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高贵一种,有诗为证
读《林徽因文集》
中国近代以来在文化上有比较重要影响的女性,林徽因女士算是一位。最近的人们说起林女士,大概是那部言情长片《人间四月天》。而那些著作等身的女性,譬如丁玲,又譬如萧红,虽然身世同样富有戏剧性,却还没有被拍进知名的影视作品,为什么如此大家其实都心知肚明——或者说以为自己心知肚明。进而可以刻薄地说,林女士长得过于美丽了,与其他知名的近现代女性相比较,她的重要性更多在于某种潜移默化——对徐志摩也好,对梁思成也好。似乎的确如此,真正她自己拿得出来的《林徽因文集》,不过不到寸厚,且读者甚少。仿佛她确实缺乏创造力,这进一步使她的美丽和聪慧都成为某种罪过,因为她吃的苦不够多,而她的声名又如此之大。可是我不这么看。
十多年前,还不知道林女士的八卦及成就前,在期刊上读到别人引用的《莲灯》:
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莲花,
正中擎出一枝点亮的蜡,
荧荧虽则单是那一剪光,
我也要它骄傲的捧出辉煌。
不怕它只是我个人的莲灯,
照不见前后崎岖的人生——
浮沉它依附着人海的浪涛
明暗自成了它内心的秘奥。
单是那光一闪花一朵——
像一叶轻舸驶出了江河——
宛转它飘随命运的波涌
等候那阵阵风向远处推送。
算做一次过客在宇宙里,
认识这玲珑的生从容的死,
这飘忽的途程也就是个——
也就是个美丽美丽的梦。
觉得非常喜欢,比之卞之琳、徐志摩,别说是毫不逊色,简直是高出一筹。前面的韵脚和平仄的处理显然高出戴望舒之流,且有中西合璧的技巧,没有深厚的近体诗功底以及十四行诗技术,大概是很难写出前四行的。“浮沉它依附着人海的浪涛/明暗自成了它内心的秘奥。”两行对汉语的句式转换显得非常灵活,而当时李金发们还在纠缠于怪异语法……在我个人心目里,《莲灯》算得上中国现代文学里最好的诗之一。其中最可贵的是没有苦难,都是很优雅的。
后来读《林徽因文集》时,又发现了《“谁爱这不息的变幻”》:
谁爱这不息的变幻,她的行径?
催一阵急雨,抹一天云霞,月亮,
星光,日影,在在都是她的花样,
更不容峰峦与江海偷一刻安定。
骄傲地,她奉着那荒唐的使命:
看花放蕊树凋零,娇娃做了娘;
叫河流凝成冰雪,天地变了相;
都市喧哗,再寂成广漠的夜静!
虽说千万年在她掌握中操纵。
她不曾遗忘一丝毫发的卑微。
难怪她笑永恒是人们造的谎,
来抚慰恋爱的消失,死亡的痛。
但谁又能参透这幻化的轮回,
谁又大胆爱过这伟大的变换?
都是生活雍容的人才想得出来的问题。在传统来说,谢朓、晏殊之外就少有这样富有优越感的情绪和思考。太多苦难啊惨伤啊……这首诗有点像蒙田那种风格的意思——我举不出合适的例。如果说古代呢,就是晏殊那样的,也思考时间问题,追求纯粹美感。然而多数诗人都受困于苦难记忆太深重,乃至有时候没有什么苦难也自动往上面靠,因而缺少那种圆润的、感觉良好的东西;譬如《古诗十九首》也太多苦难,不谈苦难却去谈人生苦短,要纵欲,但其实没有健康的底色。林诗大概从宋人那里学到了轻盈——轻盈是很要紧的,代表一种审美趣味;从汉诗、乐府学会了在在小心,凡事都爱惜,不想破坏,对目前自己的生活非常珍视,而且确实是自己的,不是别人的。清人的诗也很多赞颂,但都是和自己划清界限——那是别人的,和我无关,美是美,而我自己是死不足惜的;这就是清人的态度。但林女士的诗却没有这样最后以悲哀作结,她另有一种悲哀,是关于世间的无限和个人的有限,几乎可以上接陈子昂、李白。但又不同男诗人的兵戈铁马为出路,她的出路是爱。并且不满足地追索爱的道理,最后给出了绝望的勇气。
我以为这是很高的一种境界。丁玲没有达到,她从不绝望,最多是挖苦,其立场基于无来由的自命正确;冰心没有达到,她虽则爱,但并不能想到爱的底色是绝望的勇气;萧红也许达到过这种高度,可是在另一个方向上,因为她真的太苦了……而林女士,美丽而优雅,并且幸运。
然而虽则幸运,也并不能降低她的高贵。因为即使苦楚,她也仍会是这样美丽而优雅,有诗为证。
2010年1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