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高适走进左岸家，看到屋里一片狼藉，信口感叹道：“家乱思贤妻啊！”
左岸面无表情地白他一眼，说：“不要捅人伤心处，我已经够落魄了。”
“我看不全是。”高适嬉笑着说。
“为什么？”
高适又隐晦地笑笑说：“更自由，更自我啊。”
“我没感觉到。”左岸板着脸。
“也许还单身得不够吧？”高适笑得更俏皮。
左岸住的是近六十平方米的套房，生活设施比较齐全，是同龄人中最好的房子。凭他的资历享受不到这样的住房，局里破例是因为周丽父亲的影响力。
刚下过一场小雨，天气仍然有些湿热，蝉鸣已经不那么有力，更像是一种挣扎。
阳台上，左岸和高适长时间默默地吸烟，仿佛都不愿打破这难得的宁静。天空中明月高悬，繁星点点，薄雾轻飘。他们想起了警校生活，想到许许多多这样的夜晚：几个人结伴而行，漫步在幽深的小路上，讲述自己的故事，畅谈人生、理想、爱情；男男女女围坐在月光下，吹口琴、弹吉他，唱苏小明、邓丽君；一个个仲夏夜青春的约会，让年轻的他们心潮澎湃，豪情万丈。那是个激情四射的季节，让人一生怀想，永远眷恋。
“我也许不会再回刑警队了。”高适打破沉寂。
“我想也是。公安大学是公安系统最高学府，回来后组织上一定会重用。”
“组织上有所考虑是肯定的。”高适停了一下，接着说，“我的问题解决了，你也得抓住机遇。”
“叫我主持，就先干着瞧吧，如果不能胜任也怪不到任何人。”左岸说道。
“不是你干不了，凭你的智商只会干得比我好。”
“我对自己认识很清醒，能算个称职的干活‘把式’，成不了合格的当家‘掌柜’。”
“算你说对了。刑警队长其实就是一个干活的‘把式’，‘掌柜’当得好不好不重要。”高适笑着说。
“我觉得我更适合跟着别人干。”左岸靠到椅子上，把两条腿伸向阳台的栏杆。
“工作上我毫不怀疑你可以接任大队长，但是，如果有两件事处理不好，也许会出现变数。”高适说得很认真。
“哪两件事？”左岸问。
“一个是罗锐的案件，一个是你们夫妻关系。”
左岸停了一大会没接话。他以为高适要提醒自己管住自己的性格，和领导搞好关系。“罗锐案件我一定会抓住不放，把工作做到山穷水尽。是不是肯定能抓到他，谁也不敢打下包票，他毕竟不是一般的对手。”
高适点点头，说：“世界上的案子不可能全都破掉，但是，罗锐的案子有特殊性，他不归案我们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我担心等你转正时再有举报信，给你扣上工作不力或徇私枉法的帽子，你也许是有口难辩。”
“有理还怕说不清？组织可以调查嘛！我相信世间自有公道在。”左岸并不在乎。
“你想得可能太天真。”高适说，“天下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太多。有时候只要你受怀疑，可以不需要怎么去证明。通行的做法是既不追究你，也不会重用你，叫你有话讲不出，只能自认倒霉。”
“真是这样我就认了。”左岸听了有些动气。高适笑笑说：“硬扛虽然不失气节，但还是一种消极的做法，积极的办法是让这种情况不要发生。”
“积极的办法就是把罗锐抓到，我们何尝不想？罗锐真抓不到我也不甘心，同一个校门里走出来的对手，谁败了就是无能。”左岸刚说完，高适突然握住他的手连声说道：“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过去的工作虽然做了不少，但都是按常规套路在进行，说是在走程序也不过分，反正有很多应付的东西。汇报起来会无懈可击，但针对罗锐这样的人很难奏效。我们一直都是人少事多，我很在乎日常工作，抓不好怕影响集体声誉，没有真正集中精力投入这个案件中，所以，出现目前的状况也在所难免，责任都在我身上。”高适诚恳地反思着，表情很沉重。
“常规工作是必需的，谁都不敢不在这上面下足功夫。你追求完美，往往会顾此失彼，这也可以理解。”高适事事都想走在别人前面，比别人更累。左岸虽然有自己的看法，也不想伤害他。
“你应该接受我的教训，另辟一条新路。罗锐虽然不笨，但任何方面都无法与你相比，关键要痛下决心，集中攻坚，不能再像我那样‘温水泡茶’。”高适望着左岸，目光中充满期待。左岸把腿从栏杆上拿下来，郑重地说道：“我答应你！为了你，为了我，也为了我们大家。”高适一直在反复叮嘱，既有对左岸的期待，也说明罗锐案件是他一块重重的心病。
“过了这一关，我们都会有另一番天地。”高适马上高兴起来，仿佛左岸的承诺会给他们带来一片光明。左岸没想过抓到罗锐能给自己带来什么，但是，抓不到一定会有人耻笑，有人鄙视，有人质疑。失败就不会得到别人的尊重。左岸对荣誉看得很淡，对赢得尊重却非常在乎。
“你和周丽不会离婚吧？”高适改变话题。
左岸看了高适一眼，许久说一句：“现在不好说。”
“有这么严重吗？”
左岸没有回应，似乎不想多谈这个话题。
“你俩的感情并没有破裂，怎么会到那种地步？”高适不相信。
左岸摇摇头，继续抽烟。
高适把双腿盘到椅子上，似乎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他知道左岸轻易不谈他们夫妻的事，“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各家的“经”又各有不同，说还说不清楚，听了更糊涂。有的是一己的体验和感受，别人无法理解；有的是个人隐私，对局外人难以启齿。正是因为这么微妙，才有人感叹“清官难断家务事”。
“婚前为爱情，婚后过日子。生活总会有矛盾，我们要以平常心对待。你所遇到的矛盾大部分家庭都有过，但是，两口子因此离婚的必定是少数。”高适认为是左岸的性格把普通的家庭矛盾放大了。
“我家的情况你都知道。父亲早逝，我和妹妹是母亲一人拉扯大的，女孩子长大都是‘嫁出门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我赡养母亲天经地义。周丽总是嫌弃母亲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从吃喝穿戴到起居待人，样样不如她的意。人都在各自的生活环境中养成不同的习惯，谁对谁错本来就没有定论。母亲的生活方式已经根深蒂固，即便不好，一时也很难改掉，她不应该经常责备，更不能对她动气。”左岸说得很动情。
“婆媳之间的矛盾是‘剪不断理还乱’，大是大非、鸡毛蒜皮什么都有。有才是正常的，没有反而不正常。我们家也一样，家属也是有意无意地说我父母是城里的‘下里巴人’，我心里很不舒服。好在我们没有生活在一起，不然，我的日子不比你好过。”高适说道。
“你好像是在刻意安慰我，我不需要同情。”左岸对高适的话有些介意。
“我想安慰你但不是刻意。家庭矛盾没必要看得太重，夫妻间也不要较真，生活就是在过一道道坎，太平淡就不叫生活。”高适始终很平静。
“离婚不是我想要的选择，但是，如果不能让母亲安度晚年，我宁愿一个人陪着她。”左岸深深呼吸一口，抬眼望向天空。
月色退去，碧空依然星斗阑珊。
“你打算冷战？”高适问。
左岸转过头，说：“怎么‘战’我没想过，反正我不会妥协，更不会让步。”
“你想过后果吗？”高适看着左岸模糊不清的脸。
“没想过，但能够想到。”左岸说得很含糊。
“也许是一种高昂的代价？”
“多大代价不知道。但我有自己的底线，守住它我可以不计代价。”左岸说得很坚定。
“你可以选择别的方式。比如：争而不斗，斗而不破，暗斗而不明斗。把冲突变成你们夫妻间的私事。”高适细数出各种方式。
“何必这么讲究？太复杂了吧？我恐怕没有那种耐心。”左岸没有听进去。
“方法很重要，处理家务事也一样。弄不好影响的不是你一个人，我也会成为牺牲品。”高适说完，叹了一口气。
左岸完全没想到高适会有这种担忧。这件事板子只能打在自己身上，怎么能连累到他？他一贯少年老成，有点多虑。
“怎么会影响你？”左岸茫然地问。
高适哼唧一声没说出来，给他递上一支烟，说：“根据我的判断，你和周丽的关系处理不好，就很难当上刑警队长。不让你转正的办法是用我来把你的路堵死，所以，我学习结束还要继续担任刑警队长，这样做可以掩人耳目。”
“有这么险恶？”左岸用怀疑的目光看着高适。
“不能说‘险恶’，应该是一种策略。”高适似乎坚信不疑。
左岸有些将信将疑，他虽然有自己的认识，但对于这些事往往更相信高适的判断。
“人到弯腰处，不能不弯腰啊！”高适叹息一声，又轻轻拍了一下左岸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