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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绍熙内禅 孝治语境下的皇帝不孝风波

淳熙十六年(1189年),南宋第二位皇帝、孝宗赵昚宣布退位,做起了太上皇。

身心疲惫只是赵昚退位的原因之一,主要原因还是太子赵惇的逼位。

赵惇是赵昚的第三个儿子,赵昚当初认定这个儿子品行出众,“英武类己”,毅然破格封他为太子。事实证明,赵昚看走了眼。赵惇是个“表演艺术家”,在父皇赵昚面前,赵惇毕恭毕敬。赵昚高兴的时候,赵惇也“喜动于色”;赵昚遇到烦恼的时候,赵惇也随着“愀然忧见于色”。但他不是真的和父亲同喜同悲,而是一味揣摩迎合。表演得久了,赵惇的太子地位也就完全巩固了,他的心理也起了变化。当赵惇迈过四十岁门槛的时候,他着急了。赵昚的身体一直很好,如果按照自然规律发展下去,赵惇即使如愿登上了皇位,也做不了几年皇帝。

于是,赵惇经常有意无意地在赵昚面前露出自己的满头白发。尽管侍从和官员们纷纷向赵惇进献黑发的特效药,但赵惇都拒绝使用。他就是要让父亲知道:儿子已经白发上头了,也应该做皇帝了。赵昚特别反感赵惇的做法。他本人也做了几十年太子,也是在不惑之年登基的。有一次,当太子赵惇故意暴露自己的白发时,赵昚忍不住发火了。他严肃地对儿子说:“人多生几根白发,不是什么坏事,相反能证明一个人的老成稳重。”这么一来一去,赵昚、赵惇父子心里都留下了阴影,父子关系也不那么和谐了。

淳熙十四年(1187年)十一月,赵昚决定来个了断。他创建议事堂,下诏由皇太子赵惇参决庶务,让大臣们将政务都呈送给太子。这是他公开表示要将皇位让给赵惇了。赵惇喜出望外,立即开始总理朝政。当时大臣杨万里上疏赵昚力谏,同时上疏赵惇说:“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一履危机,悔之何及!与其悔之而无及,孰若辞之而不居?”赵惇闻之悚然,但强烈的权力欲促使他毫不迟疑地接受了父亲的安排。

一年多后,赵昚正式召集三省、枢密院执政大臣,告知欲行内禅之举。群臣都交口赞同这意料中的结果,知枢密院事黄洽却一言不发。赵昚感到奇怪,点名征询他的意见。黄洽回答说:“太子可负大任,但太子妃李氏不足以母仪天下,还望陛下三思。这本不是微臣应该说的,但既然陛下询问,臣不敢不答。恐怕他日陛下想起臣的这番话时,却没有机会见到微臣了。”赵昚沉默不语。他不是不知道种种隐患,可他希望自己的退位能够调和父子关系。

事态发展证明,赵昚的希望是一厢情愿的幻想。

见不见太上皇,这是个大问题

赵昚退位后最担心儿媳李氏作乱。

李氏名凤娘,性情妒悍,新皇帝赵惇偏偏又是极端怕老婆的人,听任李氏为所欲为。赵惇曾经宠爱一个黄姓妃子,李氏很嫉妒,趁赵惇外出的时候将黄氏打死,对外宣称暴毙。赵惇贵为天子,回来后也无可奈何;又一次,赵惇洗漱时发现一位侍候宫女的双手洁白可爱,非常喜爱,盯着看了几眼。几天后,李氏派人给赵惇送去一个食盒。赵惇打开一看,差点晕厥过去,原来食盒里装着当天那个宫女的双手。久而久之,赵惇对李氏产生了不敢割离的恐惧感。史载赵惇“不视朝,政事多决于后矣”。李凤娘掌权后,没有丝毫作为,却骄奢无比,只知道为自己李家牟利。她封祖宗三代为王,家庙规格逾制,卫兵比太庙还多。李凤娘还风光地归谒家庙,推恩亲属二十六人、使臣一七二人,连家里的门客也都补了官职。

赵昚对儿媳妇李氏的所作所为很不满,曾严厉训斥她说:“你应该学太上皇后的德行。如果你若再插手东宫事务,朕就要废掉你!”很自然地,李凤娘那样的人对公公赵昚怀恨在心。赵昚退位后,李氏很少去看望闲住重华宫的太上皇,即使去了不是不冷不热,就是傲慢无礼。赵昚的皇后、太上皇后谢氏好言规劝李凤娘要注意皇后身份,要谦恭懂礼。李凤娘当场翻脸,讽刺谢氏说:“我可是皇上的原配妻子,是明媒正娶的皇后!”谢氏出身侍女,最初侍奉宋高宗吴皇后,后来才被赏给赵昚,逐渐得到赵昚的宠爱,晋封为皇后。李凤娘当众讥讽太上皇后谢氏身份卑微,谢氏大怒,继而大哭不止。赵昚震怒之余,决定废黜李凤娘。他召来老臣史浩商议废后之事,史浩劝谏道:新皇赵惇即位尚短,骤行皇后废立大事,恐怕会引起天下非议,不利于社稷江山的安稳。他坚决不同意废后。赵昚只能再物色其他大臣作为依靠,可惜他已经退位当了太上皇,除了几个老臣,再也找不到有力的支持者了。赵惇对此装聋作哑,废后一事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太上皇赵昚和儿媳妇的关系算是彻底破裂了。他讨厌李凤娘来到重华宫,但有的时候他又盼着李凤娘的到来。因为只有那时候,儿子赵惇才敢跟着来看退休的赵昚。

赵惇也想过要改变被老婆控制的局面。古代皇后不仅衣食住行离不开太监的伺候,弄权干政更是需要太监的协助。赵惇就想釜底抽薪,将李凤娘的亲信宦官全部杀死,解决受制于李氏的窘境。关键时刻,性格懦弱的赵惇当断不断、犹豫不定。太监们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探听到赵惇的秘密计划后,更加依附于李凤娘以求自保。每当赵惇流露出憎恶太监的言行,李凤娘就加以包庇。因为“母老虎”李凤娘的保护,赵惇最终没能铲除哪怕是一个小太监。太监们认定只有维持甚至加剧皇帝的家庭矛盾,他们才能长久平安。于是,太监们险恶地在赵惇和李凤娘之间、赵昚和李凤娘之间、赵昚和赵惇之间挑拨离间,唯恐天下不乱。

夫妻矛盾、父子隔阂使得赵惇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身心劳顿,患上了一种“怔忡病”。赵昚听说儿子生病了,爱子心切,将太医们都叫到重华宫来,给赵惇配药抓药。因为他不愿意去见那凶恶的儿媳,就坐等赵惇前来请安时,将药给儿子服用。太监们趁机在赵惇和李凤娘面前搬弄是非,说:“太上皇制药,欲待皇上前去问安,即令服饮。倘有不测,岂不贻宗社之忧吗?”他们竟然中伤赵昚在重华宫给赵悙配药是别有用心。赵惇听了,不肯去重华宫服药。赵昚看到一个玉杯很好玩,就让太监送给赵惇。赵惇一时没有拿稳,玉杯落地摔碎了。太监们就向赵昚造谣说:“皇上一见太上皇赏赐的玉杯,不知道为什么非常气愤,把玉杯摔碎了。”赵昚一片好心,换来这样的结果,不免对儿子不满且猜忌起来。慢慢地,赵昚和赵惇之间的常规联系也都断绝了,连礼节性的定期请安都没影了。

在宣称以孝治天下的传统王朝,赵昚父子之间的隔阂注定要成为政治大事件。

“孝”不仅是维护纲常伦理的基础,还衍生出“忠”的概念,是传统王朝政治观念的核心。历朝历代都异常重视孝道,不仅要求天下百姓“百善孝为先”,而且统治者以身作则,大力弘扬孝道。知识分子们在这点上更是敏感。宋朝恰好又是个重文抑武的王朝,文官集团的力量异常强大。文官集团把赵惇不给宋孝宗请安的事件称为“过宫事件”,一致把批评的矛头对准赵惇。一次,赵惇率领后宫嫔妃游览聚景园,而没有邀请太上皇赵昚一起游览。群臣纷纷上疏,有的旁征博引,有的春秋笔法,有的指桑骂槐,都是批判赵惇的。赵惇本来心里就不痛快,精神压力大,现在见到雪片般飞来的指责奏章,更不高兴了,与赵昚的感情又少了一分。

赵惇明显不孝,又不听劝谏,文臣们只好来最后一招,那就是“伏阙泣谏”。也就是一大帮文官显贵齐刷刷地跪在皇宫里,哭得稀里哗啦地请皇帝答应他们的要求。这一次,群臣们的要求很简单,就是要求赵惇抽空去看看重华宫里寂寞的太上皇。绍熙三年(1192年)十二月,赵惇在群臣苦谏下推辞不过,当场勉强答应去向赵昚请安。拖了几天,赵惇还没有实际行动。群臣又要苦谏,赵惇这才去了重华宫,象征性地探望了赵昚一次。之后的长至节和元旦,赵惇先后到重华宫给赵昚问安。

这是赵惇最后两次前往重华宫,之后他再也没有踏进重华宫半步。其间,在“母老虎”李凤娘的凶残霸道下,赵惇还抑郁成疾,病情相当严重。赵昚听说后,爱子心切,从重华宫赶过来探视。病榻上的赵惇已经不省人事了。赵昚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训斥李凤娘说:“皇帝病得如此严重,都是你这个皇后没有照顾好丈夫。如果皇帝有什么不测,我就族诛了你们李家!”李凤娘害怕了。不久,赵惇病情有些起色,她就在丈夫面前造谣说太上皇在皇上生病期间有所“异动”,劝赵惇千万不要去重华宫,如果去了,没准就被太上皇给扣留了。赵惇也不仔细思考,轻信了李凤娘的话,更加不敢见赵昚了。

皇帝和太上皇长期互不相见,使得“过宫事件”继续膨胀。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临安内外沸沸扬扬。不仅朝廷大臣纷纷劝谏赵惇,临安的太学生们也都集会呼吁。学生一向是最激情的人群。他们动辄联络上百人联名上疏,要求皇帝过宫,给整件事情加薪浇油。赵惇对待劝谏的态度是,奏章我看,但就是不听。绍熙四年(1193年)九月的重明节,是赵惇的生日。临安的宰执、侍从和太学生们决定在这一天联合发动大规模劝谏活动,逼他去重华宫向赵昚请安。当天早朝的时候,大臣们当朝死谏,侍从们传递进来数以百计要求皇帝向太上皇请安的奏章。书写奏章的人几乎包括了临安城所有的太学生。赵惇经不住朝野群山海啸一般的劝谏,准备去拜见太上皇。就在准备出发的时候,李凤娘拉住赵惇的胳膊,借口天气寒冷要回宫饮酒。百官在外面恭候多时,见此情形面面相觑,中书舍人陈傅良急火攻心,冲上前去拉住赵惇的龙袍,不让他回后宫。皇帝、皇后和陈傅良三个人拉扯起来,僵持在一起。李凤娘厉声呵斥陈傅良,陈傅良最终放手,大哭着退出宫去。李凤娘则暴跳如雷,竟然传旨,今后永不再见太上皇。

太上皇尸骨难安

绍熙五年(1194年)春天,太上皇赵昚的生命走向尽头。

赵昚病重的三个月间,赵惇没有探望过一次。相反,他天天在宫中与李凤娘游宴。赵惇如此行径,完全丧失了人心。皇帝不孝,又不听劝谏,群臣只能将此归咎于自己没有做好大臣职分。他们纷纷上疏弹劾自己,请求罢黜。在奏章中,大臣们指出朝廷出现了道德危机,一向提倡的孝道没有得到执行,感到自己列位朝堂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应该受到惩处。奏章呈上去后,官员们按惯例都居家待罪,不去办公了。但另一方面,所有大臣都“待罪在家”,荒废了朝政,也是变相地劝谏皇帝,类似于今天的集体罢工。于是,朝廷上出现了“举朝求去,如出一口”、朝政无人打理的现象。赵惇依然对此置若罔闻。

六月,赵昚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临死前,他特别想见儿子赵惇一面,顾视左右,泪流满面,却说不出话来。消息传出重华宫后,舆论大哗。宰相留正、兵部尚书罗点、中书舍人陈傅良、起居舍人彭龟年等人不得不再次进谏,力劝赵惇过宫去与太上皇诀别。其中,彭龟年跪在地上不断地磕头,头破血流,满身满地都是鲜血。留正则拉住皇帝的衣裾不放,哭着恳请赵惇一定要去见太上皇最后一面。赵惇只反复说“知道了,知道了”,一点没有起驾去重华宫的迹象。最后拗不过大臣的死劝,赵惇让唯一的儿子、嘉王赵扩代为前往探视。

六月戊戌日,过了五年寂寞、无奈、伤心的太上皇生活的赵昚去世,终年六十八岁。

死前,宋孝宗一直深情地注视着宫门,希望儿子的身影能够出现。重华宫那遗憾的长瞥,深深投射到了帝国政界中,随即掀起了汹涌的波涛。

太上皇死后,重华宫的内侍没有首先向皇帝赵惇报告,而是先去找了朝廷的重臣们。他们先去了宰相留正的私第和知枢密院赵汝愚的官邸,通知噩耗。赵汝愚闻讯,制止了内侍去皇宫报告。他担心李凤娘知道消息后,可能阻拦赵惇上朝,甚至是封锁消息。赵汝愚要求重华宫当天秘不发丧,隐瞒太上皇崩逝的消息。

第二天入朝,赵汝愚当着赵惇和满朝文武的面,将太上皇驾崩的消息禀告了皇帝,公之于众。大臣们边哭边请赵惇速去重华宫主持太上皇安葬的事宜。对于丧事,赵惇没有任何理由推托,不得不答应下来。这一次,群臣觉得赵惇怎么也得去重华宫主持父亲的丧事了吧。大家在宫门外列队等候了多时,直等到中午,还不见皇帝的影子。原来赵惇怀疑这是大臣们为了要让自己去见父亲,伪造父亲的死讯,下套让自己去重华宫。他心底里还是不愿意去那个并不太远的地方。就当群臣望眼欲穿之时,后宫传来消息说,皇上生病了,最近不处理政务。也就是说,赵惇不出宫了,太上皇的丧事没人主持了。

宋王朝的政界就出现了危险的一幕:太上皇停尸重华宫,因为没人主事而无法入殓;原本应该主持一切的赵惇称病不出宫门半步。不知道赵惇到底是不相信父亲真的死了,还是被李凤娘所胁迫,或者两者都有。相反,北方的金国得到赵昚的死讯后,马上派遣使者前来吊唁。赵惇作为家属和君王,理应出面接待。但尴尬的是,因为赵惇躲在深宫中,金国的使团竟然无人接待。一两天之内,东南骚动。“时中外讹言汹汹,或言某将辄奔赴,或言某某辈私聚哭,朝士有潜遁者。近幸富人,竟匿重器,都人皇皇。”临安城里谣传满天飞,人心惶惶,有的人还收拾细软离开了临安。恐慌情绪还传播到了军队中。

宰相留正和知枢密院事赵汝愚无可奈何,只好跑去请八十多岁高龄的宋高宗的皇后、太皇太后吴氏出面主持丧礼。吴氏是驾崩的赵昚名义上的母亲,开始以“没有先例”为由一口拒绝为儿子主持丧礼,但禁不住留正和赵汝愚两人苦苦哀求,也考虑到局面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只好勉为其难,挣扎着出面主持了太上皇赵昚的丧礼。

赵昚停尸的尴尬终于解决了,但朝政的困局依然存在。朝廷政务不能没有人决断,太上皇入葬时不能没有后代出席,这些都怎么办呢?

尚书左选郎官叶适向宰相留正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拥立嘉王赵扩为太子,监国代理皇帝职务。叶适说:“帝疾而不执丧,将何辞以谢天下,今嘉王长,若预建参决,则疑谤释矣。”留正采纳了这个建议,由他领衔、朝廷宰执多人附署,上奏说:“皇子嘉王,仁孝夙成,宜早正储位,以安人心。”大臣们对赵惇已经失望了,他们现在希望他能够允许赵扩以太子的身份出现在朝堂和葬礼上,缓解政治危机。

奏章递进宫去六天,没有任何回应。群臣都急了。六天后,那份奏章带着赵惇的批示从宫中出来了。上面多了八个字:历事岁久,念欲退闲。

这是一句文不对题的回答。赵惇没有说是否同意立赵扩为太子,反而透露出了自己退位的意思。他真的是精疲力竭了。短短的四年皇帝生涯中,家庭不幸,政务荒芜,民怨沸腾,赵惇却没得到一丝的宽慰和休憩,怎么能不渴望退闲隐居呢?

宰相留正本来是希望赵惇早定太子,缓解政治危机,却不料引出了皇帝退位之意。这时候,留正身上暴露出了读书人的弱点:懦弱,不敢承担责任。他不敢再在临安的政治乱局中坚持下去了,更不敢在没有太子的前提下主持皇帝的退位仪式。留正隐约感觉到现在的困局,除非来一场宫廷政变,不然是难以破除的。从皇宫里出来,留正假装摔倒,扭了脚腕。一瘸一拐地回到家后,留正马上以受伤为由,上疏请求辞去宰相职务。不等朝廷回复,留正就在第二日的五更天,潜逃出了临安城。宰相逃跑,临安人心更加浮动,朝政运转完全停滞。时人指责留正开溜是“擅去相位”。

赵昚与赵惇的家庭危机终于扩展成了整个宋王朝的政治危机。

打破僵局的关键任务落在了赵汝愚身上。

赵汝愚走上宋王朝的政治舞台,是一个例外。他是宋太宗之子汉恭宪王赵元佐的七世孙。他是赵昚的远房侄子、赵惇的远房堂兄弟。北宋开国的时候就规定宗室成员不能出任朝廷的宰执。帝国为宗室确立了优厚的待遇,用以交换他们手中的权力,压制他们的政治欲望。宋朝的宗室贵胄在享受丰富的物质同时,被温和地排斥在政治之外。但赵汝愚凭着真才实学和突出的政绩,考中了状元,还逐步升迁为掌握兵权的知枢密院事。尽管有人对他的升迁提出质疑,但皇室和多数大臣都支持赵汝愚担任这个职务。赵汝愚也兢兢业业,赢得朝野的赞誉。面对赵昚死后的危险乱象,赵汝愚觉得自己有必要出面解决皇室家务事,一来他是朝廷重臣,二来他是皇室远亲。

赵汝愚怎样才能打破皇帝撒手不管、太上皇尸骨难安的困局呢?

唯一的方法:换皇帝

赵汝愚判定政局乱象非下猛药不能治愈。他和几位大臣密谋后,认为赵惇已经失去了在位的合法性,只有推举嘉王赵扩即皇帝位,才能打破混乱,更新朝政。问题在于赵惇自己不会出来禅位给赵扩,而赵扩又不是太子,这一套程序没法完成。赵汝愚决定以政变的方式,请出太皇太后吴氏,直接下诏宣布赵惇退位,赵扩即位。赵汝愚的政变计划得到了多位大臣的赞同。

发动宫廷政变离不开守卫宫廷的将领的配合。当时指挥禁军的是殿帅郭杲。赵汝愚尽管掌握着天下兵权,也需要联合他解决危机。但赵、郭二人彼此并不熟悉,关系更谈不上亲近了。赵汝愚怕郭杲到时不配合,很发愁。恰好工部尚书赵彦逾来访。赵汝愚和他聊起时局,谈到伤心处,相对而泣。赵汝愚想起平日里赵彦逾和郭杲关系不错,就向他透露了一点政变的意思。想不到,赵彦逾非常赞同发动政变。赵汝愚故意忧愁地说:“只怕到时候郭杲不同意,率军反对,怎么办?”赵彦逾拍拍胸膛说:“我愿意去劝说他,知院大人就等着好消息吧。”他决定晚点去找郭杲,第二天再来向赵汝愚复命。赵汝愚着急地说:“此等大事既然已经说出了口,岂容有所耽搁?”的确,政变是流血杀头的大事,哪还容得你过一天再去办。片刻的迟误都可能威胁身家性命。

赵彦逾马上去办,赵汝愚紧张得都不敢退回内宅,而是坐在大厅的屏风后,焦急地注视着大门,等待赵彦逾的身影出现。好一会儿,赵彦逾急匆匆地赶回来了。看到他那兴高采烈的样子,赵汝愚明白政变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至此,政变的关键工作只剩下太皇太后吴氏这一关了。政变集团不仅需要吴氏的支持,还需要她按照祖制出面垂帘听政、废黜皇帝、新立赵扩。但是吴氏深居慈福宫中,极少与外臣交往,怎么才能让她赞成并配合政变呢?赵汝愚与徐谊、叶适等人商量,判断吴氏也对赵惇不满,极有可能赞同外臣的安排。问题是找谁去慈福宫里争取吴氏?

徐谊推荐了知阖门事韩侂胄。知阖门事是宫中管理宫门的中级官员,通常是由外戚担任。韩侂胄的母亲是太皇太后吴氏的妹妹,所以担任了此职,可以随便出入宫廷。由他去做说客的确是再合适不过了。韩侂胄爽快地接受了外臣们的嘱托。他也对赵惇的所作所为不满,更重要的是他一直希望建功立业,做一个有所作为的外戚。他不敢怠慢,马上进入慈福宫,将外臣们的计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吴氏,劝吴氏答应。太皇太后吴氏当初答应主持赵昚丧礼就已经是勉为其难了,现在听说要她出面“主持”废黜皇帝的政变,便一口拒绝:“既然皇帝不答应,这件事情还能说什么呢?”

韩侂胄不死心,第二天又到慈福宫再次劝说姨妈吴氏。老太太还是不同意。

正当韩侂胄焦躁无奈地在慈福宫门口团团转,无计可施的时候,重华宫提举关礼正好经过,询问起来。韩侂胄支支吾吾,闪烁其词。关礼指天发誓:“韩公尽管直言不讳,关礼如果能够效力一定帮忙。如果力不能及,也绝不会泄露出去!”韩侂胄就把政变计划和遇到的困难讲了一遍。关礼当即表示要入宫劝说太皇太后。

关礼拜见吴氏后,二话不说,先泪流满面。吴氏问道:“你这是怎么啦?”关礼哭着回答:“我是在哭现在朝廷的乱象。即使是圣人在世,也不会料到会出现如此混乱的局面啊。”吴氏生气地说:“这不是你们这些小臣应该知道的。”关礼力争说:“此事天下妇孺皆知。今日宰相去位,朝廷所依赖的就只有赵知院了。赵知院早晚也会挂冠而去,到时候朝廷可怎么办啊?”吴氏闻言大惊:“赵知院本是宗室同姓,怎么会同普通大臣一样逃跑呢?”关礼就说:“赵知院之所以没有离开,就是因为还仰恃太皇太后您啊。如果您今日不出来主持大计,赵知院无所适从,也只有请去了。知院一去,天下复将如何,请太皇太后三思!”

吴氏被深深触动了,联想到韩侂胄之前三番两次劝自己出面主持内禅,她决定配合群臣的计划。吴氏叹气说:“大臣们想做大事,事顺则可。你传谕韩侂胄,要好自为之,务必仔细。”吴氏决定明日上朝,配合大臣们行动。关礼赶紧传旨韩侂胄,韩侂胄立即告诉了望眼欲穿的赵汝愚。

当时,星星已经慢慢爬上天空,临安城中炊烟四起。赵汝愚迅速发动所有力量,完成剩余的政变准备工作。他派人告诉殿帅郭杲和步帅阎仲,让他们连夜召集所部兵士分别守住南北内宫,以防不测;又通过关礼布置宣赞舍人傅昌朝等摸黑赶制龙袍。至此,政变准备工作全部完成了。现在,赵汝愚反而担心赵惇突然出现在朝堂上了。

第二天,皇室贵胄和文武百官都聚集到太上皇赵昚的灵柩前。赵惇和李凤娘依然没有出现,赵汝愚松了口气。

事情变得非常简单了。赵汝愚率领百官恭请太皇太后吴氏垂帘听政。吴氏同意。赵汝愚再拜跪在地启奏说:“皇帝疾,不能执丧,臣等乞立皇子嘉王为太子,以安人心。”刚刚垂帘的吴氏现在已经有了处理朝政的权力,批准立赵扩为太子。

赵汝愚第三步是将赵惇几天前御批的“历事岁久,念欲退闲”八个字公布于众,并上奏吴氏:“皇上决意退位,请太皇太后恩准。太子当为新皇。”吴氏说:“既有御笔,卿当奉行。”赵汝愚说:“内禅事重,须议一指挥。”吴氏说:“好,大臣们拟定诏书吧。”赵汝愚不慌不忙地从袖子里抽出早已拟定好的诏书呈上。吴氏接过来一看,诏书上写着:“皇帝以疾,未能执丧,曾有御笔,欲自退闲,皇子嘉王扩可即皇帝位。尊皇帝为太上皇,皇后为太上皇后。”阅毕,吴氏说:“甚善。”赵汝愚随即传令将诏书内容公布天下。

至此,赵惇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废黜,成为太上皇。宋王朝的皇位实现了更替。

赵汝愚捧着诏书和龙袍去见皇子赵扩,迎接他登基称帝。这时候发生了一点小状况,也是整个政变过程中唯一的一处意外:赵扩坚决推辞,不愿意当皇帝。赵汝愚等人也不答应,簇拥着赵扩来到大殿。赵扩挣扎起来,最后以至绕着大殿的柱子逃跑。他一边躲避,一边大喊:“儿臣做不得,恐负不孝名。”赵汝愚在后面边追边劝说:“天子当以安社稷、定国家为孝,今中外忧乱,万一变生,置太上皇何地!”最后,又是吴氏出面,呵斥了赵扩这个曾孙子。赵扩才极不情愿地停止了不成体统的奔跑。

众臣将赵扩扶入素幄,披上龙袍。赵汝愚率领文武大臣,列队再拜。赵扩正式登基,改元庆元,史称宋宁宗。太皇太后吴氏随即宣布撤帘归政,结束了只有一天时间的垂帘听政生涯。赵扩登基后,宋朝的政治乱局迎刃而解。赵昚的丧礼由新皇帝、孙子赵扩出面主持,朝政也得以继续运转。这次政变史称“绍熙内禅”。

当赵惇在宫中听到外朝皇帝朝会的钟鼓声响起时,他非常清楚那不是自己吩咐下去的。到底是谁,敢大胆地动用天子礼乐呢?

不多时,有几个大臣过来拜见赵惇。他们称赵惇“太上皇”。赵惇这才明白:原来我已经不是皇帝了啊!这几个大臣是遵照新皇帝赵扩的意思,“恭请”太上皇出宫。赵惇没有反抗,也没有大吵大闹,只是平淡地说了一句:“怎么事先也不告诉我一声啊?”

赵惇无可奈何地收拾起行囊,搬出皇宫。李凤娘也随丈夫搬出宫去,成为太上皇后。即位前,赵惇对皇位充满了期待,甚至有些急不可耐。但在位的五年间,他毫无作为,没有从皇位中得到丝毫的享受或是快慰,只有无聊的辛苦和疲倦。当车驾缓缓离开皇宫的那一刻,赵惇有了父亲赵昚当年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赵惇过了六年单调的太上皇生活后,郁郁而终,史称宋光宗。

宋光宗赵惇是古代唯一一个因为不孝而失去合法性,被大臣们废黜的皇帝。

扩展思考:孝治天下

1.古代王朝多宣称“本朝以孝治天下”。孝,有着天然的道德优势,也是和宗法制度紧密相连的。皇帝自然要在孝顺方面给天下人做表率。请结合理论和史实,思考一下这套做法是否有助于皇帝统治。

2.虽说官方宣传“孝治”,但皇家常常出骨肉相残、父子猜忌的丑闻。除了赵惇,你还能举出其他的例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