予人以深沉的“在家感”。对这种感受,罗素说:“对大多数人来说,现实生活是一种漫长的、居第二位的东西,在理想和可能间不断地妥协;但是纯理性的世界不知道妥协、实际的限制和创造的障碍为何物。远离人的情感,甚至远离自然的可怜的事实,世世代代创造了一个秩序井然的世界,纯正的思想在这个宇宙里好像住在自己家里,至少我们的一种更高尚的冲动能够在这个世界里逃避现实世界凄凉的流浪。”[5]爱因斯坦把这种“在家感”称为“宗教感”,他说:“至于艺术上和科学上的创造,那么在这里我完全同意叔本华的意见,认为摆脱日常生活的单调和乏味,和在这个充满着由我们创造的现象的世界中寻求避难所的愿望,才是它们最强有力的动机,这个世界可以由音乐的音符组成,也可以由数学的公式组成。我们试图创造合理的世界图像,使我们在那里就像感到在家一样,并且可以获得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不能达到的安定。”[6]一句话,对罗素和爱因斯坦来说,数学和物理学研究就是一种游戏,就是生命中的家园,那么他们的游戏和其他游戏有什么不同?现代神经生物学的“结构决定功能”理论可以告诉我们。

现代神经生物学(也叫脑科学)告诉我们,一般来说,人的大脑具有三重构造:从内到外分别是爬行动物脑、哺乳动物脑和大脑新皮层,这三重脑分别是一步步进化而来的,也像考古遗址一样依照先后顺序覆盖在人类大脑上,它们运行起来就像“三台互联的生物电脑,各自拥有独立的智能、主体性、时空感与记忆”。也就是说,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就在于人的大脑上多了一层大脑新皮层(也叫大脑皮质)。

我们大脑的核心是最先出现的脑成分,它由脑干——延髓、脑桥、小脑、中脑,以及最古老的基底核——苍白球与嗅球组成,也叫作爬行动物脑或者原始脑,掌管着心跳、呼吸和本能活动,是所有动物都有的大脑核心,主要靠分泌肾上腺素类的荷尔蒙做出条件反射的行为,例如饿了找吃的,发情期找配偶等,无休止地复制着相同的行为,如同“在记忆里烙下了祖先们在蛮荒时代的生存印记”,从不会在以前的错误中总结经验教训,所有爬行动物都靠这种脑来生存并繁衍后代。当然,这部分脑最辛苦,一直保持工作状态,即使在深睡眠中也从不停歇休息。因此,在爬行动物的世界里,遵循生存利害的本能,毫无荣辱喜乐的感受,所有的一切不过是生理需要和对外的条件反射,这也是人类很少豢养没有情感交流的爬行动物作为宠物的原因。

在原始脑上包围着一层脑,叫哺乳动物脑,也叫作边缘系统,包括下丘脑、海马体以及杏仁核。有了这层脑,动物就不仅像爬行动物一样根据本能做事,还开始有了喜怒哀乐的感情,多了“愉悦”和“快乐”的生命感觉,这也是人类感情产生和表达的基点。也就是说,当边缘系统受到外在刺激,多种情绪情感便会涌现,如害怕、气愤、痛苦、欢乐、愉悦、迷恋等,当然各种情绪在大脑的特定位置存留时间不等。但毫无疑问,整个边缘系统是人保存情感记忆、孕育情绪体验和注意力的土壤,不仅帮助引导人类的价值(对某物肯定与否)和趣味(被何物吸引)判断,还会帮助人类感知外在世界的不确定性进入创造性活动。但是事物总是有利有弊,边缘系统中有让人升华的力量,也有让人堕落的因子,也就是说,它同时蕴含着机遇和危险,因为事实上,大脑发出残杀、战争等价值判断指令时,不是进化的大脑新皮层发出的,而是边缘系统发出的,所以我们常说战争等是人类兽性遗留的结果。总之,边缘系统与大脑新皮层间有着无穷无尽的纵横联结,共同操控着大脑,也操纵着世界。

现代科学证明,人类的免疫系统、内分泌系统和神经系统,甚至是人类的创造力都与边缘系统的情绪密切关联。也就是说,当一个人的情绪处于兴奋状态下做了有利于进化的事情,人的各个系统会联合产生出对人体最有益的物质如多巴胺等产生快乐的“奖赏机制”推波助澜,让人感觉充满激情、迷狂、沉醉的幸福感而愿意不断重复这种行为,同样反过来当人的情绪低落萎靡时,又产生出许多不利于人体健康的化学递质落井下石。这就是许多伟大的创造者在极其恶劣的外部条件下依旧对所从事的事情欲罢不能的原因,因为从神经生物学角度说,他的大脑已经“上瘾”了。

当然,人成为人或者说人比动物聪明的关键原因在于大脑新皮层,这种在进化过程中最新生长的皮层,包裹在爬行动物脑和哺乳动物脑上,我们称它为“高级脑”或“理性脑”,它将左右脑半球全部囊括在内,还包括了一些皮层下的神经元组群。在新皮层上不仅布满了人的免疫、神经和内分泌系统,而且还分有感觉区、运动区和联合区,这些区域与系统各有功能,但它们的所有行动无不受到“大家”的制约。这种新皮层占人类整个脑容量的2/3,还布满意味着大脑复杂与发达程度的褶皱和沟回,而除人类之外的其他动物虽然也有新皮层,但是小且少,甚至没有褶皱。可以这么说,白鼠失去了脑皮层,变化并不大,但是人一旦没有了脑皮层,就意味着他等同于蔬菜。

但是也正是因为大脑新皮层,人类出现了语言、逻辑的符号表象和抽象能力,从动物群体中脱颖而出,这种高阶认知功能使大脑成为“发明创造之母,抽象思维之父”,使人从外部世界的实在中解放出来,换言之,就是这个生长于我们内在存在和外部现实之间的理性脑,使我们从外部接收信息和刺激,经由语言而获得了一个崭新的维度,从而使教育和文化可以进行,使人类的自由选择意志得以成立,使人能摆脱本能和外在的困扰,走向一个更加美丽的意义世界和精神家园。

换言之,人类的复杂、聪明和美丽是由大脑的复杂、聪明和美丽决定的,人是这世间最高尚、最悲悯的动物,同时也是这世间最贪婪、最残忍的动物。复杂的大脑让人有了无比复杂的天性,不仅表现在人对环境遭遇的反应方式,更表现在人面对成败、面对万物的态度,对名利和感情的无尽追逐上,这一切都决定了人的大脑一刻不停,也是因为这个复杂的大脑不仅让人类的文化和创造之旅从此踏上征程,而且也让人世间各种复杂故事不断翻新、不断上演……

三 游戏的类型:动物游戏、儿童游戏、审美游戏

现代生物学认为:结构决定功能,也就是说,大脑决定动物能够做什么,喜欢做什么,或者说它有什么样的游戏形态。

事实上,在康德和席勒以后,最早在英语世界中研究游戏的是英国哲学家斯宾塞,他的研究是从动物开始的。斯宾塞说:“当我们上升为高等动物后,我们发现,时间与精力并没有完全被用于满足直接需求。由于每一个具有智力的生物都服从这一条规律,即当它的器官停止活动的间隙比通常时间长时,就变得格外愿意活动。于是,当环境准许模仿时,对器官活动的模仿也就轻而易举地代替了真正的活动。于是就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游戏——于是,至今为止无所表现的官能便趋向于多余而无用的活动。同时也出现了这样一种现象:这些不必要的努力通过那些在动物生活中作用甚大的官能得到最大限度地发挥。”[7]他还说:“动物不是从事真正活动时乐意醉心于真正活动的表象。由此也就产生了各种游戏,……产生了使长期停滞不动的能力从事无益的练习的这种渴望。”[8]斯宾塞认为,高等动物在从事辛苦的谋生活动之后还有一些剩余精力,在这样的休闲时间里,它们就会自发地玩起来,换言之,游戏是剩余精力推动下的无用活动。与“谋生”这样有用的“真正工作”来说,游戏似乎是“模仿的”和“虚拟的”,虽然“不以任何直接方式推动有利于生活的进程”,但由于在游戏中“练习”有助于生物体缓解压力,松弛神经,使它间接地、更好地完成自己的谋生任务。总之,斯宾塞的游戏观就是:生物在谋生之外的闲暇时间里,由剩余精力推动发生的对谋生的模仿活动。

但是一些动物学家发现,事实却并不是这样。你看,北极的渡鸦就是最好的例子,它们常做的游戏就是,从冰雪陡坡上像小朋友坐滑梯似的一个挨一个滑下去,滑到底部后,再飞上去,再排队滑下;另一个例子是南美的大型哺乳动物——可爱的露脊鲸,每当海里刮起大风,成群的露脊鲸就会齐刷刷把尾鳍举出水面正对着大风,让大风推着它们快乐地漂向海岸,宛如一个个漂亮的小船帆,等它们到了近海,马上又一次潜到海里,再玩一次刚做过的游戏。

科学家们按动物的游戏形态,将游戏分成三种类型:单独游戏、战斗游戏、操纵游戏。

顾名思义,单独游戏就是无须同伴,动物自己就可以玩的游戏。游戏时动物自娱自乐、兴高采烈,这是最基本的游戏行为。例如,小猴子很喜欢打滚、荡秋千,小马驹也常欢快地扬起前蹄轻盈地跳舞等。战斗游戏是指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个体参加的一种行为游戏。做这游戏时,动物之间相互啃咬、打斗,貌似激烈,实则亲密,相互配合,分寸极好,绝对不引起任何甚至极小的伤害。所以有些科学家们就觉得,实际上战斗游戏可能比真正的战斗难度要大得多,因为这要求动物不仅有极好的把握分寸的能力,还要有对对方的绝对信赖,玩这种游戏的动物自控能力都很强,都不会把游戏弄成真的战斗。操纵游戏是指动物在一定程度上操控周围环境的一种游戏。比如,野象总是把杂草老藤一类的东西滚成一个玩具“草球”,然后用象牙“踢”着玩。还有北极熊常把一块石头叼到山坡上,再从坡上扔下来,自己跟在后面追,等追上石块后,再把它们叼上去。

我们知道生物进化和生存有个普遍规律,就是无论是从生物的形态结构、生理过程,还是从行为活动等方面,都要尽量节省自己的能量消耗。那么,动物为什么要耗费如此力气去做这种没有明确目的的游戏呢?换言之,游戏对动物有什么意义呢?

研究黑猩猩的著名动物学家珍妮·古多尔认为,动物游戏是一种排练或演习,使动物在很小的时候就能逐渐了解未来的生存“技能”和动物社会中将要结成的种种关系。比如幼小的黑猩猩就常这样玩,它先用手掌捧住点水,再用牙嚼烂树叶吸手掌中的这点水。因为它看到爸爸妈妈在无雨的干旱季节,就是靠嚼烂树叶获取树叶中少量的水解渴的。

有一些科学家不同意这种说法,他们指出不只是幼小动物喜欢游戏,成年动物也同样喜欢,因为成年动物是不需要用游戏来学习生存的,而且很多动物的游戏完全与生存无关,比如前文所说的渡鸦的滑梯游戏等。总之,科学家们认为动物游戏的目的就是“自娱自乐”,而“自娱自乐”就是动物的能力和天性,与捕食、繁殖等行为一样没有差别,而且越是进化程度高、智力越发达的动物,这种“自娱自乐”的能力就越强。通过快乐的游戏,紧张的竞争生活得到调剂和补偿,动物的生理上、心理上获得平衡,从而达到自我安抚和自我保护的目的。这一点与德国心理学家、美学家谷鲁斯的游戏研究结果完全一致。

谷鲁斯深受席勒美学影响,对动物和人的游戏都做过深入研究,当然对人类游戏的研究是从动物开始的。谷鲁斯的结论是:动物游戏的成熟度是随着心理发展而发展的,动物游戏可以分为三个发展阶段。第一阶段,幼龄的动物对于外在刺激完全出于本能,没有自觉游戏意识参与,换言之,它是将一切活动都当作现实活动来做的。谷鲁斯举例说,如果你用手轻弹小狗鼻子,它就会很快地咬住手指,这里只有攻击本能的表现。第二阶段,再大些的小狗就有参与和调控的自觉意识,但小狗分不清现实活动与虚拟活动的差别。第三阶段,狗更大了,假装意识就慢慢地产生,它们彼此撕咬却极有分寸,绝不在打斗中互相伤害,而且不断把游戏的快乐回忆加到那种本能上。这就是说,动物心理和大脑发展到相当程度才能区分虚拟和现实,当动物反复游戏不断体验到快感后,就会逐渐确立起虚拟活动的快乐意识,并自觉控制行为。总之,谷鲁斯认为,游戏是与现实活动相对立的虚拟性生命活动。接着谷鲁斯又研究了游戏产生的根源。

事实上,在谷鲁斯之前的席勒和斯宾塞,都认为游戏是因精力过剩而引起的自我宣泄和表现活动。但谷鲁斯认为,很多时候动物没有过剩精力时也会游戏,所以,驱动游戏的是生物本能。只要这种本能被激活,那么,无论任何情况,这种本能都会驱动动物去游戏。正像普列汉诺夫所说的:“游戏时,是生物本能迫使他们活动,用形象化的说法就是:不仅在一杯水外溢的时候,而且在杯子里几乎只有一滴水的时候。”[9]谷鲁斯说,生物本能主要有攻击与防卫、护幼与育儿、逞能与炫耀及模仿等。从这个角度出发,幼儿或幼龄动物玩的就是由攻击及防卫、护幼与育儿本能所驱动的第一层次游戏,成人和成年动物玩的是由逞能与炫耀本能驱动的较高级的第二层次竞争游戏,而符号艺术游戏则是由模仿本能驱动的最高级的游戏。一言以蔽之,由生物本能所驱动的虚拟生命活动就是游戏。

对游戏活动的虚拟性研究最多的实际是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这个一生研究梦和潜意识的大师,一生对看不到的人类内在世界充满兴趣,这就使他从探讨艺术开始逐渐深入到儿童的游戏里面去,也在更深层次上挖掘到了游戏的动机。

弗洛伊德曾说:“儿童游戏的行为,同一个富于想象的作家在这一点上是一样的:他创造了一个自己的世界,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按照使他中意的新方式,重新安排他的天地里的一切。”[10]在弗洛伊德看来,儿童游戏就是儿童想象的虚拟活动,那么,动机在哪里?就在于儿童想成为大人,儿童在游戏中模仿大人的生活。孩子们所有的游戏始终都是受一种愿望的支配影响,那就是快快长大,做大人做的事。对于儿童来说,潜意识里是想通过虚拟活动获得现实的替代满足,而在显意识上,儿童是因为体验快感而玩的。所以弗洛伊德遗憾地说:“各种理论都研究和寻找儿童游戏的动机,但是它们却没有把对做游戏而产生愉快的考虑放在重要地位。”[11]由此可见:弗洛伊德认为快乐是儿童游戏的重要动机,尽管它是来自深层的潜意识,但这是孩子们体会不到的,所以,弗洛伊德认为:儿童游戏是儿童借助于想象力来满足自身欲望的虚拟活动。

事实上,不光孩子需要玩、喜欢玩,大人更需要玩。对此弗洛伊德解释道:“当人长大后,他便停止了游戏。表面看来,他已经丢弃了来自游戏的乐趣。不过,任何知道一点人的精神生活的人都会意识到,要丢弃曾尝试到的乐趣,是再难不过的了。的确,我们丢不掉一切;我们只是以一件事来代替另一件事。有时,我们表面上丢弃了某件事,而我们实际上做的只是一个替代。因此,当人长大并停止游戏时,他所做的不过是丢掉了游戏同实际物体的联系,而开始用幻想来取代游戏而已。他建造海市蜃楼,创造出那种称之为白日梦的东西。我相信,多数人一直到死都不时幻想。这是人们长期忽略的一个基本事实。”[12]对于白日梦,弗洛伊德明确表示,白日梦就是童年游戏的替代和继续。幻想或白日梦就是成人们的游戏形式。关于成人游戏的动机,弗洛伊德认为,快乐的人不幻想,幸福的人不期盼,只有不开心的人才开始幻想。于是那些没有满足的欲望,全部成为梦想的动力。他说:“我们很容易就可以把愿望分成两大类。它们要么就是野心,要么就是情欲。在年轻女子那里,几乎无一例外地由情欲愿望控制着幻想,因一般说来,她们的热望包含在情欲的渴望之中,而在年轻男子身上,自我中心、野心同情欲一道,常常明白无误地表现出来。”[13]所以,弗洛伊德认为,成人得不到满足的两种基本欲望无非是情欲和成功欲,于是这种未满足的欲望和欲望的替代满足就成为成人游戏和幻想的动机。总之,成人游戏深层的、根本的动机是欲望的替代性满足,而快感体验则是浅层的、附属的动机。

比较弗洛伊德的成人游戏与儿童游戏,我们发现它们在本质上和动机上是根本一致的,只是外在表现有所不同而已,也就是说,孩子的游戏是身心一体的,而成人游戏则是精神性的,孩子内心的想象常会通过身体活动表现,而成人不会,一方面,成人羞于从事与自己年龄和社会角色不相称的貌似不严肃的“儿戏”,除了赫拉克利特这样的另类;另一方面,成人的幻想若表现为行为常常遭到社会道德的抨击。因此除白日梦外,成人游戏的另一种形式就是做真正的梦,弗洛伊德说,实际上人在睡觉时所做的梦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幻想,就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精神游戏,只是人们在睡觉时理性思维关闭了。一句话,成人游戏是一种借助梦幻满足欲望与渴望的生命虚拟活动。

那么,这个令古往今来诸多思想家都无比关注和痴情的游戏到底是什么呢?事实上,它是一种审美游戏,是康德所说的“无功利的快乐的内在自由生命活动”,是席勒所说的“审美活动”,是马克思所说的“按照美的规律的创造”,是尼采所说的“超人的创造意志”,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天地人神四方的舞蹈”,是伽达默尔所说的“生命与生命的对话”,是德里达所说的“没有成见、没有对立”基础上的思想创造。换言之,游戏是理性人的审美创造活动。

这就是说,如果前面弗洛伊德说的一般成人游戏是一种感性游戏,那么,审美游戏就是一种更加高级、更加自由的审美游戏。一方面,审美无功利性游戏将“玩者”与其“社会角色”融为一体。另一方面,这种审美游戏也得到了社会和文化的广泛认同和普遍赞赏。比如,哲学游戏、社会学游戏、艺术游戏等。换言之,当我们用游戏的“无功利之心”和“审美的眼光”看待通常作为“谋生手段”的职业时,我们就把职业当作游戏,我们就对它充满挚爱、充满激情,那么,工作就不再是应景的痛苦差事,而是走向生命的创造活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