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钱家祠堂的乌托邦
为什么不把它们分给王婆和像王婆一样的穷人,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在中国的乡村,无论北方还是南方,一个富人身边,至少会有几百个穷人。持续的饥饿会让人的脸色发青,眼睛发绿。约定俗成的概念里,穷人是给富人干活的,富人是被穷人喂肥的。后来我们被告知那叫剥削和被剥削的关系。但事实上富人和穷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像概念那么冰冷。尤其在江南地域,从南宋至近代一直延续的“永佃制”,让佃户有权“永久”性地耕种地主的土地。这样一个特定的语境,对乡村的人们如何相处划定了一条底线。说白了,佃户只要耕种了地主的田地,地主便不能赶他走。若是佃户交不起租,本乡本土的地主也不会把他怎么样。因为,在乡村这样一个人情世界,一个地主受到的各种牵制太多,更何况有些佃户还是地主的长辈或亲戚,逢年过节地主还要给他们磕头或送礼,在平时你根本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尊卑。如果一定要寻找他们之间的差异,那就是识字和不识字。假若你执意走进他们的生活,你会发现,富人的生活大体并不奢侈,而穷人的日子也并非想象的那么缺乏温饱而没有尊严。
因为钱生祥修建王婆桥的名气太大,作为儿子的钱熙勋在乡间的业绩几乎乏善可陈。与父亲相比,他每天在书本上流连的时间还要多些。类似书生意气的秉性,在这平淡无奇的乡间显得尤为突兀。他经常进城参加一些让乡下人讲不清楚的活动,也结交了一些满脑子新鲜词语的朋友。如果我们设置一张年表,并把他放到一九一九年以后的民国背景下去考量,那么他从城里载回乡村的,就不仅仅是一些时尚的词汇,还有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理念。钱熙勋清瘦的身影在田塍上被夕阳拉得很长,有时来回是快船,如果是秋深,他喜欢站在船头看高阔的苍穹下渐次萧索的两岸景致。而船的艄头总是堆放着一捆书。没有人知道,那些书和种田、居家过日子有什么关系。
钱熙勋还有一个民间组织的头衔:当地“惜字会”的会长。顾名思义,这是一个爱惜文字的同人组织。它的宗旨之一是,大凡有文字的纸张和器物,均不可随便扔弃。就钱墅村一带的“规矩”而言,无论是一张过期的旧报纸,抑或是一张写过字的便条,也要妥善保留,由村上的专人挨家挨户收捡,送到土地庙统一焚化。
即便是目不识丁的文盲,对文字也有一种敬畏。一种潜在的价值观,在这块数百年来相对平静的江南平原上影响着人们的日常生活。
人近中年的时候,钱熙勋居然决意要在村上办一所学校,当然是免费的。他发誓,凡是村上的孩童,无论富贵贫穷,都要读书识字。他的这个近乎乌托邦式的理念在落地开花的过程中,遇到的困难并不是来自家族,而是那些目不识丁的乡亲。很多人以为那太奢侈而不敢接受。虽然大家知道,钱家几代人积德行善,但读书这件事在乡间,等于是上天的云梯。也有人怕念不进书而遭人取笑,这样反而耽误了田地的农活。有一个细节是这样的,钱熙勋找到他家的一户老佃农,问家中十一岁的小孙子为什么不来念书?老佃农说,十一岁了,不能白吃饭了,下地干活顶半头牛呢。熙勋大怒,勒令其所欠多年田租一次交清,除非将孩子送来读书。
最初的学堂设在钱家祠堂里,平素这里大门紧闭,只有逢年过节祭祀祖宗或遇上重大事件的时候,钱家人才会在这里聚首。如今它的大门訇然洞开,并不宽敞的门厅里,挨挨挤挤地端坐着来自钱墅村平时穷富不搭的二十多个孩子。这一刻钱熙勋颇有成就感,家里人发现,即便是在丰收年景的麦场上,他脸上的红晕也未必有今天这么充足。
教书的高先生是钱熙勋以每个月六斗米的价格从城里请来的。高先生个子比较矮,但语音铿锵,给人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他朗读课本的洪亮声线,足以穿越钱家祠堂厚厚的墙壁,在广袤田野的上空打旋。钱熙勋欣赏高先生,是因为他善于在同一个时间里教授文化程度不同的学生。也就是说,在同一个屋顶下,他可以根据孩子的年龄与接受能力的差异,给出不同的教学方式和内容。古老的屋檐下演绎着的,是一场有江南乡村特点的非填鸭的复式教育,高先生闻鸡起舞,敬业到几乎咳血,当然是因为钱熙勋要求太高。不过,私下里,钱熙勋额外给的红包还是很厚的。在孩子们琅琅的书声里,钱熙勋的身影几乎无处不在。
如果我们对授课中的钱家祠堂进行某种俯瞰,我们会发现坐在前排的一个女孩,她就是钱熙勋的爱女秀玲。她在课堂上时而安静,时而活跃。高先生起先对她有一点点成见,她比较好动,不是那种特别安静腼腆的女孩,但很快便对她刮目相看,因为这个女孩特别聪明,她可以毫不吃力地站起来回答高先生提出的各种问题。如果说高先生的复式教学就像爬楼梯,那么在秀玲这里,她几乎是以撑竿跳的方式,跃过了高先生设置的所有栏杆。
这让高先生颇为惊奇,他哪里知道,钱熙勋从城里带回的那些书刊,比他教给秀玲的知识要艰深得多,而秀玲偷偷地阅读父亲案头枕边的书籍,在钱家并不是什么秘密。钱熙勋管束孩子很严,唯独读书这件事,他从不加以阻拦。当然,他会把《金瓶梅》、《石头记》和《西厢记》之类的书,悄悄地藏到孩子们够不着的地方。
现在我试图描述一下钱秀玲童年和少年时代的乡村读书生活。她健壮、敏感、诚实、愉快,特别聪明,而且愿意帮助别人。毫无疑问,钱家祠堂的复式教学于她日后的读书生涯是一种不可忽略的背景。但事实上钱家祠堂那狭小的门厅已经安放不下她那汲取知识的心灵。很快她对高先生的教学便不感兴趣,虽然她不会打瞌睡,也不会扰乱课堂秩序,但高先生多次发现,正当他慷慨激昂地教授一篇新课文的时候,钱秀玲却在偷偷地看一部时髦的小说。有一次高先生让她站起来背诵诸葛亮的《前出师表》,钱秀玲一口气背完,没有落下一个字,然后怯生生地问:“先生,《后出师表》要背吗?”高先生一愣,说:“这篇课文还没有教,你能背吗?”话音刚落,钱秀玲朗声背道:
先帝深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贼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固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可得偏安于蜀都,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也,而议者谓为非计。今贼适疲于西,又务于东,兵法乘劳,此进趋之时也。谨陈其事如左:
高帝明并日月,谋臣渊深,然涉险被创,危然后安。今陛下未及高帝,谋臣不如良、平,而欲以长策取胜,坐定天下,此臣之未解一也……
高先生惊愕的表情定格在上世纪二十年代中期的一个清朗早晨。他以一个乡村塾师的庄重口吻向钱熙勋建议,如果还想让女公子有更大的出息,应该尽快让她走出钱家祠堂,去城里,当然不是宜兴这样的小城,至少是苏州,对,就是苏州,去深造,给她一个未可限量的前程。
此时有一个人物必须出场了,他就是钱熙勋在古城里的至交吴子政先生。吴家是古城里的第一望族,吴子政也是清末的一位秀才。他与钱熙勋气味相投、过往甚密,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吴家当时经营着古城白果巷里超过一半以上的商铺,郊外还有上千亩的田产。他非常欣赏钱熙勋身上那种干净的乡土气和绝不迂腐的书生气。他有个儿子吴崇毅,与熙勋的爱女秀玲年纪相仿,一次酒酣,两人约定要结亲家之好。至于从未见面的儿女双方以后长大是否愿意,则全然不论。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就是儿女婚姻的全部。小女秀玲在读书上绽露的灵气,成为钱熙勋与吴子政一段时间里经常讨论的话题。以吴子政的观点,秀玲年龄尚小,还是要先到县城的女子中学来读书,然后再去苏州不迟。子政此时隐约流露的私心其实已经让钱熙勋有所觉察,他知道吴子政对这个未来的儿媳非常在乎,在县城读书,等于到了他的家门口。在吴子政看来,女孩子读点书,明事理,也蓄养优雅之气,终是好事一桩,但是,如果去苏州念书,那就不是家门口了,万一节外生枝,事情就难以掌控。对此钱熙勋颇有同感,平心而论,他也不希望秀玲飞得太远。女孩毕竟是女孩。虽然他和吴家的情谊不是单靠儿女亲家来维系的,但是,君子一诺千金,他不希望这件百年好合的美事出现半点差池。
吴子政是县城女中的校董。按规矩,校董有权推荐限定数额的学生免试入学。但钱熙勋执意让秀玲参加竞争颇为激烈的入学考试,结果,他的宝贝女儿以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轻松入校。
我们现在无法获得钱秀玲在县城女中读书的任何资料。我们从钱家记载不全的家谱上找到一些信息,以证明这段时期对她可能产生影响的人物有哪些。这其中,最重要的人就是她的堂兄钱卓伦。他比秀玲大二十三岁,虽然是同辈,但年岁上的差异,让秀玲有一种若父若兄的感觉,卓伦哥哥当然没有父亲那样的威严,而是处处呵护他最偏爱的这位小妹。其时钱卓伦的家已然从世居的王婆桥钱墅村,搬到县城北门的书院巷。寄宿女中的钱秀玲,常常在周末去哥哥家打打牙祭,然后她喜欢听正在陆军大学念书的卓伦哥哥讲军校里的奇闻轶事。这个时期钱秀玲心头的偶像已经不是传说中造桥的王婆,而是一位远在天涯的女科学家居里夫人,而她的卓伦堂兄,早年最崇拜的人是古代除三害的周处,这个时候他正迷恋一个叫拿破仑的法国将军。苛严的军校生活让他并不能经常回家,但只要有一点可能,他总是要跟家里人度过非常难得的聚会。其乐融融的屋顶下,少不了秀玲唧唧呱呱的清脆声音。比如,抓阄背唐诗,获胜者可以获得第一枚在围炉里刚烤熟的山芋或者一把白果。秀玲总是得意地嚷嚷,我吃撑了。她还有个嫡亲哥哥卓儒,人称机灵活宝,其时正在县城高中就读,每次聚会,他都会献上一个自编的节目,多半是男扮女装,让大家笑断肚肠。
有一次,卓伦在金陵古城的一家书店里买到了一本刊有居里夫人内容的画报,他把它当作一份生日礼物送给了秀玲妹妹。他当然不会想到,这本画报不但让秀玲妹妹非常着迷,而且还改变了她日后的生活轨迹。有一天,她突然严肃地跟卓伦商量一件事:她想去苏州就读。传说中的江苏省立苏州女子中学,坐落在姑苏古城的新桥巷内,古色古香的学校建筑,完全是那种姑苏气派。据说,那里的气象很新,校服也很漂亮;而且学校的师资,据说聘请的都是全国顶级的先生。卓伦对秀玲的想法非常支持。不过,他盯着秀玲稚气的眼睛说了一句:据说那里的校规特别严,有“十不准”呢,就跟军校差不多,你受得了吗?
秀玲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怕!
卓伦笑了。这才是钱家人的秉性。他甚至答应自己出面去熙勋叔叔那里为秀玲游说。一个他特别喜欢做的动作是,用手指一指自己的舌头。卓伦小时候,舌头上生过疮,按乡下郎中的认知,要把舌头割掉。有人叹息,此人绝顶聪明,唯烂舌三寸将断其前途。未料,老天爷特别眷顾这个原本巧舌如簧的少年,上海一家教会医院的洋医生,保下了他的舌头。病愈后的卓伦,发音清晰,口齿伶俐。有一次他跟弟弟妹妹一起时,曾开玩笑说,我这辈子最不能辜负的,就是我的这根舌头。
真不知道卓伦是怎么说动熙勋叔叔的,也就那么一次,钱熙勋就同意了。秀玲的意外在于,父亲突然变得特别开通。他只是责怪她,为什么不自己来跟爹爹说。想来,读书人钱熙勋的一根神经被血气方刚的卓伦侄子触动了,还有一个孩子们不知道的原因是,吴家的公子也出去念书了。钱熙勋不愿意自己的女儿比人家低。
后来秀玲在父亲的案头看到一对卓伦哥哥刚写下的条幅:
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
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
父亲对卓伦侄子的书法长进颇多赞赏。他虽然进入行伍,却文心依旧,每日临池,从不间断。骨子里,还是个读书人。其书法颇有王右军风范,且带有一分与年龄不相称的老到,又不失其清新面貌。
不过父亲在答应秀玲的同时,还附带着一个条件。他希望女儿跟他去一个地方——城里白果巷的吴家——当然只是去做一回客。说白了,他要让秀玲知道,她早晚都是吴家的人。但是被秀玲果决地婉拒。她的理由是,既然男女授受不亲,那么,我还没到出嫁的年龄呢,凭什么让我去那户人家?
去苏州之前,钱秀玲回了一趟钱墅村。出了古城的东门,走过一座小木桥,穿过一个名叫三里墩的湖边渔村,然后是五里庙,再往东步行数里,就到了那座颤颤巍巍的王婆桥。我们不知道她站在桥上看着河水缓缓向东流去的时候想到了什么,她或许对未来有一些不甚明朗的期待,而古老的钱墅村作为她此时的背景,显得过于宁静,此刻,她并不认为自己将来会彻底离开这里,所有隐约的不切实际的幻想,还只是在她的梦境里出现。匆忙的脚步让她甚至来不及发一些少女的怀想。她的基调是欢快的,虽然偶尔会有一点点莫名的忧郁。
她去拜见了一直给她鼓励的高先生。她突然有些伤感。高先生瘦了很多,持续的咳嗽让他高耸的颧骨泛着一种让人担心的红晕。说话的时候,额头上冒着虚汗。钱家祠堂的复式教育,在免费的前提下,凭父亲的一己之力,高先生还在艰难地支撑着。而父亲不似以往的沉默里,秀玲感到,除了不舍,其实还有一份隐忧。这一步跨出去,后面还连接着什么,又有谁能知道?秀玲与吴家公子的婚约,是他平生承诺的一件大事。而秀玲独立的个性,此时已经露出头角。善良胆小的妈妈,在这个大家庭里很少发出自己的声音,她颇像一条春蚕,只知道无尽地吐丝。私下里,妈妈告诉她,父亲已经几夜睡不着觉了。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女娃的翅膀非比常人,她要飞,谁也拦不住。
“玲,你真的要飞吗?”妈妈搂着她,泪光一闪一闪。
“妈妈,我会回来,孝敬您和爹爹。”
可是,几十年后回忆往事的时候,她这样说道:
离开宜兴女中时,我在最后一篇作文里这样写道,让我像一只小鸟一样高高地飞吧。等我将来回来的时候,但愿世道和我都已经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