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季的绽放(读者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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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父爱如星光

——古月

午后的黄昏,满天流动着黄亮亮的云彩,挨着高簇的凤凰木,一簇簇泼辣的从叶缝洒下一地的琉璃光。人行道上低矮的花丛,飞舞着爱热闹的彩蝶,飘动着它的身子,在花海中乱飞乱扬,幽雅又热闹。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和爸爸经常沐浴在一大片的霞光中,出门兜风。爸爸出门时喜欢为我在头发上系着和小花裙同系列的丝带、像抱小花猫般,轻轻的把我放在脚踏车的前杆上。他用着扎人的胡子在我的脸上亲了又亲,惹得我咯咯的笑。他得意的说:“爸爸最爱听你咯咯的笑声,这是大使的声音。”

我今年四十,除了爸爸和奶奶,我的母亲没有和我共同拥有过成长的岁月。

小时候妈妈就离开我,是什么原因让她如此决裂的永远离开我们,我不知道,我也从未去问过奶奶或爸爸。每次我从恶梦中惊醒,奶奶总是心疼的抱着我,哭着说;“天啊!这造的是什么孽!”但我只是游离在母亲过世的情景,从来没有跟人谈过关于母亲过世的事和我所看到的一切。

直到奶奶和爸爸先后过世后,都不知道其实我知晓有关母亲的一切。

关于母亲,在亲戚朋友间,他们也是绝口不提。我不晓得我不在的时候,他们是否曾议论,但只要我在场,他们眼睛会互相传递着暗号,好像他们在很小心的让我免于伤害。其实在我心中,妈妈离去时,只有我一个人感觉到她身体的体热,还有她对人世最后的留言。

我的母亲,是在我国小三年级那年离开的我。那天,真的是像鬼魁故事里说的那样,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早晨。平日爸爸上的是夜班,因此每天早上都是妈妈送我上学。那天妈妈在大雨中为我撑伞,强风吹翻了母亲手上的伞,一个不小心,母亲的手放了开来。雨伞先是落在地上,然后翻了几个滚;强风吹来,雨伞被吹走;这时雨势又突然加强,妈妈的发梢滴落下来一滴滴的雨点。

“妈妈,妈妈……”我不停地叫着,手用力的想去剥开穿在我身上的雨衣钮扣,那如大水般的雨势斜打在我的脸上,滚烫的热泪和雨水混成了呜咽的哭声,在大风中淹没。

妈妈双手捂着嘴,雨点挂在她的眼睑,一会儿从她的鼻梁落了下来。“快进去,妈妈会跑回家。”她一手把我推进了校门口,等我转身时,母亲已经消失在我的视线中。那个早上,教室外面下着雨,我的心在落泪。

终于,作文课在午休过后开始了。我的作文老师是一位七十岁带着浓厚乡音的爷爷。他上作文课通常是把题目写在黑板上,然后交代一声:“不要说话。”就一卷在握,哼哼啊啊,唱起了他手上的诗本。

我就是趁这个时候,偷偷的离开教室,然后翻墙离开学校。学校的后墙外面是一条狭小的巷子,巷子的另一旁是一条长水沟,水沟一旁开满了红色的美人蕉。我站在墙上,雨丝斜斜的飘来,我望着那好像不怎么高的地上,深深的吸了口气,心跳加快,慢慢的悬踱我的脚步,转了头的方向,两手像猴子攀在树干般,靠着腹部的力量滑了下来,然后快速的往前奔去。

从早上的雨和被风吹走的雨伞,我总有一种妈妈会出事的不好预感。我卖力的往家的方向奔去,感觉回家的路好远好远,虽然平日它只要五分种的路程就到了。

好不容易回到家,我在篱笆外喊着“妈!妈!”,喊得我喉咙都觉得吃力,却听不见妈妈的回音。大雨过后的阳光下,我只见篱笆内,挨着石缝边一丛雪白、花瓣上带着淡紫色条纹的花,细细长长的叶子,在微风中不停的摇摆着。

我又喊了几声,最后只好用力的推开原本就有一处细缝的篱笆。跑过了草坪,推开门,进了屋。我看见了妈妈穿着一身红衣,平躺在客厅的长椅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瓦斯气味,我摸着妈妈的额头,喊着她。

妈妈张开眼睛,她的嘴唇和往日不同,涂着口红,但嘴角挂着淡淡血丝,她很小声的近乎耳语的对我说:“去,去把瓦斯关起来。”然后阖上眼,再也没醒来过。

那天,我不晓得等了多久,只晓得天色暗了下来,随着草墙外飞过的鸟群,变成了满天星辉。我推着妈妈,妈妈还是没有醒过来。我走出屋外,坐在门阶上,抬头看着天上明月,害怕的哭了起来。

当爸爸抱我起来时,我紧紧的抓着他,哭叫着:“爸爸!爸爸!”哭声中,我觉得不再害怕,因为我认为爸爸可以把妈妈叫醒。

可是,妈妈还是没醒。爸爸握着妈妈的手,好久,好久,爸爸的泪一滴滴的落在妈妈的脸上。

不久,奶奶就搬来我家,一直到她过世。

妈妈死了。大人告诉我,妈妈去天上的家了。爸爸对我说,妈妈在天上会想念我,还说妈妈每天晚上都会变成一颗星子,在天上微笑的看我睡熟的脸。

就这样,本来很少在家的爸爸,天天回来了。他教我写作文,教我搞不懂的三角、圆周、面积的数学问题。假日时,他还会携着画板,骑着脚车,让我坐在前面。他吹着口哨,风飘过来。他开心的说:“以前,我就是这样载着妈妈的。”

因为有爸爸在旁边,我对母亲的记忆就愈来愈模糊了。风趣、幽默又好脾气的爸爸,很快的就取代妈妈的位置。刚开始时,每夜入睡前,我会和爸爸趴在窗前,找寻属于妈妈的星子。但很快的我就不会去在意了,因为我宁愿让爸爸在我入睡前,捧着书念给我听。那种爱真好,好像世界上就剩下我和爸爸,还有心中无限的梦。

就在我小学毕业典礼后,我断绝了父亲和我之间的梦。

那天,他送我一对“派克钢笔”,当他交给我时,很慎重的对我说:“云云,暑假过后,你就要上中学了,那时你就是小姑娘了,小姑娘要自己写故事了,爸爸不再为你说故事了。”

我的鼻子涌上了一阵酸,但我仍假装很坚强地说:“那我要用爸送我的钢笔写诗,像爸念给我听的《新月集》那样。”

那晚,爸爸读了一首首的小诗,诗句在我往后的岁月中,常常浮现。在朦胧的梦境中,父亲低沉又多情的嗓音,像音乐般伴我度过青涩岁月。

父亲朗诗的声音,如同种子般随着我的成长,而在我心中开出了花朵。

我是那样、那样的爱他,以至于在我幼稚的世界中怎样都无法接纳他的女伴。当他告诉我,我将会有个新妈妈时,我是如此心痛,觉得人生灰暗。好一阵子,我封闭了自己,拒绝和他做任何的沟通。

父亲到最后,竟也投降在我的冷漠下。当父亲告诉我,再也不会有新妈妈后,我快乐的拥住他,就像是在战场上的得胜者一般,一点都不知道,爸爸宠着我的任性,而独自叹饮着多少的悲伤。

父亲在我上大二那年,因肝癌过世。从发现到过世,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这两个月父亲在病床上,总央求着我读着他收藏的书信,每当我读着它们,一字一句都像刀割般,割着我的心,我的泪如泉涌无法停止。

我张大了眼睛,泪水沾在用着小楷毛笔写着的泛黄宣纸上,字被泪泻染开来,一片模糊。我的手不停的颤抖,嘴唇因用力咬而泛出了血丝,我的悲伤不是因为我发现了我的身世,而是我发现了自己的残忍!我怎会如此,因着自己的无知而拆散了爸爸和他的情人。

原来,母亲自杀是因为她从爸爸的信中,知道了我亲生的父亲已在异国再娶并已生子。她的发现,让她从一个等待的梦中,跌到幻灭的深渊,于是她割离了所有。

我抬起头来,握住了父亲的手,我用着生命所有的爱和感激,对他说出好多年来,想跟他说却迟迟未开口说的话。

“我爱你,爸爸,我爱你。”

爸爸的泪沿着眼角落到了我的手臂。我的哭声,是我一辈子对爸爸的依赖和难舍。

在我知道了身世后,爸爸过世了。我依照父亲的遗言,把他写的“爱玟小札”用红丝带束起,和遗体一起焚化。

我在“爱玟小札”的后面,附上了爸爸读给我听的最后一首泰戈尔的诗,也是在父亲的病榻前,我常读的诗。

诗句后面,我写上:爸爸,我爱你,我永远是你的云云。

爸爸过世了,我告诉自己,就像他在母亲过世后告诉我的一样,妈妈变成了一颗星星,在天上思念着我们;虽然爸爸到阖眼时都不知道,从小我就知道妈妈是自杀的,但我还是很高兴爸爸一直认为我相信妈妈变成了一颗小星星。

就像我永远相信,爸爸在任何时候,都像天边的一颗星,在天上为我点燃一盏通向生命的光。

精神的银行有妈妈的存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