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以工业创新为中心的大国产业转型的国际比较:美国与日本的案例
我们把研究聚焦于大国分析,不仅由于上述贸易战双方涉及的是中美两个大国,更重要的是因为不论在历史上还是在当前的经济生活中,产业发展水平尤其是作为实体经济的制造业发展水平之于大国和小国的意义是明显不同的。通常,人们对于一国产业发展水平的衡量与认识,多是通过统计数据的比较来进行的。的确,经济数据的比较是重要的,它可以给人以最直观的印象。例如,我们可以用一国制造业的规模来衡量其产业与国家的经济实力,可以用制造业企业在世界市场所占份额的变化来看其竞争能力与经济实力的消长等。贸易战前后这方面的比较文章是比较常见的。[9]但与此同时,作为重要的认识途径,发展过程的比较也是不可或缺的。因为它有可能带给人们更深刻的启示与理性的认知。比如,它可能有助于我们深入了解一国制造业的演变历程,并据此对其发展能力与发展趋势做出较为客观的判断。由于工业化是一个人类进步的历史过程,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它既有前工业化时期的基础累积,也有后工业化时期面对的课题。[10]不论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它们的产业转型均是其产业演进的一部分,是产业演进过程中一个重要的历史节点而已。工业化之所以能够推动经济与社会的进步,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它与创新活动之间的内在逻辑联系。[11]事实上,工业化的演进过程,就是一个在经济转型的历史节点上,通过创新逐步解决其不同的结构性问题的过程。只不过这里的创新是指工业创新,即一切与工业经济发展相关联的创新活动,它包括技术的、组织的一切与价值创造与利用有关的活动。由于它的活动是嵌入在工业经济发展的历史进程中的,是与人类的物质财富的创造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因而具有不同于其他创新活动的特点。[12]大国产业演进的过程本质上就是一个工业创新的过程。所以,本文将以工业创新为中心内容,简要地比较经济转型时期世界上的两个工业强国美国与日本的制造业发展。
1.工业创新助美国推进制造业的历史性蜕变,走向今日的“先进制造”
纵观历史,今天世界工业强国美国制造业所具有的竞争优势地位,是经历了重要的历史性变革的结果。从二战结束后至今,美国先后经历了和正在经历两次深刻的制造业的结构调整与转型。也就是在不断解决自身结构性问题的工业创新过程中,探索怎样保持它的工业强国地位。
(1)20世纪80年代后期制造业结构的调整与制造业体系的变革
第一次的结构调整开始于20世纪80年代后半期到整个90年代。20世纪40年代中期到70年代初,虽然美国的经济发展因经济危机的打击也有波折,但伴随第三次科技革命的强势兴起,它不失时机地利用战时积累的资金和战后扩大的市场,采用新技术、新工艺、新设备,改造旧部门,创建新部门,引领了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工业高速发展。[13] 伴随经济发展大力推进的产业结构升级,[14] 美国在20世纪70年代初率先进入后工业化社会。[15]它在带给美国最先进的工业国家光环的同时,也带来了其他工业国家的赶超。[16]竞争力量对比的变化,促使美国在深刻反省的基础上,进行了制造业体系的变革,并以信息技术与工业的融合而重新领先于世界。1986年下半年,麻省理工学院首次设立了工业生产率委员会。通过走访美国、欧洲、日本的众多公司企业,与不同部门的研究人员和生产一线的实践者直接对话,选择了汽车、化学品、民用飞机、计算机、半导体和复印机、消费类电子产品、机床、钢铁以及纺织品等制造业部门,[17] 就这些部门的效率、产品质量、创新度、适应性及在其他方面的表现进行了自上而下的深入研究。1990年出版了题为《美国制造——如何从渐次衰落到重振雄风》的研究报告。[18]随后,展开了美国制造业体系的变革,其主要内容包括以下三个方面。第一,认识到变化的国际竞争环境与美国制造业体系传统行为模式的不适应性。前者的变化是指市场容量的变化,消费能力的变化,高技能的人力资本占有情况的变化,科技力量的消长和管理上所占据的一贯优势的变化。反省不适应变化的陈旧行为模式则包括美国一成不变的大规模生产体制,偏爱快速盈利,不愿做长期投入的短期视点,重设计而不重视生产工艺与产品质量导致生产技能的长期贬值,忽视人力资源所导致的劳动生产率优势的丧失,合作的失败妨碍了信息的充分流动,以及政府政策的相应弱点限制了企业的行动和发展。清晰的问题意识,强烈地激发了美国人的改革和创新精神。第二,变革生产企业,实施制造业体系最基础的改造工程。美国人将其改造和创新的步骤称为“单一的一体化战略”。事实上它包括了关于制造业企业的目的、管理、新技术的应用、内部组织以及与客户和供应商的关系等诸方面的特定改革,是一个必须同时付诸实践的有机整体。这个有机体系包括质量、成本和交货的同步改进;接近客户;密切与供应商的关系;利用技术谋取战略优势;减少组织层次和部门分割;创新的人力资源政策。努力根除狭隘的地方观念,不断向全球搜索新技术和将创新技术应用于生产,以及实行组织、管理系统的变革,充分发挥生产能力,成为这次美国制造业体系变革的重要内容。[19]第三,以富有美国特点的有力的政府政策扶持和引导美国建立新型制造业。美国学者的研究表明,联邦政府在宏观经济政策、教育政策和技术政策三大广泛的领域起着重大作用。政策的实行开始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里根政府,其范例就是半导体制造技术(Sematech)倡议。[20]在布什政府时期(1989~1992年),美国的技术推进工作继续由纯军事技术向两用和民用技术转移。这一时期的政策被视为隐蔽的工业政策。而到了克林顿执政时期,则鲜明地实行一种开放的工业政策,公开要求国家在经济方面起积极的甚至核心的作用,把重新夺回美国在世界上的技术和工业的领先权作为国家的首要任务。[21]经过艰苦的努力,美国制造业体系的变革取得了突出的成效。到90年代中期,美国不仅振兴了在国际竞争中曾遭遇惨败的钢铁、汽车和半导体三大产业,而且成为下一代具有重要商业意义的计算机和通信技术无可争议的领先者。从而使制造业成为美国经济增长和进行全球竞争的火车头。
表1 1980~1998年各国制造业对世界制造业增长的贡献率
表2 美国高技术制造业等占美国制造业总产出比
续表
(2)21世纪美国的第二次制造业结构调整
第二次的结构调整与产业转型发生在21世纪第一个10年的中后期,至今仍在进行中。由于美国跨国公司在世界各地的扩张性投资,在获得丰厚利润的同时,也使进口剧增,国内产业结构空洞化。加上IT泡沫的出现与虚拟经济的过度膨胀,严重影响实体经济的发展。最终由次贷危机引发的金融危机导致了全球性经济危机。2009年美国总统执行办公室发布《重振美国制造业框架》,提出“再工业化”战略,开启了新一轮的结构调整。其“再工业化”的目标包括四个相互联系的有机组成部分,即重振实体经济,推动美国经济结构和产业结构的合理化;通过技术、商业模式、管理的创新以及互联网优势,发展先进制造业,实现制造业的智能化;提高传统制造业的劳动效率,增强国内企业竞争力,增加就业;保持美国制造业在价值链上的高端位置和全球控制者地位。与这一战略目标相衔接的主要推进措施包括:通过立法推动美国从虚拟经济向实体经济转换;[22]通过建立制造技术研究中心,形成全国创新技术网络;[23]由政府牵头、联合企业与高校,建立产学研相结合的技术创新体制;通过教育与培训扩大先进制造部门所需技术工人的数量。也包括今日特朗普政府所宣称的加强贸易保护,确保市场准入和公平竞争的环境。其战略的重点是先进制造业、材料工业、清洁能源技术与产业、医疗卫生、环境与气候变化、信息通信等领域。强调以制造业为主要内容的实体经济中高科技产业的发展,推动材料、电子、纤维与纺织、能源等各制造领域的生产向高端智能化方向发展。在增加就业,减少贸易逆差的基础上,确保美国在世界制造业价值链上的高端位置和全球领先者地位。尽管最终的结果还有待观察,但伴随创新中心的建立与网络规划的启动,制造业领域吸引外商直接投资的增多,制造领域生产成本的下降、就业人数的增加,美国经济出现了持续的复苏,也从不同侧面反映了其结构调整的成效。[24]特朗普上台伊始实施的一系列“制造业回归”计划是人们所熟知的,即重点是将美国制造企业的对外投资和制造品的进口转变为对内投资和对外出口,将制造业外包订单留在国内。[25] 也就是通过推行“美国优先”(America First)政策,以达到他在竞选时所宣示的让“美国再次伟大”(America Great Again)的目标。这里暂且不论他的这些政策措施是否真的能够达成这样的目标,[26] 我们需要注意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尽管特朗普政府与奥巴马政府在施策上的重点不同,甚至是存在着巨大的分歧,但是在振兴美国制造业问题上两者的看法却惊人一致,那就是美国不再可能接受“创造在这里,制造在海外”(invent here,manufacture overseas)的格局,必须重振美国制造业。解释的理由只有一个,因为强大的制造业可以使美国保持世界领先地位与国际竞争优势。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不论是奥巴马的“再制造业化”战略,还是特朗普的“制造业回归”战略,都不是当届政府主观臆想出来的政策产物,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着国家经济发展的历史诉求。比如,前者注重发展先进制造业,反映着信息经济时代产业发展的历史趋势,即以信息技术为主的高科技与制造业的有机融合。这也是此前发生的IT泡沫和由美国引发的世界性金融危机所换来的深刻教训。后者侧重发展传统制造业,尽管其采取的手段(恰当与否、效果究竟如何)存在着巨大的争议,甚至成为目前世界经济领域关注的焦点,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即它反映出的美国产业与经济社会发展所存在的深刻问题,是必须纠正和解决的。马丁·A.施密特、菲利普·A.夏普,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创新经济生产委员会(PIE),基于数年来深入调查研究取得的最新成果《重塑制造业》的推荐序中指出,“一个蓬勃发展的制造业是不是经济发展的必需要素?面对这个问题,大多数人都认为制造业是经济发展的关键,原因有三:制造业创造了好的就业机会;制造业对国家安全至关重要;制造业是建立和保持创新型经济必不可少的因素”。该研究的意义是深远和耐人寻味的。
上述的美国产业结构变动过程表明,工业创新驱动的制造业结构性调整不只发生在其经济发展的某个阶段,还贯穿于二战后迄今美国经济发展的整个过程。[27]美国不仅是一个后起的工业发达国家,还是一个已经完成了工业化的后工业国家。这足以引起我们对工业创新、产业结构调整与制造业深度发展对制造业强国建设意义的深思。
2.传统产业与现代产业的协同演化,是日本工业创新的重要特色
在中美贸易争端背景下进行产业转型的国际比较,之所以要论及日本,不仅是因为身为世界第二大发达工业经济体的日本是工业创新的重要实践者,[28]还因为近年来由于各种原因日本成为我们在产业的国际比较上存在明显认识误区的国家。[29]而这种误区,对于中国完成制造业的转型升级和建设制造业强国是极为不利的。至于这里把体现在传统产业与现代产业关系处理上的日本工业创新特色作为分析的重点,目的在于明确我国在当前应对外部环境变化与内部发展转型上,如何选择正确的产业立足点。而作为施行市场经济体制的国家,这种选择在日本自然是由市场经济的主体企业的创新活动加以体现的。[30]
(1)发展现代产业:在推进战略新兴产业发展上企业充当开路先锋
在发达经济体中,日本是典型的以企业的研发投入为主展开科技创新活动的国家。日本的科学技术研究调查统计,这部分费用通常占到其整体研发投入的80%以上。[31]企业尤其是大企业凭借其所拥有的雄厚科研实力,[32] 以及对产业发展动向的敏锐捕捉,在日本以往的经济转型时期,充当了战略新兴产业发展的先锋。例如,在20世纪70年代石油冲击后的经济转型中,日本的企业多选择了以精密机器、电气机器为代表的知识密集型产业,或者新技术的产业应用作为发展方向。例如作为这类企业突出代表的安川电机,就是依靠自身的技术实力和突破性创新,从过去一家生产马达的传统企业,变身为日本产业机器人领域的中坚力量,而后逐步成长为今天位居世界四大机器人企业行列的现代企业。其主要在于20世纪70年代末的日本企业已经普遍地将知识密集型产业与电子技术、计算机技术、机器人、新型材料和生物工程学等的产业应用联系起来。[33]之所以采取如此的创新行动,一方面是日本的制造业企业在发展上有绝不愿受制于人的自立传统;[34] 另一方面是他们已预见到了提升自身竞争力的新产业领域所在。20世纪80年代,在西方世界尚未彻底摆脱长期“滞胀”的阴影之时,日本制造业已在企业高科技产品的引领下,向发展的新高度进军。以大企业为主要力量的具有战略意义的日本半导体产业的赶超,就发生在这个历史时期(见图1)。[35]
图1 20世纪80年代世界集成电路市场份额
资料来源:ICE(集成电路工程协会)《1991现状》,第1章,第10页。转引自康拉特·赛康德《争夺世界技术经济霸权之战》,中国铁道出版社,1998,第15页。
(2)改造传统产业:将发展成熟的产业纳入工业创新的整体轨道
作为世界制造业强国,日本以渐进式创新与突破式创新相结合的方式推动传统产业的改造,不仅解决了当时节点上产业转型所遇到的问题,而且在整体上提升了产业的竞争与发展能力。一个突出的历史案例是,作为一个经由高速增长取得巨大发展成绩的经济大国,日本在20世纪70年代的重化工业结构转型中,并没有简单地关闭那些与资源消耗密切相关的工业——当时的支柱产业部门,而是采用了工业创新所获得的高技术和原有产业领域里的成熟技术,积极地改造与传承优势传统产业。也就是采取适合日本特点的有效措施,在传统产业的改造上下足功夫。例如,针对能源和资源消耗严重的产业发展弊端,扩大以节省能源、防治污染为目标的专项研发投资,利用创新形成带有日本产业特点的独到的节能型、效率性技术,一举把以往那些归类于能源和资源消耗型的传统产业,改造成为节省能源和资源的标志性产业。像新日铁住金这样的今天位于世界技术前端的现代化钢铁企业和它的世界第二大高炉,就是这种深刻改造的产物。丰田汽车等日本的汽车企业,则是通过技术改造和工艺革新的途径,以其自身产品具有的独到的节能环保特点,征服了美国的消费者而打进美国市场,从而形成了日本产品的国际品牌。日本的化工、纺织、造纸等行业领域的企业,都是改造行动的积极实践者。企业针对自身产品生产上存在的明显的结构性问题,把改造的重点从以往关注产品的数量增长,转向密切关注产品品质的提高,来应对外部市场环境的变化。[36]1918年成立的老企业松下,就是在那时开始将“高附加价值经营”作为行动方针,欲通过创新打造反映自身技术特色和消费者满意的“有价值的商品”。改造的示范效应在日本大企业之间是通过相互影响来传递的,在大企业和中小企业之间是通过供货关系加以影响的。
(3)探索改造原有业态与开辟新业态相融合的当代工业创新之路
自20世纪90年代泡沫经济崩溃以来,日本的企业虽然与整个国家的经济一同经历着曲折的转型与起伏的发展过程,但是优胜劣汰、坚持推进工业创新的企业,融上述两个方向上的创新于一体,成功地实现了可持续发展。例如,化工领域大型企业三井化学公司,近年来就是通过创新引领转型,通过改造实现了产业升级。在原有业态的改造方面,对传统的石化产品进行必要的业务重组,通过合理降低成本和采用体现技术优势的差别化经营,以优质产品提升其市场竞争力,实现了扭亏为盈。在开辟新业态方面,注意以开拓性的技术创新跟上世界发展潮流,努力使业务经营向高性能、高附加值产业转型。在努力扩大研发投入的过程中,功能树脂、薄膜薄板、功能化学品的销售收入和营业利润也实现了大幅增长。以2010财年到2014财年为例,高性能产品营业利润占整个产品营业利润的比例由43%增长至80%,高附加值产品成为公司的主要利润来源。[37]其改革取得了明显成效。
这方面的突出案例当属作为国家品牌的丰田汽车公司。这家以创造“丰田生产方式”闻名于世、依靠创新逐步成长起来的国际著名企业,[38] 在21世纪第一个十年的发展中曾遭遇重大打击。即2008年至2010年初,因脚垫、油门踏板和ABS(防抱死系统)制动问题,在世界各地累计召回近千万辆汽车,上演了轰动一时的“丰田召回事件”。汽车销量在世界各主要市场大幅减少,企业一度陷入经营窘境。面对问题丰田并没有回避,在及时采取一系列有针对性的应对措施的同时,[39] 就召回事件召开了全员反省大会,在整个公司范围内开展质量管理、信息公开、召回机制等方面的革新,加上实施促销战略,使其经营业绩很快呈现回升状态。[40]但丰田并未满足于危机的化解和市场份额的重新回归,而是以反省自身忙于抢占世界市场份额而在创新上存在缺失为契机,瞄准汽车行业创新的时代目标,即随着信息技术的深入发展出现的汽车产品的智能化端倪。目前,丰田在深入推进工业创新的过程中,不仅作为高质量的汽车生产企业在2017年财富500强中高居前5名,而且将有可能率先完成深刻的企业转型,将自己打造成为以世界高科技巨头为竞争对手的移动出行公司。在2018年1月9日至12日美国内华达州拉斯维加斯召开的2018年国际消费电子展(CES)上,丰田正式发布的可用于移动、物流、产品销售的多功能移动出行平台“e-Palette Concept”,[41] 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后者的创新姿态。
日本的产业实践对于我们深刻认识工业创新的本质,切实解决转型中存在的实际问题,提高产业发展的能力可能会有一定的帮助。因为工业创新的一个突出特点,就在于其创新活动的包容性。即创新在传统产业与高科技产业间的交互与融合的趋势明显。因此,从演化经济学的观点和国际产业实践来看,对传统产业简单地采取放弃和不发展的方法,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工业创新。非但不能提升一国产业的总体发展水平,而且还会严重制约和迟滞其高科技产业的发展步伐。[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