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水中的修罗城
1
那个男孩,每个晚上都在地铁站摆摊卖画。地铁站就在我住的公寓附近,我无数次经过那条地下通道,快步走过那些嘈杂凌乱的地摊,却一直没有注意到他。
如果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如果不是那张松木长椅的位置如此的巧妙,可能我就不会知道他的存在,就像一座城市,永远看不到自己在水中的影子。
但是在那个六月的傍晚,命运精心设计了一个陷阱,使我因为暴雨阻隔而坐到了那张松木长椅上。
松木长椅的一侧是长廊的拐角,墙上有一个很大的液晶显示屏,正在放映一部关于威尼斯的纪录片。
几年前,不断上升的海平面终于完全吞没了威尼斯。水中的建筑物依次倒塌,人工保护的一些建筑也被海水侵蚀,布满了水生植物。水下摄像机借着薄薄的日光,穿梭在那一条条曾经的街巷之间,无数的鱼追随着镜头,美幻若梦,像一次穿越时光的旅行。
水下的画面幽暗莫测,大屏幕就像一面黑色的镜子,映出了一个少年白色的身影。
他穿着简单的夏装,短发,眼睛总是凝视前方一小会儿,然后埋头在纸上迅速地画起来。
这个过程重复了很多次,我才猛然醒悟,他正在画我。
我转过头,看见了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坐在一大堆作画工具中间,左脸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疤,使得半张脸都扭曲了。另一侧,却是干净清秀的本来面目。
发现我在看他,他微笑了一下,伤疤使微笑显得很古怪,嘴角却带着明朗的羞涩。
我说:“让我看看好吗?”
画中是一个年轻男子的侧脸,背景处理成深色,苍白的肤色像浮在黑水上的一片白月光,有一种清灵冲淡的美。但是看久了,会发现那张脸是空的,没有表情,没有内容,就像一具被锦缎包裹的骷髅。
“很漂亮。”我说。
他没有回答,夹着一根铅笔的右手放在那张画纸上一直没有移开,显然有些不好意思。
我掏出钱夹,问:“多少钱?”
“我随手画的,”他站起来说,“如果不喜欢用不着付钱。”
“我喜欢,多少钱?”我笑着坚持。
他犹豫了一下,报了一个很合理的价钱。
这个画技青涩的男孩,也许以后会成为一个好画家,因为他能看见人心底的秘密。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的情绪坏到了极点,那幅画被我卷起来扔进了一个空柜子里,再也不想多看一眼。
2
和往常一样,将近中午,我醒了过来,阳光把这个我叫作“家”的地方照得透亮,没有方寸的隐匿之地。
钟点工已经来过,把每个房间都收拾得纤尘不染。搁了一周的鲜花被换过,桌上放着做好的午餐,冰箱里多了一些新鲜的半成品菜。
这位神秘的钟点工向来都是趁我熟睡或外出的时候来,用一套备用的钥匙开门。我在这所房子里住了两年,只和她打过三四次照面。
她和楼下那位过分热心的保安,和那几个总是在我外出的时候远远跟随着的保镖,连同这所装修精美的房子,都是我父亲用来包裹我这具骷髅的华丽锦缎。
手机有一条留言,是李云泽叔叔发来的,他让我有空去看看他。
李叔叔是我父亲的老同学,小时候我在学校闯了祸,总是打电话让他来帮我摆平。我高考填志愿,也是他来给我做参谋。
他是一位生物学家,初出茅庐就在克隆研究领域崭露头角。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艾尔克隆事件”,说不定他已经名满天下。
臭名昭著的艾尔曾是西方医学界的一个名人。本世纪中叶,器官移植技术已经非常成熟,艾尔看准了器官移植市场的供不应求,秘密建造了一个很大的克隆人研究基地。刚开始他尝试用植物化的方式培植克隆人,让克隆人处在昏迷状态中慢慢养大,结果没有成功。于是他又开始养育活生生的克隆人。这些克隆人被囚禁在地下,与世隔绝,智力低下,他们的器官长到一定程度被摘除卖掉,本体则被注射而死。
丑闻曝光之后,艾尔的研究团队被送上了法庭,为首者七人被判死刑。业界所有与克隆学有关的专家学者,比如李云泽、比如我父亲,都被无辜牵连,受到舆论严厉谴责。在那之后的二十年,克隆学的研究陷入了停滞状态。
我父亲曾说过,李云泽大学时就对克隆有着狂热的爱好,可惜生不逢时,蹉跎到中年,仍然只能在大学里教教理论,在医院研究临床心理学。
我回了个电话,和李叔叔约好了时间见面。
3
我们在李云泽的办公室坐下来,窗口挂着一只鸟笼,两只一模一样的绿色鹦鹉在鸟笼里剔着羽毛。
“最近怎么样?”他问。
“挺好的。”
“这里呢?”他指了指我的胸口。
“也挺好的。”我微笑说。
李云泽熟练地把我检查了一番。
对于我的心脏,医学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所以这番检查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四岁那年我受伤濒临死亡,因为抢救及时侥幸逃过一死。十八年里,我做过无数次手术,能苟延残喘到现在,成本奇高,已属不易。
最后一次手术是在两年前,他们在我的胸腔里植入了一个微型的监控仪,每次发病,监控仪会发出信号给家人和附近医院,这样,即使我一个人生活,也可以在第一时间得到救治。
他在我对面坐下来,手臂搁在沙发扶手上,上身前倾,这是一个亲切交谈的姿势。
“和你爸多久没见面了?”
“几个月吧,我不知道。”
“去看看他。”
我笑笑。
他叹了口气:“小言,你爸只有你一个孩子,你心脏不好,加上又是RH阴性血,连给你做移植都找不到供体。这些年他一直为你操心,怕你受到伤害。他太想保护你了,有时候做事难免偏激一点儿,你要体谅他。”
我点点头。
“这样好吗?明天晚上陪我吃顿饭,我会把你爸也请来。到时候,你们聊一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父亲每次见面都会不欢而散。上次我去看他,我们大吵了一架,以他打了我一耳光告终。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如果李叔叔是我父亲,我们的父子关系说不定会融洽得多。
当然,并不都是他的责任。
我父亲人不错,很多人都这么说。研究基因学受挫后,他转战商场,开了一家医药公司,现在这家公司已经是一个市值数十亿的上市公司。
许多年来,他一直保持着非常正面的公众形象,每年都要拿出大笔款子去做慈善。他私德也很好,母亲去世后,他虽然有几个情人,却一直没有再娶,也从来没有闹出什么新闻。他没有强迫过我继承他的事业,总是顺从我的意愿。小时候我喜欢画画,他请名师来教我,后来我放弃了,转而学习历史,他也支持我。
当然,对一个随时会死的孩子,实在也不可能期望太多。
从另一个方面讲,我父亲骨子里其实是个很冷酷的人。他很少看电视,唯一喜欢看的节目就是动物世界。他内心崇尚自然法则,喜欢弱肉强食。狮子猎杀羚羊的血腥场面,我看着总是浑身不舒服,他却能看得兴致盎然。在商场上,他是一个精明强干的猎手,他的公司是在不断打击竞争对手、不断兼并其他企业的过程中发展壮大的,该裁员的时候他绝不会少裁一个人,任何阻碍他都会毫不留情地去清除,当初的合伙人之一就是被他逼得山穷水尽最后跳楼自尽。
与他的成功相比,我简直就是一个贴着他的标签的残次品。
4
晚饭安排在李云泽的家里。饭菜都是在饭店订的,李云泽的夫人正在布置餐具,两只一般大小的黑猫跑进跑出,带来一些欢乐的骚动。
我将近半年没有见过父亲。单薄的夏装无法掩盖他的消瘦,他神色冷峻,气氛有点冷清。
李云泽作为主人,一直试图用轻松的话题来缓解我们之间的紧张气氛。父亲与他性格迥异,就像矛和盾一样,互相抵触,互为因果。多年来一直如此,始终是最好的朋友。
我看见玻璃橱柜上摆放着一个手工做成的金属人偶,非常精致,没话找话说:“这种人偶爸爸也有一个,不过是摔坏的。”
父亲看了一眼,微微一笑。
李云泽说:“那时候我们还在上大学,你爸做了一个,被我不小心摔坏了。我就把自己做的这个赔他,谁知他不领情,还是喜欢他原来那个。”
父亲淡淡道:“本来就没让你赔。你做得再好,也比不上原来的。”
李云泽笑道:“你爸是个很恋旧的人。”
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到了我的病。
李云泽说:“美国那边,人造心脏已经开始临床实验了,到时候,带小言去看看。”
“开始临床实验?”父亲冷笑。
李云泽是个老好人,也就他能忍受我父亲。
他说:“总是有希望的。”
父亲说:“他需要的是一颗人的心脏!”
我就在他们身边,可是他却用“他”来指代我。好像我不是一个活人,好像我是摆放在那里的一件器物。
李云泽道:“总能想到办法的。”
父亲说:“十八年了。不是五年,不是十年,是十八年了!”
真可笑,这话的口气倒好像李云泽手里有一颗人的心脏,却舍不得拿出来给我一样。
我忍无可忍,站了起来,说:“对不起,李叔叔,我还有事,先走了。”
我十三岁的时候,曾经在澳洲找到了一个可以配型的脏源。但是捐献者的家人临时改变了主意,竭力阻挠,虽然父亲多方设法,还是耽误了时间。
从那次起,父亲的头发开始斑白。
我从他的眼睛里,无时无刻没有看见遗憾。
我是他追求完美的一生里,一个致命的遗憾。
5
又下雨了,雨点不断地落下来,城市淹没在一片密密的雨声中。我顺着人流走进了地铁站的地下通道。
自从买下那幅画之后,每次经过这里,我都会刻意地把那个卖画的少年排除在视线之外,不想与他有任何接触。
关于威尼斯的纪录片还在大屏幕上循环播放。两极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已经吞没了28%的陆地。早晚有一天,人类赖以生存的土地都会消失殆尽,所有的城市,所有灯火辉煌的街道,都会沉入海底,万劫不复。
如果世界末日的洪水在这一刻涌入了这个城市,那么此时此刻,在我和少年之间,一切喧嚣,一切变换的人影都会消失,只剩下我们站在通道的两边,互相凝视。
“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声音隔着汩汩的水声,听起来有点模糊,但是他手心的暖意很真切,就像亲人一样。
我的心脏没有发出警告,我只是很无助,无助得像一个溺水的孩子。
少年把我拉到长椅上坐下来,去免费饮水机那儿倒了一纸杯水,把它放到我的手里。
我不渴,但是我喝下了这杯水,喝下了这近似于亲人的好意。
他蹲在我身边,问我:“好些了吗?”
我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微笑:“好些了,谢谢你。”停了停,我向他伸出手,说,“我叫郁言。”
“郁言。”他握住我的手,说,“我叫李可,郁言。”
那一年23岁因病休学的我,认识了18岁高中刚刚毕业的李可。李可白天在一家汽车修理厂打零工,晚上则到地铁站摆摊。他要在这个暑假里努力打工攒够上大学的钱。
两个平淡无奇的名字,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就好像在命运的纸上签下了契约。
6
我和李可渐渐地熟悉起来,在地铁站遇见他,我会停下来和他打声招呼,或者聊几句。我喜欢看他潜心画画的样子,有时候能在一旁坐上一两个小时。
七月快结束的时候,他告诉我,高考分数下来了,他考得很好,上了重点线。
我由衷地为他高兴,说:“太好了,你家人一定都很高兴吧?”
他怔了怔,笑了,说:“是啊,他们都很高兴。”
夜深了,他收拾起东西,准备坐最后一班地铁回家。东西很多,仅一个放画具的背包就很重,还有折叠椅和画架。
已经说了再见,看着他的背影蹒跚远去,我又追了上去,从他手里接过折叠椅和画架。
“我送你。”我说。
他住在老城区一条即将拆迁的巷子里。楼道狭窄,堆满了杂物。五十平方米不到的屋子,被分隔成了四五个房间,地板上横七竖八躺了几个赤膊的人。
看见我们进门,一个正在打网游的男孩转过头来看看我,说:“李可,是你哥吗?长得挺像。”
李可说:“是我哥。”
单身汉的集体公寓,其脏乱可想而知。但是李可把他的那一小部分空间收拾得很整齐,墙上贴了亮色的墙纸,自制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籍,靠墙是一张木板床,因为没有衣柜,有限的几件衣服都是叠好了放在床的一端。一盆吊兰挂在天花板下面,窗台上还有一个很大的玻璃瓶,养着几尾闪着银光的小鱼。小小的工作台上都是一摞一摞的画稿,最上面的一张画的是一个水中的城市,鱼群穿过塔楼,水草爬满了教堂的彩色玻璃,尽管只有寥寥几笔,却极富美感。
“你在画威尼斯?”
“这是水中的修罗城[1]。”
“什么意思?”
他解释说:“传说中,修罗城是一座城市在水中的倒影。它是虚幻的,只有当水面上的城市被毁掉的时候,它才会出现,变成真实的。”
我摇摇头,承认:“听不懂。”
他笑了,说:“总之,很酷。”
他请我坐在唯一的一把转椅上,转椅很旧了,椅背上包的皮都裂开了,又用透明胶纸细心地贴起来。
“你饿了吗?”
我不跟他客气,点了点头。
他走到厨房,找了两个鸡蛋和几棵葱,用剩饭炒了一大盆蛋炒饭,又用紫菜和虾皮泡了一碗汤。
饭菜的香味,让简陋的房子有了一种融融的家的气氛。
夜色中,有一种东西在慢慢融化,就像黑色的巧克力一样。
我们在白炽灯光下吃饭。斑驳的光线下,他那双被画笔磨出硬茧的手,脸上的伤痕,总是带着微笑的眼睛,都变得非常的熟悉和亲切,好像是与生俱来血肉相关的一部分。
吃到一半,他忽然说:“对不起。”
“什么?”
“给你画的那幅画。”
我以为他是为事先没有征得我的同意而道歉,就说:“那没什么,你画得很好,我很喜欢。”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摇了摇头。
这个小小的巫师看出了我在撒谎。
他说:“知道吗?你是我见过的最适合画入画中的人。你的骨架生得很立体,很美,你脸上有一种特殊的东西,是别人没有的。但是你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我怎么也画不出来,怎么画都是死的,空的……”
我想,你画不出来,因为它原本就是死的,空的。
他看着我,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是没有说出口,只是道歉:“对不起。”
我笑笑,摸了摸他的头,说:“没关系。”
7
像很多注定要早逝的人一样,我一直在写小说,写有关生离死别的故事。我提前预支了我的死亡,把它用感情的泡沫稀释了,写在我的故事里,几乎每一个故事都和死亡有关系,但是从来没有一个故事真正写完过,永远是半途而废。
但是这一次我拿出一本新的笔记本,开始动笔写一个新的故事,写两个少年的友谊。其中一个少年,有明朗的微笑,沉静乐观,而另一个有些阴郁和不合群。他们做了一个约定,夏天去看水中的威尼斯。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他们努力地打工赚钱。
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的眼前不断出现李可的身影。他说话的时候,喜欢用一只胳膊支着头。他的眼睛,好像已经熟识了生活在这个世界的种种艰辛,但还是很开心,很高兴自己活着,并且愿意继续快乐地活下去。
8
我开着车到李可家的那条街道,他正扛着他的全部家当,在路口等电车。
“房子拆迁了,我要搬到一个朋友家里去住。嘿,这车真棒!”
我有点不好意思,说:“上车吧。带你去兜兜风?”
“好!”
车确实好得有点过分,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能买得起的。我原本也没打算买一辆很招摇的汽车,但是从小奢侈惯了,迁就不起,下意识就买了这一辆。
这个年代,路上的私家车很少,即使有,也是那种小型的电动力汽车。大多数人不是买不起车,而是供不起昂贵的汽油。
“你朋友住哪儿?”
“在城北,挺远的。”
我犹豫了一下,说:“如果我问你愿不愿意住到我那儿去,你会答应吗?”
他笑着说:“那你试着问问看吧。”
我把李可带到了我的住处。因为见识过了我的豪华轿车,以及公寓楼下精致的人造园林和巨大的游泳池,所以进屋的时候他并不是很惊讶。
我说:“你不介意睡客厅吧?”
他说:“不介意。”
客厅有个很大的落地窗,形成一个半圆形的空间,可以做画室使用。我把他的东西放在旁边的柜子里,柜子收纳空间不大,却足以容纳李可的随身物件。
我把我经常用来写字的桌子搬了过去给他用。
坐下来的时候,我感到气氛有点尴尬,于是说:“我是不是做了一件错事?让你觉得不愉快了?”
他说:“为什么?因为让我发现你非常有钱吗?”
我笑了。
他说:“本来我是这样想的,我搬到你这里,可以和你合租一个房子,但是看到这房子,很明显我是负担不起的,所以我得尽快再去找个住所。你看,这是不是很麻烦?”
我说:“没错,这都是我的不是。”
他说:“不过,现在我饿了,请我吃顿饭吧。”
我们一起热了几个速冻菜,煮了饭。
我和母亲的合照被我挂在餐厅的墙上,吃饭的时候李可问我:“是你小时候的照片?”
“我四岁的时候拍的。”
我们坐在山坡上,她穿着蓝裙子,头发柔柔地垂在肩上,把我搂在怀里,用额头顶着我的额头。
她喜欢用鼻子蹭我的脸,在我哭的时候把我抱紧。后来,她死了。
“你妈妈真美。”李可说,声音里有一丝温暖的感伤。
饭后我帮他收拾东西。搬家不可能带上那些花花草草,他只带了那个玻璃糖瓶,银色的小鱼还在里面游来游去。
书也只挑了一小部分,其中最厚的一本是《卡拉马佐夫兄弟》。我问他:“你看完了?”
他说:“看了前五十页,精神崩溃了,有生之年不抱希望。”
我也看了五十页,再也无法继续。
李可说:“父亲是每个人的原罪。”
我说:“什么?”
李可说:“父亲是每个人的原罪。怎么了?”
我的胸腔里有一个老化的齿轮,无形中喀的一声。
李可的声音惊慌起来:“郁言,你怎么了!”
药在我口袋里,我手一抖,撒了一地。
李可过来帮我。
那是拍门的声音,肉体在撞击的声音,绝望的垂死挣扎的声音!墙在震颤,天花板摇晃,立足地塌陷,天崩地裂!你所有的尊严,伪装出来的素质和教养,都会瞬间崩溃,只剩下一个蜷缩软弱的肉体……
李可把我扶到沙发上,房子的门用钥匙打开了,有人冲了进来。有人解开我的衣服,有人在给我注射药物。我躺着不动,我退出对自己肉体的主宰,冷眼旁观,任其作为。
这次发作只持续了短暂的几分钟,并没有那么严重。家里各种药物、各种仪器俱全,我执意要他们离开,他们在我的房子里磨叽了几个小时,确认我没有什么大问题,就离开了。
房子里只剩下了我和李可两个人,手机一直在响,是父亲的号码,我把它摁掉。它再响,我再摁掉。
最后,他发来了一条短信。他说:“我在纽约,事情结束会尽快回来看你。”
我说:“我有很多钱,我有心脏病,我有一个母亲,但是她死了,我没有朋友。你看到的,就是我人生的全部。”
李可没有说话,只是用他的手握着我的手。
我闭上眼睛,听着自己的声音:“在遇到你之前,我已经有两年没有和人一起吃饭了,也几乎不和人交谈。我总是从地铁的这一个终点站,乘到下一个终点站,来来回回地坐着消磨时间。我总是失眠,晚上躺在床上就会害怕,怕在睡梦中死去。”
“我以前学过画画,我画油画,我很喜欢油画,整夜整夜地画,简直像入了魔。读中学的时候,在全国得了一个很有分量的奖。有一天我去找我最好的朋友,无意中听见他对另一个同学说:‘那个有钱人,还真以为他是神童了,其实谁都知道,那奖是他爸花钱买的。’我发疯了,把我画画的东西都砸了。我觉得我爸的钱侮辱了我的理想。无论我多么努力,到最后都变成了用钱买来的东西。我的人生永远走不出这个怪圈。可是你看,我憎恨我父亲的钱,却开着名牌车,住着高级社区,嘴巴里向往着自由。”
这些蠢话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起过,可是对着李可,不知怎么的,就很自然地说了出来。李可没说什么,我知道他认真地听着,只要他听着就好,言语的安慰是多余的。
后来我在沙发上睡着了。
9
醒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客厅亮着一盏小灯,身上盖了一条毯子。李可在画画,为了不影响我睡觉,他拉上了帘子。
看见我醒来,他给我端来了一碗粥。
“钟点工阿姨来过了。”他说,“她说你喜欢喝粥。”
粥味道很清淡,但煮得很稠,一定是煮了很久。
“你觉得好些了吗?”他说。
我点点头。虽然只是睡了几个小时,但是感觉好像是结束了一段漫长的旅行,回到家,看见家里为我亮着一盏灯。
李可还是在画他的画。编了页码的稿子已经有厚厚一叠了,看上去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这个年代有非常先进的电脑作图工具,但是李可的画稿都是用笔和颜料一笔一笔画出来的。最原始的手法,画出来的图也很原始,但是那种质朴的美,是任何电脑工具都无法复制的。
“给我讲讲你的故事?”
“未来,人类进化成了鱼人,可以在海洋里面生活,他们建立了一个水下的城市,叫修罗城。有两个鱼人,他们遇见了,成了好朋友,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其中一个为了救另一个死了……是不是很无聊?”
“想去吗?”我说。
“什么?”
“威尼斯。水中的修罗城。”
他笑了:“很想。”又摇摇头,“我没有钱,不过,当一个梦想想想也挺好的。”
我有很多很多的钱,但是我的心脏不可能允许我潜水。所以,也只能当作一个梦想想想。
他手上正在画的一张,画的是一个男人闭着眼睛仰躺在波涛汹涌中,旁边引用了一句旧电影的台词:“我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证明,如果我死了,再也没有人会记得你。再也没有人会知道我们的故事。”[2]
“你画吧,我不打扰你。”我随手拿起《卡拉马佐夫兄弟》翻了翻,一张照片从书缝里滑落下来,我拾起来,看到了我的父亲。我父亲和一个小男孩的合影。
这是一个很清秀的男孩,眼睛很大。如果不是那笑容太过灿烂,我真会以为那上面是童年的我。
这一刹那我想了很多,脑子动得很快,像电影蒙太奇一样,许多的镜头剪辑在一起。
我说:“这里有一张照片。”
他抬头,笑了:“哦,是这张啊,这是我小时候拍的,和我们孤儿院的资助者在一起。你应该听说过他吧,他就是郁佳城。”
“孤儿院?”照片背后写着一行字:阳光天使福利院建立十周年。
“嗯,我是孤儿。在孤儿院长大的。”
我一直以为,李可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父母豁达开朗,家境一般但十分和睦,这样才能培养出独立而乐观的孩子。我完全没想到他是孤儿。
他告诉我,高考分数上了重点线,可是他却没有其他的亲人可以和他一起分享这种骄傲和快乐。
几个小时前,我在他面前把自己的生活描绘得一团漆黑。此刻,我的悲伤像是一场嘲讽。
他说:“其实没什么,这个福利院条件很好,照顾我们的人也很有爱心。经常有义工来陪我们玩,节假日也会有人来看望我们,送我们礼物。从来没受过什么虐待,从来没饿着冻着过。总之,别的孩子有的我们都有。”
但是这种美满肯定是有缺陷的,一万个爱心人士,也抵不上一个亲生的母亲。
“他经常来吗?”我指了指照片上的父亲。他正亲昵地把一只手搭在男孩的背上,对着镜头笑得很开心。男孩也不过四五岁的年龄,穿着卡通图案的运动衫裤,头上戴着一顶棒球帽。他也在笑,在灿烂阳光下,他们像是一对真正的父子。
李可说:“没有,我就见过他这么一次。”他忽然轻轻笑了一下,说,“有人说我长得像他。”
我在干什么?我在嫉妒吗?我居然在嫉妒!因为我父亲把手搭在一个男孩的肩上笑得很开心!因为他说,有人说我长得像他。
“是挺像的。”我说。
“现在一点儿都不像了。”他摸了摸脸上的伤痕。
“这是怎么弄的?”
“四五岁的时候吧,园里组织我们去游乐园玩,有人从后面推了我一下,可能是撞在什么钉子上了,后来就变成这样了。”
一根钉子,能把脸划成这样吗?这是什么样的巧合?
父亲是每个人的原罪。李可说。一个孤儿,这样评论《卡拉马佐夫兄弟》。
我看着手里的书,那像是一个寓言。
10
李可又陪了我一天,确定我的身体没有问题了,就收拾东西搬到城北他一个朋友家去了。我要开车送他过去,他执意不肯,让我在家好好休息。走之前,他给我留了手机号码,嘱咐我有事就打电话给他。
他有一种照顾别人的本能,明明我比他大了五岁,可总是他在照顾我。
我站在落地窗前,看着他背着一个大包,手里捧着那个装着小鱼的糖瓶离开了这幢楼,与匆匆而来的父亲正好碰上。
他没有认出我父亲。
擦肩而过的时候,父亲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斟了一杯茶,放在黑色的茶几上,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来。
父亲看着我,眼睛里有血丝,我侧过头,避开他目光中的疼惜。半晌,他叹了一口气。
他说:“回家住吧。”
我说:“再给我一段时间行吗?”
他没说什么。
又一阵沉默之后,我突然说:“爸,你有没有别的孩子?”
他说:“什么!”
不只是他,连我自己都惊骇自己说的话。
“我是说,我早晚是要死的,如果你有别的孩子,我有别的兄弟姐妹的话,总归是会好一些。”
比如说生一个私生子,从小养在孤儿院里,等我死了,让他出来,名正言顺地继承家业。
但是不对,这不是我父亲的做派。如果他真的有私生子,他一定会把他保护得很好,会让他在优越的环境中长大,绝不会让他小小年纪就破相,也绝不会让他一个人漂泊在外面,靠打工养活自己。
李可不可能是我父亲的儿子。
我感受得到父亲在勉强压抑怒气,几分钟后,他的气息平静下来了。
“别胡思乱想了,爸只有你一个孩子。”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11
七月过得飞快,大多数时间我都待在家里写那本无题的小说。我想试试看,我能不能从头坚持到尾,能不能有始有终地做完一件事。
李可住的地方比原先好不了多少,也是几个人合租一间房子,环境嘈杂,空调时好时坏。
偶尔我会去那儿找他,但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在地铁站见面。我带一些好吃的去给他,看着他画画,把他送上地铁。
八月末的一天傍晚,我在房间里写作,听见敲门声响起。是李可,他带着衣物,说:“浴室的下水道堵了,我能来你这儿洗个澡吗?”
他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眼睛闪着光。
我知道他有好消息告诉我,于是靠在写字台的一侧笑着等着。
“我被录取了。”他说,“今天刚刚收到的,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他选择了位于本市的一所大学,这所大学是全国排名前五的好学校,是他的梦想。
我抱住他,把他搂在怀里。
我知道,他一定是一得到消息就跑来找我。我知道,他得到这张录取通知书,有多么不容易。
他请我去大排档吃了一顿饭,然后我开着车带他去兜风。风里带着盛夏的热情气息,夜市是一卷色彩斑斓的长卷,我们在天台上对着天空大叫,像两个疯子。
“下雨了,又下雨了。”他说。
无数的雨点从空中落下来,像落了一天的星辰。
从流星雨中回到房间,我们一起打全息影像游戏,子弹轰鸣你来我往,兴奋的时候大喊大叫。尽管隔音很好,楼下的住户仍然上来抗议了。我们忙不迭地道歉,送走了邻居,两个人都累坏了,倒在地板上喘着气。
我的心脏抗议着我的快乐,但是我不管,我想快乐,哪怕这快乐只是转瞬而逝的东西。
“李可,你要是我的弟弟就好了。”
“如果我是你弟弟,说不定我们俩从小打架打到大。”
我的眼前又浮现了那阳光下的小孩,戴着棒球帽开心地笑着,眼睛里没有一丝阴影。
“寂寞吗?”
“什么?”
“没有父母,孑然一身,无依无靠,一定很寂寞是吗?”
他没有说话。
“要一直忍受,忍受别人的忽视,忍受别人不合时宜的好意。他们来了,又走了,没有一个人会停留在你身边,给你安全感。他们总是忙着教你学会感恩,可你的心里有一块地方是荒凉的,没有人能填满它。”
说这些话的时候,泪水从我的眼睛里滑落下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这颗有致命缺陷的心被自己的描述打动了。
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因为有一个名声显赫的父亲,我从来不缺少玩伴,每次过生日,家里总要举行盛大的生日聚会,邀请我的那些朋友和他们的父母来参加。他们众星拱月似地包围着我,不停地夸奖我长得漂亮,赞美我的聪明,互相提醒我的言谈举止是那么的优雅得体。他们唱歌,跳交际舞,用饮料斟满杯子祝我快乐。结束后,他们就像一群演了一场精彩好戏的演员,踌躇满志地离去。当汽车的引擎发动时,他们在车里说:“可怜的孩子,听说他活不过十八岁……真是可惜了他们家的万贯家财……”
李可说:“棒球帽。”
我说:“什么?”
李可说:“我喜欢那顶棒球帽。那是一份新年礼物。园长说礼物是大家公用的,要每个人轮流戴才公平。于是我就等着,每四十天,就会轮到我一次。轮到我的时候,我就会很高兴。童年大部分日子都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三四岁的时候,如果把我喜欢的东西拿走一分钟,我就会大哭大闹,满地打滚,直到那东西重新又回到我手上为止。
李可要等三十九天。
12
第二天醒来雨已经停了,李可一看九点多了,匆匆忙忙要走,说是要去一趟佳城医院。
我奇怪,说:“去医院干什么?病了吗?”
“哦,不是,是定期检查。”
一般人体检都是上人民医院或者中医院,佳城医院是我父亲投资的,是一家收费很贵的私立医院。
我看他很着急,就说:“我开车送你去。”
他想拒绝,但看看时间还是答应了。
车上他对着反光镜弄了一下头发,整理了一下衣服。我注意到他的衣服虽然式样简单,但却是崭新的。
“看你的样子,倒像是去见女朋友。”
他说:“我看上去还行吧?脸色怎么样?有没有黑眼圈?”
我看了看,说:“没有,看上去挺精神的。”
他说:“希望这次不会被骂。”
“谁会骂你?”
“李医生啊。每次我去见他,要是脸色不好,一定会被骂一顿。说我不爱惜自己啊什么的,给我灌输一大堆健康养生知识。要是我穿得不像样,他一定又要塞钱给我了。”
“李医生是谁?”
“李云泽医生。”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又说:“我在孤儿院的时候他经常免费来给我们做体检,后来我上学了他也和我保持联系,隔段时间就来看我,现在基本上每个月要去他那儿一趟。因为他正在做一个长期的研究项目,研究孤儿院出身的孩子的心理状况什么的。我是他的研究对象之一。他人很好,很关心我,我就当每个月一次去跟他聊聊天。”
对,李云泽和我父亲是老朋友,我父亲资助的孤儿院他去做免费检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他现在在搞心理学,研究孤儿的心理状况也在情理之中。
隐隐的,有一种不安的情绪笼罩了我,我不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我没有陪李可上去,我们在医院门口分了手。
13
九月初,我的小说初稿完成了。我没有指望它能够发表,甚至不指望有人有兴趣来阅读。但是我还是很高兴,因为我终于做完了一件事情。既然我可以写成一部小说,我一定也能做到更多。
完成小说的那一天,我去买了一些父亲喜欢的茶果,回了一趟家。
他不在家。他们告诉我,他去了南方一个城市,去谈一笔生意。
我许久不回来住,房间仍然收拾得整整齐齐,和我走之前一模一样。
我在房间里睡着了,半夜醒过来,却发现父亲坐在床边,就像我小时候那样。
在黑暗中,他穿着柔软的睡衣,手伸过来,摸了摸我的头。
我说:“爸,对不起。我一直让你担心。以后,不会了。”
他说:“你一直是个很好的孩子。”
我说:“我会好好生活的。我已经决定了,不管能活多久,我一定要快快乐乐的。我要复学,回大学修完剩下的课程。什么时候你有时间了,我陪你一起去旅游。你还记得吗?我小的时候,我们常常做船长和水手的游戏,有时间我们开着帆船去周游世界吧。”
他声音有点沙哑,说:“好。”
我站在幸福的顶峰,眨眼间就被推入了万丈深渊。
我突然发病,在我父亲面前。
这一次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可怕。我好像在一个有许多门的空房间里,外面有无数双黑色的手要伸进来。我拼命地关门,拼命地关门,关上这一道,再关上那一道,想把所有的手都阻挡在门外。
无数双手伸向我,撕扯我。
别让我死,我还有许许多多的梦没有做完,求你,别让我死。
陷入昏迷前,我听见父亲的声音:“爸爸不会让你死的。小言,不管要我做什么,不管要犯下什么罪孽,我都不会让你死!”
14
车缓缓行驶过街道,停在了佳城医院的停车场。
李云泽有事不在,我们乘专用电梯上楼,院长陪同我们走进了一个病房。
病房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床上的男人像一个干瘪的苹果,在那里慢慢枯萎。
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十分地沉重和缓慢。溃疡布满了他的口腔,感染后的皮肤像大块的盐碱地。他躺在那里,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着。那濒死的眼睛,令人不忍卒睹。
他的妻子站了起来,讷讷地说了一些客气话,神情凄惶。
她说:“他最能吃苦,干活总是干得多,从来不喊累。身体不好也强撑着,不肯休息一天。只当是小病,熬熬就过去了,没想到是……”
她抹了抹眼泪,继续说:“谢谢,谢谢你们,谢谢郁先生,谢谢张院长,这么关心我们,要不是你们,我们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下电梯的时候,院长说:“配型相符,心脏没有问题。本人和家属都已经答应捐献心脏,也签署了相关的文件。”
我感到父亲的目光沉甸甸地压在我身上,我在他的眼睛里无所遁形。
“你从小到大,做过那么多次手术,每次我都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等着。你不会明白我这种等待的心情。我只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他说着,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重复着那句说过很多遍的话,“我只有你一个孩子。”
在等待了十八年之后,我父亲终于给我买到了一个RH阴性血的心脏。
15
我去找李可,告诉他,我要陪父亲去旅行。
他说:“玩得开心点儿。”
我说我会的。
我们沿着街道慢慢地走,我又说:“李可,明年夏天,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一趟威尼斯,去看看你故事里那个水中的修罗城?”
他说:“威尼斯?好啊,那我得拼命赚钱才行!”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快乐,因为他知道,我也很快乐很快乐。
我不会在午夜被胸腔里的搏动声敲打得无法入睡。我不会在猝不及防时,撒落一地的药丸。我不会再听见死神的敲门声。我不会死去。
我要健健康康的,和李可一起潜入威尼斯的水底,去穿越那迷幻的光和影,去寻找我们共同的童话之城。
风吹过来,那满身心的喜悦,让人轻飘飘的,想要飞起来。
广场上,有人放起了烟火。烟火一串又一串地在空中爆开,光雨洒落在我们身上,我们,是两个年轻的,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孩子。
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威尼斯的约定永远无法兑现,水中的修罗城永远不会有实现的那一天。
16
手术很成功。我在医院待了一个月。期间我给李可打了无数次电话,他的手机都是关机状态,后来变成了空号。
出院后我去找他,他没有去大学报到,因为联系不上他,大学已经取消了他的入学资格。他的朋友告诉我九月初他就搬走了,至于去哪儿了,不知道。我只在那里找到了那个玻璃糖瓶,瓶子裂了一道口子,里面的小鱼已经全都死光了。
地铁站里的每一个小贩,每一个流浪艺人都告诉我,好长一阵没有看见李可了。
我找了他打工过的那些快餐店、汽车修理厂、加油站,他们都说,从九月初开始,他就没有出现过。
我找遍了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我去警察局,警察问我:“你和这个人是亲属吗?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失踪了吗?对不起,仅凭这些,我们不能立案,你不妨回去再等等,说不定他过几天就会打电话给你。”
地铁站的大屏幕上早已改放东非大裂谷的宣传片,威尼斯的痕迹被抹去了。只有绝望是每个夜晚的潮水,不断地涨起来,涨起来,在周围呼啸成汪洋大海。
孤儿院,照片,身体检查。孤儿院,照片,身体检查。孤儿院照片身体检查。
……是你哥吗,长得挺像……
……有人说我长得像他……
……父亲是每个人的原罪……
我看到了一场骗局,我看到了我的宿命。
我去找李云泽。
在我整个手术和恢复期间,都不见他的踪影。现在他坐在沙发上,消瘦憔悴,两颊深深地陷进去,好像老了许多岁。房间里光线暗淡,只有鱼缸底部的装饰灯亮着。鱼缸里有两条一模一样的热带鱼,在灯影中游来游去。
“你知道我一直恨你,”我在他面前跪了下来,“我一直恨你,如果那天我们坐的不是你的车,说不定妈妈就不会死,我也不会受伤。可是我知道,这场车祸也毁掉了你,让你一辈子都生活在内疚中。你摔碎了我爸的人偶,所以重新做了一个给他,我能理解。我只要你告诉我,你们没有为了拼合碎掉的人偶,毁掉完整的那一个,你们没有那么做,我请求你。”
鱼的影子印在他脸上,形成了深不可测的阴影。
他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可在哪儿?”我说。
他说:“没有李可。”
我怒吼:“李可在哪?”
他说:“没有这个人!郁言,李可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指着我的胸口,“那么,这是谁的心脏,是谁的心脏!”
他说:“是那个尿毒症晚期病人的心脏!”
“没有李可这个人。”我父亲从门外走了进来,他还是一贯的坚定和从容,看着我,不容反驳,不容置疑,“从来就没有李可这个人。他只是你的一个影子,现在,他完成使命了。”
如果先前我有那么一丝的希望,现在也破灭了。我静下来,窗外,是阳光灿烂的世界,但是,那个世界已经没有李可了,他再也不会对我微笑,再也不会说,你饿了吗?
父亲说:“郁言,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一个父亲可以为自己的儿子做任何事情。”
我不想听,我什么也不想听,别让我听见任何声音。让我在绝望的潮水中溺死,永远不用呼吸。
17
醒过来的时候,父亲守在我的身边。
“对不起。我不该让你遇到他。”他说,“是我疏忽了。我知道你很难过,这是罪孽,我是你父亲,我要替你背负。你是无辜的。”
我说:“弱肉强食,你咬死了他,我吃了他,我们俩都是杀人犯。”
他说:“我爱你。你永远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我说:“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爸,可是你想过没有,他是我的克隆体,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也是你的儿子。”
他说:“我只有你一个儿子。”
我说:“不,你有两个儿子。你以为你只有一个软弱的、厌世的、孤僻的孩子,却不知道你还有一个阳光的,对世界充满热情的孩子。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好、多么好的人,尽管什么都没有,他从来不抱怨。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要等上三十九天,他才能戴上自己喜欢的帽子。但是这样已经足够他快乐了。他想要的只有那么一点点,可是我们一起把他毁灭了……”
他没有说话。当然了,在他眼里,那是一个陌生人,甚至连人也算不上,只是一个克隆体。
“爸,告诉我,他四岁那年,在孤儿院,你把手放在他背上,笑得那么开心。当时,你在想什么?”
他神色不动,只有目光渐渐冷下去,空下去。
我说:“你没有救活你的儿子,而是杀死了两个儿子。我这一辈子,永远也不会快乐了。”
18
这年冬天,传来了李云泽自杀的消息。我无法想象,他怎么狠得下心去杀害一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我也永远不会知道,这十八年他内心经历的挣扎和折磨。
至于我的父亲,我不用担心他,他是统治这个世界的人,李可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件事绝不足以使他动摇分毫。
“我不会死,我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证明,如果我死了,再也没有人会记得你。再也没有人会知道我们的故事。”
我终于来到了威尼斯。阳光照在海面上,是一个散发着海的腥气的夏天。
潜入水中的时候,刚开始只是气泡和浮动的光影,渐渐地,眼前浮现了一片阴森的丛林,那是威尼斯的房顶塔尖,在密密的海水中,静静地等待着我。
阳光穿透海水,那是一汪深不可测的蓝。无数的鱼聚拢来又散去,像一个酣睡未醒的梦。
越沉到深处,海水就越是冰冷。四周静得可怕,只有心跳陪伴着我向更深处游去。
那颗心脏在我胸腔里跳动着,跳得克制、冷静、均匀。
李可,我们终于一起来到了,这水中的修罗城。
注释
[1]“水中的修罗城”出自CLAMP漫画《圣传》。
[2]“我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证明,如果我死了,再也没有人会记得你。再也没有人会知道我们的故事。”出自徐克电影《蜀山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