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全三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六回
救孤女宜畹收甜杏,为专情守仁逃新房

(一)

王守仁能当上山东乡试的主考官,那是老父亲花了无数心血才帮他揽回来的要紧差事。做一回乡试主考,不但能结交山东官场的各级官员,这一科考出来的举人们更是要奉守仁为“业师”,将来守仁要想在仕途中有所成就,必须有一帮人巴结簇拥,而他手底下考出来的这批举人,以后都可能成为极有用的人脉。

为了守仁的前途王实庵煞费苦心,想不到这个不通世事的傻儿子不但不知道珍惜机遇,反而在秋闱的科场上乱出考题,说什么“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这八个字明着是引圣人之典,实则公然讥讽朝政、诽谤皇上!

——弘治皇帝是万民称颂的圣主明君,治理着一个国泰民安的太平盛世,怎么就“不合于道”了?怎么就“不可则止”了?一个小小吏部主事,胆子也太大了。大明朝的御史、给事中不是吃闲饭的,王守仁在山东的一场胡闹,早被言官们盯上了。

好在守仁背后还有一位当着礼部侍郎的老父亲。眼看儿子闯下天大的祸来,这位王实庵老先生脸上不动声色,暗里上下通融,苦苦斡旋,做好做歹。凭借自己作为皇帝近臣的优势,加上人品又厚道,在京城里朋友多,没结下厉害的政敌,搞到最后,总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久,王守仁离开吏部,改任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

吏部不敢要他了。

还得说“成化辛丑科状元”实庵先生有面子、有本事,大费了一番周折,到底把守仁塞进兵部衙门里去了。

这个不省心的儿子真让王华焦头烂额。想来想去,老父亲想出一个主意:拿几个钱在京城租个小院儿,让守仁把家眷接过来。

有了家,这孩子大概能安生些吧。

从吏部主事变成了兵部主事,守仁自己倒没太在意。以他眼下的从政经验,根本不可能想到在这件事背后他那位做礼部侍郎的父亲用了多少心思,求了多少人,费了多少事,其中又牵涉多少关窍。反正守仁现在灰心丧气,满心里想的就是个“混”字。在吏部混、在兵部混都是一回事。倒是父亲让他把家眷接来京城同住,这事儿让守仁特别高兴,赶紧给家里写信,让诸宜畹收拾行装即日进京。

守仁十三岁母亲就过世了,那个杨氏对他不好,父亲续弦的夫人赵氏又长年在京里,和他打不着交道,几个兄弟都不是一奶同胞,没那么亲近,老父亲只知道忙着政事,对家里几乎不怎么过问,和孩子们之间也没话说。在这世上真正对王守仁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的,只有宜畹一个人。王守仁这个人性格刚强、心肠柔软。倔强起来,刀架在脖子上也不皱眉头,平时却有些脆弱敏感,每到这种时候,这世上也只有宜畹一个人肯哄着他、让着他、护着他。所以守仁对夫人的感情非同一般,既有爱,又有亲,还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

也由于此,王守仁这一辈子从没对夫人生过二心。

守仁对妻子一心一意,宜畹对丈夫也是一样。

和守仁成亲已经十多年了,这些年来宜畹把一颗心都扑在了丈夫身上。再加上她一直没有生养,心里十分愧疚,对守仁更是彻头彻尾毫无原则地疼爱起来,只知道一心一意对丈夫好,简直到了不顾一切的程度。

这次守仁养好了病回京做官,宜畹知道自己不久也要搬到京城去,替丈夫纳妾的事再也拖延不得。所以守仁前脚刚离开山阴,宜畹就开始留意,想给自己的丈夫选个合适的“屋里人”。可宜畹毕竟是位少夫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办成这件事必须有个合适的人牵线。正在犯愁,恰好守仁的一个堂弟王守度找到家里,想跟她借钱。

王家书香门第,出过状元,有功名在身的也不少。可族大人多,良莠不齐,还是出了几个败家子儿。王守度就是这么个货色。

王守度从小就不肯读书,整天在外头游逛,三十来岁已经混成了一根“油条”,后来就在山阴开铺面做起生意来了。

早前王守度从杨氏那里弄了几十两银子,俩人合伙在外面开了个绸缎庄,可几年下来买卖越做越小,杨氏一气之下跟他讨要本钱,两个人闹得挺僵。后来王守度知道堂兄守仁在京城做了官,宜畹虽在山阴,和杨氏却是各过各的,打不着交道。就厚着脸皮找到宜畹门上,说是买卖上的事,想借三两银子,几天就还。

宜畹虽是个聪明人,但毕竟是个足不出户的少奶奶,身边又没有亲近的人,没人告诉她王守度的底细。加上宜畹是大户人家出身,对银钱看得没那么重,亲戚上门借钱,数目又不大,宜畹想也没想就借出去了。结果王守度很老实,说了只借几天,果然没几天工夫就把银子还回来,还顺手提了些礼物,对宜畹很是感谢。

见王守度办事有信用,人也挺斯文和气,自家亲戚,又是场面上的人,朋友多路子广,挺能办事,宜畹就把自己心里想的事儿跟这个堂弟说了。

一听这事,王守度满口答应:“兄长的事就是我的事,嫂子只管在家坐着,我去给你找人来看,嫂子觉得满意就留下,不满意我再去找,咱们再挑。”

王守度说话还真算数,很快就带着女孩儿上门来让宜畹相看。可宜畹是替丈夫选“屋里人”,所以挑得特别仔细,稍差一点儿的也不满意,一连看了七八个都没相中。

眼看人家一次次把人带来,自己总相不中,弄得王守度愁眉苦脸,左右为难,宜畹觉得这么一次次麻烦人家实在不好意思,每回总是硬塞给王守度一些钱。一开始王守度死活不肯要,后来拗不过,只得收下了。

诸宜畹哪里知道,这王守度其实是市井间的一个混子。嘴上说是“买卖人”,其实游手好闲,整天在外头给人当掮客,坑、蒙、拐、骗,什么事都干,就是不干人事儿。

余姚王氏这一族里大多清贫,只有守仁的父亲官做得大,家境比别人好些,王守度就整天在王家门外转悠。早前他骗过杨氏,后来闹翻了,王守度就盯上了宜畹。现在宜畹想给丈夫找个“屋里人”,王守度第一个念头就是趁机狠狠敲一笔银子!所以很是热心,一次次带人来给宜畹相看。反正相不中他分毫不出,还能装愁叫苦,从宜畹手里骗几个钱儿花;若是宜畹相中了,自然就能从中捞到好处。

王守度很会装蒜,在宜畹面前总是愁眉苦脸说泄气话,好像买个女孩儿有多么难。其实在当下的山阴城里,买女孩儿这事出奇地容易。

这几年老天爷像发了疯一样,不是旱就是涝!尤其淮北、浙东已经连着闹了几年的水灾。官府非但不尽心救济,反而加重了税赋,地方官为了应付朝廷,也是昧着良心办事,明明地里没长庄稼,却照着往年租税向老百姓逼讨,数不清的百姓拖家带口四处逃荒。这些难民要想找条活路,不是逃到深山野地去开荒,就是啸聚山林做亡命的买卖,更多的人拥进城里,想凭自己的一把力气混口饭吃。可城里早就挤满了难民,靠卖苦力连糊口都难,实在饿极了,又不敢偷不敢抢,除了卖儿卖女,还能怎么办?

眼下山阴城里的难民足有几万人,到处都是伸着手讨饭的叫花子,几两银子就能买个大姑娘。

诸宜畹是侍郎府的少夫人,跟市井之间隔着一道高墙,眼下的世道是什么样儿,她哪里知道?王守度是什么人,这位少奶奶更看不透。还以为自己遇上了热心可靠的亲戚,就把一切事都交托给了王守度。结果一来二去,人还没相看好,倒把不少银钱白送给这个“堂弟”了。

就这么挑了好些日子,这天王守度带了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过来,自称姓顾,是扬州的一个秀才,家里遭了大灾,流落到浙江,眼下日子实在维持不下去了,就想把女儿卖给人家做妾,换几两银子过活。

这个顾秀才长得又粗又短,脸色酱紫,腮帮子上隐约有几丝横肉。头上戴着四方巾,身上那件蓝葛布长袍看着不怎么合身,见人没说话先就一脸笑,看着有点儿猥猥琐琐的。可他好歹是个读书人,宜畹觉得不错,就让顾秀才把女儿带过来看看。

过了中午,顾秀才带着一个女孩儿过来了。

宜畹仔细相看,见这女孩儿高挑身材,皮肤白净,圆圆的脸儿,大眼睛小嘴巴,嘴角微微上翘,颊上两个梨涡,看着十分喜兴。只是眼里没有神采,慌里慌张缩手缩脚的。宜畹也没多想,以为她只是怕生,就问这女孩儿:“认得字吗?”

“认得。”

听说这孩子还识字,宜畹更觉满意,就问顾秀才:“你想要多少银子?”

“六十两。”

一听这话,宜畹心里咯噔一下。

宜畹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见过些世面,买一个丫头要多少钱她心里不是完全没底,知道对方要的价太高了。再说,王家虽然父子两个人做官,但都是清水衙门,不贪不捞,两份俸禄养着京师、山阴几家子人,一点儿也不富裕。宜畹在纳妾的事上动脑筋有三四年了,到现在也只攒出三十多两银子……

当然,宜畹心里这些想法一点儿也不带到脸上来,淡淡地说:“我只能出三十两,多一两也没有。”

顾秀才苦着一张脸说:“这也太少了。我把女儿养到这么大也不容易,虽然没什么本事,好歹让她读过几本书,认识几个字。要不是家乡遭了大灾,说什么也不会做这样的事。夫人好歹再加些吧。”

听顾秀才说这样的话,王守度马上在一边给宜畹帮腔:“六十两银子现今在乡下能买几十亩地!你这女儿是金子打的,能值这些钱?”

听王守度说这话,顾秀才又犹豫了半天,可怜巴巴地说:“夫人家里都是良善之人,女儿在这里不会受气。这样,夫人好歹给我五十两银子,把这孩子收下吧。”

其实宜畹心里倒挺中意这个女孩儿,脸上却不动声色,只说:“既然你为难,这事儿就算了。”

眼看谈不拢,王守度赶紧凑上来低声说:“嫂子,我看这丫头倒不错……”

在这种事上宜畹是有主意的,不理王守度,直接对顾秀才说:“我只能出三十两银子,多一个钱也没有。”

听宜畹这么说,顾秀才一脸失望。和王守度对看一眼,却见他对自己使个眼色,知道他那意思是说:这位少夫人十分精明,所以这件事未必一下就谈得拢。让自己先把人带回去,王守度好在人家面前弥缝儿,等把主家的底子探明白,再来和他说。

既然有王守度在里头打围,顾秀才也不多说,拉着女孩儿要走。不想那女孩儿忽然一把甩开他的手,两步跑到宜畹面前哭叫着:“求求夫人买了我吧,不然他就要把我卖到妓院里去!”说着就跪在宜畹脚下连连叩头。

这一下可把宜畹吓了一跳!

一看女孩儿闹起来了,顾秀才也慌了神,赶紧上来拉扯。这女孩儿心里知道眼下是生死攸关的时候,如果这时候被带回去,只怕一辈子的活路就此断送了,就下死力拼命推拒撕扯,嘴里叫着:“他不是我爹,他是个人贩子!”

一听这话顾秀才真急了,挥起拳头冲着女孩儿没头没脑一顿乱打。那女孩儿也横下一条心来,躺在地上乱滚,说什么也不肯让他拖走。宜畹实在看不下去,喝了一声:“住手,你干什么!”顾秀才一惊,停了手。那女孩儿乘了这个空子在地上跪爬两步,一把抱住宜畹的腿死也不放了。

眼看女孩儿头发散乱,鼻青脸肿,抱着自己的腿瑟瑟发抖,宜畹想不管也不行了:“你到底是她什么人!”

“我真是她父亲……”

宜畹瞪着眼厉声喝道:“胡说!告诉你,我们家老爷是礼部侍郎,我丈夫是刑部主事!你再不说实话,我叫人把你捆了送到大牢里去,看是棍子硬还是你的嘴硬!”

厅里一顿吵闹惊动了王家的仆役,几个人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其实眼下守仁并不是刑部官员,可宜畹拿“刑部”两个字来唬顾秀才,也照样管用。

王家父子的显赫地位山阴城里谁不知道?宜畹又把话说得这么厉害,光是“刑部主事”四个字就已经吓掉了顾秀才的半条命。姓顾的心里明白王家是当大官的,自己做的又是缺德买卖,人家要真把他捆了送官,估计衙门里连问都不问,直接给他一顿板子,枷起来关进大牢,那姓顾的可就倒大霉了!又见几个下人围在门口,自己想跑都跑不掉,吓得手脚都软了。

眼看姓顾的要,在边上帮腔的王守度慌了神,赶紧对顾秀才厉声喝道:“你老实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王守度在边上帮衬着,顾秀才总算把胆子壮起来些,哆哆嗦嗦地说:“我是她的养父……”

一听姓顾的改了口风,宜畹更认定这家伙就是个人贩子,厉声喝道:“什么养父!你有什么凭证?”

“有她家人立的字据。”

“拿来我看!”

顾秀才在怀里掏摸了半天,拿出一张纸来,宜畹接过一看,真是一张过继文书。上面写明:女孩儿的父亲姓张,扬州人,因家贫无力养育,自愿将亲生女儿过继给这个姓顾的做“养女”,姓顾的给张家五两银子,从此“婚嫁凭人,生死由天,各不相问”。底下是女孩儿父亲的签名画押,又有中保人的名字。

看到这张文书,宜畹心里有些吃不准了。可她是个有主意的人,当着姓顾的面什么也不说,瞄了王守度一眼,站起身来就往外走,王守度忙跟过来。

出了屋宜畹才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事情到了这一步,王守度赶紧赔不是:“嫂子,我看这姓顾的八成是个人贩子!这几年连年灾荒,很多人家穷得活不下去,只得卖儿卖女。就有这帮东西专门挑选清俊的女孩子买回来,养一两年,教她弹琴唱曲,再认几个字,等女孩子长大些,出挑了,就卖到勾栏里去,市井俗称叫‘养瘦马’。想不到……唉!都怪我,事前也没打听明白,给嫂子惹这麻烦!”

一听姓顾的果然是个坏人,诸宜畹气得火冒三丈:“这还得了!你出去叫下人把他拿住,送到官府去!”

王守度犹豫了半天,愁眉苦脸地说:“可是依大明律,姓顾的手里这张文书是算数的。咱们就算告到官府,最后也只能让他把那女孩儿领回去……”

——也就是说,有了这张字据在手里,这姓顾的就实实在在算是女孩儿的“父亲”。

宜畹这个人心里有的是主意,可要说到“大明律”,她就不懂了。现在她已经知道姓顾的真是个贩卖人口的东西,那女孩儿拼着命地求自己,说什么“要被卖到妓院里去”,只怕也是真话。再说,以姓顾的这副凶相,要是现在让他把孩子领回去,打也给打死了。

碰上这样的事,怎能不管?宜畹立刻下定决心:“说什么也不能让这畜生把人带回去!”又问王守度:“你有没有别的办法?”

王守度犹豫半天,压低了声音:“要不嫂子就以咱家老爷的名义写个帖子递到县衙里去?只要用上老大人的私印,我看衙门里的人不敢不办。”

哎呀……

王守度说的倒是个办法。可这样的事宜畹怎么能做?弄不好会坏了公公的名声,毁了守仁的前程!

宜畹哪里想得到,刚才这些话,都是王守度给她下的套儿。

王守度心里清楚得很,王家两父子都是清官,平时从不在地方上弄权生事,所以宜畹根本不可能以老人家的名义往官府里递帖子。他说这套话,表面是给宜畹出主意,暗里却是在挤对宜畹,堵塞她的思路,不让她往“直接捆送官府”这上头想,也不给她留空子去和别人商量,立逼着宜畹就范。

宜畹虽然精明,毕竟是女人家,见识有限,斗心眼儿斗不过这些混江湖的老油条。加上对自己这个“堂弟”又太信任了,人家说什么就听什么。现在她已经不知不觉落进王守度布下的圈套里了。

给官府递帖子,不妥。可说什么也不能眼看着女孩儿让人贩子领回去!只一瞬间宜畹已经下了决心:“好,我买下她了!你出去看着那个畜生,别让他碰这孩子,我去给你拿银子!”回到自己房里,却又一下子愣住了。

手里哪有这么些银子呀?

守仁在京城只做了个小小的主事,六品官儿,一个月俸禄才十石,合银不过五两,他在京里、宜畹在山阴全都指着这点银子吃用。自己手里这三十多两银子是这几年省吃俭用才勉强攒下的,可现在要五十两,差得远了……

去找杨氏借?她未必就有。有,也未必肯借。眼下能兑几个钱的,就只有自己出嫁时陪送过来的一些嫁妆首饰了。

跟守仁做夫妻十几年了,日子一直不富裕,宜畹平时连件新衣服也不敢添,手里只有这几件娘家带过来的金银首饰。现在要拿出来,心里还真舍不得。

可事情已经担起来了,怎么也得做到底。宜畹不再多想,打开妆奁匣子,从里面拣着分量重、成色好的首饰挑了几件,和自己攒的银子都一起包了拿出来,却见王守度还在门外站着。

“你怎么不进去看着?”

王守度笑着说:“没事,咱们王家是什么身份,别说姓顾的一个市井无赖,就算知府老爷来了也不敢放肆。”接过银包在手里略掂了一下,顺手揣进怀里,“嫂子先不要进去,等我把这个无赖赶走,免得脏了你的眼。”走进厅来,不等别人说话,已经冲着“顾秀才”吼道:“好你个混账东西,敢到侍郎府来骗人,真是不要命了!”上来一把扯住姓顾的就往外走。

此时姓顾的早已吓掉了魂,见王守度从后边出来拉着他就走,又冲他使眼色,姓顾的也不敢多待,借这个劲儿出了王家的大门,俩人一溜烟跑出老远,姓顾的才问:“王哥,我那银子到手了没?”

“屁!还提银子!你不知道这是什么人家?这是侍郎府!知县老爷想来拜访,都得在门房里等半个时辰!这次要不是我帮你说话,拿一张假文书糊弄着,你这会儿已经让人捆进大牢里,屁股都打烂了!还他妈‘银子’呢!”

王守度这几句狠话由不得姓顾的不信,他对王守度说:“可这趟买卖是你牵的线,我总不能人财两空吧!”

“你还问我?我倒问问你:这丫头你是怎么调教的,在这儿闹起来了!真要因为这事把你弄到衙门里去,一顿板子,你还不把我给咬出来?老子帮你赚钱,到最后,还得受你的连累!”眼看几句话把姓顾的吓得说不出话来,王守度也知道对这种市井光棍不能把事做绝,好歹得给他点儿甜头,就又把话头软了下来,“算了,这事好歹我也有份儿,咱们一人吃一半亏吧。”从怀里掏出两块碎银子往地上一扔,骂了句“真他娘的晦气!”,扔下姓顾的扬长而去。

眼看王守度撵走了人贩子,宜畹这才回到屋里。只见那女孩儿还钻在条案底下,两手死死抱着桌腿不放。宜畹过去把她扶起来,柔声说:“别怕,坏人已经走了。”好半天那女孩儿才明白过来,赶紧又跪下给宜畹叩头。宜畹把她扶起来,笑着说:“不必这样,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叫什么名字?”

这女孩儿也乖巧,知道自己从此做了别人的使女,家里的名字不能用,“顾秀才”给她取的名字更不愿提,就说:“请夫人给我取个名字吧。”

看这丫头长得珠圆玉润,杏面桃腮,宜畹想了想:“你就叫杏儿吧。”

一听这话,女孩儿忙又跪下叩头:“谢夫人。”心知自己从此有了依靠,不由得破涕为笑。这杏儿本来就长得俊秀喜兴,现在一笑,看起来更是一脸的福相。

看着杏儿高兴的样子,宜畹不由得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

为什么天下的女孩子个个都是一脸福相,唯独自己命硬福薄?

唉,这个“酸杏儿”是自己找回来的,就是心里再酸,也得吃下去。

(二)

一个月后,诸宜畹把家从山阴搬到了京城。

守仁是个穷官儿,手里那十石米的俸禄也实在租不起什么像样的房,只在灰场子边儿上找了一个破院子,三间正房一明两暗,两间东房破破烂烂。守仁又是个少爷坯子,从小让人伺候惯了,自己什么也不会弄。结果宜畹来了一看,家徒四壁,厨房里锅碗瓢盆都不全,屋里墙灰斑驳,满地的土,床上连一套像样的被褥都没有。

好在跟守仁这么多年宜畹把这种日子都过惯了,既不埋怨也不挑剔,打扫收拾的活儿也不急,先把守仁叫过来,笑眯眯地跟他说:“我在家里买了个丫头,叫杏儿,你看看好不好。”

和很多男人一样,王守仁的脑子有时候特别灵,有时候特别笨。尤其在夫人面前更是笨得一塌糊涂,什么事也不想。现在宜畹叫他“看”,守仁就把杏儿从头到脚看了两眼。见她身上穿一件半旧的桃红衫子,腰里束一条绿绸汗巾,梳了个江南人时兴的牡丹髻,高挑个子,容貌俊俏,身材丰腴,乌油油的好头发,粉嫩嫩的好皮肤,在守仁面前羞得满脸通红,眼睛只盯着自己脚上的鞋子,连头也不敢抬。

守仁此时一颗心都在夫人身上,对眼前这个俏丽的丫头连一眼也没多看,随口说:“不错,你看着好就行了。”

听守仁说出这话,杏儿的脸更红了,头也垂得更低了,像是要在地上找个缝儿钻进去似的。宜畹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就帮着守仁收拾东西去了。

宜畹来了,守仁真是高兴得不得了,这一晚和宜畹说了半宿悄悄话。第二天守仁从衙门里带了不少公文回来,宜畹见他忙,也不打扰,自己先休息了。等守仁忙完公事都二更天了,卧房里的灯火已经熄了,黑洞洞的,床帐也放了下来,似乎宜畹自己先睡了。

以前在老家,守仁有时候看书写文章弄到挺晚,宜畹总要等他,今天房里却连个灯也没留。守仁觉得有点儿奇怪,也懒得点灯,摸黑脱了衣服上床,见宜畹面朝墙躺着,估计已经睡着了,自己也拉过被来悄悄躺下,闭上眼要睡。过了一会儿,又把眼睁开了。

不对,宜畹还没睡。

在一张床上睡了十几年了,听听鼻息,守仁就知道宜畹还没睡着。低声问:“睡了吗?”

宜畹的身子动了一下,却不转过身来。守仁又问了一句:“怎么了?”见宜畹动也不动,就伸手摸过去,手指碰到一片赤裸的肌肤,烧得火烫,而且瑟瑟颤抖。守仁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不舒服?”见枕边人还是不动,忙起身凑过去看。这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一下子从床上直跳起来!

原来睡在身边的不是夫人,而是那个新买回来的丫头杏儿!

这一下守仁真给吓昏了头,惊慌之下,光着两只脚逃出卧房门外,在院里站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样更糟!又硬着头皮摸回房里,一眼也不敢往床上看,摸索着把自己的衣服抱起来,趿拉着两只鞋一路跑进书房,胡乱穿好衣服,这才好不容易镇定下来。

到这时候守仁当然猜到这是怎么回事了,心里十分恼火,挺直腰板儿坐着,摆出一张凶脸,等着夫人过来赔罪。

一会儿工夫,宜畹推门进来,见守仁一身衣服穿得歪歪扭扭,脸上三分气恼,倒有七分窘迫,不由得笑出声来。

守仁可没工夫跟她玩笑,气呼呼地喝了一声:“你搞什么鬼?!”

好歹丈夫这是在生气,宜畹也就拼命忍住笑:“这事我已经问过你,你自己说的,‘这丫头不错’。”

守仁凶巴巴地喝一声:“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宜畹笑眯眯地回他一句:“可我问的就是这个意思……”

“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跟我商量……”

“这种事用不着跟你商量。”宜畹幽幽地叹了口气,“我的脾气我知道,你也知道,不是什么贤惠的人。要是生养了一儿半女,我绝不会让别的女人沾你的身,你就是想纳妾也办不到。可咱们在一起这么些年了,我就是生不出……”

不等宜畹说下去,守仁抢着说:“我没想过这些,真没想过!咱们在一块儿过得比谁都好,你说是不是?”

守仁说的是实话,更是傻话。宜畹轻轻摇头:“你是男人,你可以这么说。可我是女人,是个不生孩子的女人。”

“有我在,谁敢说你什么?”

这句话听起来蛮有男子气的,其实又是一句傻话。宜畹只能叹口气,一字一句地给他讲道理:“你们王家是大族,老父亲有名望又显贵,你是王家长子,又做了官,前途似锦,若没有子嗣,在父亲面前怎么交代?以后日子长了,更有数不尽的麻烦。”

宜畹说的都对。可在这件事上王守仁有自己的打算:“我不纳妾!有你一个人就够了。没孩子,咱们可以过继一个。”

丈夫能说出这些话来——而且是真心实意,宜畹心里真就知足了。可人不是活在天上,而是活在凡尘俗世,要吃五谷杂粮,受千般委屈,哪像守仁想的这么简单?宜畹只能接着劝他:“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可你要是真心为我好,就应该听我的,纳个妾。否则我一个人霸着你,日子长了,我在王家就待不住了,这你懂吗?”见守仁还是一副倔头倔脑的样子,显然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她悄悄拉过丈夫的手,低声说:“咱们是少年夫妻,在一块儿十多年了,这些年你对我一直这么好,我也该知足了。平时我总是为你着想,现在遇上事儿了,你也得为我着想,你说对吗?”

宜畹这些话句句都是真道理,可惜王守仁心眼儿太实,硬是一句也没听进去,瞪着眼回了一句:“我不是说了嘛,有我在,没人敢说你什么!”

见守仁有点儿急了,宜畹只得再叹一口气,低下头什么也不说。

在一起这么多年,她太了解丈夫了。守仁是个聪明透顶的人,同时又是个幼稚、脆弱、专情的家伙。现在他跟自己犟劲,一时转不过弯儿来,给点儿时间让他仔细想想,会明白的。

说真的,王守仁打心眼儿里认为夫人这事儿办得不对。可是看着宜畹这副又为难又委屈的样子,也不忍再责备她,粗声粗气地说了句:“以后再说吧!”

(三)

宜畹急着让守仁纳妾,因为在老父亲面前,她这个已经三十岁却不能生养的长男媳妇地位实在尴尬。可守仁心眼儿太实诚,根本没往这上头想。结果在同一件事上,两个人的心思完全不同:王守仁嘴里的“以后”是指很久很久之后的某一个时间,可宜畹认定,守仁说的“以后”指的就是第二天晚上。

这晚守仁忙完了公事回来,见房里特意点了一对大大的红烛,床上换了一套崭新的被褥,夫人却不见踪影。正奇怪,杏儿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洗脚水慢慢走过来,把水放在床边,羞得满脸通红,嘴里像蚊子一样叫了声“公子……”,却说不出别的话来。又站了一会儿,大概是下了决心,蹲下身来要给守仁洗脚。

昨晚被送进这个男人房里的时候,杏儿心里特别害怕,还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伤感。可现在她已经把事情想开了。

两年前被父亲一纸文书卖掉的时候,她的命运就不再属于她了。这两年杏儿落在人贩子手里,挨了多少打,受了多少苦,要不是碰上这么个好心的人家儿,也许她现在早已沦落到烟花柳巷里去了。

对杏儿来说,现在这个归宿已经是最好了,她不敢再希求什么了。

再说,自己跟的这个男人性子又善良又和气,人又有学问,长得也不错,又是做官的老爷。年纪虽然稍大些,可至少不是个老头子。尤其昨天晚上自己给送进房里去,居然把他一个大男人吓得落荒而逃,杏儿就从心眼儿里知道了,自己跟的这个男人是个老实人,也是个好人。

一个苦命的丫头,本来连怎么活、怎么死都不敢想,忽然有了这么一个家,能跟这么个老实、善良、有学问的好人一块儿过一辈子,杏儿已经知足了。

如果说昨晚杏儿是无可奈何,那今晚的她是真心实意接受这命运了。

见了这个架势,王守仁当然知道这又是夫人的安排。

说实在的,宜畹安排的这件事让守仁心里挺不痛快。因为王守仁打心眼儿里就没想过要纳妾。可今天不同昨晚,他总不能再逃出房去吧?想了想,与其弄得大家尴尬,不如干脆把话挑明算了。就起身到椅子上坐下,对杏儿说:“先别弄这些,我问你几句话。”

听守仁要跟她“说话”,杏儿只得站起身来,面对这个男人,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见这小丫头慌手慌脚的样子,守仁心里也有些慌张,脸上挤出个僵硬的笑容,尽量把语气放柔和些:“你家是哪里人?”

“扬州的。”

“怎么离开家了?”

“家乡年年闹水,乡下人都活不下去了,只好逃荒出来。”

“想家人吗?”

半晌,杏儿咬着嘴唇轻轻摇头:“不想……”

这倒是句真话。

被父亲卖掉的时候杏儿就已经下决心不再想念家人了。再说想也没用,已经过去两年了,杏儿和家人早就天各一方,甚至不知道父母兄弟是不是还在一处,如今谁还活着,哪个已经成了路边的饿殍。若是往这上头想,真不如“不想”的好。

可杏儿的话在王守仁听来却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不想念家人呢?”

听守仁话里有些责备的意思,杏儿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声说:“想有什么用?他们已经把我卖了。要不是夫人,我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杏儿的身世守仁已经听宜畹约略提过。现在听她说这话,就顺着杏儿的话说:“夫人是个好人。”

从走进房里那一刻,杏儿就像只胆怯的猫儿,一直等着主人来亲近她、安抚她。现在听守仁话里似乎有了几分亲切的暖意,杏儿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笑着说:“是啊,夫人是好人。”偷看守仁一眼,红着脸又加上一句,“公子也是个好人。”

杏儿说这话等于明着告诉守仁:自己一切愿意,让守仁放心。本以为把这话说出来,下面就水到渠成了,可惜这丫头完全会错了意!守仁根本不是要跟她说什么“亲近”的话,他要说的是只有男人才会说的又残酷又狠心的傻话:“夫人是好人,以后你在夫人身边,要好好侍候她。”

一听这话,杏儿愣住了。

王守仁话里有话,而且他话里的意思凡是个女孩儿家就听得懂。就这一句无情的冷话,把杏儿满脸笑容都给冻住了。

这种时候男人的心总是硬的。王守仁扔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起身就走,把杏儿和那一盆热腾腾的洗脚水都晾在了房里。

这一夜诸宜畹虽然躲出去了,可这间小院总共只有三间正房,一间是守仁的书房,卧房又让给了杏儿,她还能躲到哪儿去。

这时候宜畹早已躺下了,可她哪里睡得着。

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宜畹太了解丈夫了。知道这个人聪明起来无人能比,傻起来又傻得要命。今晚他一定不肯乖乖就范,弄不好还会跑来找自己吵闹几句,所以早早把门闩了,灯也熄了。

果然不大会儿工夫外面传来脚步声,接着就听守仁在外头推门。宜畹用被子把头一蒙,暗暗下了决心:无论丈夫如何吵闹,反正这个门是说什么也不开的。

见夫人房里灯也熄了,门又推不开,王守仁也知道宜畹这个人肚里最有主意。现在她拿定主意要这么做,自己就是吵闹也没用。

再说,闹起来也不好看。

眼看今夜是没有睡觉的地方了。没办法,王守仁只得一声不吭回了书房,点起灯胡乱找了本书看。翻了几页,哪有看书的心思?干脆找件衣服往身上一盖、桌上一趴,将就着睡了。

这一边,诸宜畹本以为丈夫还要纠缠吵闹一阵才走,想不到这个男人只推了两下门就悄无声息了。宜畹当然以为守仁到杏儿房里去了。

虽然这一切都是自己安排的,可现在眼看着自己的男人就这么一声不响地顺从了,宜畹心里还是止不住又酸又涩,说不出是气还是苦,在黑暗里躺着,孤床冷枕,想着男人的负心,自己的薄命,不禁心灰意冷,可任凭心里又气、又苦、又酸涩,两只眼睛硬是流不出泪水来。她越躺越烦,干脆坐起身,披着棉被气鼓鼓地坐了半夜。

那一边,杏儿被守仁扔在房里,看着一屋的红烛紫帐、锦衾绣枕,自己却是孤身只影,又见守仁一去再无声息,想着他话里那份冷冰冰的意思……一颗心就像那盆洗脚的热水被这个不懂温存的男人弄得冰凉。在床边坐着,心里又难过又委屈,又不敢声张,只能捂着嘴,一个人悄悄落泪到天亮。

倒是王守仁一个大男人,没心没肺的,还以为自己把事情都处理好了,虽然在书房里挨冻,却睡得比谁都踏实。哪想到就在这个小院里,有两个女人为了他,各自伤心。

王守仁这个人,最大的毛病是不谙世事,尤其不能理解世俗生活对一位女性施加的压迫。结果王守仁只顾着自己那份诚挚的感情,完全不理会夫人这个“纳妾”的安排,却没想到,就是这一片痴情,把他自己、把宜畹、把杏儿都给害苦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宜畹才知道自己这个又傻又倔的丈夫原来跑到书房里睡了一夜!这一下她心里有三分气恼,两分心疼,却有一半儿说不出的满足。又见杏儿脸色憔悴,一双眼都哭肿了,满心里觉得对不起人家,只好赔着笑脸找些话来宽慰杏儿。

可眼下这件事到底如何了结?

宜畹和守仁在一起这么久,知道这人死犟,不是一下就能说服的。如果自己再这么硬来,只怕守仁夜夜都会跑去书房睡。现在还是早春,京城的夜里实在冷,守仁身子又弱,冻出病来不是玩儿的。没办法,只好暂时迁就他了。

可宜畹也有心眼儿,眼看硬办法不行,就来软的。只要守仁在家,她就故意躲得远远的,一茶一饭都让杏儿在旁伺候。杏儿这丫头性子活泼,爱说爱笑,对守仁也很是亲近,无话不说,平时又知冷知热把他照顾得挺周到,把守仁弄得毫无办法。

就这么过了两个月,守仁被杏儿服侍惯了,俩人也渐渐有说有笑了。可杏儿那女孩儿家细腻的心思分明感觉到:这个男人其实对她根本就视而不见……

这个男人心里没她,杏儿倒也不怎么着急。

杏儿认识字,却没读过几本书;受过苦,却没什么阅历;加上天性娇憨,没那么多小心眼儿。虽然那晚受了委屈,可她心里并没生守仁的气,反而觉得这个男人就像评话小说里讲的那些痴情公子一样,一心一意只在一个女子身上,傻乎乎的很有趣、很难得。

再说,杏儿心里知道自己很漂亮,值得一个男人喜欢。所以守仁不把她放在心上,杏儿一点儿也不急,照样笑脸迎人,反正来日方长嘛。

如果杏儿知道这个男人竟会让她就这样一直等下去,整整等一辈子,她大概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不知不觉间,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弘治十八年的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