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佳境 案件（一）

搬家后，林纾终于在这个单身公寓安顿下来；她的工作也渐入正轨。

张律对她不赖，只要有客户来所里都会向给客户介绍她，让她深度介入，有点一心一意培养这个徒弟的意思；她也是第一次真正全程跟进各类诉讼案件。

在这里，她接触了各种奇怪的案件——或者说，每个案件，只要是当事人想找律师的，都不会是黑白分明的简单案件，个中无不是错综复杂。很多林纾觉得法律上无解的案件，张律都能奇迹般为当事人争取到利益，林纾暗暗佩服。她以前以为非诉律师才是高大上，但经历了诉讼和非诉领域后，她真心认为，非诉更多的是法律民工，而诉讼才是法律界的画家。诉讼，才是最高级的法律业务。不然，为什么Boston Legal 和Legal High里，最高精尖的人才从事的都是诉讼业务呢？

今天，她手头上又出现了两个民间借贷的案子。追债听起来是很low的业务，但也是大多数诉讼律师起步的业务——小老百姓不是因为钱借出去收不回来，或者有更万不得已的理由，谁会打官司啊。

她一开始觉得民间借贷案很普通，借款本金，利率，还款多少，还剩多少，利息累计多少，好像做个excel表，套用公式就能输出结论了。

但逐渐的，她发现每个案子竟然都这么不一样。比如眼前这个A案件就涉及好几个问题：

首先，借条是五年前的了，她要找证据证明诉讼时效中断过。

其次，对方中间还过钱，那还的是本金还是利息呢？她需要结合收条等证据，才能计算出来还剩多少本金，以及计算到当天的利息是多少。

再次，这个民间借贷是有物保和人保的，担保人是一般保证还是连带责任保证呢？是不是必须先就抵押物实现权益后才能起诉担保人呢？

眼前这个B案件面临的又是不一样的问题：

第一，只有一张收条，她要怎么证明这笔钱的性质是借款，构成民间借贷呢？

第二，对方在微信里面是承认过收到了另一笔现金的，还承认属于借款、利息多少、什么时候归还，但微信记录要用什么方式提取并呈交，才有可能符合证据形式要件，被法院采信呢？

林纾真心认为，随便一个案子，都可以写出一篇论文。

她师兄周律比她有学术功底，有个案子他还真就写出了两篇论文。

案情说起来简单，甲乙约定共同出资去竞标采矿权，甲出十万，其余由乙筹措，甲将款项汇给乙，由乙出面竞标，协议只说款项用于竞标，竞标成功要成立公司，甲占一定股权。后来，钱由乙投入竞标前期工作，最后却因各种原因没去投标。现甲要求返还款项。他们是甲方律师。

虽然金额不大，在基层法院审理，但这名法官专业很扎实，问题都在点子上：

“原告律师，你们到底是主张款项性质为借款，还是投资款？”

“原告律师，你们是主张违约，要求乙方承担未中标的法律责任，还是主张不当得利，要求乙方返还价款？”

“原告律师，当时协议只约定成立公司后双方的持股比例，没有约定利息，是否原告签约时已明知，投资款系交由乙方经营，投资有失败的风险，原告明知且自愿承担？”

这个案子在开庭时，有当地媒体刚好要录“直击庭审”节目，记者听得昏昏欲睡，觉得庭审着实无趣，平静得毫无波澜，却不知林纾听得手心出汗。

林纾觉得，如果所有法官都是这样认真对待一个十万块的小案件，如果所有律师都像张律和周律这样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认真去论证其中的法理问题，那建成真正的法治社会，指日可待。

她对基层法官是充满敬意的，她在法院实习过，她本科室友小迪现在就是上海一个基层法院的书记员——其实以法院的忙碌程度，除了庭审，她已经把法官能做的工作全做了。每天面对一个接一个的案子，一天的开庭排得满满的，中间还要对当事人和律师进行一些沟通，还要发出各类通知文书，所以那堆积如山的案卷只能晚上和周末加班加点去处理。关键是，像小迪这样的新手，可能多年以后才能入员额成为真正的法官，很多法官到最后可能也就只是一个庭长，职位确实没有吸引力，基层公务员收入也低，却面临着案件终身负责制的压力，更可怕的可能还要面临当事人的威胁。最近媒体又报道了几起当事人不满判决去伤害法官，甚至伺机杀害的事情，真的很让人寒心。

但大量的基层法官还是这样兢兢业业地工作着，用心对待案件。他们知道，对他们来说的一个案件，牵涉的可能是几个家庭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