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这个可怜的费里尼
读《我是说谎者:费里尼的笔记》
我又开始看费里尼的《我是说谎者》。他不只一次提到了博斯(Hieronymus Bosch),还有另一个受博斯影响的画家,一个专门画小丑人物的画家,彼得·勃鲁盖尔(Pieter Bruegel)。费里尼,是一个坏蛋,他的照片看着就是一个坏蛋。
年轻的时候像是个浪荡子(他也拍过《浪荡儿》),无可救药的自我迷恋,环绕自我三万英尺。但是布列松也说,要在原地深挖,“事物有多重意蕴”。这个浪荡子。我被他的里米尼给迷住了。一个糟糕的地方,很多人都去那里,他还活着那里就成了名胜古迹。因为那是费里尼的故乡,他电影里的地方。
他生病的时候,很多人送来鲜花,还有省长也来看他。严重的病忽然好了,因为一个人来了,叫他“小白痴”,伙伴们派他来的。“你去跟那个小白痴费里尼问好,跟他说他是个小白痴。”在病床上,他“想着Rimini:一个一笔成形的字,一排小士兵,我无法把它客体化。”聪明的家伙。他说了一生的谎话,这是最大的一个。他所有电影都在说,关于里米尼。“如我第一次所见”。
很多伟大的小丑——我怎么想不起来费里尼的小丑们?他们多半穿着黑色风衣,英俊的,忧郁的。最后他们要自杀。他给罗西里尼写的故事后来拍成了别的,成了《甜蜜的生活》里的一段小场景。他们的生活一塌糊涂。跟我们的一样。
我沉迷于他的里米尼,一个美妙而糟糕的梦,谁也不做这样的梦。因为这样的梦缺乏浪漫色彩,这只能是现实,而且总是被忽视。镇上的傻子朱迪吉欧,晚上当巡夜警察把“查过了”的纸条放进商店铁卷门缝里之后,他塞进另一张写着“还有我”的纸条。还有那个四海漂泊的水手艾宁,偶尔会寄一张明信片给咖啡馆的朋友:“经过鹦鹉岛,想起你们大家”。夏天,为了骚扰那些匆匆忙忙脱光衣服,光溜溜地躲在船后做爱的情侣,他们没事就去问船后的男人:“对不起,现在几点?”
一定发生了些什么,在他决定离开里米尼到罗马的这段时间。画漫画的小家伙,小时候是苍白瘦弱的,后来当导演也是犹豫而琐碎的。
他这样赞赏罗西里尼——
那个事实,因为藏匿在平凡得教人懊恼的熟悉之中,隐身于日常生活习以为常及最显眼的事物之中,有其恒定的必然性和完整、几乎神圣不可侵犯的悲剧性。仿佛罗西里尼几近心不在焉且轻盈的眼睛,在面对最骇人的情境时,仍保有未受污染的惊人力量,而惊惶便在这对望着它的眼睛之清明的无意识中沉寂下来。这样的眼神,这种观察事物的方式,当时一旦发生就是与历史、文学、人物、辨证的那个时代是一致的。战后,只要事实是伤痛的、不连贯的、悲惨的、晦涩的,它与罗西里尼无泪观察的眼睛之间,便有奇迹般的和谐。
这也是他自己。但后来他不赞同了。
杰尔索米、卡比莉亚……费里尼有好几个女小丑。惊愕、讶异、狂喜、可笑和忧郁。“我相信我之所以会拍这部电影,是因为我爱上了那个有点疯癫、有点不可侵犯的苍老的小女孩,那个夹杂不清、可笑、难看又极其温柔、我取名叫杰尔索米的小丑。直到今天,每当我听到她用小喇叭吹出那主旋律时,仍让我黯然神伤。”
而卡比莉亚,一个受伤害的女子,来自罗马郊区一个狗棚子,狗棚子里挂着小碎花窗帘,已经班驳的平底锅和汤锅擦得雪亮,依序挂在墙壁上,一张好像露天咖啡座那种的大理石面小铁桌,桌上有一小块针织的花边桌布及插在小花瓶里的雏菊……她告诉费里尼她的故事,“穿插着残忍和丑陋的事实,无足轻重的生命,以及其他一听就知道是她假借看过的电影和漫画小说而捏造的情节。她顽固地把两者混淆为一,是为了能心碎地相信,自己不幸的一生,恰似那个她用无知小女孩天真感性的梦幻所润饰和叙述的人生”。
我深受感动。这本书是他病后写的,这场病叫他没法拍关于里米尼的电影,因为他是说谎者,而里米尼不要他说谎。像每一个大师一样,费里尼。
前几天,当我有濒死的感觉时,物体便不再拟人化了。原来一直像一只奇怪的大蜘蛛或拳击手套的电话,如今只是电话而已。也不是,连电话也不是,它什么都不是,很难形容: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因为体积、颜色和透视的概念,是了解事物的一种方法,是界定事物的一组符号,是一张地图,一本可供大众使用的公认的初级教科书,而对我来说,这种与物体之间的理性联系突然中断了。……物体是它们自己本身,浸浴在明亮而骇人的辽阔寂静中。那一刻,你对物体不再关心,无需像阿米巴变形虫那样用你的身体笼罩一切。物体变得纯洁无邪,因为你把自己从中抽离了;一次崭新的体验,就像人第一次看到大峡谷、草原和海洋。一个充满了随着你呼吸的韵律而跳动的光线和鲜活色彩的洁净无瑕的世界,你变成一切物体,与它们不再有所区别,你就是那朵令人晕眩的高挂在空中的白云,蓝天也是你,还有那窗台上天竺葵的红叶子和窗帘布纤细的双股纬线。那个在你前方的小板凳是什么?你再也无法给那些在空气中如波浪般起伏振动的线条、实体和图样一个名字,但没有关系,你这样也很快乐。
最后你累了,再也不能回想你的里米尼,一个一笔成形的字,一排小士兵,你无法把它客体化。不应该试图客体化,那是冷漠的。
说谎是好的,但至少有一句是真的,“我从来没有说过:‘长大以后我要做……’我不觉得自己会长大,就这一点,说实在的,我并没有错”。
在热烈和冷漠之间找到最适当的位置,这是好的。死于无限地渴望最精确的限度,是我们所能达到的最高度。
这些句子是献给卡比莉亚的——
我说,我有几万朵花。
别人问我,有没有金色波罗花?
我说,有,我有各种花。
你看,亲爱的,我有各种花,都在这里,我把它们全都拢在一起。我有几万朵花,亲爱的。它们都是我的。我有几万朵花。
我的生活已经被毁坏了,但我还是有几万朵花,金色波罗花也有,我有各种花。等你来的时候都可以看见,我有几万朵花,我在几万朵花中间安静待着。
亲爱的,别人问我的时候,我说,我有几万朵花,金色波罗花也有,我有各种花。
2004年7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