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土郎中
那些来东夏的“外流佬”十分够交情，讲义气，有一种哥儿们的风范。能帮助别人，与人同舟共济，守望相助。极大多数不畏强暴，你对他好，他对你更好；你对他逞凶，他比你更凶。一旦惹毛了他，他就蛮不讲理了。这些人本来就是忘命之徒！
那时东夏来了一位卖狗皮膏药的土郎中，姓朱，叫朱金生。他家比较困难，没有钱租门面房，侨居在后街老百姓家里。他的手册里排满了百里圈内的庙会时间和地点，犹如一本密码本，通讯录，从不泄露。平日里除了出门赶庙会不在家外，凡是在家的天数都要上街摆个地摊做生意，忙里忙外混个嘴。
这天他早早来到东夏的“新街口”－－三岔口街摆起了地摊。在王光勤的店里端来一张双人凳，往那里一搁，再把一张塑料布往地上一铺，放上一大堆根根绊绊的草药、一张张狗皮膏药和瓶瓶罐罐之类，还有夹子、钳子、剪刀和一把短柄大刀。这算来是他的全部家当，都搬出来亮相了。
开场了，不管天气有多冷，他总是把上身的棉袄扒下来打个大赤膊，下身穿一条空壳棉裤，用一根宽的生牛皮带把裤腰系紧。那怕冻得牙子打架也不在乎。还是煎熬着拿起哨子叼在嘴里“嘟！嘟！”吹几下。一会儿围上来很多人看把戏。
这时老朱双手操起短把子大刀，刀尖向上，刀口向外与身体平行。伸直双臂，双腿略蹬，走起了猴步，一步一步转了个圈，算是打开场子。又把大刀摇晃了几下，寒光闪闪。穿在刀眼里的铁环在刀身上撞击发出叮当叮当的声音，小红须随着飘动起来，他便讲开场话了：“各位父老乡亲，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四海皆兄弟，承蒙诸位照顾，请大家让开点儿场地，我要玩功夫！”他拱手行礼，环场一圈，围观人不断向后退。
他又说：“朋友们，下面我来表演一套功夫，请大家捧捧场，鼓鼓掌，谢谢！”老朱自己鼓掌，引领下面人也跟着七零八落鼓了一阵。
老朱身子略蹲，腿微曲，双手握刀，双臂伸直，左拐右拐哈巴走着，猛向后退两步，再向前一个箭步。将刀左劈右劈，猛然转身，来了个180度跳跃。左手在右脚鞋底上“啪”的一声刷，右手握着大刀在头顶上绕了几圈；左腿一弯，右腿伸直，来了一个360度的扫地圈。再速立，左手在胸部“啪”的一掌，同时嘴里发出“嘿！”一声。却不慎，腰部猛收缩，牛皮带即松散，大棉裤掉了下来。“哗！”人群一阵哄笑。老式便裤，没有裤绊，打褶式，极容易掉落。好在内有白短裤一条，否则小弟弟要亮相了。
这一曲，惹得大家哈哈大笑，那些妇女捂着嘴躲在人后面笑，老朱却说：“这有什么稀奇可笑的，谁没见过那小淘气鬼？”又逗得大家一阵哄笑。
老朱提起棉裤系好皮带，结束了刚才的动作。整套动作倒也流畅敏捷，兔起鹘落，刀光剑影，使人眼花缭乱。凭他一腔傲气，看起来确实是一个吃四方饭的江湖汉子。
“好，好，好！要得！要得！功夫不错！不错！”围观人齐声鼓掌喝彩，发出一阵阵赞扬之声，老朱洋洋得意起来。
这叫耍把戏“打卖拳”，逛庙会或赶集经常可以看到这种把戏。
老朱双手抱拳作拱，说：“朋友们，朱某献丑了。谢谢诸位捧场。本人姓朱，朱德的朱，别弄错，不是猪狗不如的猪。”观众一阵哄笑。他接着说：“我是一位名不虚传的江湖郎中，大家称我朱医生便是。专卖膏药－－‘镇痛膏’，注意，也称‘狗皮膏’，是朱家祖传的秘方。药店里卖的什么‘一正’，‘二正’，算我的最正！用于风湿痛、关节痛、腰痛、神经痛、扭伤、挫伤等等，一贴就好，十分灵验。镇痛，消炎，效果神奇，所以也叫‘神奇膏药’。有上述疼痛者可以买张试试，那真叫药到病除。”
他喝了口水又接着说：“另外我还给病人当场按摩、推拿、拔火罐、刮痧等，手到病除；还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本人还是一位著名的牙科医生，拔牙、装牙、补牙、矫正，牙病全包了；装金牙、银牙、铜牙，都可以。货真价廉，永不脱落。微创装好牙，当天啃骨头！”
下面一阵哗然，觉得此人未免太吹嘘了！
叽叽嘎嘎哄笑了一会儿，人群中有一位汉子向前一步走了出来。此位人高马大，虎背熊腰，身体十分结实。眉毛如刷，胡子拉碴，面部黑里显红，开胸拉怀，犹如鲁智深式的人物。看他那凶巴巴的模样，或许有些功夫。
这位不好惹！老朱怕来者不善或内行作对，作好了应对的防备。
那人瓮声瓮气地开口说：“朱医生，我有颗牙坏了不能吃东西。你看帮我修补一下，或干脆拔了重装，好吗？”
还好，原来那位“鲁提辖”是真心实意来看牙病的，看他凶相吓人，却并非惹事之辈。老朱捏把冷汗，松了一口气。
来者张开嘴给老朱看，并一再指点是那一颗牙坏了。
老朱是个独眼龙，右眼早年患白内障没钱医治，瞎了，留下一只左眼也起了萝卜花，最多也只有四五分光。他斜着一只眼向病人嘴里一看，这个马大哈，没有看准，就假充内行下结论，说：“坏了，坏了，此牙不能用了，要拔了重新装。”
病人深思熟虑后，说：“装装装，迟装不如早装，莫留后悔。要多少钱？”
老朱将食指和中指一扬，说：“拔一颗牙两块，装么？一月后来装再论价吧。”
那人犹豫了一下，说：“好吧，决定装，先拔后装。拔牙痛吗？”
“不痛不痛，嘿！我老牙科专家，手艺好着呢？怎么会痛呢！”
那人放心地稳坐长凳，张着嘴对着老朱。老朱在地摊上操起一把脏兮兮的生锈老虎钳，伸向那人嘴里，斜着一只眼，夹住一颗牙，两腿叉开，摆开架势，“嘿！”的一声吆喝，使劲一拔，拔下一颗牙。真是蛮郎中！因为用力过猛，又没有打麻药，那人痛得直叫，眼泪、鼻涕、口水、伴着冒出来的鲜血一并流了出来。白的、黄的、红的，弄得满脸唾沫星子，模糊不清。血水直流到了胸部白衬衣上，染出了日本军旗，红白相间的花纹。病人痛得双手捂住嘴不住哭爹喊娘、呻吟着，“妈呀！妈呀！”犹如死虎叹气。
痛过了一阵，那人顺手一摸，眼睛瞪得圆圆的嚷道：“不好！不好！”
“怎么啦？”
“坏了！拔的是一颗好牙！坏牙还在，糟了！糟了！”
老朱听了很吃惊，真的怕鬼有鬼来缠身！他故作镇静，说：“你不要瞎说，是你自己指的那一颗牙吗？怎么有错？我来看看。”
“你看！你看！”
那人张着血嘴，老朱看过，真是拔的好牙，灰色的坏牙还在嘴里。他虽然理屈词穷，却若无其事的样子，摇摇手，轻描淡写地说：“没有关系，小事一桩。算我辛苦，重新给你拔，不就得了。”他藏污纳垢，不足为奇。
“哪不是我倒霉，要吃二遍苦了？”这位壮士有口难言。其实找朱金生装牙犹如缘木求鱼，得不到好结果。
“你倒霉？我比你更倒霉，拔两颗牙只收一颗的钱。是你沾了我的便宜不说，还倒打一耙？要是有你这样两个人来耽搁我，我一上午就做不成事了。”有这样稀奇古怪的理由吗？也只有老朱才能说出口。
那人心想：现在还不是闹事的时候，等他把我的坏牙拔了再作理会。便心平气和地说：“好吧，你现在替我把坏牙拔掉。这次要看准喽，不能再拔错了！”
“哎哟，你放心，不会再错了，错一不错二呗。”老朱还是拿起那把血淋淋的老虎钳伸向他嘴里，夹住坏牙“嘿！”一声吆喝，使劲拔下了。那人忍着剧痛，吃了二遍苦。老朱觉得理亏，有些不忍心。便说：“客人，对不起，向你道歉，拔两颗牙全免费了。一个月后，再来装新牙吧。”
老朱以为了事，可那位“鲁提辖”怎肯就此罢休？他口带鲜血，凶相毕露，嚷道：“说得轻巧，把我的好牙拔了，道个歉就了事？你给我重新装上去！”
“尽说傻话，牙齿拔下来还能装上去？世上哪有这等事？我是医生，又不是神仙！除非请来观音老母用圣水给你还牙！”
看样子真是“虎口拔牙”，麻烦来了，那人不好惹，只见他脚在地上一跺，嚷道：“你甭耍横！赔我的牙！”
老朱见他发脾气，也不示弱。火冒三丈，脚在地上一跺，吼道：“你想闹事？我姓朱的是吃饭长大的，不是被吓大的！老子跑江湖几十年什么妖魔鬼怪都见过，还没有见到你这样无理之辈！今天怕你，我就不姓朱！试试看，拔掉你牙小事，还要拧掉你的脑袋！”
“我倒要看看你姓朱还是姓‘粗’，口气倒不小，有多大能耐尽管使出来！”那人两腿叉开，纹丝不动，坚如磐石。食指勾勾，嘶吼一声：“来呀！”
老朱也不示弱。
双方各摆开殴打的架势，腿微微蹲，两脚前后搓开，双手吊抓，右手略向前，左手稍后，来一个螳螂捕蝉的姿势。犹如斗鸡场上的一对公鸡，两眼直盯着对方旋转，刀光剑影，即将厮杀搏斗。周围人群全神贯注，不断向后退，心想：现在有真把戏看了。
这种场合却没有一个人出来劝阻，都是唯恐天下不乱，幸灾乐祸。从“假把戏”看到“真把戏”，非得要看个真假美猴王。
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搏斗，那人论个儿和体重远远超过了老朱。但是，这老朱不自量力先冲了过去，那人悄悄一闪，顺水一推把朱金生推出去一丈多远，尝了个“狗吃屎”，脸上沾满了泥巴，擦破了脸皮，鼻孔也出血了。差点儿撞到王光勤的店门台阶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人称老朱有武功，今日看来亦平常。
那人确是内行，借老朱冲来的惯性，顺势一推，来一个蜻蜓点水，四两拨千斤，便把对方摔倒了。老朱外强中干，这点儿三脚猫功夫，怎么能与“鲁智深”抗衡？但他虽没有能耐，反而与人家纠缠不休，爬起来再摆开架势准备再打。那人自有防备，看来今天老朱要吃亏了！
王光勤站在店门口看得一清二楚，心想：那人来历不明，不露声色，肯定有些手脚功夫。朱金生，这三脚猫的功夫，瘦得像麻虾，哪里是他的对手？这肯定要吃亏。同是天下沦落人，同病相怜，出门混饭吃也不容易，保命要紧，若有个三长两短，人说我王某不够交情。赶快出来拉架、解围。
王光勤迅速推开人群，猛然站到两人中间，竭力拉架，说：“好了，好了，别打了。客官，对不起，人家也不是故意的，是失手。他已向你赔礼道歉，钱也不收了。出门混嘴也不容易，请包涵，高抬贵手。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他吧。”双手向他作拱。
几句相劝，那人倒是软下来了，反而老朱恼羞成怒，不肯罢休。他猛操起凳子向那人砸去，王光勤眼疾手快用身子一挡，好了！正好不偏不倚砸在王光勤的腰部。王光勤痛得“哇！”一声尖叫，当即瘫倒在地，不住地呻吟着。怕别人出事故，结果自己赶来遭之大殃。
朱金生见状更加恼怒了，龇牙咧嘴地跳上去一把抓住那人的衣襟，嚷道：“拔错了牙齿，已赔礼道歉。你非得把事闹大，看你多大能耐！”说罢老朱挥起一拳打过去，那人头一偏，避开了，只仅仅碰了一下脸颊，皮肉抖动了一下，毛发无损。
那人说：“拔错了牙，不要钱就算了？哪有这么简单事儿？把你的牙给我拔一颗，扯平了，我也不要钱！”
老朱嚷道：“你不要嘴硬，强词夺理！我是有证件的正规医生，你怎敢与我相比给人拔牙？今天拔两颗牙的手术费四块钱全部给老子，否则，哨信回去叫你老婆来给你收尸！”他抓起短柄大刀向对方砍去，对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高高举起，老朱动弹不得。
王光勤已疼成双目模糊，从朦胧的视野中看到两人还在殴打，便带着沙哑的声音说：“别打了，别打了，非得要闹出人命不可？！”
在众人的劝阻下，那人见势不妙，又见王光勤伤得不轻，没有好事，走为上策。他另一只手从袋里掏出四张红票子往地上一丢，说：“拔两颗牙的钱都给你，算你狠！我倒霉，放手！”
朱金生见钱眼开，便放了手。见事不妙，那人挤出人群悄悄溜之大吉。
老人说：“打架吵嘴的地方不要去，时运不好会惹来晦气。”此话不假，王光勤好心劝阻息事，却招来横祸，真是好人做不得！
黄竹林听到了从店里跑出来一看，丈夫躺在地上呻吟，惊恐万状，说：“咳！怎么伤成这样？”慌忙抱住他，没了主张。老朱拿来狗皮膏药，欲给他贴。本来就是劣质品，哪有效果？有人喊：“不行，不行。赶紧送医院！”
黄竹林在大家的帮衬下用板车把丈夫送进医院，经医生检查，腰椎骨砸伤，盘突。必须及时做手术。真叫福来不知，祸来一时。
王光勤住院期间。朱金生过意不去，买了几只苹果来看望他。把苹果往病床桌上一放，并从兜里掏出那拔牙的四张红票子也放在桌子上，说：“老弟，对不起，连累你了。这四块钱给你贴补贴补吧。”
王光勤迅速拿起来还给他，说：“老哥呀，这钱你拿回去买点米糊嘴吧，栉风沐雨也辛苦，日子不好混。不过老兄，听我一句劝，我俩都是流落他乡，同病相怜的人。人生地不熟，遇事不能逞强。惹出祸端就麻烦了。这次不慎把人家好牙拔了，难怪人家找你麻烦！”
“是是是，老弟所言及时，我太大意了，以后注意。”
王光勤住了一个月的院，家里的积蓄花光了。出院后还不能动弹，很多朋友、熟人都来看望他。
一天小俊的班主任突然也来了。黄竹林忙向前迎接，说：“汪老师，你怎么也来看光勤，光勤这几天好多了。”
无心之言，弄得人家不好意思。汪老师也机灵，顺意地说：“好了就好，好了就好。我今天来还有一事相告。”
“请讲，什么事？”
“今天上午上算术课，老师正在讲课，王俊同学突然‘哗’的一声往外跑，其他的学生也一齐跟着跑走了。扰乱了课堂秩序，连一节课也没有上完。”
“咦，哪还了得！为什么事呀？”
“原来上课时他从窗外看到有两人骑自行车飞驰而走，他边跑边嚷：“钢丝车！钢丝车！”
“原来如此。”
“学生从来没见过自行车，初见乍惊欢，全班学生都去看稀奇了。有的学生一直追上去里把路，直到看不见才回来：回到教室后大家夸夸其谈，说钢丝车闪闪发亮，跑得比马快等等，议论纷纷，无休无止，把自行车说得神乎其神，影响极坏！”
“有这等事？这也奇怪，东夏这小地方怎么有自行车来呢？”
“或许县干部出差办事呗。”
“这也难怪孩子们看稀奇，我这么大还没见过自行车呢。汪老师你见过吗？”
“我是见得多呢？那年我去了南京，南京新街口有很多自行车，还派人专门看管。我还见过电车、小轿车呢，还见过女人开车子呢！”
“你们当老师的真见多识广！”
“这次犯错你们要好好批评他！”
“是是，老师说得对，我来批评他。”
还好，老师走后，王俊回到家，没有挨批评。王光勤觉得孩子看看新鲜事儿长知识，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