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盗梦
少年走过无人的荒原,午夜的时候,一扇无形的门向他打开。
走过午夜之门,你有24小时的时间,告诉你看到的第一个人,你要改变命运。
1
悲剧就是把人世间所有的惨事都集中在一两个倒霉蛋身上。
如果倒霉是中奖,那么语尘一定是中了连环大奖。
已经二十多天没有下雨了,40摄氏度以上的高温也持续了十天,住在这幢破旧公寓楼的顶楼——这间违章搭建出来的小房子里,就好像睡在烧饼炉子里。
语尘住在这里是因为租金便宜,离打工的西式快餐店近,当然,也因为可以离家远一点。
语尘上夜班直到凌晨5点才回的家。快餐店晚上客人不多,但是熬夜,对语尘这样十七八岁睡不够的女孩子来说,实在也是够受的。被电话铃声吵醒时已经快十点了,打电话来的是妈妈,第一句话就问:“语尘,你准备好穿的衣服了吗?雅歌请客,你可得穿得像样一点。”
语尘这才迷迷糊糊想起,这天晚上,表姐雅歌在酒店请客。
“妈,我这儿很忙,要不还是不去了。”语尘说。
要么是妈妈没听见,要么是妈妈对不想听的话选择性忽略,在唠叨了几句之后,没等语尘接话,妈妈就挂断了电话。
语尘在同辈里是最小的,表哥表姐年纪都比语尘大上一轮,大多已经结婚生子,事业有成。雅歌是其中的佼佼者,在一家外资公司担任业务主管,年收入据说有六十多万,人也是千娇百媚,长袖善舞,一向是语尘妈妈心目中成功人士的典范。妈妈经常在语尘面前念叨,你要是能有你雅歌姐姐一半有出息,妈下半辈子就不愁什么了。
语尘高考前发了三天烧,发挥失常,仅仅上了二本的线,这让一直念叨着要语尘考上清华北大的妈妈大失所望。自从爸爸炒股炒得倾家荡产之后,妈妈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语尘身上,就盼望着她可以考得出类拔萃,替她争一口气。二本,显然是无法满足她的面子荣光的。
语尘妈妈那边的亲戚都算有钱,相比之下,语尘家最是寒酸。虽说是亲戚,但一张桌子上吃饭神侃,说话最响亮的,肯定是最有钱有势的。语尘爸爸炒股赚了的那两年,妈妈也在饭桌上慷慨激昂过,但是随着股市大跌,妈妈说话的音调也逐渐下降,气势逐渐萎蔫。
妈妈这辈子最是要强,丈夫女儿都不给力,使她颜面扫地。她脾气坏的时候把语尘和语尘爸爸骂得简直没有资格做人,但是发泄完了马上风平浪静,心满意足。如果语尘在她面前表现得委屈难过,她还会诧异:不就说了你两句吗?又没怎么着你!
想到衣服,语尘着急起来。语尘妈妈是那种人,她既要求女儿每次出现在亲戚朋友面前都打扮得像朵花似的,又不肯在女儿穿着上花钱。虽说有一两年,家里比较有钱,妈妈也经常带着语尘去逛商场,但是语尘自己喜欢的衣服,妈妈会找出一百种理由来否定;妈妈看中意的,不管语尘喜不喜欢,愿不愿意,都得买下来穿上。妈妈的审美观是城乡接合部那种花里胡哨的风格,蕾丝水钻绣花,语尘穿在身上像一株塑料圣诞树。这几年家里没钱了,语尘自然不会在穿衣服上向家里要开销——总之一句话:她根本没有能让妈妈满意的,能穿到五星级酒店去吃晚饭的衣服。
语尘坐在床上,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短头发,素面,穿着当睡衣的长背心,臂膀纤细,眼圈很黑。墙上的旧空调有气无力地运作着,发出单调的嗡嗡声。整个一幅悲催人生的示意图。
“聪,我没有能穿得出去的衣服。”语尘对着空气说,“我长得也不好看,就算穿得再好也无济于事。再说,也不会有什么人来注意到我。”
聪是语尘写的小说里的一个人物,是银河帝国一个出身卑微,父母双亡的少年。十岁的时候,他有了一次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那就是通过武士集团的选拔,成为一名少年武士。他怀着巨大的希望跟随一群少年前往伊甸首星,飞船停靠在伊甸首星外围行星地带的月河船坞。这是一个巨大的集散港口,孩子们穿着宽松的深绿色长袍,从光滑如镜的大厅走过,前来迎接他们的是武士团年轻一辈中享有盛誉的储博恒,传说中的“屠龙者”。
语尘看见人群中聪那因为自卑而显得不安的目光,但这目光被那位身材颀长、面容端庄的导师牵动着。他的一言一行,在他心中,都成了神谕。
语尘空闲时间喜欢写点儿幻想小说。写得很蹩脚,大都是模仿的东西,只不过是白日做梦,自娱自乐。
对着自己虚构的人物说话,让语尘有一种虚拟的满足感,好像有一个朋友随时随地陪伴在自己身边,就不觉得太孤独了。
当然,这是不可能解决实际问题的,语尘才十八岁,不可能不渴望美丽的衣裙,光鲜亮丽的外表。
发工资还要等一个星期,而语尘口袋里的钱只够她这个星期吃饱饭。
如果跟妈妈说,妈妈心情好,一定是给的;但是如果她心情不好,不但不会给,还会勾起她生活中全部的不如意和失落感,化作火山喷发般的怒火,全部喷向语尘身上。
而爸爸,他这辈子都过得很凑合,炒股失败后更是意志消沉。语尘生活中遇到什么麻烦,如果告诉爸爸,只会增加他的烦恼。
语尘想起永茜了,永茜是语尘最好的朋友,身材和语尘差不多,她家境优渥,是个购物狂,有的是漂亮衣服。语尘打了永茜的电话,还没开口问她借衣服,永茜已经在电话那头喊了:“语尘,我到丽江了,这里真是太美了!我拍了很多很多照片,还给你买了礼物!哎呀,你要是能一起来就好了!”
语尘又想吃止疼片了。这段时间,开始是因为头疼,她买了一瓶很便宜的安乃近吃。但是,渐渐地,不知道怎么的,一感觉到烦恼,有问题没法解决,她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吃止疼片。
语尘没有吃止疼片,因为她想到又得上班去了。
这天是周末,客人最多的时候,柜台前排起了长队,一个客人带着儿子挤上来插队,语尘轻声提醒他排队,谁知他自觉失了颜面,声称是上来拿菜单的,反说语尘污蔑他的人格。
客人是个中年男子,衣履整洁,说话抑扬顿挫,打起手势来颇有气势,有意无意地暗示自己工作体面,和工商部门和卫生监管部门都很熟。
店长出来打圆场,本着息事宁人的宗旨,要语尘向客人道歉。
语尘道了歉。客人还是不肯就此罢休,一定要店里把语尘辞掉。
店长很为难。语尘说:“没关系,我辞职。不过,这位先生,刚才您是上来拿菜单还是插队,您心里一定有数。”
店里其他的职工面面相觑,都为语尘感到不平,不过也没什么人站出来帮语尘说话,反正倒霉的不是他们。语尘让店里结算清了工钱,领了钱就走了。
“聪,你看,我现在有钱了,有好多钱,一千五百多块呢。我自己挣的。”
在伊甸首星,聪和其他少年接受了一个为期三个月的高强度培训。储博恒将根据这三个月里孩子们的表现,确定少年武士的最终人选。聪又聪慧又勤奋,他优异的表现让储博恒对他另眼相看,也引起了其他孩子的妒意。男孩子们设计陷害聪,令储博恒误以为他是一个好勇斗狠的乖戾少年。聪被严厉惩罚,同时,储博恒又发现了潜藏在聪身上的强大的暗能量,聪最终被淘汰了。
语尘看着聪一个人走过长长的钢化玻璃纤维的回廊,银河的一万亿颗星星在他身后闪着光,像是黑色的纸上扎穿了许多个孔。
已经是黄昏了,街上还是热气逼人。语尘躲进银泰商城二楼,看着一件美丽的棉布裙子,摸着口袋里的钱。
吊带裙,裙摆的荷叶边是雅致的荷绿色,向上渐渐淡了,变成了白色。就像一朵白玫瑰花的芯子。
打完折倒是买得起,但是舍不得。
正想掉头走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语尘转过头,看见了嘉宁。嘉宁是语尘高中三年的同班同学,是学校的篮球队主力,是一个高高瘦瘦,笑起来很好看的男孩子。
语尘像往常一样,微笑着向嘉宁点点头。嘉宁拉着一个女孩的手,也是高中同学,隔壁班的,语尘这一届的校花。
校花戴着美瞳,化着精致的裸妆,头发精心打理过,插着一个水晶发饰,像一个漂亮的芭比娃娃。
“买衣服吗?”嘉宁说。
语尘说:“随便看看。”
芭比娃娃很热情地说:“我们要去喝咖啡,一起来吗?”
语尘含笑说:“不了。”
嘉宁向语尘挥了挥手。
嘉宁大概从来没有留意到语尘喜欢他,语尘的喜欢是内向而单纯的女孩子默默喜欢一个人的喜欢,是看见他时莫名脸红的喜欢,是在他面前说话时惊慌和语无伦次的喜欢,是在心里默默为他加油但表面却装得若无其事的喜欢……
喜欢那个男孩,喜欢了三年,到毕业了,还是什么都没说。因为也知道不可能有什么结果。
“聪,他走了,所以,我不用再笑了,可是不笑的话,下一刻我可能就会哭出来。”
聪在月河船坞等待遣返的飞船,帝国小公主戈雅正在月河船坞代表皇室慰问刚刚归来的星河战队。星河战队内部发生叛乱,戈雅公主身边的侍卫全部被杀。储博恒率领武士与叛军交战,整个月河船坞变成了战场。聪发现一个白衣女孩从通风管道爬了出来,落在他的面前。
聪带着公主逃走,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激发出自己体内的暗能量,不断杀死追杀公主的叛军。两个孩子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变成了生死与共的伙伴。
语尘对店员说:“麻烦你,我想试试这一件。”
语尘终于穿上了那件白玫瑰花芯子的长裙,她快步走过街道,像穿行在凉风里。
到酒店的时候,妈妈看见了语尘的新裙子,警觉地问:“多少钱买的?”
语尘把付出去的钱数打了对折报给妈妈,妈妈还是说:“这么贵!”
语尘没有说什么,根据过去十多年的经验,她知道妈妈永远是正确的。
爸爸坐在高谈阔论的舅舅和姨父们中间默默地抽烟,看见语尘,笑了笑,说:“蛮好看的。”
那一天的晚饭和以往历次亲戚聚会一样,一桌指点着国际形势,一桌攀比着收入房子投资,说得声嘶力竭,面红耳赤。雅歌表姐巾帼不让须眉,占据了话题的主导权。语尘从来插不上话,只在不引人瞩目的一桌,给侄子外甥辈们倒饮料夹菜。
吃完饭后,客人们一批批地离开。妈妈一向喜欢留在最后走,所以语尘也不得不留下来陪她。没走的亲戚们说着天热气温高受不了的干话,直到雅歌走过来。雅歌大概是有点儿醉了,所以目光掠过语尘脚上穿了一个半夏天的平跟凉鞋,一点都不客气地说:“语尘啊,你也太内向了,我一晚上都没听见你说话。现在的社会,能说会道的人才吃香。你这样的,离开学校到了社会上,怎么找工作,怎么和人交往?”
舅妈也说:“女孩子家,也要多长点儿心眼才好,你这样老实,将来找男朋友都难。”
“说起来,现在社会上坏人太多了。我们那儿有个小姑娘,搞网恋被人骗,结果被卖到深山老林里去了。”
姨妈表嫂都插了进来,语尘马上成了饭后的甜点话题,从性格有问题上升到了智商有问题。
语尘微笑着,她看见储博恒回心转意要留下聪,但是等他匆忙抵达港口的时候,遣返聪的飞船已经出发了。中途,所有被淘汰的孩子都被当作奴隶卖掉,卖到了一个荒凉的沙漠星球上。那是一个匪徒横行的蛮荒之地,只有两个季节,一个是漫长的夏天,一个是连续三个月见不到太阳的冬天。
“聪,生活总是让人不断地失望。但是还是要相信未来的无限可能,不是吗?”
妈妈窝了一肚子火,等走出酒店的时候对语尘说:“你也是,整天阴沉沉的,别人家的女孩都能说会道的,就你,年纪越大越像个死人。我辛辛苦苦花本钱给你读书,你倒好,没考上重点,反倒读成个书呆子了!见了人一句机灵话都没有!”说着说着,又说到语尘的裙子了,“连买东西都不会,买什么都会被人骗,这种裙子,我们家门口七八十块就能买了……”
爸爸好像说了句回护女儿的话,路上来往的车辆多,语尘没听清。
语尘说:“爸,妈,我先走了,晚上还要值班。”
妈妈愣了愣,沉默了片刻,说:“钱够用了吗?”
语尘说:“够用了。”
语尘跳上了一辆公共汽车,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车窗外,是灯火通明如同白昼的街道,车里的冷气开得很足,喷在语尘灼热的肩膀上,四肢百骸都结起了冰。
语尘看见聪在那个蛮荒星球上长大,他先是被一个富商买下做奴隶,后来又落入一群穷凶极恶的“狩猎者”手中。十六岁的时候,他终于从“狩猎者”中间逃了出去,茫茫的冰原上密布着结了冰晶的星星,他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聪,不要害怕,你是我故事的男主角,这个世界是为你而存在的。所以你不要害怕,无论走到哪里,至少还有我和你在一起,至少还有你和我在一起。”
回到住处,一楼一楼摁亮过道灯的时候,语尘看见楼梯上落着一个手提电脑的充电器,长长的电线胡乱纠缠在一起。她心想不好,跑到顶楼,发现房门是开着的。
小偷没有发现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拿走了语尘用了好几年的惠普笔记本。写了好几万字的故事没有备份,就这样没有了。
梦做完了,连聪也没有了。
语尘坐在床沿,坐在一片狼藉中间。脏脏的白炽灯光,像开败了的白玫瑰。
想死的心都有了,但是还要努力对自己说:“没关系的,我只是丢了笔记本、工作、尊严和爱的人。我口袋里还有钱,我会找个新的工作,我会上大学,我会有很好很好的未来。”
但是真的好痛,好痛好痛。
这时,她看见了床头的药瓶。还剩下五片止疼片。五片药是吃不死人的,所以她把五片都吃了下去。
药效上来的时候,视线有一点儿模糊,皮肤的触觉也变得麻木。语尘站了起来,遵从潜意识的引导,走到天台边缘。
远处的钟楼敲了十二下,她光着脚站在扶栏顶上,整个城市的灯光就像喷发的熔浆一样,在语尘脚下蔓延飞溅,一股寒风从前方吹过来,把语尘的身体轻轻托起。
就好像,在飞一样。
这时候,语尘看见了聪。
2
挖坑不填这种行为是要遭报应的。
语尘面前的聪是一个少年,他穿着与这个夏天的温度完全不符的粗布袍子,羚羊毛编织的围巾遮住他的下颔,纷乱的短发被风吹得扬起。他的脸端正瘦削,上面有几块淡淡的瘢痕,是烈日和酷寒留下的痕迹。
他凌空站在语尘面前,说:“请你让我的人生继续下去好吗?”
他的表情有种孩子气的严肃,虽然是请求的话,却带着郑重的坚持。他的声音语尘还是第一次听到,但却是那么熟悉,好像那声音曾在梦的边缘不停地对她低语。
语尘朦朦胧胧地说:“你是聪?”
男孩点点头。他的眸子呈现夜色一般纯净的黑,但是眼角显出倦意,是一双过早成熟的眼睛。
语尘自言自语:“我不该吃那么多药的。”
但是那幻觉并没有消失,聪执拗地浮在半空中,严肃地看着她。随他一起到来的还有遥远星球上漫长冬季的寒意,它们像一场看不见的大雪,降落在这个破旧狼藉的公寓楼顶。语尘感觉脚下的栏杆渐渐结起了冰,而冰在不断地扩散,将整个天台、整幢楼都封冻起来,形成了一个被隔绝在真实世界之外的独立的空间。
语尘说:“你是我想象出来的,你没有人生,你不存在。”
聪说:“不,我是存在的,你想象出了我,我就存在了。我有我的世界,我的生活,但是,我不想要你给我的结局。”
“什么结局?我不知道结局,我没有想过你的结局,以后也不会想了。我放弃做梦了。”语尘听着自己的声音,那像是从一个陌生人的口中发出来的,风把那些词句吹得忽明忽灭。
聪说:“如果你放弃做梦了,我的结局就可能是永远在荒野上流浪。请你不要放弃,好吗?让我的人生继续下去吧。”
语尘感到一丝苦涩的味道在口中泛开,是一种压抑不住的哭泣的前兆,她语无伦次道:“可是,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女孩,我什么都没有,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珍惜我,如果我往前跨一步,就会掉下去摔个粉碎。我连自己的人生能不能继续下去都不知道,怎么继续你的人生?你是我虚构出来的,现在我没有力气了,不想继续了,我只想安安静静待一会儿,求你,从我面前消失吧!”
“你虚构出了我,就应该为我的人生负责,不要半途而废,给我一个能到达的地方,好不好?”
语尘痛苦地摇着头,说:“这不可能,我只是一个很平庸很低能的作者,这只是一个又无聊又愚蠢的故事。我写你只是因为太寂寞了……我笔下的人不可能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我不想做梦了,从我眼前消失吧!”
聪不肯消失,他凝视着她,静静地说:“我是真实存在的,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可以把你的手给我。”
眼前的影像如此清晰,让语尘有了刹那的恍惚。她伸出手,碰到的是聪的手,从手指根部到手腕都用布条缠了起来,手指很冷,但那触感属于人的皮肤,不是一件冰冷的器物。
语尘想,我一定是死了,没有死于疾病、车祸、心碎、自杀,而是死于挖坑不填。
语尘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小屋的床上,身上盖着一条毛巾毯。空调没开,但是屋子里却不显得闷热,似乎有一股凉意在流动。天已经亮了,阳光从窗帘的缝隙射进来,在地上形成了一道金色的线。
语尘猛地坐了起来。她看见聪坐在房间的角落里,仍然是一副沙漠少年的装束,静静地看着她。
“你醒了。”聪站了起来,解释说,“对不起,我本来想待在外面,但是我怕别人看见会起疑心。”
闹钟显示已经是早晨九点了,止疼片的效果已经过去了,皮肤的麻木感和视线的模糊感都已经消失了,经过几个小时的睡眠,语尘觉得肚子很饿,脑子很清醒,所以她更加无法解释聪的存在。
那不是梦?或者,那是梦中的梦中的梦?
语尘瞬间想再重复一遍昨晚模糊之中的语无伦次和歇斯底里,但是呆了半晌,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换一件衣服,我带你去吃饭吧。”
语尘平时穿得朴素,衣服大多是很宽松的中性式样,她挑出了一件纯色T恤衫和一条牛仔短裤给聪。
聪从浴室换了衣服出来,虽然他比语尘高了半个头,不过因为瘦,穿着很合身很休闲。没有了长袍和布条的遮掩,他脖子上手臂上都露出了大片被灼伤和冻伤的肌肤,一个流星形状的烙印,刻在他左后侧的脖颈上。
语尘想,原来我把聪设定得这么、这么好看吗?
门昨晚被小偷撬坏了,语尘也懒得理会,直接把门掩上了。
外面是个阳光灿烂的天气,走出狭窄的巷子,路边的店铺,街上的行人,空气中飘浮的各种小吃气味,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
聪虽然很安静,但是语尘能够感觉得到,他有点儿害羞和不安。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是语尘那中世纪式的太空歌剧里没有给他呈现过的。
语尘想了想,拉住了他的手。长大后语尘就没有牵过男孩子的手,但是拉着聪的手,那种感觉是无比契合的,因为他本来就是属于她的。
他是属于她的,这让她从心里涌起了一股勇气和喜悦。
如果这是挖坑不填的报应,那么,这一定是世界上最神奇诡异的报应。
平时语尘吃得很简单,早饭买个饭团,在快餐店打工,有免费的午餐可以吃。
不过今天语尘把聪带到一家像样的店里,叫了两份排骨盖浇饭。
这家餐厅装修得很漂亮,桌椅都是糖果色的,餐具是厚重的黑色和红色,飘着附庸风雅的古典音乐。
语尘一边吃一边说:“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让我把你的故事继续写下去?”
聪点点头。
语尘说:“好吧。”
聪说:“你答应了?”
“嗯。”
聪粲然一笑,语尘从来没有见过他笑,有点儿被惊艳到。那么纯粹,像是能把周围的一切都照亮,语尘决定以后在故事里要让他多笑笑。
语尘说:“但是你是怎么来的,你又怎么回去呢?不,你别误会,我不是催你走,我只是有点儿担心……”
聪说:“是午夜之门把我带来的,只有一天的时间,今天晚上十二点我就会消失,你放心吧。”
语尘不知道什么是“午夜之门”,因为她的故事里根本没提过这个,但是无论如何,她松了一口气。
“那么,还剩下十四个小时。我在故事里让你过得那么不快乐,那么,在这剩下的十四个小时里,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开开心心的。”语尘想。
吃完饭后,聪犹豫着问:“我们能再坐一会儿吗?”
他说话的时候,语尘总能闻到一丝凉凉的味道,像薄荷叶子一样。
“可以啊,你还想吃点儿其他的吗?”
聪摇头,微笑:“我喜欢这音乐。”
他的微笑好像冰水里的一个幸福的小泡泡,语尘笑着说:“你想听多久就听多久,我再去叫两份冰淇淋来。”
冰淇淋这种神奇的食物让来自蛮荒幻想的聪惊讶不已。它们是一个个圆球,呈现草莓和香芋的颜色,在透明的玻璃杯里面静静地躺着,散发着牛奶和水果的芳香。
“你喜欢哪种口味?”
聪说:“我不知道,我没有吃过。”
他所生存的地方没有冰淇淋,没有音乐,没有自由。
语尘给他选了草莓味。
语尘和这个年龄段的其他女孩一样,都喜欢吃冰淇淋,但是家境不好,使她从小就学会了抑制自己的欲望。只有偶尔和永茜在一起的时候,她们才会去吃一回冰淇淋。
永茜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又大方又机敏,只是有点儿以自我为中心,语尘和她在一起,总是会让着她。但这也是正常的,哪一个风华正茂的漂亮女孩不自我?
想到永茜,语尘考虑要不要把今天遇到的怪事和永茜说一说,但是拿出手机又忍住了。让这个秘密暂时成为她一个人的秘密吧。
等他们终于起身的时候,聪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递给语尘,说:“这点钱可能不够,不过我只有这些了。”
语尘开始以为是一颗水晶,仔细一看,吓得差点惊叫出声。那是一颗有龙眼大小的钻石,它光彩夺目,像一颗被冰封起来的小太阳,是那个虚构星球的特产。
她的心怦怦跳着,连忙把钻石按进聪的手心里,拉着他出了店门。
“往西是云锦山,那儿非常美,有千丈瀑布,有漂流;往东是大海,有沙滩,有浴场,你喜欢去哪儿?”
两边都是语尘多年来一直想去但是总是因为没钱、没时间而没有去成的地方。今天她豁出去了要奢侈一回,把手里的一千多块钱花个干净。
聪的眼睛里显出迷惘的神色,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瀑布和大海,也完全不懂什么是漂流和浴场。
聪说:“其实我来只想请求你写完我的故事,剩下的时间,我一个人就好了,你不用为我做那么多。”
风吹来了浮云,长街一段一段地暗下去了,眼前的景象好像一张照片,在漫长的时间里褪掉了颜色。
语尘想:“对,这不是一场穿越的闹剧。他和她之间也根本不是朋友关系。”
但是,就这么分手了吗?让这个来自她的贫瘠幻想的男孩,在这座像蝉的鸣叫声一样炎热杂乱聒噪的城市里度过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就像他一个人在荒漠上穿行一样。
语尘说:“去海边,好不好?”
乘大巴去海边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途中,聪靠着车窗睡着了。语尘靠着他的肩膀,也迷迷糊糊地做起了梦。
梦境一开始很模糊,影像扭曲,光线暗淡,但是很奇异的,给人以故地重游的错觉。语尘忽然明白过来了,她在聪的梦境里。
禁闭室只有两三平方米大。没有窗户,没有光,只从门缝里流进些许空气。黑暗像张开了的水母,在深海的最深处漂浮。聪感到冷从他身下的大理石地板一寸一寸升上来,而背上的疼痛几乎是唯一使他觉得自己还活着的东西。
他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被关了多久。他的体温把地面焐暖了又凉了,反反复复,直到体内再也感觉不到一丝暖意。黑暗并不是什么恐怖的东西,对他来说,置身于荒凉的人群中才是最大的恐怖。所以,一开始他并不觉得难以忍受。可是后来,他开始发烧了。看不见的火灼烧着他的咽喉,沿着鲜血流淌到全身,最后停留在大脑的深处。黑暗像一块巨大的幕布,投影着他高烧中的幻觉。他觉得自己是在向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深渊坠落,漫天的星光像巨石重重砸向他。当坠落的无助感停住时,他仰起头,看见自己站在无数陌生人中间,人们纷纷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回过头来,投给他冷漠和厌恶的一瞥。
天空下雨了吗?如果黑暗也可以凝结成雨点,这雨一定也是黑色的吧。黑色的雨一点一点打在他身上,他渴到了极点,口中充满了黑雨的血腥味。
孤独像一种难以拔除的毒瘾,在遥远的地方呼唤着他。他张了张口,想要喊出一个名字,一个能够拯救他、保护他的人的名字,却什么都没有喊出来。因为从始至终他都明白,他心底所企求的那个人,从来没有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
更多的记忆,呼啸着涌入语尘的视野。
他不惜以折断后腰为代价护住了这个幼小的公主。激光剑的锋刃从他背后划过,好像被烈火烧过,割破了一道长长的伤口。他冲过去的力度如此之大,以至于连人带怀中的女孩一起摔出了炮台,重重砸在炮台下向外延伸的一处钢板上。
血迅速渗透了背上的衣服,女孩伏在他怀里,不知是昏厥了还是吓傻了,竟没有哼一声。聪摸了一把腰间的伤口,女孩一双晶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两汪深井,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随着接踵而至的一连串爆炸,钢板猛地振动起来,因为承载不住两个人的体重,开始向下倾斜。聪一手搂着女孩,一手狠狠抠住钢板的边缘,但着力点不够,随着爆炸声的临近,两个人吊在空中,眼看就要坠入万丈深渊。
聪瞥了一眼身下在爆炸中战栗的巨大的空间,心想,就这样了吗?我最终还是救不了她吗?我救不了任何人吗?小女孩抱他抱得更紧了,细腻的脖颈让聪感到有点温暖。他们几个小时前才第一次见面,此刻却好像两株互相缠绕依存的藤紧贴在一起。
大楼下面的风直冲上来,卷起他们的衣衫。女孩子的白纱衣仿佛是一对蒙胧的翅膀。翅膀下,一架蜻蜓战机正迅速向他们靠近。
储博恒从聪的怀抱中接过了公主,把她交给了一旁等候的侍从。女孩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他一眼,就被抱走了。
当储博恒回过头来,打算对男孩说几句嘉勉的话时,却发现那个男孩已经不声不响地离开了。灯光洒在铅灰色的回廊上,一片静寂。
语尘看到了属于聪的世界,那个世界是她幻想出来的,那里有庞大的帝国,有浩瀚的银河,有强大的武士,有美丽的公主。
在那个世界面前,她生活中遭遇的一连串挫折,都像尘埃一般微不足道。在她生活的碎屑困厄面前,这些轻浮的幻想,都像尘埃一般虚无缥缈。
她一定是把自己的感情投入到所写的世界里去了,所以当她过得不快乐的时候,命运也对聪分外的冷酷。
接下来有可怕的奴役生活,有匪徒滥杀无辜的景象,还有无止境的风雪……
梦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伴随着耳边传来的车轮轰鸣声,邻座人说话的声音,手机铃声震动的声音,然后猛地一下,语尘和聪都醒了。
语尘说:“对不起,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把你当作一个真正的人……我只是因为无聊编造一个故事,就像玩一个通关游戏一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会让你这么苦。”
聪看着她,没有回答。
“我可以修改的,我可以把这些都删掉,我会让你过得很幸福,你会留在伊甸首星成为少年武士,你会和公主一起长大,将来,你会成为……”
“你可以这么做,但是这样的话,就不是站在你面前的这个我了,而是另外一个叫聪的人了。”
语尘怔住了。
“我可以改变的只有你的未来?”
聪说:“是的。”
3
穿越在技术上绝对是个危险活。
语尘妈妈打了电话过来,语气亲热,显然心情不错。
“语尘,妈今天买了很多菜,你晚上回家吃饭吧。啊,又要值班啊?也行,到时候我给你送过去。没事没事,不麻烦,这有什么麻烦的?行了,就这样啊。”咔嚓一声,挂了。
语尘估计妈妈是因为昨天说话口气太硬觉得有点内疚,所以今天来补偿一下。
“你妈妈?”聪问。
“嗯。”语尘说。
语尘没有跟妈妈解释她已经被快餐店辞掉了,也没提她外出在海边,她的烦恼是妈妈无法理解的,就像她无法理解妈妈的喜怒无常。
海边的黄昏很美,云堆积在海面上,像连绵的山峦。到处都是人,人们在海水里游泳、冲浪、坐快艇巡回,人们在海滩上堆沙子、吃烧烤,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呆呆地望着远处。海水爬到人们脚下又退去,一次又一次,永不厌倦。
因为昨晚没有洗澡换衣服,语尘还穿着那件荷绿色裙摆的白裙子,她脱掉鞋子,光着脚在沙滩上走来走去。手机响了几次,是语尘打工的那家快餐店打来的,语尘没有接,摁掉了。
光线渐渐暗淡下来的时候,周围的嘈杂纷乱无法掩盖从心里涌起的迷惘,就像来到了末日,来到了另一个星球上。
语尘说:“有时候我会想,这个世界是真的吗?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聪说:“很多人都这样想过。”
语尘说:“人会这样想,一定是因为活得不快乐吧。”
“你不快乐?为什么?”聪问。
语尘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真的,她不快乐,为什么呢?因为穷?因为长得不够好看?因为没有人喜欢她?因为被陌生客人欺负?这一切,都不是她吃了五片止疼药半夜爬到天台栏杆上去吹风的理由。
“因为,因为我很寂寞。”
“你有妈妈,有这么热闹的城市,还有这么美的海,为什么会寂寞?”
“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所以才寂寞吧。”
从海面上吹来的风,把他们的衣衫吹得飞扬。语尘的裙子在吃烧烤的时候被辣油滴脏了,她下意识地摆弄了几下,还是算了。
“你喜欢小公主吗?”语尘问。
聪摇了摇头。
“她离开你的时候你很伤心。”
“也不是伤心,只是因为很少有人接近过我。”聪说,“我已经都快忘记她长什么样了。我想就算我们再见面,她一定也认不出我了。”
是啊,你们没有开始就结束了,就像我和嘉宁一样。
“那么储博恒呢?你希望以后还和他见面吗?”
“我不知道。”
语尘想:“我设定那个高不可攀的角色,完全是用来让聪痛苦的。我让他仰慕他,把他当作精神上的父亲,然后让储博恒误解他,冷落他,弃他而去。”
就像,我身边的,很多人一样。
语尘说:“我想你需要一个同伴,一个新的角色。他应该比你大几岁,很乐观,很开朗,大大咧咧甚至有点儿吊儿郎当。他有很多很多的缺点,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过去,但是他从来不会放弃。”
新的角色让语尘兴奋起来,她飞快地说:“我想你们会结伴同行,然后认识很多新的朋友,美丽的少女,强悍的外星怪兽。飞船,你们需要一艘飞船,你们可以成为海盗。你们会在太空中冒险,游走在官方和黑道的边缘。你以前认识的人也许还会在你的生命里出现,甚至扮演很重要的角色,但是他们再也不会困扰你,因为你有了更广阔的视野,更自由的生活。”
她一把抓住聪的手:“你喜欢吗?你喜欢这样的未来吗?”
聪微笑着点点头。
他们本想在海边过夜,但是语尘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警察局打来的,问她是不是丢了一台手提电脑。
原来那小偷被人举报了,警察从他来不及脱手的赃物里发现了语尘的电脑。警察根据小偷供认的地址找到了房东,又从房东处得到了语尘的电话号码,打电话过来让她尽快去认领。
语尘不明白为什么晚上警察局还要办公,不过既然这样说,当然还是尽快去好了。而且,那几万个字的故事失而复得,更是让人惊喜。
天已经很晚了,他们搭上了一辆回城的汽车,聪从车窗看出去,海水已经变成了深黛色。天空阴云密布,看样子快要下雨了。
开车的是一位年轻妈妈,她握着驾驶盘说:“这天真是够热的……你们是小情侣吧?小姑娘你很有本事哦,能找到这么漂亮的男朋友。”
语尘笑着,没有否认。
语尘说:“以前,我一直梦想有一天,有一个男孩子陪我一起来海边吹风,我们在沙滩上漫步,说一些不会对别人说的话。”
今天,在这种奇异的情境下,梦想实现了。
领了电脑,又再三谢了警察叔叔,回家将近九点了。语尘这才想起妈妈要来的事,妈妈从来不随身带手机,这么晚,估计她已经走了。
谁知道到了租的房子发现灯亮着,妈妈正在等着。
桌上放了几个盒子的菜,还有一大袋葡萄、水蜜桃和苹果。
妈妈看见他们,一愣之后,问道:“他是谁?”
一边是中年发福,穿着城乡接合部流行的大花裙子,浑身散发着市井大妈气息的妈妈,另一边是来自幻想世界的聪,语尘瞬间有种精神分裂的错觉。
语尘说:“他是我的同学。我们刚刚参加同学聚会回来,他怕路上会有危险,所以把我送回来。”
也许是因为语尘很少说谎,也可能是因为聪长着一副乖小孩的模样,所以妈妈一点儿没怀疑,马上就相信了。
“这可是有心了,同学,来坐吧,这屋子就是太窄了。吃点儿水果,吃点儿水果。”妈妈拉着聪的手,把他拉到桌边,她忙着找盆子洗水果,寒碜的出租房立刻生出了热闹欢快的气氛。
妈妈唠唠叨叨着:“其实啊,我也常担心,你说语尘一个人住在这里,有时候还要上夜班,万一遇到坏人可怎么办哦!我们家语尘,你跟她同学你也知道,人是好,就太老实了……对了,”妈妈转过头来,对语尘说,“我今天去你们快餐厅了,语尘,店里的人告诉我你不做了,我一听就知道你被人欺负了。明天妈妈就去要监控录像去,哪儿来的王八蛋客人找我女儿的茬儿,我要打电话给你舅舅、二姨夫、大表哥,就不信找不出那混蛋。我那么多外甥侄子都是吃素的吗?今天我把那白痴店长狠狠收拾了一顿!我女儿来他们店打工,那是勤工俭学、是上进,我女儿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他们倒好,还真把你当丫头使唤了。我告诉他们,这事儿没完!”
语尘无语,怪不得快餐店打电话给她,原来妈妈以流氓无产者的形象在那儿大闹了一场。
她的生活是如此地让人哭笑不得,隐隐的,还有一丝黑色幽默。特别是灯光下,看着妈妈不停地和聪说话,讲语尘是多么的善良,从小到大是多么的听话,学习又是多么的好,高考失利运气是多么的差,而聪一脸乖巧地听着,这情形,简直让语尘无法直视。
“哎,你考上了什么学校?”妈妈问聪。
语尘连忙接话说:“他考上了浙江大学。”
“浙大?好学校啊,不是我说,一看就知道是个规规矩矩的孩子。不像街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小孩,头发剪得像鬼一样,穿得像流氓。来,吃葡萄,这葡萄特别甜,我特地买贵的那种……”
妈妈不停地让聪吃水果,又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车轱辘话,最后,语尘忍无可忍问:“妈,不早了,你晚上要睡在这里吗?”
语尘真怕妈妈会说好,幸好妈妈说:“不了,这床太小了。睡一夜非把我挤死。语尘,你也和妈妈回家吧,家里凉快。活儿丢了就丢了,正好可以回家休息几天。你大姨那边还有个家教的事呢。”
妈妈通情达理起来,真让人有点招架不住。
语尘说:“晚上我先住这儿,等东西收拾好了,明天就回家,行吗?”
“也行。”
妈妈看了看聪。语尘连忙说:“小聪,你和我妈一块儿下去吧,我妈跟你不同方向,你送她到路口再走。”
她一边说话一边眨眼睛,聪心领神会。
妈妈和聪一起下去了。雷声隆隆,语尘跑到天台,看见他们走出了楼梯口,又出了巷子。一辆出租车在路边停了下来,妈妈打着手势和聪说了几句话,上车走了。聪从原路折了回来。过了一会儿,天空落下了第一滴雨,然后又粗又大的雨点不停地打下来,周围一片噼里啪啦声,远远近近的霓虹被浸在雨水中。
聪上来的时候,语尘对着他笑:“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好久好久没有下雨,雨点里混合着暑热、尘埃和酸气,打在身上热乎乎的,像一个个泥点子。裙子上沾满了脏雨点,但是语尘还是非常快乐,站在雨里不肯离开,仰头看天,雨点打得眼睛都睁不开,可是整个人想躺下来,躺在地上,融化在雨声里。
聪换回了自己原先穿的衣服。
“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走了。”
“你可以不走吗?留在这里吧,让那个傻逼故事见鬼去吧!留在我的世界里,我就当你是我弟弟,我们一起生活,好不好?”
聪微微失神,随即说道:“我不属于这里。”
“为什么?”雨太大,语尘几乎是喊出来,“我可以把写的东西删掉,这样那个世界就没有了,你就可以留下了,不行吗?”
聪坚持着说:“不行,那是我的故事。如果你删掉了故事,我也会跟着一起消失。”
语尘大声说:“我不想听这些逻辑,我只想说,你留下来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聪说:“其实你一直和我在一起啊。从我十岁开始,每次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我都会听见你的声音,你对我说,生活总是会不断地让人失望,但是不要害怕,我是你的男主角,你会和我在一起,所以每一次我都——”
空气里有东西像电火花一般发出“啪”的一声。
聪突然不再说话,倒退了一步,语尘抬头,看见聪的神色变得很紧张。
“快走!”
语尘还没反应过来,那电火花一般的声音又啪啪响起,一道光柱照得她睁不开眼睛,无数的雨点悬立在半空,沙沙声立刻停止了。聪已经一把抓住她的手。
一个黑衣人从半空中扑了过来落在天台上,不止一个,是一群!他们装扮怪异,腰系短刀,荷枪实弹。
是语尘故事里那群追杀聪的“狩猎者”!在语尘笔下,他们是一群烧杀劫掠无恶不作的匪徒!
聪一脚踢飞了天台上堆积的一堆木材,木片像利箭一般四散飞去,砸向这群暴徒。片刻的空隙,聪已经拉着语尘冲下了楼梯,拉上了铁门。射线从铁门后面倾泻过来,贴着语尘的脸和腰打在墙壁上,灼烧出了许多个孔洞。一股焦味迎面扑来。
语尘感觉自己像是一头撞进噩梦里了,数不清的楼梯台阶像一条盘旋下降的线,在眼前忽隐忽现。她写过很多命悬一线的场景,但从来不曾真正体验过这份惊险。铁门显然无法阻挡全副武装的匪徒,如果他们追上来了,那么他们该怎么办?这幢楼里其他的人怎么办?街上的人怎么办?
这会是一场大屠杀……
已经冲到楼道口了,门是开着的,但是他们出不去,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把他们挡在了里面。
语尘用手机打110,没有信号。这座公寓被穿越的力量暂时封印了。
楼上传来纷乱的脚步声,语尘拍着二楼住户的门,没有人来开门,聪猛地一下撞开了门。
房子里一片漆黑,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语尘只听见胸腔里的心脏拼命地跳着。聪拉着她,在黑暗中找了一个角落隐蔽了下来。几乎同时,匪徒们冲了进来,他们发出野兽一般的怪叫,在房间里四处破坏。瓷瓶碗碟被砸得粉碎,羽绒坐垫被挑破,下了一场呛人的雪。
当他们在房间里四散分开的时候,聪悄无声息地闪了出来,拧断了一个近在眼前的“狩猎者”的脖子。黑暗中,人的视力能达到极限。语尘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在面前被杀死,手心里攥了一把冷汗。汗水沿着她的脊背往下滑,片刻之间,聪用从死人身上得来的射线枪干掉了搜索房间的另外四个匪徒。
其余的匪徒立刻隐藏不见。双方都在黑暗中,平平常常的房间,平平常常的沙发茶几摆设,在刹那间变成了龙潭虎穴。语尘能做的就是尽量放缓呼吸,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这是梦?这不是梦?
聪隐在墙后面,一点一点摸索着。他的动作轻捷而灵敏,完全没有了他平时的无措和忧郁,简直像一头野兽。
“不要害怕,”语尘在心里说着,“你是我的男主角,我为你设计好了未来,所以,你一定不会死。”
射线枪的声音不断传来。那声音并不响,就像有人在擦燃火柴,总是“哧”地一下,“哧”地一下,有时候是连绵地许多下。语尘仍然在角落里,在柜子遮挡下。她已经看不见聪,也看不见任何人。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突然,一丝危险的直觉,像刀锋上闪耀的寒意,像一桶从头浇下的冰水,把语尘固定在恐惧之中。
有人在逼近她,不是聪!
语尘的手颤抖着抓住了一侧的一个落地台灯灯柱,不顾一切地挥了过去,正好砸在对面那个匪徒的脖子上,砸出了一片血花。但是匪徒纹丝不动,用一只巨大的毛茸茸的手掌,扣住了语尘柔软的脖颈。
语尘没有尖叫,因为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匪徒在叫:“出来,否则我就杀了她!”
聪没有出现,出现的是一道射线,它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匪徒的额头,语尘只觉得扣住咽喉的那只大手一个战栗,手和整个人一起瘫软了下来。
聪问:“你没事吧?”
语尘无力地张了张口,从干硬的唇舌间挤出了两个字:“没事。”
聪说:“来!”
恍惚中,语尘觉得自己是故事里的戈雅公主,跟随着聪,在月河船坞的通风管道里爬行。语尘想,不对,这不是我,我是这个城市一个很普通的女孩,我买不起喜欢的裙子,被人奚落的时候不会反驳,不知道怎么和父母沟通……我的生活有很多烦恼,细细碎碎,让人觉得难过不快乐。可是不是这样的,不是在黑暗中躲避一群杀人魔,不是把性命悬在生死一线!
如果这是梦,求你让我快点醒过来吧!
聪说:“快,我们要拿到电脑。”
“为什么?”
“离午夜还有很长时间,这座大楼里至少还有五个人,我没有把握能把他们都杀掉。我们必须拿到你的电脑,因为你是创造他们的人,只要你在故事里把他们写死,他们就必死无疑了。”
语尘点头:“对。”
黑漆漆的楼道,像怪兽的内脏一样,危机四伏。语尘只顾着往前冲,以躲避聪和匪徒搏斗的声音。几声咔咔之后,匪徒倒地,聪站起来,血从他眼眶里流了下来。
不止眼睛,他身上还有好几处在流血。
拿到电脑!
天台果然还有好几个人,冻结的雨点仍悬在半空,聪几乎是立刻就和那些人交起手来。语尘撞开门,抱起电脑躲进一个死角。电脑在警察局打开过,是休眠状态。
外面有撞击的声音,有惨呼声,有一道射线穿门而入,打在墙上。
语尘打开文档,除了自己所写的故事外,下面魔术一般浮现了语尘从来没写过的内容:
“聪在荒野上遇到了午夜之门,通过午夜之门,他来到异世界寻找能改变命运的命主……临近午夜的时候,狩猎者也发现了午夜之门,并穿过午夜之门来到了异世界……聪和狩猎者们交手,狩猎者A死。狩猎者B死,聪受伤。狩猎者C死……”
尼玛这算什么!打怪记录吗?
语尘闪电般打上了一行字:“聪杀掉了最后一个狩猎者。”
门外好像有什么东西爆炸了,冲击力把门甩了过来,狠狠撞在墙上,但是这爆炸几乎是无声的,就像黑色的洪水。然后一切停止了,聪倚着门坐倒在地,血汩汩流过他的手臂。
语尘分神的一刻,文档里又自动出现了一行字:“聪受了很重的伤,”语尘运指如飞,连忙加上“幸亏伤口并不致命。只是因为失血过多,过度疲倦,他晕了过去。”
语尘回头,聪已经昏迷。
语尘几次在电脑里输入:“午夜,聪决定留在异世界,午夜之门关闭了。”但是无论她怎么打,换多少种输入方法,这行字就是打不上去。
故事在它成形的时候,就显示出了它的独立性,不再是它的作者所能够掌控的。就像故事里的人,在他被写出来的时候就存在了,怎么也抹不去。
午夜临近,聪仍在昏睡之中,语尘已经尽力包扎了他身上的伤口。那满地的尸首,那射线枪留下的可怕痕迹,语尘暂时无能为力。
语尘无力地蹲坐在地上,把头蜷在双臂之间,很久很久,她终于在键盘上打出了一句话:“聪醒了。”
聪的脸微微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这双眼睛仍然是语尘第一眼看到的那双认真的,呈现夜色一般纯净的黑色的眼睛。
语尘说:“午夜快到了。”
聪挣扎了一下,把自己撑了起来。天台上的风雨都完全停滞,四周静得可怕,好像从寂静中能听到天体运行的声音。
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失真的世界突然恢复了声音和动作,雨点飞扑下来,罩住了他们全身。
聪说:“你答应我了,要写完我的故事。”
语尘点头:“一定会的,我保证。”
“今天我很开心。”聪微笑了一下。
语尘也笑了:“我也是。”
“不要担心,这一切都会随着午夜之门的消失而结束,以后也不会再出现了。”
语尘点点头,你也不会再出现了,是不是?
钟声还在缓慢而郑重地响着,一下,一下,一下……
聪已经退到了大楼边缘,靠着防护栏杆:“记得要给我一艘飞船。”
“一艘全宇宙最棒的飞船!”语尘强调。
“还有很多的同伴!”
“都是最好、最讲义气的朋友!”语尘笑着,眼泪从她的脸上淌了下来。
“再见。”
“再见……”
聪一脚踏入了虚空,他穿着沙漠黄色袍子的身影像青烟一般在空中消失了,只剩下雨的沙沙声。
阳台上的尸体全都消失不见了,但是墙上的射线枪痕迹还留着,显示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是一场梦。
终于,这一天和这一切都结束了。
接下来,会有一连串的麻烦,会有许多许多事情无法解释,但是语尘站在雨里,并没有感到沮丧。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手机,拨打了报警电话。
尾声
聪从遍地的尸体中站了起来。荒原蔓延到与天交接处,夜空晴朗澄澈,密布着冰冻的星星。
一辆吉普车在重金属摇滚的伴奏下遥遥而来,带来了弥漫的尘沙,又一个270度旋转停在了聪面前。
车上的人戴着一副防风镜,衣衫破烂,显得落拓不羁。
他瞥了一眼这一地的死人,又转头打量了一下聪。
“嘿,你干的?”他说。
聪警觉地盯着他,吉普车上有一把锈迹斑斑的机关枪,但是明显还能使用。
男人笑了一下,露出了一口白牙。
“不想搭车吗?”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