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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黄浦江,唯君懂我心事

这张老照片,在杰罗姆妹妹塔吉亚娜的纪录片里一闪而过:

是民国十八年六月,大同大学女子篮球队的合影。一群豆蔻年华的女生,穿着民国味儿很浓的运动装,排成整齐的一排,她们定格的鲜嫩容颜穿过大半个世纪,在泛黄的相片里笑得一点也不打折。左边第三个,圆脸,笑不露齿的那个,就是钱秀玲。

她不是去苏州了吗,怎么又在上海?

从时间上推算,民国十八年即一九二九年,钱秀玲应该有十七岁。之前她已经在姑苏城里的那所省立女子中学,用两年的时间读完了三年的课程。跳级,在钱秀玲这里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说她属于天生会读书的那种孩子,其实是对她异常勤奋的一种忽视。

月白色的大袖衫,深蓝色短裙,齐耳短发,白力士鞋,胸前一枚蓝底白字的校徽,这是五四以后女学生的时尚标配。修身的裙裾裹住她苗条挺拔的身子,但拢不住她一颗飞翔的心。钱秀玲后来给孙女塔吉亚娜留下的相册里,与苏州有关的照片只有一张,背景是一根高高的大烟囱,以及配套的厂房,她站在以厂房为背景的河岸上,河水是清的。这是工业文明在姑苏古城的一次矗立与逆袭,具体是什么工厂不详。在钱秀玲这样的五四新女性看来,如此高大上的烟囱,等于是科学与文明的一次联袂落地,比起虎丘塔或者拙政园、天平山之类的古迹名胜,更具有时代特征。画面上的她神态自若,发饰时髦,齐眉的刘海是烫过的,上身是一件敞开的黑色皮夹克,穿一条斜纹隐显的裙子,脚蹬一双擦得闪亮的高跟鞋。如果把这张照片与她少年时代在江南小城照相馆的留影相比较,原本的乡土气基本荡然无存,文艺气息驾驭着时尚新潮,在她浑身上下非常协调地流淌。

这张照片有力地支撑着她往后的故事。她品学兼优,数理化成绩特别出众。省苏州女中的学生成绩排行榜上,钱秀玲每一次都领跑在前。关键是,上海离苏州太近了,这个东方国际大都市,每天释放着种种可能与机会,是一切有理想的人值得冒险的乐园。

此时,钱秀玲的哥哥钱卓儒,已在上海交通大学矿冶专业读书。哥哥前行的背影,一直牵动着好学且好强的妹妹的心。而且,秀玲还知道哥哥下一步的计划,报考在欧洲排名前十的比利时鲁汶大学。

遥远的欧洲。此时,在钱秀玲心里,原先那个模糊的偶像已然变得清晰。那就是居里夫人。从卓伦哥哥送给她那本载有居里夫人事迹的画报开始,她就从报端上追踪她的足迹,但凡有她的报道和消息,她都会用剪刀剪下来,专门装订成册。她甚至知道这几年居里夫人发表了哪些论文,又有了什么成果。她暗暗希望自己,尽量离那个偶像近一点,再近一点。

钱熙勋一下子要供养两个孩子在上海读书,经济上颇有压力。上世纪二十年代末,江浙之间军阀混战,天灾加上人祸,乡村连年歉收,各种凋敝显而易见。但是,钱熙勋让有读书禀赋的孩子继续深造的决心没有动摇。他的好友、未来的亲家吴子政,一家出了三个大学生,而且都在国外深造。他是亲眼看见吴子政卖掉城外的多亩良田,供他的小弟吴大羽、侄子吴崇任去法国留学的。而他的儿子吴弘毅,也就是秀玲的“娃娃亲”,已经考上了比利时的鲁汶大学。在当时的江南古城宜兴,一户人家出了三个留学生,实属稀罕。

秀玲想跟哥哥卓儒一起去比利时鲁汶大学读书,最早是卓儒在父亲面前提起的。

这兄妹俩,平时喜欢吵嘴,一遇到大事,却有一份天然的默契。

钱熙勋一时难以做出决定。首先是费用,仅仅读鲁汶大学的预科,一个学生一年的费用就是一千块大洋。这真的很贵。在古城宜兴,一个警察的月薪也就几块大洋,可以养一大家子。钱熙勋支持儿子卓儒出国深造,分明受了吴子政的影响,但是,对秀玲的愿景,他心下还是持有保留,女孩子就是父母的小棉袄,跑那么远干吗,在国内不一样深造吗?况且,秀玲最终是吴家的人。既有心疼,也有隐忧,钱熙勋只能把此事按下不表。

秀玲这边呢,就像轻轻越过栏杆,她毫不费力地考上了大同大学的预科。这是一所颇有名的私立大学,在学界有“北南开、南大同”之盛誉。在黄浦江边眺望那喷吐着浓烟的远洋客轮徐徐靠岸,看着不同肤色的人们走出船舱,她恍惚觉得,那从甲板迎面走来的一位清癯老妇,银发,额头开阔,淡眉下的目光清和,嘴唇的线条特别坚毅,就是她心目中描摹过无数次的居里夫人。

突然感觉,自己离居里夫人近了好多。

常常在江边眺望,安静地梳理自己的内心,而不是流连于那些时尚的店铺,是钱秀玲彼时的一项爱好。她觉得,唯有黄浦江细碎的波纹能听懂她的心事,并与之对话。

她一直关注的居里夫人,这一年已经六十二岁。是年秋天,有一位幸运的中国大学生——清华大学物理系第一届毕业生施士元,被居里夫人接受,进入她的实验室研究锕系元素钋的放射化学性质。钱秀玲从报纸上读到这个消息,心扑通扑通乱跳,感觉那位施学长真的好幸运,同时,她还突发奇想,谢谢您施学长,就算是您替学妹我在夫人那里打了前站吧,我一定会紧随其后的。

这一年,还有一位名叫郑大章的中国学者,直接受到居里夫人的指导。而居里夫人的女儿艾芙 · 居里来中国访问,写了一篇《战时访问记》,她写到了蒋桂战争爆发,提到了张学良以武力接管中东铁路,然后,西北军将领宋哲元、孙良诚二十七人通电反蒋,开始了蒋介石与冯部西北军之战。她也写到了中国社会因战乱而发生的动荡等等。

文章最后,艾芙 · 居里谈到居里夫人很尊重并关切中国学生。

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句话,却被秀玲画了几道红杠。

她的视野里只要有居里夫人的一点点信息,都不会放过。

比如,一位在巴黎大学听过居里夫人讲课的中国翻译家王维克回国以后,曾经这样评价过她:

她讲课的声音像河水一样平静,有一种远处飘来的管风琴般的乐感。她的表述是那么严谨而不拘泥,明快而不板滞。观点权威而不强加于人,她能把枯燥的物理化学公式,带入一种奇妙的近乎童话的境界。

在钱秀玲“居里夫人珍藏”的剪贴本里,这些内容的增加,与她对远在欧洲的居里夫人的向往构成了绝对的正比。一个有梦想有目标的女孩,她的每一天,都在为自己能够圆梦而努力。

与中学时期相比,她的性格热烈而奔放,喜欢运动,打篮球是首选。尽管她个子不是很高,但奔跑的速度飞快,弹跳力也很厉害,被大家称为“索菲娅前卫”。凡是带有竞赛性的项目她都乐意参与,心理素质特别稳定,数理化成绩非常突出,英语的书写和口语也都很棒,老师和同学都对她刮目相看。

有一天秀玲收到父亲的一封家书,嘱她在这个周末一定回家一次。她把信给卓儒哥哥看了,卓儒扮个鬼脸说,多半是想让你见一个人,你应该知道那个人是谁。秀玲想了想,神情有些发窘,说,我知道了。可是,时代不一样了,自己的命运难道不能自己做主吗?

这话由她不假思索地说出来,把卓儒吓了一跳。

钱秀玲没有按照父亲的要求在周末回到她在王婆桥的老家,但她还是婉转地给父亲写了一封回信,在信中她只是表明学校最近要期末考试,学业重,实在走不开。同时,她第一次在信中告诉父亲,她的理想是做居里夫人那样的科学家,她想跟卓儒哥哥一起去比利时读鲁汶大学。

没有在那个既定的周末等到宝贝女儿回家的钱熙勋有一种不意外的失望。这个平常的周末,吴子政带着公子吴弘毅到王婆桥的钱家来做客,本来应该有戏。已经成为比利时鲁汶大学学生的吴弘毅,是在寒假期间回来探亲的。钱熙勋眼中的吴公子,虽然容貌不是特别英俊,但还是有一种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气质。他看上去性格有点内向,话不多,甚至有点口拙,一看就是那种一心读书钻研学问的人。

钱熙勋只见过吴家公子小时候的样子。他对这位未来的女婿还是满意的,人很忠厚,礼貌周全,似乎少了一点乃父的机锋。

席间,钱熙勋谈到卓儒和秀玲都想去比利时鲁汶大学读书,吴子政听了大加赞赏。他尤其支持秀玲的想法,如果真能考上鲁汶大学,弘毅就可以跟她天天在一起了,彼此也好有个照顾。借着浓重的酒意,他甚至提出,钱秀玲出国留学的费用,可以由吴家来出。“这样我们吴家一门就是四个留学生了!”

钱熙勋当然婉拒了。

子政兄自然流露出的某种强势并无恶意。但一个乡村书生的独立人格,让钱熙勋绝不会接受别人——哪怕是好朋友的半点施舍。虽然在约定俗成的意义上秀玲是吴家未来的儿媳,但目前还是钱家未出阁的闺女。你殷实的吴家都在变卖田产供孩子读书,我钱某人为什么不能效而仿之?

有一点他非常清楚,要促成秀玲跟吴家公子的这份婚约,当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同意秀玲去比利时读书。

过去所有不同意的念头都必须打消。任何影响秀玲出国念书的理由,都会成为让两个孩子发展感情的障碍。吴子政到时会说,你既不肯出钱让女儿跟我儿子待在一个学校培养感情,又不愿意让我出资来玉成此事,你到底是何居心啊?

亲家变冤家,这样的事情不要太多。

卖地。他决定了。

按理,守住祖宗留下的每一寸土地,是任何一个贤良子孙必须恪守的本分,唯独为了读书,哪怕拆屋卖地,亦当在所不惜,任何一个朝代的主流社会都不会指责这样的举动,相反它会成为一种励志的民间案例而被广为流传。钱熙勋坚信,即便是冥冥之中威严且神圣的列祖列宗,也一定会默然赞许。

由此,他态度明朗。不但同意,甚至鼓励秀玲去那个遥远的国度,而且一定要报考鲁汶大学——在钱熙勋致女儿的家书中,他还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曲笔,“无意”提到了吴家公子也在鲁汶大学读书的事,他称赞那个男孩读书非常聪明,并要求秀玲以后要向他多请教,云云。

这封信钱秀玲仔细研读了好几遍。终于读出了一点意思。“吴家公子”这个词,近些年来在父亲口中提到的次数越来越多,其实就是在提醒她,别忘了那是她未来的夫君。对于接受新式教育的钱秀玲来说,她一直把那件事当成一个传说。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个传说越来越模糊。她甚至没有去描摹过,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男子,个子有多高,人长得好看吗?是的,即便是到了怀春年龄的女子,她假想中的如意郎君,一定是与她的认知和审美达到高度和谐的那个“人”,而不是父亲指定的“转世灵童”。

她当然不知道,吴子政和父亲钱熙勋在乡下老家用自酿的“缸面清”米酒碰杯时,对她和吴家公子未来在鲁汶大学举案齐眉,卿卿我我,然后洞房花烛,生儿育女的美好愿景,是多么地陶醉。很久以来,衣食不愁和埋头读书的单纯生活限制了她对父亲的想象,那一颗日益老去但依然波澜万丈的慈父之心,到底在想些什么,她都无从知道。

秀玲的上海求学生涯并不很长。因为她打定主意要报考比利时鲁汶大学,英语和法语是她这段时间里用力最多的功课。虽然她还在课余打篮球,还在学校剧社排演的莎剧《第十二夜》里客串了一个小角色,但她脑子里铺天盖地的还是那些英语和法语的单词。

有一件事不可忽略,那就是堂兄钱卓伦来上海公干,抽空请她和卓儒在城隍庙附近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吃了一顿饭。

全家人都没想到,卓伦哥哥发达会那么快。这位陆军大学毕业的优等生,从排长连长营长干起,一路升迁,颇得上峰器重。在北伐战争中身经百战屡建战功,年纪轻轻就被选拔到陆海空总司令部,担任参谋处副处长,扛上了少将肩章。据说他很受统帅器重,是最高司令部的得力幕僚之一。其参谋作业尤其出色,被“总司令”称为“活字典”。

钱卓伦来上海公干,接待方当然非常重视,场面不小的接风,都在游戏规则以内;下榻在上海最豪华的酒店,也是年轻少将应有的待遇。不过,有一天他婉谢一切活动,换上便衣,坐黄包车,悄没声息地消失在豫园的一条横马路上。那是一家绍兴酒店,喷香的黄酒,霉干菜红烧肉肥而不腻,还有煎得很透却依然鲜嫩的大黄鱼,以及最后上来的鸡汤小馄饨,都是秀玲和卓儒最爱吃的菜肴。看着堂弟堂妹狼吞虎咽,卓伦大哥笑得很开心。他和卓儒、秀玲在一起时,内心有一种真正的放松。他喜欢听他们高谈阔论,自己则说话不多,从来不曾炫耀,或者居高临下地给他们灌输大道理。心情放松的时候他爱喝点酒,那种微醺,于他是最美妙的境界。在这个美好的夜晚他们之间热烈讨论了一些什么,几十年后他们都不记得了,但临别的时候,卓伦分别给秀玲和卓儒送了一张自己用毛笔签名的戎装照片,照片一直陪伴着他们之后的海外生涯。卓伦大哥在照片上展现着一个与年龄不相称的淡定笑容,细细品味,还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分别的时候他特意关照秀玲,任何时候,遇到任何困难,都要记得有卓伦大哥在。

这一年的十一月,秋雾弥漫的一日,钱秀玲和哥哥钱卓儒登上了开往法国马赛的“狮身人面号”邮轮。法国离比利时非常近,他们选择的是一条当时最佳的航行路线。

邮轮离岸的时候,钱秀玲并无伤感。她知道自己生命新的一页已经打开,所有的感觉都是崭新的。一群掠过水面的江鸥聒噪着突然凌空,周旋的弧线渐渐消失在薄雾弥漫的秋空。她流泪了。心灵的手指,触摸到了一个终生无法忘怀的场景。

那是离家的前夜,一个陌生人突然造访她家。父亲对于客人的到来似乎并不奇怪,但他们的谈话并没有在平时待客的客堂,而是安排在父亲轻易不让外人进去的小书房。秀玲的闺房就在隔壁,出于一种莫名的好奇,她走到了虚掩着的书房门口。灯影摇曳,有一种恍惚的感觉。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就什么都明白了。

父亲卖了一百亩地。

是家里紧靠太湖边最肥的夜潮地。所谓夜潮地,就是夜里太湖涨潮的时候,水汽弥漫上来,把田地伺候得湿湿润润、松松软软,白天太阳一晒,地就又干了,如此日夜轮回,把那土地滋润得妥妥帖帖的,这种地里长的萝卜,又甜又脆;若是种百合,更是又糯又软,各式蔬菜那也是翠得油旺,又肥又美。

那块地是父亲的心头肉,常常在他嘴边挂着。

父亲的一句话像重槌一样击打着她的心。“若不是为了孩子要出国念书,杀我的头也不会卖那块地。”

父亲跟客人似乎一直在为了价格问题而小声地争执。末了,那个客人撂了一句话:“地,其实不是鄙人买的。在下也是受人之托。这个价格已是底线,如果钱公实在不想出手,在下只好告辞了。”

秀玲发现父亲的脸抽搐了一下。光线昏暗,父亲的脸庞在那一刻显得晦暗而模糊。

眼泪,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地往下淌。这天晚上她失眠了。她亲爱的爹娘为了支持她念书,竟是这样的付出。

第二天,她到父亲的书房里请安。说,爹爹,将来我会孝顺您的。

父亲笑了。宽容,慈爱。阳光从古铜色雕花木窗里照射进来,温暖的光色把这个笑容定格如绸缎般光亮而柔软,足以让她记住一辈子。

本来她以为,这样的时刻父亲一定会提起“吴家公子”,甚至会以这门既定的亲事作为她去比利时读书的条件。

但是,父亲居然只字未提。不过,这并没有让她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她知道父亲把“信用”看得比生命还重,那个“娃娃亲”,始终是父亲的一块心病。

果然,后来卓儒哥哥告诉她,临行前父亲是这样叮嘱他的,要创造机会,让秀玲和吴家公子多接触,让他们早日花好月圆。

离家的那一日,父亲故意进城办事去了。他甚至连一句叮嘱的话也没有说。或许他太清楚,他的孩子什么都明白,无须他唠叨什么。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不愿意让孩子看到他内心的脆弱——一个坚硬其外、柔软其内的父亲,如果真的让他看着自己的一对儿女从眼皮底下走向遥远的天涯,他不能保证自己在那一刻不会涕泪横流。

母亲的哭声是纺车一样的嘤嘤嗡嗡。她撂给秀玲的一句话是:“你要真孝敬你爹娘,就跟吴家公子好。”

她内心受到的震动之大,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终于知道,父母这一辈人,是把信用和承诺托举在生命之上的。

她答应母亲,去了比利时再说,那个人连一面都未见,怎么谈终身大事?她还答应自己会尽力而为,好像她承诺的是去帮别人做一件难办的事。她当然也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我总不能对着一张白纸许诺吧,亲爱的爹娘。

时光如同潮水,波浪滔天的那一瞬间,再大的峰谷也终将化为水汽弥散而去。

甲板上站满了人。旅客们还在对着远去的岸挥手。有人在抹泪,也有人在欢呼雀跃。视线里渐渐模糊而远去的外滩钟楼,成为她向着远洋而去的深刻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