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马车轻快地攀登在山路上,这是一辆兰朵车式[17]的胶轮马车。通常这种车在首都是为散步使用的,或者说是用来出租使用的,不仅四个座位都罩上了黑色天鹅绒,而且它们的整个样式都有点天鹅绒的风采。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它在难以行走的山路上攀登才显得比想象的要柔和轻松得多。假如没有马蹄的嗒嗒声和它们闷声闷气的呼吸声,这种柔和优美的色彩还要更浓厚些。天鹅绒的外罩并没有减少这些噪音。
贝西安·沃尔普西没有松开妻子的手,把脸靠近窗户的玻璃旁边,要确认一下半个小时之前他们离开的小城终于从视线中消失了。这座坐落在北方大高原脚下的小城,是这里最后的城市。现在,前方和他们的两边是一个低低的陡坡,一片有点神奇的原野,既不是平原,也不是山岭、高原。群山还没有开始,但是,它们的影子早已感觉到了,而且看得出来,就是它们的影子使它们不被接受进入群山的世界,但是,也阻碍这片原野被称作洼地。这么一来,它就是一个中间地带。那是一片荒芜的土地,而且几乎无人居住。
牛毛细雨碎小的雨点时不时地敲打着车窗的玻璃。
“可恶的山。”他小声说,声音有点轻微的颤抖,好像能够说出山的名字,他老早就期待这一场景的出现。他觉得这个名字在他妻子身上唤起一种严肃的恐惧感,对此他觉得挺开心。
为了观景,她把头靠近他那边,他闻到了她脖颈上的香味。
“这是哪儿?”
他点头指向前边,然后用手朝那边指了一下,但是,在他的手指向的那边,她没有看到别的什么,只见到一团雾霭。
“任何东西也看不清楚。”他解释说,“我们离那里还很远很远呢。”
她把手放到他的手上面,倚着座位坐好。由于马车的颠簸,一张报纸向下一滑,掉在了脚下边。可是,他们俩谁也不弯腰把报纸捡起来。这张报纸是他们从小城出发前几分钟买的。报纸的第一版上载有关于他们的消息。她微微一笑,露出不屑的神情,脑子里又想起隆重纪念他们旅行的文章的标题:愉快有趣的号外——作家贝西安·沃尔普西和他年轻的妻子迪阿娜决定在北部高原上度蜜月!
接下去,文章的意思就有点模糊不清了。搞不清楚文章的作者阿·格(难道是他们俩共同的熟人阿德里安·古马?)对这次旅行是有点欢迎还是稍加嘲讽。
结婚的前两个星期,她首先从她丈夫的口中听到了旅行的想法,对此想法她自己觉得可是非同一般。“你一点儿也不要惊讶,”她的同伴们对她说,“当你跟一个非凡的人结婚之前,你从他那里除了能听到奇怪的事情,不会听到别的什么。可是,最终我们什么也不能说,只能说你是个幸福之人。”
她真的感到自己是个幸福之人。在婚礼前所有那些日子里,在地拉那奢华与艺术对半的各个圈子里,人们不谈论别的,只谈论他们未来的旅行。多数人感到欢欣鼓舞:你将要离开现实的世界,前往传奇的世界,到真正的大世界里去,这个活生生的世界,在地球表面上,你很少能找得到。她们还继续讲述关于女神、美女、民间歌手、世界上最后的荷马史诗,还有可怕的但比任何别的东西都宏大壮观的法典。另外一些人对这种奇思怪想耸耸肩膀,竭力想尽量轻松地表示她们的不信任。不管怎么说,这种不信任的态度是与舒适的说法有关系的,甚至还说是优雅美好的旅行,有些娇柔微妙,这种话就更要引起怀疑了。实际上,阿尔卑斯山这时候还挺冷呢,古老英雄的石楼还是那副硬邦邦的面孔。而那些很少到过那里的人则带着淡淡讥讽的表情静听了这一切,好像是要说:去,到北方去吧!到美女成群的地方去吧!在那些美女当中,这对你们俩,特别是对贝西安·沃尔普西也许会有好处呢。
现在,他们正走在通向阴愁暗淡的北方高原的道路上。关于这个高原,她在“皇后”女子学院时已经听说了很多,而且还读过大量的材料,特别是后来,在跟贝西安·沃尔普西订婚之后,这个高原既吸引她,又让她感到恐惧。真实的情况是,从她读过和听说过的关于这个高原的说法中,甚至从贝西安本人的文章中,她很难理解,高原上,掩盖在雾霭后面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她觉得人们所说的关于高原的每件事情,都具有像雾霭一般模糊不清的双重意义。贝西安·沃尔普西写过关于北方的半悲凄半具有哲学意味的短篇小说。这些小说在媒体上引起的反响也是如此,有两方面的评价,有些人像对待珍珠一般欢迎喝彩;另一些人则批评作品缺少现实主义精神。有两三次,迪阿娜脑子里有过这样的想法,这次旅行也许并不是为了向她展现北方雄奇的风光景色,而是为了核实纠结在他自己内心里的一点什么事情。这次非常不一般的旅行是她丈夫打好的主意。可是,她打消了这个猜想,心里琢磨: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他就会在老早以前做出这个构想,而且可以单独行动。
现在,她偷偷地窥视着他的侧身,从他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样子和瞭望车窗玻璃外面景色的神态,立刻明白了,他是在竭力地掩藏有点不耐烦的情绪。迪阿娜完全明白了他为什么像处在一种久等的状态中。她肯定感觉到了他喋喋不休地谈论了一整天,一半是充满幻想性,一半是英雄壮观的整个世界,还迟迟地没有出现。外边,马车的两侧,连续不断地舒展着长长的无人居住的荒野画卷。在不计其数的淡淡的咖啡色的小石头子儿上面,落下了世界上毫无用途的大雨。他害怕我开始失掉希望,她想。有两三次她准备对他说:别犯愁,贝西安,我们只不过走了一个小时嘛,再说了,我既不是那么没耐心,也不是那么天真,以为北方的奇观异景将会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但是,她并没有说这些话,只要把头靠在他的肩头上这样一个很自然的动作就足够了。本能告诉她,这要比所有的话语更能叫他放心。于是,很长时间她就保持那个姿势坐在那里,用斜视的目光看着她那浅栗色的头发随着马车的颠簸在他的肩上不停地抖动、摩挲着。
她都快要进入梦乡了,猛然间感觉到他的身子在活动。
“迪阿娜,你看!”他一边抓住她的手,一边小声说。
远处,在路旁现出几个黑影。
“是山民吗?”她问道。
“是的。”
马车越靠近,影子就变得越长。他们俩的脸几乎都贴在玻璃上了,迪阿娜两三次擦去他们的呼吸在玻璃上形成的雾气。
“他们手上拿着什么东西,是伞吗?”她问道,但是声音特别小,这时候马车距离山民们不超过五十步远。
“看上去像。”他喃喃地说,“哼!从哪儿出来了这些伞?”
马车终于从山民们旁边走了过去,山民们眼巴巴地盯着它。她回过头,想确认一下,山民们手上拿的那些旧东西是否真的是支架折断、破布做成的旧伞。
“我从来没见过山民带伞。”他宛如马咴儿咴儿叫唤一般吐音不清地说。迪阿娜也感到很惊奇,但是没有把她的惊讶表现出来,以免丈夫发脾气。
再往前走一点儿,他们看到了另外一伙山民,其中两个每人背着一个袋子,这时候,她装作没看见他们,而贝西安·沃尔普西却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
“玉米。”最后他说。可是,迪阿娜没有回应他的话。她又把头靠在他的肩头上,头发随着车的颠簸开始温柔地在他身上翻来覆去地拂动。
现在,他在警惕地注意着道路,她也竭力让思绪转到更快乐的事情上去。如果一个英气十足的山民肩上背着一袋子玉米,或者手上携带一把防雨的破伞,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不幸之事。以前她不是也见过成十上百的山民吗?在冬天来临之前,这些山民充斥了城市的大街小巷,每人肩上扛着一把斧子,凄怆地喊道:“劈木头喽!”那喊声超过人的声音,很像家禽在鸣叫。不过,贝西安对她说,他们不是山区的真正代表,因为各种不同的原因,有如树木被连根拔起一样,离开了英雄的故土。他们自己失去了英雄的品格和他们真正的美好品质。真正的山民在那里,在拉弗什高原。一天夜里,他一边用手比画着,一边对她说;那手更多的是指向高高的天空,而不是地平线上的某一点,仿佛是北方的拉弗什高原位于太空,并不是在地球上。
此时此刻,他忐忑不安地倚着窗户,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荒凉的旷野,担心妻子会不会问他:难道说这些手里拿着架子伞,或者被玉米袋子压弯了腰的可怜巴巴的行路人,曾经是崇山峻岭的真正的英雄吗?但是,即使一切的一切都使她感到失望,让她不满意,她也永远不会想提出那样的问题。
她还像原来那样倚着他,闭着眼睛。由于马车的颠簸,眼睛时不时地张开又闭上,好像这是一种保护,让她避开这片荒凉的寸草不长的旷野在她心中引起的悲哀。这时候,她回想起她和贝西安·沃尔普西相识的日子里和订婚后最初的几个星期,他们之间一些零零碎碎的往事。大街两边的栗子树,咖啡店的门,拥抱时手上戒指的闪光,上面落满了秋叶的公园里的三脚椅,以及其他成十上百的事物,她都统统毫无保留地抛向无边无际的旷野,希望以此多少充实一下她那颗受到损坏的心。但是,荒原是贪婪无情的,它那潮湿的赤裸裸的一切要立刻吞掉的,不仅仅是她存蓄的全部的幸福,而且也许是人类世世代代积累的幸福。迪阿娜在生活中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一个园地。万恶的群山不是白白从这里开始的。
丈夫的肩膀动了一下,把她从似睡非睡的状态中给弄醒了,然后传出他很谨慎的说话声:
“迪阿娜,你看,一座教堂。”
她靠近车窗的玻璃,两眼立刻就捕捉到了教堂石钟楼上面的十字架。教堂矗立在高高的石崖上,是因为道路在过于陡深的地面经过而造成明显的反差,让教堂显高了,或者也许是因为它划破了天空,造成了高耸云天的印象。黑黑的十字架威风凛凛地在云彩中穿行,挺有威胁意味。离教堂还远,可是,当他们再往前走近一点的时候,便辨认出石钟楼上的铃铛。铃铛的青铜放射出的淡淡的发黄的光芒,好像是隐藏在十字架黑色威胁下面的一种讥讽的微笑。
“多美啊!”迪阿娜说道。
他的头左右摇了两下,以示同意[18],没有说话。真实的情况是,十字架的阴郁和铜铃温和的讥讽,总是不分割地结为一体,在万物之上飘荡,而且在许多英里范围之内都应当能显现出来。
“瞧,还有山民们的石楼。”他说道。
她好不容易把目光从教堂那边移开,去寻找石楼。
“在哪儿?在哪儿?”
“瞧,就在那里,在小山坡上。”他用手指给她看,接着说,“稍远一点儿还有一座,在另一个山坡上。”
“噢,是的。”
他突然间活跃起来了,他的目光在视野中贪婪地寻找着。
“山民。”她说,伸手向前边窗户的玻璃那边,朝赶车人后背那个方向指去。
山民们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但这些人离得太远,这会儿还看不清楚。
“这附近应当有一个大的村子。”
马车向山民们靠近,贝西安坐在结了雾气的窗户玻璃旁边,迪阿娜感觉到丈夫一身的紧张。
“他们肩上背着枪呢。”她说。
“是的。”他有点轻松地说,头并没有离开玻璃,看得出来,他的眼睛在寻找另外一点什么东西,山民们离他们不超过二十步远。
“看!”他终于喊了出来,使劲抓了一下迪阿娜的肩膀,接着说,“看,右边衣袖上有黑丝带,看见了吗?”
“看见了,看见了。”她说道。
“这又是一个带有死亡标记的人。看,还有第三个。”
他高兴得连气都喘不匀了。
“多么可怕啊!”她无意地脱口而出。
“什么?”
“我是想说,这是多么美丽,同时又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是这样,这是一种可怕的美丽,一种美丽的可怕,随你怎么说。”
他突然向她转过身去,眼睛里闪烁出一种奇异的光芒,似乎对妻子说:这一切事情你都不相信。可是,实情是她从来就没有表达过这样一种怀疑。
马车把山民们甩在了后头,贝西安倚坐在座位上,脸上带着一种逗人玩的微笑。
“我们现在正向阴曹地府靠近。”他说,似乎是自言自语,“在那里,死亡的法规占了生命法规的上风。”
“那么怎么区分开那些有义务为杀戮而去复仇的人和被复仇的对象这两种人呢?”她问道,“黑丝带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一样的,是不是?”
“对,黑丝带是一样的,死亡的标记无论是对想要杀人的人,还是对那些被杀的人都是一样的。”
“好可怕哟!”她说。
“世界上任何地方也没有这样一个国家,在那里,在路上你能够碰上在自己身上带着死亡记号的人群,如同树林里刻有砍伐标记的树木一样。”
她温柔地看着他,而他的双眼却从里面燃烧起那样一种在一次疲惫的等待之后才有的火光。现在,山民们提着那些可笑的破伞,后腰上压着用陈旧的袋子装着的玉米,朝前走着,看上去似乎从来就没有生存于世。
“瞧瞧,又有一些山民。”他说。
这一回,是她先看见了一个人衣袖上的黑丝带。
“是的。现在我可以说我们真正进入了死亡的王国了。”贝西安说道,一直没让眼睛离开车窗的玻璃。外面,牛毛细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好像是雨和雾混合在一起了。
迪阿娜·沃尔普西无意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是的。”他说道,“我们像尤里西斯一样,已经进入了死亡的王国了,不过,尤里西斯是往下走到达那里的,我们却是往上攀登。”
她目不转睛地听着,他把额头贴在玻璃上,玻璃被呼出的口气弄得全都模糊不清了。玻璃外面,世界似乎完全变了样儿。
“他们衣袖上戴着黑丝带在路上四处游荡,仿佛是雾中的幽灵。”他说道。
她一言不发,目瞪口呆地听着他说话。在出发旅行之前,所有这一切,他们已经交谈过不知多少次了。可是,这会儿,他的话语发出了一种新的腔调。在他们后面,如同一部电影字幕后边的一个个镜头展示的画面一般,风景显得更加阴郁暗淡了。她想问一下,他们是否还能在路上遇见像他以前讲到过的头上蒙着白巾的人。但是,有点东西阻止她提出这个问题。也许这是一种天真可笑的恐惧,因为提出这个问题,那些人就不见了,这是她不情愿的。
现在,马车已经离开很远,村庄已经看不见了。唯独教堂的十字架在地平线的一角慢慢地摇晃,稍微有点偏斜,就像墓地里的那些十字架那样。即使那天空,似乎也下沉了一点儿,这跟坟墓的土下沉是一个道理。
“瞧,一堆石头。”他用手指着路旁说道。
为了看得更清楚,她伸长了身子往外看,一堆石头出现在眼前,比一般石头的颜色稍微浅一些。石头似乎是不经心地一块块垒在一起的。她觉得,如果不是雨天,它们就不会那么伤心。她把这一想法告诉了他,可是,他只是微微一笑,点头表示反对这一想法。
“石头堆永远都是伤心痛苦的。”他说道,“甚至周围的景色越优美,它们就显得越沉痛。”
“也许是这样。”她回应说。
“我见过各种各样的坟墓和墓地,上面有花样繁多的标记和符号。”他继续说,“不过,没有比我们山民们垒起来的简单的石堆更正宗的坟墓,那简单的石堆就建在一个人被打死的地方,那个地方是不可能建造人们所说的那种坟墓的。”
“是的。”她说道,“它的外貌实在是太叫人痛心了。”
“连名字也是那么惨,赤裸裸的,硬邦邦的,只有疼痛之感,无任何温婉的意思。石头堆,这个词儿多难听啊!你说是不是?”
她摇头表示“是的”,然后又叹了一口气。他讲的话让自己精神大振,重新活跃起来,继续把话讲下去,谈北方生活的荒诞和死亡的现实,谈北方人,或给予肯定性的评价,或降低对他们的估算,这主要取决于他们与死亡的关系。还谈到一个婴儿出生时山民们发出的可怕的祝贺:祝愿他长命百岁并死在枪下。这就是说,因为疾病或年老而死,对于山区里的人来说,是一种羞耻的事情。最后,还谈了山民的人生目的。山民一生没有别的目标,只是一心积累尽量多的荣誉,像攒钱那样,累积足够的荣誉,死后给他立一座纪念碑。
“我听过一些关于被杀死的人的歌曲。”她说,“它们就像他们那些用石头垒起来的坟一样。”
“是这样,它们就像一堆石头重压在我的身上。真是如此,歌曲和石头堆成的坟都是按照同一种观念建构起来的。”
迪阿娜·沃尔普西又艰难地叹息了一声,一种难解的谜团不时地纠结着她的心。他好像感觉到了她心里形成的黑洞,于是,马上跟她说,但是,这一切无疑是悲惨的,同时又是庄严、令人肃然起敬的。他竭力对她解释,死亡的内涵能给我们北方人的生活一点永恒的东西,因为这种无穷无尽、无边无涯的内涵能帮助他们凌驾于琐碎的小事和生活中毫无意义的思想之上。
“用死亡的尺码来计量生命的日数,这首先是一种馈赠,你说是不是?”他说道。
她微微一笑,耸了一下肩膀。
“法典就是这样的,特别是它关于杀人复仇的那一部分内容更是如此。”贝西安接着说道,“你想起来了吗?”
“是的。”她说,“我记得很清楚。”
“那是一部真正的关于死亡的宪法。”他说道。突然向她转过身子,“关于它以及一切事情,人们谈论得很多了,但是,不管它有多么凶残无情,我依然对一件事情坚信不疑:它是地球上诞生的最有纪念价值的宪法之一,我们阿尔巴尼亚人应该为我们制定出这部宪法而感到自豪。”
看样子,他是期盼她能说点什么,或者拥护或者反对,然而,她竟然没说一句话,只有她的一双眼睛依然一如既往温柔亲昵、一动不动地瞅着他的一双眼睛。
“是的,我们真的应该感到自豪。”他继续说,“拉弗什乃是欧洲一个单独的区域,作为一个现代国家的一部分,我要重复说,作为一个欧洲现代国家的一部分,而不是一个原始部落的栖居地,它抛弃了一切法律、法律机构、警察、法庭,一句话,它抛弃了国家的全部组织机构;抛弃了,你懂我的意思吗?它从前曾经拥有过和抛弃过一切,以便用其他的法律将它们取而代之。这些法律和道德规则是那样完备,以至于迫使外国占领者的政府部门和后来获得了独立的阿尔巴尼亚政府部门承认了那些规则。这样,就将拉弗什这个王国的几乎一半的地方置于国家的监控之外了。”
迪阿娜的目光时而盯着她丈夫搐动的嘴唇,时而又跟踪他的眼睛。
“这段历史太古老了。”他继续讲下去,“因为还是颂诗中的康士坦丁为了恪守立下的讲诚信的誓言,从坟墓中挺身而起爬出来的时候,它就开始成型了。你在学校读那首颂诗时,有没有想过,颂诗里面所提到的诚信,就是这一建筑的基石的首批石头之一,它们是多么的可怕,同时又是多么的庄严。因为法典不单单是宪法。”他接着满腔热情地讲下去,“它是以宪法的形式写成的一部伟大的神话,是世界性的财富,在它之前的《汉谟拉比法典》,或者更遥远的地方的那些法律都是什么啊,简直就像儿童玩具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因此,对于它不能问是好还是坏,如同小孩子问事那样。恰似每件庄严的事物,法典是远远凌驾于好或恶之上的。它还远远超越……”
这一侮辱让她感到脸上火辣辣的,脸色也变红了。一个月之前正是她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法典是好还是坏?于是,他便对她微微一笑,一句话也没说。可现在……
“不需要讲讽刺话。”她打断了谈话,离开原座位,尽量坐到能坐的座位的另一边。
“什么?”
几分钟之后他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哈哈大笑起来,对她发誓说,他无意说任何什么,甚至根本记不得她从前曾提出的问题,最后还请求她千万要原谅才好。
这件小事似乎给马车里带来了一点生气。他们拥抱了一会儿,亲热地互相抚摸头发。然后她打开包,取出小镜子照照脸,看看淡淡的口红是否消失了。她的这些很熟悉的动作伴随着零零碎碎的交谈。他们谈论家庭、他们熟悉的人和地拉那。猛然间,她觉得他们离开地拉那已经很长时间了。当他们重新谈论起法典时,交谈已不再是那么冷冰冰的了,也不像一把古剑的利刃那么尖锐,而是比较自然了。这大概是因为交谈的话题主要是围绕法典中论说日常生活的那些内容的缘故吧。在他们订婚的前夕,他赠给她一本华美版的法典。正是这些部分她读得最不在意,而现在他跟她提起的恰好是这些部分的内容和条文,因此,她很难想起这些事情。
有的时候,他们的思绪又回到首都的街道上,回到他们共同的熟人那里。可是,只要在视野中出现一座磨坊、一群羊,或是一个单独的行人,他就要想起法典中关于这一切的条文。
“法典是囊括一切的。”有一回他说,“经济生活还是道德生活,没有任何一个领域是不被纳入法典之中的。”
渐近中午时,他们遇到了一支参加婚礼的亲戚组成的队伍。他对她解释说,这些人排队行走是按着非常严格的规定办事的,践踏这些规定可能把婚礼变成葬礼。“瞧,那个人是亲戚们的首领。”他说,“那人走在队伍的末尾,是新娘的父亲或兄弟,手里还牵着一匹马。”
迪阿娜把一张脸贴在车窗的玻璃上,姿态优美得很,双眼离不开妇女们的民族服装了。多漂亮啊!噢,多漂亮啊!她一次又一次地自言自语。而他,倚偎在她的身旁,用一种母亲哄婴儿睡觉哼哼儿歌的那种亲昵的音调,在她身边背诵法典中关于参加婚礼的亲戚的一段段条文:结婚的日子从来也不能推迟,亲戚们要去,即使是新娘要死了,他们也要去,哪怕是拽、拖,也要把她弄到新郎的家里。新郎死在家里了,亲戚们也要出发到新娘家里把她娶回来。新娘入家门,死人抬出家。那边在哭喊,这边在歌唱。
亲戚的队伍落在后面了,贝西安和迪阿娜两个人说起“嫁妆匣里的子弹跟你的手真能干”的内容。按照习俗,新娘的家里要给新郎准备一颗子弹,一旦她不忠于爱情,背叛了他,他就可以对她使用这颗子弹。于是,他们二人便笑着说起笑话来:假如她或他践踏了夫妻双方的忠诚誓言怎么办?他们互相揪着耳朵,用训斥的架势逗趣说:“你的手可真能干!”
“你真是个孩子。”第一次快乐的高潮过后,贝西安对她说,而她却感觉他不太痛快,因为他们拿法典开玩笑,不过他这么干不是为了别的,只是让她开心。
不能用法典开玩笑,他想起了某人说过的话,可是,刚想到这一点,又从思绪中打消了这一想法。他颇感兴趣地朝车外边看了两三次,欢乐的高潮低落下去,风景已经更换了模样,天空变得更加广阔了,但是,正是这一广阔让他心中受到了更大的压力。而她却觉得看见了一只鸟,而且差点儿喊了出来:“一只鸟!”似乎看到了一种温馨的迹象,或者是与那个天空的关系趋向和缓的标记。然而,她看到的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另外一个在雾霭中略微偏斜了一点的十字架,像第一个十字架一样。她想,在雾霭的深处,应当是圣方济各派修道院,再远一点的地方,该是修女们的修道院。
马车带着轻微的有节奏的颠簸继续前进。有时在打盹儿还没睡着,便听见了他的声音;那声音好像是从远处传来的,而且还裹挟着洞穴中的一种喧嚷的声音。他继续对她回忆着法典的各种条文,主要是与日常生活有关系的那些内容。他向她讲述友好待客的规则,从总的方面对她重新讲述如何招待朋友的全部条文。对于阿尔巴尼亚人来说,朋友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是任何其他的事不能与他相比的。“你记得法典中对家下的定义吗?”他说,“阿尔巴尼亚人的家是属于上帝和朋友的。是属于上帝和朋友的。你懂我说的话吗?所以说,它在成为主人的家之前,是属于朋友的。在阿尔巴尼亚人的生活中,朋友在伦理道德的范畴里是最高的级别。”他继续说,“它要比与杀人复仇相关联的事情高尚得多。杀父和杀子之仇都能谅解,但是,杀友之仇却永远不能谅解。”
他反反复复地讲述友好待客的规则,可是她还像原来那样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觉得古老的条文就像一部机器生了锈的齿轮转动似的,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的声音,从和平的日常生活部分正向法典的死亡部分靠近。不管他如何围绕关于法典的交谈打圈圈,谈话还是要把你带回原处。瞧瞧吧,这会儿,他用洞穴里传出的回声腔调,给她讲述一个法典的典型事件。她继续闭着眼睛,尽力让自己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因为她觉得只有这个样子,他的声音才能继续保持从远处传来的回声的特色。他的那种声音告诉她,曾经有一位行路者,在太阳落山的时光,单独一人行走在山脚下。行路人欠下一笔血债。提防复仇者追杀已经有些时间了。在公路上,在黄昏的时刻,一种焦躁的心情和一种不祥的预感攫取了他。四周是一片寸草不长的荒野,没有人家,没有活人,没有作为朋友可以投奔住宿和交出一切的地方。只有一群山羊,可是,羊群连放牧的人也没有。于是,此人为了给自己壮壮胆,即使稍壮一点也好,或许是为了避免毫无踪迹地结束生命,三次大声地喊了牧羊人,但没有回应的声音。于是,他便向戴着铃铛的公羊喊道:“喂,戴铃铛的公羊,告诉你的主人,如果我出了事,没有越过丘陵口,他要知道,我是被杀死的,我说朋友。”好像他事先已经知道了将要出什么事情似的,再往前走了很少几步,他就被人打死了。
迪阿娜睁开了眼睛。
“后来呢?”她问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贝西安·沃尔普西痛苦地微微一笑。
“另一个牧羊人,离那群羊不算太远的牧羊人听到了牺牲者最后的话,并且告诉了那个本该听到喊话的牧羊人,后者挺身而起,虽然不认识这个牺牲者,没有见过他,甚至从来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他扔下羊群、家庭和其他一切活计,去给那个陌生的为恪守诚信而遭杀害的朋友复仇。这样一来,他就被缠进复仇流血的乱线团里了。”
“多可怕啊!”迪阿娜说,“这是荒谬的。这是带有宿命色彩的。”
“这是真实的。”他说,“也是可怕的、荒谬的、带有宿命色彩的,就像所有重大的事情一样。”
“就像所有重大的事情一样。”她重复说,重新又蜷缩到自己坐的那个角落里。她觉得身上发冷,全神贯注、目瞪口呆地凝视两座山之中零碎的空间,仿佛是要在如同斯芬克司[19]杂七杂八的身子一般零乱的空间里寻找到这一谜团的答案。
“因为对阿尔巴尼亚人来说,朋友就是半个上帝。”贝西安·沃尔普西说,似乎他已经感觉到了她未提出来的问题。
迪阿娜半闭着眼睛,摆出一种样子不让他的话那么直白地传到她的耳朵里。他把声音又压低了一点,像原来那样,声音又重新得到了比她期待的快得多的回声。
“因为,有人曾经听说过,”他说,“许多国家的人为上帝储备了山岭,而我们的山民们因为自己就居住在群山之中,所以他们被迫采取行动,要么把上帝驱逐出去,要么根据自己的情况去适应他们,以便与他们混合地生活在一起。迪阿娜,你懂我的话吗?这样,就能解释拉弗什这个世界一半是现实的,一半是幻想的真谛了,这同样也可以解释‘朋友’是那种半个上帝的理念是如何形成的。”
他沉默了片刻,谁晓得是为什么,他倾身去听车轮与石头摩擦发出的喧闹声。
“朋友真的就是半个上帝。”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事实是,每个普通的人都可以骤然间提升到朋友的高度,这对他没有什么损害,恰恰相反,反倒会更加增强他的尊严。事实是,这一尊严的获得是突然的、偶然的,一夜之内便可实现。只要在大门上敲一声,而且要敲得最为真切就够了。在那一时刻,一个最平常的脚上穿着山民鞋,肩膀上挎着背包的行路人,只要在门上敲一敲,成了客人,一秒钟之内他就会变成一个非凡的人,一个神圣不可冒犯的封建君主国的国王,一个立法者和世界之光。这种演变的突发性,必然是恰好符合上帝的口味的。古希腊人的诸神不都是突然间以不可预见的方式现身的吗?朋友就是以这种方式在阿尔巴尼亚人的大门前出现的。跟所有的神一样,他也是满带谜团,直接从命运或宿命之国来的,你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他的敲门是这样重要,以至于可以让人类世世代代延续生存下来或者从这个世界上消亡,其原因就是敲门。这就是朋友的意义。”
“这真是可怕,骇人听闻。”她说道。
他摆出一副仿佛没听到什么的样子,只是笑,不过,那是一种冷冰冰的笑,一种远离一次交谈内容的笑。
“因此,对阿尔巴尼亚人来说,被诚信保护的朋友遭受杀害是最大的不幸。”他接着说,“是世界真正的末日。”
她望着玻璃外面的景色,觉得在世界上很难找到一个能比这些崇山峻岭更适合想象世界末日的地方。
“几年前,在这附近发生了一个事件,让除了山民之外的任何人都感到惊讶。”贝西安·沃尔普西说道,把一只手搭在迪阿娜的肩头上。她觉得他的手比哪一次都重。“是的,这真的是一个让人震惊的事件。”
他为什么不说了?她在自问。当她觉得过了好大一会儿,他还不开始往下讲任何事情,便产生了这样的疑问。真实的情况是,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是想听还是不想听另外一个令人惊讶的事件。
“发生了一件杀人的事情。”突然他又接着说起来,“人不是被伏击打死的,而是在市场中间丧的命。”
迪阿娜斜视着他的嘴角,为了措好词造好句子嘴角在活动着。他讲杀人的事情发生在一天的中午,在市场的喧闹声中。牺牲者的兄弟们也在那里,在追踪凶手。因为凶杀过后最初的几个小时,信守承诺的诚信协议还没被提出来签订,可以立即报仇雪恨。凶手跑得快,顿时逃脱了追踪。可是,与此同时,死者整个家族的人全都闻风而起,在四处寻找他。天色黑了下来,凶手到了另外一个村子里。可是,他对这个地方不熟悉,生怕自己被发现,于是便敲了第一扇大门,主人来到他的面前,他请求诚信保护。根据民俗,这家主人接待了他,给予这个陌生人以承诺,答应保护他。
“你能想到在这个凶手成了朋友的地方是一户什么人家吗?”贝西安问道,嘴离她的脖子很近。
迪阿娜猛然回过头来,眼睛瞪得很大,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他。
“正是被他杀死的那个人的家。”
“噢!”她说,“好像我也这么想了。那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什么事啦?”
贝西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说,一开始任何一方都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会是这样。杀人的凶手明白了他进屋成了朋友的人家,刚刚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但是,怎么也没想到不幸之事的肇事者,正是他自己。从事件的另一方来说,这家的主人尽管丧失了儿子很痛苦,可是他还是按照习俗招待了朋友,虽然他明白这个朋友刚刚杀死了某个人,而且在被追杀中。不过,他并不知道,被这个人杀死的人正是他的儿子。
“就这样,他们便在炉旁一起吃面包,喝咖啡。按照习俗,死者被放置在另一个屋子里。”
迪阿娜开口想说点什么,但是,觉得开口的话,无非就是重复“荒谬”和“命中注定”这些词,所以什么都没说。
“夜里很晚的时候,死者的弟兄们由于追杀凶手累得筋疲力尽,因此,便有气无力地回到石楼里。”贝西安继续说下去,“弟兄们一进门就看到坐在火炉旁边的朋友,他们认出了这个朋友,原来他就是杀人的凶手。”
贝西安把脸转向妻子,想看看他的话产生的效果。
“别害怕。”他说,“没发生任何事情。”
“怎么?!”
“是的,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开始,弟兄们在气头上发怒了,掏出了武器,可是,仅仅是老头(他们的父亲)的一句话就阻止了他们,让他们刹那间就温和下来了。我相信你能想得到那是一句什么话。”他接着说。
她非常痛苦地摇了摇头。
“‘他是朋友,不要碰他。’这些就是老头说的话。”
“那后来呢?”她问道,“后来又出了什么事?”
“后来他们就和敌人同时也是朋友待在一起,习俗是这样要求的。他们和他聊天,安排他睡觉过夜。第二天早晨,还安全无恙地护送他到了村界。”
迪阿娜把两个手指放在眉心上,似乎要从上面拿下点什么。
“这就是他们关于朋友的概念。”
贝西安在两次沉默中间说了这句话,犹如在空旷的空间放置了一点东西吸引人的眼球一样。他等着迪阿娜像第一次那样说一声“太可怕了”,或者说点别的什么话,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指继续放在额头中间的眉心上,好像是怎么也找不到想要拿掉的一点什么东西。
从车窗外面传来几匹马轻微的喘气声和马车夫一次次的口哨声。同这些声音搅和在一起,迪阿娜·沃尔普西还听到了她丈夫的声音。谁知道为什么,那声音重新又变得低沉而缓慢。
“现在,问题来了:阿尔巴尼亚人为什么对朋友制定了这样的制度?”他说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头很近地靠在她的肩膀旁边,似乎想从她那里找到对所有这些问题或者对他所提出的推测的一种想法,尽管他讲话的节奏没有给她留下一点插话的余地。他继续发问(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迪阿娜,或者是问别的什么人,真叫人不可思议),他继续提出问题:是什么原因促使阿尔巴尼亚人制定出关于朋友的制度,把它提高到人类一切关系之上,甚至把它看得比报仇雪恨还重要?
“答案也许应当到这一制度本身的民主性上去寻找。”他分析事情的原因,“任何一个普通人,在每个平常的白天或者晚上,都能提升到朋友的崇高地位。这就是说,通往神灵的道路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是畅通的。迪阿娜,你说是吗?”
“是的。”她非常温柔地说,没有把手从额头上挪开。
他在座位上活动着,似乎是在寻找让身体更为舒适的姿势,同时也是要找到合适的话语说出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
“任何人都能获得朋友的权杖,”贝西安接着说,“对于阿尔巴尼亚人来说,既然朋友的权杖高于国王的权杖,那么,在充满危险和艰难的阿尔巴尼亚人的生活中,我们为什么不能考虑成为朋友?哪怕是二十四小时或四小时,那也是一种歇息、一种忘却、一种休战、一种期限的延缓,为什么不是一种远离日常生活走向美妙非凡的现实?”
他静下来不说话了,好像在等待她说点什么,而她觉得是应该对他有所回应,但觉得把头重新倚偎在他的肩膀上要比说话容易,因此还是默默地坐着不讲话。
妻子头发的熟悉的香味,让他一时浮想联翩,正像绿色比其他任何东西都能更好地给人以春天的理念,冰雪给人以冬天的联想一样,即浓密的栗色的头发甩在他的肩膀上,给他一种十分欣喜的幸福感。他是一个幸福之人的这一想法,在他苍白的意识里,在车上的天鹅绒中间熠熠闪光;马车使这一想法疲惫不堪,显露出奢华物品掩藏的秘密。
“迪阿娜,你累吗?”他问道。
“有点累,贝西安。”
他把自己的一个胳膊搭在她的肩上,把她轻轻地拉进怀里,闻着淡淡的令他心满意足的香味;这幽雅的香味是她这个刚刚完婚的女人的胴体像每件珍品一般很爱惜地给予他的。
“再稍过一会儿我们就将到了。”
他没把胳膊从她身上挪开,把头低向车窗的玻璃,以便观赏外边的景色。
“再过一小时,顶多一个半小时,我们就到了。”他又重复地说道。
窗外边现出鳞次栉比的群山,三月的午后,到处都下着绵绵的细雨。
“这一带是什么地方?”
他望着外面,但没有回答她的话,仅仅耸耸肩膀,代替答话:我不知道。她又回想起出发前的日子(那些日子,现在她觉得不是被这个三月,而是被另外一个三月给斩断了,它离得十分遥远,宛如星辰),那些日子充满了欢声笑语、开心的笑话、害怕和嫉妒。阿德里安·古马把他们的举动称作“他们的北方历险”。这个阿德里安·古马,贝西安和迪阿娜两个人是在邮电局给一个将在北方接待他们的朋友发电报时见到的。“是给拉弗什高原的一个居民的一份电报?”他喊道,“这就好像你力图给鸟儿或给霹雳发一份电报一样。”于是他们三个人一起大笑起来,开玩笑间,阿德里安·古马继续说:“在那里,你真的有认识的人?请原谅我,我不能相信。”
“再过上一会儿我们就到了。”贝西安第三次说道,朝车窗的玻璃哈下腰来。她感到奇怪,他是怎么懂得他们正在靠近他们的目的地的?这条路上既没有路牌子,也没有记程石,不知他是如何推算的。而他却在想,彼此交谈友好待客和朋友不是偶然的。他们恰好适时地与黄昏降临同时靠近了石楼。当晚他们将在这里住宿。
“稍过些时候,今天晚上我们也将戴上朋友的花环。”他喃喃自语,用嘴唇碰了一下她的右脸颊。她向他转过头来。虽然像私下接触时那样呼吸紧张地加快了,她还是没有别的行动,只是用一声叹息收了场。
“你怎么了?”他对她说。
“什么事情也没有。”她平静地说,“我只是有点担心。”
“真的吗?”他笑着说,“怎么可能呢?”
“不知道。”
他点头了片刻,似乎笑声成了他面前的一根火柴的火苗,他尽力要把它熄灭。
“那样的话,我来告诉你,迪阿娜,虽然我们处于死亡地区,但你要相信,在你的生活中,你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受到如此好的保护,不仅保佑你免受不幸,而且还保证你不受最小的污辱。因为王国的任何一对夫妇都不曾有过这样最忠诚、最勤勉的卫士,他们忠于职守地保护着我们的现在和未来,今天晚上我们就将有这样的卫士。此事能不给你一种安全感吗?”
“我要说的不是那些。”迪阿娜一边说,一边在座位上活动着身子,“我有另外一种担心,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说,你刚刚谈到了神、命运和宿命。这一切都是美好的,但是,同时它们也让你感到害怕,我不想给任何人造成不幸。”
“噢,”他高兴地说,“像每个君王一样,花环既能吸引你,也能叫你感到恐惧。但是,我觉得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归根到底,每一个花环自身既是光辉灿烂的,也是有毒的。”
“够了,我说贝西安。”她温柔地说,“你不要讥笑我。”
“我不讥笑人。”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愉快的腔调说道,“像你一样,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朋友、诚信、复仇流血好像是古典悲剧中的那些神明,你若进入它们的机制,那就意味着你承认了悲剧的可能性。但是,我们不需要为此恐惧不安,我说迪阿娜。清晨,我们将摘下花环,以释重负,休息一下,直到另一个晚上。”
他感觉到她的十个手指头在他的脖子上轻轻地摩挲,于是她便把头枕在他的头发上面。在那里,我们怎么睡觉呢?她自言自语:一起睡,还是分开单独睡?但是开口说出的话却是:
“还有很远吗?”
贝西安·沃尔普西把马车门稍微打开了一点儿,要问一问车夫究竟还有多远。他们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车夫的答话伴随着一股逼人的寒气进入了车里。
“我们正在向目的地靠近。”贝西安说道。
“好家伙,有多冷啊!”她说道。
车外面,截止到这时候为止好像还是永远没完没了的下午,这会儿,终于露出了离去的最早的迹象。几匹马粗声粗气的喘息声,这会儿听起来更浓重了,迪阿娜想象着从马的嘴里喷出的白沫是个什么样子。这时候,它们正拉着马车向陌生的石楼奔去,他们将要在这里暂住一些时候。
当马车停下来,他们下了车的时候,天色还没有完全黑。经过长时间的旅行颠簸,世界万物显得完全变聋变僵了。车夫用手指着耸立在路边的许多石楼中的一座让他们夫妻看。可是,因为腿脚发麻,他们走不了路,心中画了个奇怪的问号:照这样他们将如何一直走到那里?
夫妻二人绕着马车转悠了一会儿,然后钻进车里又下来,一次拿下来旅行包,一次拿下来手提箱,最后终于朝着石楼的方向走去。这是一个奇特的队伍,他们夫妻俩臂挽臂走在前边,车夫手拎着皮箱跟在他们后边。
当他们走近石楼的时候,贝西安放开了妻子的胳膊,迈着在她看来完全不自信的步子,朝着这座石头建筑物前边走去。窄窄的房门关闭着,所有的窗户都毫无生命的气息,霎时间,一个问题闪电般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他们接到了我们的电报没有?
这时候,贝西安在石楼旁边停下了。他抬起头来,看样子是要按照习俗喊人。“喂!家中的主人,接待朋友吗?”在其他场合,迪阿娜看到丈夫扮演一个山民客人的角色,那是要开怀大笑的,但是,现在不同,有点什么事情阻止了她这样做。也许是石楼的阴影在她的肺脏上面加大了重量(老人们说,石头会投下重重的阴影)。
贝西安·沃尔普西第二次抬起头,突然,她觉得在正要对着大声叫喊的有着上千年历史的冷冰冰的墙脚下边,他的身体是那么矮小而无助。
早已经过半夜了,但是,迪阿娜一直没有睡着。在两张羊毛毯子下面,她翻过来掉过去,不停地折腾着,时而觉得热,时而又觉得冷。主人为她在石楼二层的地板上安排了一张床铺,挨着媳妇们和姑娘们;贝西安被安排在第三层,住在朋友房里,肯定他也没睡着。
石楼底下,在二层的地板下面,传出一头公牛的叫声,开始听到这种声音时,她感到害怕,可是睡在她旁边的一个媳妇小声地告诉她:“别害怕,那是黑犍牛的叫声。”她想起从前上动物课时曾学过,母牛白天吃的食物,夜里要进行反刍。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平静下来了。然而,这也没有帮助她睡着觉。
在她的脑海中,杂乱无章。信马由缰地激荡着先前或者几小时之前听到过的所有零零碎碎的想法和交谈的内容。有一次,她觉得失眠的原因正是那些乱七八糟的碰撞和激荡,所以她努力把那些零乱无序的内容调理得顺当些,系统些。但这是很难做到的。刚刚把杂乱的想法理成一条线,另一条线又一时凶狂起来,离开了自己的轨道。有那么一会儿,她尽力让心思都集中到他们的旅行计划上,就像出发之前贝西安跟她讲解的那样。她开始算计将要在北方山区逗留的天数、临时住宿的各种石楼,其中有几座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比如说奥罗什石楼就是一座,明天晚上他们就要住在那里,而且北方的拉弗什神秘的首席长官还要在那里接见他们。迪阿娜想弄清楚,他们夫妻俩和所有的行囊如何到达那里,但是,正是想到此处思绪又乱套了。她把手放到太阳穴上,好像是想要减慢它们快速的跳动。她觉得,太阳穴快速的跳动与大脑紧张的活动有关系。但是,过了一阵子,她觉得强迫它们不快跳,反倒增加了思维的混乱,因此便把手拿离了太阳穴,让脑子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吧。但是,这是难以忍受的。“不管如何我也要想一点正规的事儿。”她对自己说。于是,她开始回忆几小时之前在朋友的房间里谈论的一切内容。“我要把一切都重新想一下,就像下面畜舍里的公牛反刍那样。”她想,“贝西安一定会很喜欢这样一个比喻。”在上面的朋友房里,他对她表现出足够的爱恋之情。他事先取得了这家主人的允许,把一切事情都对她做了讲解。因为在朋友房里,或者用另外的说法,在男人房里,是不允许低声细语或者贴身说悄悄话的。正如贝西安所阐释的,在那里只讲“男人的话”,不允许讲流言蜚语,不许有不完整的句子或不成形的想法。每次交谈都用这样的遣词造句来表达:“你说得好。”或者“你的嘴可真会说。”竖起耳朵,听听他们说的都是些什么。贝西安小声说。她用心听了交谈,事情果然如此,正如他所讲的那样。因为阿尔巴尼亚人的家是一座堡垒,在字面上具有真正的意义,他解释说,因为家庭内部的构建是按照法典进行的,让你回想起国家的一个小型建筑,所以,阿尔巴尼亚人的交谈便需具有国家集权主义的风格,就是可以理解的了。后来,在用晚餐的过程中,贝西安又回到了关于朋友和友好待客的时尚的交谈中。他对迪阿娜解释说,“朋友”现象如同每一种伟大的现象一样,具有高尚的一面,同时也有其荒谬的一面。他还说,今天晚上我们在这里,好像神明一般强悍无比,我们可以干任何疯狂的事情,甚至可以杀死某个人。所有这一切,都由这家的主人承担罪责,因为他给了我们面包(竟然找到了面包,真是见鬼,法典是这么说的),但是,尽管如此,对我们,对神明,也是有个界线的。你知道界线是什么吗?我们是神明,什么事情都可以干,甚至可以杀人,但是也不能过线,有两件事情是不允许我们干的:第一件事情是用小面包块擦盘子;触摸火炉旁泥钵的耳朵。迪阿娜竭力控制住自己没笑出来。“这是滑稽可笑的。”她小声地嘟囔道,“超过了滑稽可笑。”“是这样。”他回应妻子的话,“但是,这是真的。如果今天晚上我干出这样的一件事情,这家的主人就将火上头顶,立刻挺身而起,走到窗户旁边,惊恐万状、声嘶力竭地对全村人通告,说他的餐桌被朋友侮辱了。就在那一瞬间,朋友就变成了死敌。”“为什么?为什么会成这样?”迪阿娜问道。贝西安耸耸肩膀说:“不知道,我不知说什么。也许是伟大的事物内部都有一点儿瑕疵吧。这种瑕疵不会削弱它们的价值,而是让它们更真实。”贝西安如此说道,而她却斜眼把四周环视了一下,有两三次想说:“真的,这些事物确实是伟大而庄严的,但是,不能让它们再增加一点清洁度吗?说到底,一个女人要能和山间仙女相比,那第一个条件就应当有一间salle de bain[20],你说是不?”但是,迪阿娜当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这并不是她没有勇气,而是因为遗憾,为了不破坏他的幻想。实情是,这些是罕见的她已经考虑好了但没有说出口的话。总的来说,凡是心中想好要说的话,她是都要说出来的,这一点他是知道的,因此,如果有时她干出某一件伤害他的事,他从来都不介意,因为归根到底这是为她的真诚付出的代价。
迪阿娜辗转反侧,又换了个姿势,也许翻身一百次了。一大堆杂乱零散的想法在她的脑子里碰撞,不是在她倒下睡觉的时候,而是在那里,在客房里就开始了。尽管她努力要把听到的话都听进去,但是,就是在那里,她的思想已经开始四处乱飞了。这时候,传来哞哞的牛叫声(她第二次对自己笑了笑),她觉得睡不好觉,时而正要睡着被惊醒,时而是地板的嘎吱声或皮肤被刺激一下将睡意给赶走。有一次她叹息道:“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了?”对自己的叫喊感到很吃惊。因为她仍然还清醒,能够听到自己的声音,虽然不是太明白话语的意思。这会儿,梦幻在她面前展现出清晨的荒野,荒野中间布满了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用小面包块擦干净的盘子,而她正是干了不该干的事情。她把手伸向盘子,因此,所有的东西都悲哀地咣当咣当地晃荡起来。
这是一种折磨,她想,因此睁开了眼睛。在她面前,在暗淡的墙壁中间看出一个闪耀着微弱的光芒的女演员。她被强烈地吸引住了,把目光盯在这张美人图上有很长时间。这么美的一个方形图片原来在哪儿?她为什么早没注意到呢?外面,看得出来,天在放亮,迪阿娜没办法把目光从窄窄的窗户上移开。在房间里痛苦不安的夜色中,那一点点尚还显得淡薄的曙光,好似一封得救的贺信一样。迪阿娜觉得,在这封贺信安谧的效应下,她正在从焦急不安的境域中迅速地获得解放。在那个光线灰蒙蒙的方形窗户上,聚集了许多个早晨,否则对于夜晚的恐吓它就绝不会那么清醒,那么安宁,那么冷淡。在它的参与下,迪阿娜迅速地进入了梦乡。
马车又重新行驶在一条山路上,天色灰蒙蒙的,地平线之内一切沉闷不响,仿佛像聋哑人一样,消失在遥远的阿尔卑斯山的群岭之中。陪送贝西安、迪阿娜的人刚一回去,这夫妻俩便脸上带着过夜后的倦容,摘下了朋友的花环,又坐在了铺着天鹅绒的座位上。
“睡得怎么样?”他问她,“睡着了吗?”
“不好也不坏,马马虎虎,快到早晨时才睡着。”
“我也是这样,几乎就没睡。”
“可想而知。”
贝西安拉起她的一只手,放在他的手里。这是他们结婚以后第一夜分开睡,他麻利地用斜眼从侧面瞥了她一下。迪阿娜的脸色显得挺苍白。他想拥抱她,可是,因为有点怕,所以没有贸然行事。
他把目光在马车小小的窗户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头也不回,再一次偷偷地打量了一下妻子的侧身。他觉得她的脸色不仅是苍白,更多的是流露出冷淡的神情。她的手僵硬呆板地被握在他的手中。他心里问:“你怎么了?”但并没有开口说出一个字。一个软弱无力的警报潜藏在深处,深深地潜藏在他的内心里。
也许说“冷淡”太过分了,更多的是一种躲避,或者说是一种疏远的第一阶段,很难使用那样的一个词。
马车很有节奏地颠簸着,他在想,也许是这两种情况都不存在,既不是躲避,也不是疏远。他对自己说,肯定任何一种情况都不是。一件比较简单的事儿,很简单地保持恰当的距离,或者说像星球之间都有一定的距离一样,这难以叫出个什么。归根结底,每个人都有其吸引人的秘密。上腭有适当的软硬程度,经常有所变化。有些时间了,迪阿娜的性情恰如软硬适度的软腭那样恰到好处,所以贝西安早已适应了她的亲近和善解人意,因此,这天早晨迪阿娜有点反常的样子便给他留下了稍有刺激的印象。
灰蒙蒙的天光很有节制地照进马车里,仿佛这点光很不够,再加上天鹅绒的装饰品又吸收了一部分光线,所以马车里就变得更加昏暗了。贝西安·沃尔普西心里琢磨他正在体验经历的第一阶段里自己遭到的失败,当时还没尝出这种失败是个啥滋味,是苦还是甜,因为他认为自己是十分精明聪慧的人,甚至能在别人还在观看胜利的地方,懂得寻找到失败。
他对自己微微地笑了笑,从这一微笑中,他明白了,自己一点也不悲伤。说到底,她肯定注意到了他常常对自己有点远离,既然如此,如果她对他远离一点,那也没有任何坏处,这样,甚至还可以看出她更渴望他。
贝西安控制住了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他的生活中,其他的日子还要来的,时而是这一个,时而是那一个,短时间地互相猜测,最后,他肯定会重获胜利,收复原来的阵地。
噢,上帝,我失去了怎样的阵地,需要我重新去收复啊?他对自己发笑,因为这种笑没有表现在他皮肤的任何部位上,所以便带着哑默的闹声在内心里翻腾。为了说服他的怀疑是愚蠢的,他第四次偷偷地窥察妻子的脸庞,希望能在这张脸上找到对自己反感的证据,然而,迪阿娜俊俏的脸让贝西安·沃尔普西一无所得。
马车在路旁停了下来,他们已经走了好几个钟头了。他们没有时间去问为什么停下来,却看到车夫下了车,并且走到靠近贝西安那边的窗户跟前。他打开车门,说这里曾经是可以吃午饭的地方。
只有这时候,他们才发现他们是停在了一座尖顶偏斜的建筑物的前面,它应当是一家客栈。
“到奥罗什的石楼还有四五个小时的路。”车夫对贝西安解释说,“为了吃午饭,我不相信能找到另一个地方可去。除此之外,马也需要稍微歇一歇。”
二话没说,贝西安第一个下了车,并且把手伸给她,为的是帮助她也下车。迪阿娜轻轻一跳,落到了地上。她没把手从丈夫的胳膊上拿下来,往客栈那个方向望了望。先到达这里的三四个人从里边出来,特别惊讶地观看新来者。最后走出门的那个人迈着歪扭的步子走到跟前。
“先生们,请吩咐,我们能为你们做点什么吗?”他说道。
立刻就明白了,这是客栈的主人。车夫问他,在他的客栈里能否吃午饭,同时是否还可以给马加些饲料。
“那还用说,那还用说,请进!”客栈主人一边用手指着大门,一边回答道,同时用眼睛指点着一部分墙壁,那里既没有门,也没有另外的进口。“先生们,请进,欢迎你们来到我们这里。”
迪阿娜惊讶地看着他,可是,贝西安小声说:“他是个斜眼儿。”
他们径直向大门走去,客栈主人陪着过路人往外走,时而走在一个人的身旁,时而又走在另一个人身旁。在那肢体歪斜的行动中,除了有热情好客的欢快之外,也夹杂着一定程度的不安情绪。
“我有一个特殊的单间。”他解释说,“虽然房间里的餐桌今天被预订了,但是,我要给你们另外安排一张餐桌。阿里·比纳库和他的助手们已经在这里住三天了。”他满带豪情地补充说,“说什么?是的,是阿里·比纳库,他本人,怎么,你们不认识他吗?”
贝西安耸了耸肩膀。
“你们是从斯库台[21]来的吗?不是?从地拉那来的。噢,自然要乘坐这种马车啦。今晚要在这里过夜吗?”
“不,我们去奥罗什的石楼。”
“噢,是这样的,我想是这样。我有两年没见到一辆这样的马车了。你们是亲王家族的人吗?”
“不是。是他的亲戚。”
说完他们便从客栈的大房间穿过,向特殊的单间走去,迪阿娜觉察到了过路客人的目光。客人中的一部分坐在一张长长的挺脏的橡木餐桌旁边吃午饭,另外一些人则坐在黑色的毛织袋子上,待在角落里。其中两三个人直接坐在地上,他们往旁边稍微挪动了一下,以便让贝西安几个人过去。
“因为在这附近划分地界,最近三天我们客栈里有点乱。”
“一次划分地界?”贝西安问道。
“是的。”客栈主人说道,他用一只手推开一扇坏掉一半的破门,接着说,“这就是阿里·比纳库和自己的助手们来到这里的原因。”
就在他低声说话时,刚从地拉那来的人跨过特殊的单间的门槛。
“他们在那里。”客栈主人用头势指了一下屋子里空荡荡的角落。但是,贝西安和迪阿娜两个人已经习惯了他斜视的目光,朝另一个方向望去,他们坐在一张橡木餐桌旁边,不过这张餐桌比大屋子里的餐桌要小一些,也干净一些。他们一共是三个人,正在吃午饭。
“现在我给你们搬一张桌子过来。”客栈主人说完就立刻走了。三个用餐者中的两个人朝过路客人那边望,第三个人继续在用餐,连头都不抬,眼睛一直没离开盘子。外面响起了乱哄哄的喧闹声,时不时地被短暂的重击声所打断。这种喧闹声越来越近,末了,在最后的哀叫和痛骂声中,他们在门口先是看到了两条餐桌腿,然后是客栈主人的一部分身子,稍过片刻,整个桌子和身体歪斜的客栈主人一起都看到了。
客栈主人最后把餐桌放到了地上,然后又去把凳子拿来了。
“请坐,先生。”他一边说,一边把凳子放到餐桌旁边,“请坐,女士,您想吃点什么?”
贝西安问他有什么吃的,迪阿娜说她只要两个红烧鸡蛋和少量的奶酪。客栈主人对每件事情都说:“按着您的吩咐去做。”有那么一阵子,在狭窄的单间里四处周旋,迎难而上,既要对新客人服务好,也不能忘记老主顾。一眼就看出来了,他的整个身心都投入到一种非常劳累的工作中。他在两伙杰出的客人当中紧张地忙活,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哪伙人更重要些。由于摇摆不定,客栈主人的身体显得更加歪斜了,有时似乎他的一部分肢体想要偏向一伙人,而另外一部分肢体则偏向另外那伙人,把自己分成两部分,为两伙人服务。
“谁知道他们把我们当成了什么人。”迪阿娜说道。
贝西安没有抬头,斜眼注视三个吃午饭的男人。客栈主人哈腰用抹布擦着他们三个人的桌子,很显然,他是在向他们讲有关刚从地拉那来到这儿的几个人的情况。他们当中那个最矮的人,看样子好像没在意听,或者说,他真的就没听。第二个人的眼球呈灰白色,他那肌肉松弛、冷傲的脸,长得还是蛮端正,他神情迷惑地望着客栈主人。第三个人穿着一件花格子夹克衫,一直盯着迪阿娜不放,让人一眼就看明白了,他是喝酒了。
“在什么地方划地界?”客栈主人把红烧鸡蛋给迪阿娜端来的时候,贝西安问道。
“在狼谷口,先生。”客栈主人回答道,“从这里到那儿有半个小时的路程。如果女士想去的话,坐马车花的时间要少一些。”
“咱们去吗,迪阿娜?”贝西安说,“这应该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
“随你的便吧。”她说道。
“为了这些地界发生过旧式格斗吗?”贝西安转身对客栈主人问道,“发生过杀人流血的事吗?”
客栈主人吹了一声口哨。[22]
“怎么没有啊!先生。就为了皮带宽的那么一条子地,就非要杀人流血不可。巴掌大的那么一块地和一堆石头老早就存在,但具体时间没人记得清楚。”
“咱们肯定要去。”贝西安说道。
“随你的便。”妻子重复说。
“截止到今天为止,阿里·比纳库已经来这里三次了,格斗和流血还是没有终止。”客栈主人接着说道。
这时候,矮个子男人从另一张餐桌旁边站了起来,从他站起来后另外两个人也立刻跟着站起来的情景,贝西安明白了,此人应该是阿里·比纳库。
他点头向大家示礼致意,但任何人都不看,第一个走了出去,另外二人紧跟在后面,那个穿花格子夹克衫的人走在最后,用那一双酒后变得红红的眼睛再一次贪婪地朝迪阿娜盯了一眼。
“这是多么叫人恶心的族类。”迪阿娜说道。
贝西安做了个含情脉脉的手势。
“也许不该给他安个什么罪名。”贝西安说,“谁知道他在荒山野岭中转悠多久了,身边也没有女人,没有乐和。从衣着上看,他应该是个城市人。”
“但是,他可是有一双很不干净的眼睛。”迪阿娜说道。她把盘子推到一边,仅仅吃了一个鸡蛋,另一个她没有动。
贝西安喊客栈主人过来结账。
“如果先生和女士希望去狼谷口,那没问题,阿里·比纳库和自己的助手们刚才出发到那里去了。你们可以乘马车跟着他们的马一起去。不然的话,如果你们想有个陪同者的话……”
“我们跟着他们的马一起去。”贝西安说道。
他们往外走的时候,车夫正在大屋子里喝咖啡。一看贝西安和迪阿娜夫妻俩往外走,他立刻站起来,跟在他们的后面,贝西安看了一下手表。
“为了看到一次划地界引起的争端,我们至少得花两个多小时,对不对?”
车夫怀疑地摇了摇头。
“先生,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从这儿到奥罗什路还远着呢。不过,如果您希望……”
“只要傍晚时我们能赶到奥罗什石楼就行。”贝西安继续说,“现在差不多还是中午,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这是一个罕见的机会,不应该丢掉它。”他说完,把身子转向了迪阿娜。
她把大衣的毛领子立了起来,站在一旁,等待着丈夫和车夫作出决定。
十分钟以后,他们的马车赶上了阿里·比纳库小团队的几匹马。阿里·比纳库的人马闪到一边,给贝西安夫妇的马车让路。停下了一会儿,马车夫对他们解释说,因为不熟悉到狼谷口的路,所以马车要跟在他们的马后边走。在整个这段时间里,迪阿娜一直坐在座位的深处,避开那个穿着花格子夹克衫的人的讨厌的目光。此人的马一会儿走在马车的右边,一会儿又走在左边,企图多看迪阿娜几眼。
到狼谷口的路要比客栈主人说的远得多。他们从远处看到了一块开阔的高山平地,在上面走动的人们看上去好像是一个个黑点。这时候,他们在靠近要到达的地方,贝西安·沃尔普西尽力去回忆法典中关于地界的事情是怎么说的。迪阿娜平静地听着。“坟墓里的遗骸和地界的界石是永远不能挪动的。”贝西安说道,“谁要是搞乱了地界,因为这个就要发生流血事件,罪犯要受到全村人的惩处,被大家打死。”
“我们莫非是要去看一次枪决人的场面吗?”迪阿娜忧伤地说,“这也是我们所需要的。”
贝西安微微一笑。
“别害怕,正如人们所说的,因为他们邀请阿里·比纳库前来这里,所以此事就应当以一种和平的方式来解决。”
“阿里·比纳库看来是个非常严肃的人。”迪阿娜说,“而他的一个助手,穿夹克衫、好像小丑的那个人,是那么叫人恶心、讨厌。”
“别理他。”贝西安说。
他的双眼直望前方,看样子他很不耐烦赶往那片高高的平原。
“在地界上安放界石,是一个庄严、隆重的过程。”贝西安说道,目光一直没从远处的地方离开。
“不知道今天我们是否能有幸恰好看到这样一件事情。喂,你看,那里有一堆石头。”
“在哪儿?”
“在那儿,在灌木丛后面,在右边……”
“对,对,是在那儿。”迪阿娜说。
“瞧,又有一堆。”
“是的,是的,我看到了。瞧,稍远一点儿,还有一堆。”
“这是客栈主人跟我们讲的那些石堆。”贝西安说,“这些石堆是作为划分田间或财富的界石用的。”
“还有一处。”迪阿娜说。
“在法典里是这么说的,”贝西安接着往下说,“在为了地界发生争端导致杀人流血的地方堆起石堆,那地方本身就成了地界。”
迪阿娜一直把头抵在窗户的玻璃上。
“成为地界的石堆,是永远不能被任何人移动的。”贝西安继续说,“正如在法典中所说的,地界上有血和抛下的头颅。”
“有多少原因导致死亡啊!”迪阿娜说。她说话时离玻璃非常近,这样,窗户上很快就结了一层水汽,似乎要把她同外边的风光景色隔离开。
三个骑马的人在他们前面停了下来,下了马。马车停在离那几个人几步远的地方。他们下车以后,立刻就感受到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他们,他们周围聚集了男人、女人和许多孩子。
“有许多小孩,你看见了吗?”贝西安对迪阿娜说,“确立地界在山民的生活中,是头等重要的事件,把孩子们也全都叫来,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地界永久地留在人们的记忆里。”
他们时断时续地彼此交谈着,因为这样才能显示他们很自然地面对山民们的少见多怪。迪阿娜用眼角斜视年轻的妇女们,她们的黑裙子随着每个动作波浪起伏般地舞动着。所有的人都把头发染成了黑色,剪成统一的式样:刘海儿搭在额头上,直溜溜的头发分在脸颊的两边,让他们想起了剧院舞台上的幕布。妇女们站在远处凝视着刚刚来到这里的一对夫妻,尽力把她们的好奇心掩藏起来。
“你冷吗?”贝西安问妻子。
“有一点儿。”
真实的情况是,高山平原上是寒冷的,阿尔卑斯山系蔚蓝的世界在周围这一带地方似乎把灰蒙蒙的一切变得更加充满了寒意。
“不下雨真是太好了。”贝西安说道。
“雨?!”她惊讶地说。霎时间,她觉得这雨就像阿尔卑斯山冬日里豪华富贵的生活中间有一个不可接受的穷光蛋一样。
在高山平原中间,阿里·比纳库和自己的助手们正在跟一群男人交谈着一点什么事情。
“我们到那儿去。”贝西安说道,“在那儿我们将会知道一点什么。”
他们从分散的人群中间走过,听到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嘁嘁喳喳的谈话。这些话有些是嘟嘟囔囔说出来的,有些是山区的方言,因此几乎都没听懂。他们听懂的只有“公主”和“国王的妹妹”几个词,整个早晨,迪阿娜第一次想要开怀大笑。
“你听到了吗?”她对贝西安说道,“他们把我当成公主了。”
因为她正在活跃起来,所以他也挺高兴,于是他挽紧了她的胳膊。
“不累了吧?”
“是的。”她对丈夫说道,“这里很美。”
不知不觉地,他们走到了阿里·比纳库一伙人的跟前。他们主动地相互做了介绍。在这群山民们中间,看起来有人正把这两伙新来的人往一起推。贝西安说了自己是谁,从哪儿来的,阿里·比纳库也做了同样的介绍。山民们感到惊讶的是,他们也认识这个全地球著名的人物。他们交谈时,围着他们的人更多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尤其是盯着迪阿娜不放。
“客栈主人告诉我们,在这片高山平原上,经常发生地界争端。”贝西安说道。
“是的。”阿里·比纳库回答说。他讲话的声音很低,单调乏味,毫无激情。大概这是他作为法典诠释者的工作本身教他学会了如此讲话的结果。“我相信你们已经看到路两边的一个个石堆了。”
贝西安和迪阿娜二人用头势表示:是的。
“在那么多死亡事件之后,事情还是没有解决吗?”迪阿娜说道。
阿里·比纳库稳重地看了看她。同围着他们的人群好奇的目光,尤其是穿花格子夹克衫的那个人(此人自我介绍是测量员)的目光相比,迪阿娜觉得阿里·比纳库的眼睛如同古典雕像的眼睛一样。
“再不会为靠流血确定的地界内的那部分土地发生争吵了。”他说,“地面上的那一部分土地被永远地确定下来了,正是为另外那一部分土地发生争吵。”他用手指了指高原的一个方向。
“那部分土地没有被血浸染吗?”
“正是那一部分,女士。已经有许多许多年了,为了这个牧场,两个村子之间就没有停止过争吵。”
“为了确保地界长久不动,就必须采取杀死人的办法吗?”迪阿娜打断了他的谈话,对于自己的干预,特别是对讲话的腔调,她自己也感到奇怪,因为不难听出来,话音里混合着一种抗议和讽刺的味道。
阿里·比纳库冷淡地微微一笑。
“是的,女士,所以我们才来到这里,为的是阻止死亡发生。”
贝西安以疑惑的神情盯了妻子一眼,似乎要说:“你怎么了?”他觉得,在她的眼睛里他看到了一种短暂而陌生的撂挑子的神情。有点着急了,好像是为了要洗刷掉对这个小冲突的记忆,贝西安向阿里·比纳库问了一点事,但他没法集中精神去听回答。
周围所有的人都把目光盯向这个交谈着的小集体,只有几个老头待在一边,坐在几块大石头上,他们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
阿里·比纳库慢条斯理地诉说着,只过了一分钟,贝西安恍然大悟了,前面他提出的恰好就是那个问题,也许是不好那么问。说什么杀死人的事儿是地界争端引发的。
“假如遭枪击的人没有倒下,而是在拼命挣扎,走或是倒下了,爬着到了别人的地里,也不管爬进去多远,因为受伤疲惫不堪倒下,死了,那就在死去的地方垒一个石堆,那个石堆尽管在他人的土地上,也依然要永久地保留在那里。”
阿里·比纳库不仅相貌与众不同,就连讲话的遣词造句也有点冷峻别样,超出日常讲话惯例。
“如果两个人同时互相开火射击呢?”贝西安问道。
阿里·比纳库抬起头睁大了眼睛,迪阿娜觉得很少见到个子如此矮小,但权威却不因为个子矮小受到一点损伤的人。
“假如两个人互相开火射击,中间有一定的距离,那么每个人倒下去的地方就是地界,他们中间的地面空间称作无主之地。”
“无主之地,”迪阿娜重复说,“真就像国家之间的边界一样。”
“这就是我们昨天傍晚所谈的,”贝西安说,“不仅在讲话的风格上,而且在拉弗什居民的全部思维和行动上,都有着一点国家集权主义的特征。”
“那没有枪的时代呢?”贝西安问道,“法典比用火当武器的时代更古老,是吗?”
“是的,当然更古老。”
“那么就用石板做地界的标志,是这样吗?”
“是的。”阿里·比纳库说,“在没有枪的时代,人们用搬运石头决定胜负。在两个家庭、两个村子或两个旗之间发生争吵时,双方确定、派出搬运石头的人,谁肩扛石板搬运得最远,谁就是获胜者。”
“那今天要做什么?”贝西安问道。
“今天要重新确认地界。”
阿里·比纳库向分散的人群环视了一圈儿,最后把目光集中到一小伙老人身上。
“从旗里叫来这些年迈的老人,以便让他们确认一下牧场地界旧有的分界线。”
贝西安和迪阿娜把目光转向那一边,在那里,老人们继续坐在一些大块的石头上,恰似那些等待进入角色的演员一样。他们显得那样的年迈,甚而至于有时肯定都忘记了为什么到这儿来了。
“很快就开始吗?”贝西安问道。
阿里·比纳库从坎肩儿的小兜里掏出一块带链儿的怀表看了看。
“是的,”他说道,“相信很快就要开始。”
“我们要待在这儿吗?”贝西安小声地问迪阿娜。
“随你的便。”她回答说。
山民们的目光,尤其是妇女和孩子们的目光,一直跟踪着他们的每个举动。可是,这会儿对此事他们已经习惯了。迪阿娜只是注意避开测量员那喝得半醉的目光。他和另一位助手,后者在客栈时被介绍说是个医生,亦步亦趋地跟随在阿里·比纳库的后头。虽然此人在任何事情上都没听过阿里·比纳库一次指挥,几乎跟他们没有任何工作关系。
从人们不安的前前后后的活动中,顿时察觉到举行仪式的时刻正在来临。阿里·比纳库和自己的助手们刚一离开他们,就从一伙人那里到了另一伙人当中。只有这时,在人们活动起来之后,贝西安和迪阿娜才注意到,旧有的地界的界石一直向远处延伸到高原上。
突然间,在高原上呈现出一派迎宾的气氛。迪阿娜把一只胳膊伸给贝西安,全身偎依在他的怀里,贴紧了他。
“好像是要出事吧?”她说。
“什么?”
“所有的山民都持着枪,你没看见?”
他直瞪瞪地凝视着她,一瞬间,脑子里闪过跟她讲这些话的念头:你只凭着看到一两个打着破伞的山民,就以为可以讥讽拉弗什,现在感到有危险了吧,嗯?可是霎时间他又在思考。其实,关于伞她什么话也没说,一切都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
“要发生杀人流血的事吗?”他对她说,“我不相信。”
全体山民真的是武装起来了,高原笼罩在可怕的警报氛围里。有些地方,他们的衣袖上都露出黑丝带,迪阿娜在丈夫的怀前偎依得更紧了。
“很快就将开始。”他说道,眼睛一直盯着年迈的老人不放,他们这会儿都站起来了。
迪阿娜的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空虚感。她偶尔朝四周扫上一眼,目光抓住了马车。黑色的马车停在高原边上,有洛可可式的转角和篷顶,装饰着天鹅绒,犹如听音乐会的包厢。她待在一边,在阿尔卑斯山野的背景上,显得完全格格不入。她想摇晃一下贝西安的胳膊,对他说:看着马车,但是,在那一刻,却小声说:
“开始了。”
一伙老人中有个人离开了他们的群体,正在准备去做一件事情。
“我们再靠近一点儿。”贝西安说道。他伸手去拉她的手:“看来,是争执双方选出了这位老人来标记地界。”
老人离开其他人,向前走了几步,然后站在了一块石头和一个新挖出来的土块前面。高原出现了某种静谧的气氛,或者是一种感觉,因为人的叫喊声比山野不停的呼啸声真的要小得多,因此,人的因素没有力量决定静穆或者喧闹。但是,它是能感觉到的。
老人弯下腰,用双手抓住石头,扛到肩膀上,另一个人把那个土块放到他的同一个肩膀上。老人干瘪的长着几块灰斑的脸一动也不动,这时候不知从哪边传来了一种响亮的带着铜器一般轰鸣的回音的叫喊声:
“喂,你要是干得不公正,重重的石头和土块一辈子都要压在你的身上。”
一时间,老人的眼睛一动也不动了,不能相信,他的四肢还能做出哪怕是一个别的动作,一点也不破坏那个年迈的姿势。然而,老人活动起来了。
“我们再靠近一点儿。”贝西安小声说。
他们两个人现在几乎是正处于跟在老人后面的一群人的中间。
“是谁这么说话?”迪阿娜嘟嘟囔囔地说道。
“是老人,”贝西安同样小声地回答道,“他在用肩上扛的石头和土块发誓,就像法典上说的那样。”
老人讲话的声音低沉而厚重,仿佛是从山洞里借来的,很难听得到。
“我要对我扛的这块石头和泥土以及从先祖那里听到的话发誓,这一块地方就是牧场先前的老地界,现在,我也把界石立在这里,假如我说的是谎话,那么,这块石头和这个土块子今生今世永远都把我压在下面。”
老人和跟在他后面的一群人,慢慢地走在高原的正中央,传来老人最后一次的讲话声:“假如我说的是谎话,那么,这块石头和这个土块子今生今世永远都把我压在下面。”说完他就把石头和土块子撂在了地上。
走在他后边的几个山民立刻就在老人插好木桩,做了标记的地方挖起土坑来。
“瞧!他们在挖出旧界石,埋上新的。”贝西安对妻子解释说。
从几处传来锤子击打的声音,有人喊道:“把孩子带到这儿来!把孩子带到跟前,叫他们看一看!”
迪阿娜专心致志地注视着埋设界石。在山民们的黑上衣中间,她看见了一个傲气十足、穿花格子夹克衫的人,他正朝跟前走来。迪阿娜抓住丈夫的衣袖,似乎是请他帮一把,他疑惑地瞅了她一下,可是,她没来得及做任何解释,因为这时候测量员正迎面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他的微笑让他的眼睛显得更加充满了醉意。
“这是怎样的一场喜剧!”测量员说道,用头势朝山民那边指了一下,“这是怎样的一场悲喜剧!您是位作家,对不对?我请您为这种白痴的行为写点什么吧。”
贝西安严厉地端详了他,没回答他的话。
“请您原谅我如此冒昧地插话,啊?我请求你们原谅,特别是请您原谅,女士。”
他亮出演员在剧场谢幕那种架势走上前来,鞠了个躬。迪阿娜闻到了酒味儿。
“您想干什么?”她冷冰冰地问道,毫不掩饰对他的蔑视之情。
此人张了两三次嘴要说话,可是,看得出来,迪阿娜严正的言行把他吓蒙了,结果他什么也没说。他把头向山民们那边转去,就那么站了片刻,脸也不动;脸上还残留一部分笑容,恰恰是这部分笑容最坏,最叫人厌恶。
“这真的值得嚎啕大哭一场。”稍过一会儿,测量员小声地磨叽说,“在土地面前,测量这项工作从来也没遭受过比这更大的侮辱。”
“什么?”
“我怎能不这样说呢?我是一个测量员,我学过这项工作,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就是测量土地。但是,我在拉弗什转悠了多年,却掌握不了我的专业,因为山民们不想承认测量员的专业。你们自己也看到了他们是如何解决地界事宜的。用石头,用诅咒,用巫术,我哪里知道还用什么招数。而我的工具却成年累月锁在旅行袋里。我把那些东西留在了客栈,扔在一个角落里了。说不定哪一天,他们会把它们全部偷走,如果他们还没有对我来上这一手,我也不愿意把东西一直放在那里。我要抢在事情发生之前。我要把它们卖掉,卖了钱好喝酒。这件事情我要在任何人行窃之前把它干喽。啊!灾难的日子哟!我走了,先生,阿里·比纳库,我的师傅正在招呼我。请您原谅我,作家先生。如果我有什么错,请原谅我,美丽的女士,永别了。”
“奇怪的典型。”测量员走开以后,贝西安说道。
“现在我们要做什么?”迪阿娜说道。
在稀疏的人群中,他们放眼寻找马车夫。马车夫的目光刚与他们俩的目光相遇,他立刻就朝他们走了过来。
“我们出发吗?”
贝西安用头势表示“对,出发”。
就在年迈的老人一边用手触摸刚刚埋下的新的地界的界石,一边对胆敢挪动界石的人施以诅咒的时候,贝西安和迪阿娜靠近了马车。
这时候,他们在上车,迪阿娜察觉到,山民们原来一时被标记地界的事给吸引住了,这会儿,他们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他们身上。她第一个进到车里,此刻,贝西安再一次向远处的阿里·比纳库及其助手们挥手致意。
迪阿娜觉得自己有点累,在到客栈的一路上几乎没讲话。
“出发之前来点咖啡怎么样?”贝西安问道。
“随你的便。”迪阿娜说道。
客栈主人给他们端来了咖啡,还向他们介绍了阿里·比纳库仲裁的一些赫赫有名的地界纠纷,这些事情在山区已经广为流传。这种表现让人顿时明白他为他的客人感到很自豪。
“他每次到这一带地方来,经常在我的客栈下榻。”他说道。
“通常他住在哪里?”贝西安问道,这是没话找话说。
“他没有固定住所。”客栈主人说道,“阿里·比纳库就是这个样子,他到处走,哪儿都去,又哪里都见不到他,因为随时随地都有争吵和纠纷发生,人们需要审判员,他经常四处奔走,甚为繁忙。”
他端来咖啡时,又继续谈论阿里·比纳库和世世代代人们之间的摩擦、纠纷。稍过片刻,当他过来收拾咖啡盅和钱的时候,甚至送他们走到客栈外面那一刻,也仍然谈论这个话题。
他们上马车时,贝西安觉得迪阿娜抓了一下他的胳膊。
“贝西安,你看。”她小声地说。
离他们几步远有一个年轻的脸色苍白的山民,正朝着他们呆若木鸡似的望着,衣袖上明显地露着一条黑丝带。
“一个杀了人的人。”贝西安说道,然后转身问客栈主人,“你认识他吗?”
客栈主人用斜视的目光朝山民身旁几步远的地方瞟了一下。立刻就看明白了,这是一位赶路人,他正准备往客栈里面走,停下来只是为了瞧瞧罕见的乘坐马车的客人。
“不认识,”客栈主人说,“三天前他路过这里,到奥罗什交血税。嗨,小伙子。”他朝着陌生的小伙子喊:“你叫什么名字?”
显然,客栈主人的喊声来得很突然,年轻的山民转过脸看着他。就在这一瞬间,迪阿娜进到车里了。而贝西安还站在车梯上,好像是为了看看陌生人是否回答客栈主人的问话。透过马车车窗浅蓝色的玻璃,现出迪阿娜的脸庞。
“焦尔古。”陌生人以一种缺乏自信的稍微嘶哑的声音回答道,就像每个很久没说过话的人开始讲话时的那种腔调。
贝西安一屁股坐到妻子旁边的座位上。
“几天前他杀死过人,现在从奥罗什回来。”
“我听到了。”她悄声细语地说,眼睛没离开玻璃。
年轻的山民看样子像被钉在了那里,带着一种仿佛全身发高烧似的欲望凝视着年轻的女人。
“他多么苍白啊。”迪阿娜说道。
“他叫焦尔古。”贝西安一边说,一边在座位上坐好。迪阿娜的头继续朝着玻璃那边不动。外边能听到客栈主人的谈话。
“你认路吗?”他嗓门儿挺高地对马车夫说,“在婚礼亲戚之墓那个地方可要当心,在那儿一切都能搞乱套,本来是应该向右拐,可人们却走通向左边的岔路。”
马车向前启动了。陌生人的眼睛显得特别黑,眼窝非常暗,也许是脸色苍白形成强烈反差的原因吧。那双眼睛继续死死地盯在马车窗的四框里,那里有迪阿娜的脸。她也同样,尽管觉得不应该再盯着人家看了,可是,没有力气把目光从路边突然钻出来的那个行路者的身上移开。与此同时,马车渐渐走远了,她两三次擦去自己的呼吸在玻璃上凝成的水雾,可是,刚刚擦过,水雾立刻又凝成了,仿佛是要迅速地在他们之间拉起一块幕布。
当马车已经走了相当远的路程,车窗外边再也察觉不到有人活动的时候,她疲倦地靠着座位的后背坐下来,说道:“你是对的。”
贝西安带着惊奇的神色把妻子端详了一会儿。他想问一下在什么事情上他是对的,但是,有某种东西阻止了他。真实的情况是,在一上午全部的旅行中,他已经有所感觉,在一件事情上她是不同意他的看法的,可是,现在她自己承认了反对的看法,他觉得这是不需要的,要求做出解释是危险的,不能那样做。重要的是不要她说出对这次旅行失望的话。刚才她肯定了这样的一件事情。贝西安觉得自己有了活力。他甚至还觉得,虽然混沌不清,但她毕竟多少有点明白为什么他是对的了。
“你注意到了吧,那个几天前杀死过人的山民脸色是多苍白啊。”贝西安一边盯着她手上的戒指,一边说,谁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看,“就是我们刚刚看见的那个人,你说是不是?”
“真的,苍白得非常可怕。”迪阿娜说。
“谁晓得动手杀人之前他有过怎样的怀疑,怎样的犹豫。面对我们山区的哈姆雷特的犹豫不决,哈姆雷特的犹豫算什么呢?”
她的眼睛露出感激之情。
“你觉得为了拉弗什的一个山民,我居然提到了丹麦王子的名字,这是否太过分了?”
“毫不过分。”迪阿娜说,“你讲了许多那么美妙的事情,你知道对于这一点我给你多么高的评价。”
一种想法闪过他的脑际:正是他说的那一观念帮助他征服了迪阿娜。
“哈姆雷特受他父亲的鬼魂驱迫去复仇。”贝西安继续说,“你能想象是怎样的幽魂出现在山民的面前,驱使他杀人报仇的吗?”
迪阿娜的眼睛瞪得很大,超出了常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在需要为死者报仇雪恨的人家,在石楼的一角,挂着沾有牺牲者的血渍的衬衫,在报仇雪恨之前,是不能把衬衫从那里摘下来的。”贝西安接着说下去,“你想象得出这是一件怎样可怕的事情吗?哈姆雷特在午夜里见过他爸爸的鬼魂两三次,而且只是那么短短的一会儿,而要求报仇的血衣,却是日日夜夜、整个月、整个季节待在他们的石楼里,衬衫上的血渍都变了色,人们说:瞧瞧,死者在别人为他报仇之前,是忍无可忍的。”
“可能这就是他的脸色那么苍白的原因吧。”迪阿娜说道。
“谁?”
“他……那里的那个山民。”
“噢,对,那当然了。”
刹那间,贝西安觉得,迪阿娜说出的“苍白的”这个字眼儿,是用那样一种方式说出来的“漂亮的”意思。可是,他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
“那他现在要做什么呢?”迪阿娜问道。
“谁?”
“他……就是那个山民。”
“噢,他要做什么?”贝西安耸了耸肩膀,接着说,“如果他是四五天之前杀了人,就像客栈主人讲的那样,如果他取得了大诚信保证,就是说一个月的诚信,那么他就还有二十五天正常的生活。”
贝西安苦哈哈地微微一笑,但是,她的脸却一动也不动。
“这是在这个世界他得到的最后一点许可,”他继续说,“有句著名的谚语说:活着的人不是别的,只不过是得到许可来到这一现实中休假的死亡者,在我们山区,这句著名的民谚获得了非常精准的意义。”
“看上去他就是那样,完全像一个从另外的世界来到这里的休假者。”她说道,“袖子上还戴着那里的一个标记。”迪阿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说得好,”她继续往下说,“真就像在《哈姆雷特》剧中那样。”
贝西安向外张望,脸上带着一种僵硬的微笑。
“你还要想到,哈姆雷特一旦确信那件事他应该去做,便满怀激情地去谋杀,可是,他——”贝西安挥手指着路,指着与马车前行相反的方向,接着说,“将他纳入运转的发动机,安置在他的外边,甚至远出他所处的时代好几倍。”
迪阿娜专心地听着他讲话,即使这样有的东西还是从他讲话的意思中漏掉了。
“为了执行从非常遥远的地方得到的命令,一个人应该有提坦[23]那样的意志去面对死亡,”贝西安继续说,“因为命令来自的地方比真正遥远的地方还要远出好几倍,甚至有时是从多少代已经消亡的人们那里传来的。”
迪阿娜再一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焦尔古,”她小声说,“他是叫这个名字,对吧?”
“谁?”
“就是他,那个山民啊……在客栈见到的那个。”
“噢,对,是叫焦尔古,他真就是那样,他真的给你留下了印象,是不是?”
她用头势予以肯定。
有两三次天空现出要下雨的样子,可是,细碎微小的雨点儿不知丢到什么地方了。看得出来,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中,雨点儿没落到地上,只有其中的几滴溅在了马车窗户的玻璃上,仿佛泪珠一般在上面抖动着。迪阿娜看了一会儿雨滴的抖动。由于雨滴的抖动,玻璃也跟着激动起来。
她毫不觉得疲劳,恰恰相反,因为内心里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因此明显地露出了自己的真性情,显得挺活跃,尽管天气寒冷,而且也没什么乐趣。
“真是一个漫长的冬天,”贝西安说道,“它就是不想离开。”
迪阿娜继续观赏着外面的风景,风景中的某种东西可以分散注意力,让人的脑子里变得空空的,什么都不想,这样就能从每一种繁复密麻的思维中轻松一下。迪阿娜脑子里过滤着阿里·比纳库讲述的和从客栈主人那里听到的法典中那些费解的例子。真实的情况是,那不是些完整的事件,而是事件的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断,外貌或段落在她的思绪里慢慢地流淌。其中的一个事件是这样的:一户人家有两扇门,要从原来的位置上卸下来,相互换换地方。其中一扇门在夏日的一个夜晚,被某人用子弹打穿了一个窟窿,受侮辱的石楼主人应该得到赔偿。怎么办呢?门被打穿一个窟窿,不能以流血解决赔偿的问题,不过,房门遭到侮辱也不能忍受。于是,阿里·比纳库被找去评判这一事件。阿里·比纳库作出裁决:把罪犯家里的门卸下来,把被他打穿了窟窿的那扇门安在他家卸下来的门的位置上,要他一生一世都保留着这扇被打穿了窟窿的门,无权更换它。
迪阿娜想象着阿里·比纳库在他的两个助手——医生和测量员的伴护下,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从一个地区到另一个地区四处奔波的情景。这个小小的群体所遇到的出奇的困难,是她没法想象得到的。听听下面这个故事:另一个夜晚,一位朋友突然来到某人家里,此人打发妻子到邻居家借点东西(到最近的邻居家需要一刻钟)。几个钟头过去了,可是,妻子没回来。不过,在朋友面前,他控制住了自己,就这样,他把焦躁不安一直掩藏到早晨。然而,无论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她都没有回家,因为发生了一件在拉弗什高原史无前例的事情:邻居的三兄弟在他们家里强力蹂躏了她,每人都跟她睡了一夜。
迪阿娜想象自己处在那个妻子的境地会有多么悲惨,想着想着吓得她浑身直发抖。她晃头,想摆脱这一令她厌恶的行径,但是,这不是她能轻易摆脱了的。
过了第三夜,妻子回到家里,把一切事情都告诉了丈夫,但是,那个受侮辱的男人该做什么呢?这完全是一个异乎寻常的事件,只有用血才能清洗掉这一耻辱。但是,讲脏话、下流话成性的三兄弟的家族庞大而且很有势力,一旦杀人流血的家族世仇开始了,那么,最初的几轮,受害的人的一家就将被杀绝,彻底消亡。除此之外,受侮辱的男人也不是个很有胆量的勇士。这样一来,对此异乎寻常的事件,受害者提出一点山民很少能提的要求:请一群长者组成仲裁委员会帮忙。裁判是件困难的事情,仲裁一件在拉弗什的记忆里没有先例的事情是不容易的,而最难的是三兄弟应该得到怎样的惩办。于是,长者们把阿里·比纳库给请来了。阿里·比纳库决定从两个解决方案中选择一种:要么叫兄弟三人把他们的妻子逐个送到受侮辱的男人家里,每人都跟他睡上一夜;要么三兄弟选出其中的一个,让他被受侮辱的男人打死,以此偿还罪行。兄弟三人商议了此事,选择了第二个方案,即兄弟三人中的一个等着被打死,这个将被打死的人正是三兄弟中的老二。
迪阿娜想象着三兄弟的老二被打死的全部慢动作,如同电影镜头中的画面那样。老二从仲裁委员会请求到了一个诚信规定的为期三十天的安全协议。后来,在第三十一天,受侮辱的那个男人埋伏好了,安稳地杀死了他。
那么后来呢?贝西安问道。后来,什么事儿也没有。客栈主人回答说。世界上曾有过的一个人,就这么走了,再也不存在了,所有这一切真是毫无意义,只为了一次发疯,就造成了这样一个结果。
迪阿娜正在犯迷糊,睡着之前,她想起了那个名字叫焦尔古的山民还剩下多少能活着的时日。“暂时他还活着。”她对自己说,叹了一口气。
“瞧,一座庇护人的石楼。”贝西安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敲着玻璃。
迪阿娜朝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望。
“那座单独的石楼,你能看见吗?就是所有的窗户都特别窄小的那一座。”
“那有多阴暗啊!”迪阿娜说。
她曾经常听到关于赫赫有名的庇护人的石楼的说法,说是所有杀死人的人,过了诚信协议规定的期限之后,离开家庭,关进这种庇护楼里,以防他们的家庭遭到危险。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一座庇护人的石楼,第一次听到关于它的丰富的详情。
“它的全部又窄又小的窗户面对村子里所有的道路,这样一来,任何人都不靠近它,以便避开关在石楼里受庇护的人的视线。”贝西安解释说,“但是,有一个窗户面对教堂的门,因为要对和解之事有所准备。不过,这种事是非常罕见的。”
“人在那里要待多久?”迪阿娜问道。
“你问的是在庇护人的石楼里吗?噢,要待好多年,直到外边世界里发生了能改变杀人之血和被杀人之血的关系之前,得一直待在那里。”
“杀人之血和被杀人之血。”迪阿娜重复贝西安的话,“你说的这个事儿好像是银行的交易行为。”
贝西安微微一笑。
“从一定形式上来说是这样。”他说,“法典中处处都贯穿冷酷核算的精神。”
“这真的太可怕了。”迪阿娜说。贝西安不明白她这个话是针对什么说的,是针对庇护人的石楼还是针对他最后的话发的感慨。她真的又把头靠近玻璃旁边,为了再看上一眼阴暗的石楼。此刻,她觉得石楼好像一扇排骨。
那个脸色苍白的山民将进到这里。她在想,不过,有一种可能,他在未被关进庇护楼得到安保之前就被打死。
焦尔古,她对自己重复说他的名字,觉得胸口以下空洞洞的,好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在那里,有一种东西在痛苦地撕扯着她,但同时又让她感到几丝甜蜜。
迪阿娜觉得失去了一种保障,就像每个年轻的女子在订婚或恋爱阶段,不要把感情给予另外一个男人,才能保护自己远离危险。自从和贝西安结识之后,这是她第一次让自己自由地去想某个男人。她在思念着他,如同贝西安所说,他是在这儿休假,而且他的休假时间很短,比三个星期稍长一点儿,过去的每一天,就让他的日子又减少了一点,与此同时,他戴着黑丝带在山间游荡。这条黑丝带昭示他有血债,完全是他欠的血债,看来他要提前偿还。他的脸色是那么苍白,被死亡选中了,正像贝西安对他所称呼的,他恰似树林里刻上了记号要砍伐的一棵树。他的一双眼睛死死地出神地凝视着她的眼睛,说明了这一切:我在这里只有很少的时间,异乡的女子。
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凝视的目光让迪阿娜受到如此的震动。她在思量,也许是因为他面临死亡的处境或者是那个山民异常的英俊唤起了她的遗憾。这会儿她很难弄明白,那两三颗泪珠是落在了玻璃上面,还是含在她的眼睛里。
“多么漫长的一天啊!”她说出声来,对她自己的话感到很吃惊。
“你觉得累吗?”贝西安说道。
“有一点。”
“一小时后,最多一个小时十五分钟后,我们就应该到达那里了。”
他把胳膊搭在她的肩上,轻轻地将她拉到自己面前。她静静地温柔地站着,没有离开他,但也没有做出轻盈的动作,让他得心应手地拉她。他感觉到了这一点,但是,从她脖子上飘散出的香味,让他心醉神迷,促使他把头弯到她的耳边,小声喳喳地问道:
“今天晚上我们怎么睡?”
她耸了一下肩膀,为了表达这个意思:“我怎么知道?”
“不管怎么说,奥罗什的石楼是一位王子的石楼,我相信在那里他们将会安排我们俩睡在一个房间里。”他继续小声地说下去,谈话中带有一种神秘的色彩,“你说是不是?”
他的眼睛斜视着她的侧身,摆出一种意义深远莫测的架势,带着他讲话声音的矫揉造作的神秘感。但是,她的眼睛一直向前看,没有回答他。恰似在十字路口,在侮辱和非侮辱之间他把胳膊稍稍地放下了一点儿,也许要从她的肩膀上放下来,也许是她最终感觉到了这一点,或者是就那么不诚心地对他说说。
“怎么?”他说。
“我问你,奥罗什的王子与皇室是否有血缘联系?”
“毫无联系。”他说。
“那他怎么可能被称为王子呢?”
贝西安顿时变得皱纹满面。
“这事儿有点复杂。”他说,“不管是在哪个规定的区里,人们都那么称呼他,并且拉弗什人也时常称他‘普伦克’,这跟叫他‘普林茨’(王子)是一个意思,不过,他们更多的还是通过‘卡皮丹’(长官)这个名字熟悉他的,虽然……”
贝西安想起来,他有好长时间没吸烟了。像每个不经常吸烟的人一样,他从衣兜里掏出烟盒和火柴,花了一点工夫。迪阿娜觉得,每当他想推迟即使再少一点时间讲解一个难题的时候,他总是要这么磨蹭一会儿。真实的情况是,他开始要对她讲解关于奥罗什石楼的事情(还是在地拉那时他就讲过,但只讲了一半就搁下了,因为正赶上这时候从王子办公室给他送来了一份用词僵硬死板的邀请函,通知他奥罗什方面已经做好了接待他们的准备,一年四季任何时候,白天和黑夜随便什么钟点,都欢迎他偕妻子来访),但是,现在在马车上对她的讲解并不比在地拉那时,他躺在长长的沙发上,守着茶杯所讲解的东西清晰多少。不过,这也许是由于对客人正在前往的石楼的一切相关的事情的了解有点模糊不清而造成的。
“他不是正经八百的王子。”贝西安说,“但是,从一种观点上来说,他比王子更像王子,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奥罗什石楼之家比皇室之家古老很多,而特别重要的是它统治整个拉弗什这片高山平原的方式方法非常奇特。”
他继续对妻子讲,这是一种特殊的统治,通过法典而进行的统治,与大地上的任何一种别的统治都不相似。在很久很久以前,谁也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那时候,不论是警察,还是国家行政管理机构,都没进入到拉弗什。石楼既没有警察,也没有行政部门,但是,整个拉弗什都在它的掌控之下。在土耳其时代是这样,甚至比这还早就是这个样子。到后来,在塞尔维亚和奥地利占领时期,接着,在第一共和国时期和第二共和国时期,乃至在当下,在君主政体时期,依然还是这样。甚至几年之前,一伙议员在议会里还做了最后一次努力,要国家行政机构进入拉弗什,但是,努力却以失败告终。我们应当向往让法典的统治覆盖国家的所有部门,奥罗什的保卫者这么说,而不是要努力将它从其千山万壑之中连根除掉,尽管世界上没有力量能做到这一点。
迪阿娜又问了一下石楼主人们的王侯出身问题,贝西安觉得她这个问题提得太幼稚,如同一个女人竭力想知道人家送给她的珠宝首饰是否为真金做的那么天真。
他对迪阿娜说,他不相信奥罗什的主人们是出身于阿尔巴尼亚的某个皇室之家,至少这样一件事情没有人承认。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来历已经消失在迷雾之中了。按照他的看法有两种可能性:要么他们是一个早期的但并不是名气很大的经过时代的暴风雨的洗礼而存留下来的封建家庭的后裔;要么就很简单,他们的家庭祖祖辈辈就是专门诠释法典的人家。人们知道,这样的家庭好像一种法律的庙宇,一个介于法庭的祭祀地和档案馆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推移,积聚了很大的力量,直到自己的出身来历都忘记了,变成了统治者。
“我说了,那个家庭是法典的诠释者。”贝西安继续往下讲解,“时至今日奥罗什石楼也还被确定为法典的保卫者。”
“这户人家本身处于法典之外吗?”迪阿娜说道,“我觉得有一次你是这样跟我说的。”
“对,正是那么回事。它是整个拉弗什地区唯一一户置身于法典之外的人家。”
“关于它有许多悲惨的传奇故事,是这样吗?”
贝西安沉思了片刻。
“不管怎么说,真的,一座有几百年历史的石楼,被一种神秘的气氛所包围,那是自然的事情。”
“多开心啊!”迪阿娜喜悦地说,突然间她又像以前那样亲近,依偎着他,“我们到那里去做客,这让我们非常开心,是这样吗?”
他仿佛受了一次大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又捏了一下她的肩膀,亲昵地但又夹杂着批评的意味凝视着她,似乎在向她说:你离我这么近,为什么突然间远离我,折磨我?
她的脸上还是露出那种微笑的表情,他只是从旁边看着她,她身体的主要部分挪到前面去了,跟他有一定的距离。
他把头凑到玻璃前面。
“黄昏很快就要降临了。”他说道。
“相信这会儿石楼离我们挺近了。”迪阿娜说道。
两个人在马车的窗户旁边寻找着石楼。后半晌的天空,一切都凝滞不动,显得异常沉重。在高高的天空,云彩似乎永远地凝固了。如果说四周还有最后一点活动的感觉,那么,这种活动不是在天上,而是在地上。群山的高低伴随着马车行驶的节奏在变化着。
他们二人手挽着手,眼睛继续在视线之内的天地间搜寻着石楼,它的神秘把他们拉得更近了。“瞧瞧,在那儿了,瞧瞧,在那儿了。”有两三次他们几乎是同声地这样喊叫,可是,那并不是石楼,而是停留在他们身边的絮状的鬃毛或云团。
周围一片荒凉,似乎是那些空寂的房舍和生命本身都已经退却,以便不打扰奥罗什石楼的孤独。
“它在哪儿呀?”迪阿娜抱怨地说。
他们的目光在视线之内的每一点上搜寻着石楼。看起来,它好像出现在云彩的缝隙中间,出现在高高的天上,假如出现在大地上崇山峻岭之间的某个地方,那也许是更自然的事情。
给他们引路的人,手里举着铜灯,将他们领到石楼的第三层,灯光在墙壁上恐惧地颤抖着。
“在这边,先生。”他第三次说道,把灯从自己身边推开一点,以便让他更好地看清行走的路线。地板全是用木板块铺的。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地板发出更加明显的嘎吱嘎吱的响声。“这边来,先生。”举灯带路的人说。
房间里亮着另外一盏铜制的灯,灯捻儿提得太低,灯光微弱地照在墙壁和一张樱桃红地毯的图案上,迪阿娜无意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我给你们提箱子去。”那个人说完就不作声地走开了。
他们两个站了片刻,一开始互相打量了一会儿,然后环顾了一下房间。
“你说王子怎么样?”他小声问道。
“我不知该怎么说。”迪阿娜回答道,声音很低,几乎是说悄悄话。如果在其他的场合,她将会对丈夫说,他是一个不可捉摸的人,无论如何,也是一个不自然的人,就像他的邀请函中的措辞一样。可是,她觉得时间太晚了,在晚饭后这个钟点儿,再来让他做冗长的讲解,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她又重复地说:“我不知该怎么说。”接着还补充说:“至于他,正像人们称呼的‘血的管家’,我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贝西安说。
贝西安和迪阿娜的目光先后两三次落在一张沉重的橡木床上;床上铺着一条深红色的细羊绒床单。床头上面的墙壁上,有一个橡木十字架。
贝西安走到一扇窗户旁边,直到那个人回来,他一直站在那里。那个人一只手提着铜制灯,另一只手吃力地拎着两个箱子。
他把箱子放在地板上,贝西安背对着那个人,脸几乎贴到了窗户的玻璃上,问道:
“是什么在那里?”
那个人脚步轻轻地走到他跟前,迪阿娜注视了他们一会儿;他们靠在窗台旁边,半弯下腰来朝窗下面看,仿佛站在一个悬崖上似的。
“那是一个大屋子,先生,是一个门前的廊子,我不知它叫什么,那里接待来自拉弗什四面八方的付血税的人。”
“噢。”贝西安说,迪阿娜听到了丈夫的声音,因为他几乎把脸贴在窗户上了,所以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真实自然。“是著名的杀人者的门廊。”
“是叫人流血的人的门廊,先生。”那个人说。
“对,是叫人流血的人的门廊……我知道,知道,我听说过……”
贝西安继续站在窗户前面,石楼的这个人向后退了几步,没出一点声音。
“晚安,先生!晚安,女士!”
“晚安。”贝西安仍然用那种不自然的声音说话。
“晚安。”迪阿娜说道,没有把头从刚刚打开的箱子上面抬起来。有一会儿,她的一些动作毫无生气。她在翻腾自己的东西,决定不了应该把什么东西从箱子里拿出来。晚餐吃多了,这会儿她觉得胃里沉甸甸的,不舒服。她打量着宽大的床上铺的红床单,然后,两眼又盯住箱子里面的东西,不知道夜里应该穿什么衣服才好。
她还在翻腾她的东西,这时候,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过来,你看!”
迪阿娜挺起身来,靠到窗户前边。他挪动了一下,为了给她让出一点地方。她感觉到玻璃的寒气像冰一般侵入她的全身。玻璃窗户外面,夜晚好像挂在了深渊上面。
“看那儿。”贝西安说,声音软绵绵的。
迪阿娜放眼向黑暗中望去,但是,什么也没看见,只感觉到夜晚的无边无际的黑暗,让她不寒而栗。
“在那儿。”他一边说,一边用手触摸着玻璃,“在下边……你没看见那里有一点亮光吗?”
“哪儿?”
“在那儿,在深处……很深的地方。”
她的眼睛终于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其实,这点光只不过是深渊边上的一个地方闪出的一点发红的微亮。
“我看见了。”她小声说道,“可那是什么呀?”她问道。
“是很有名气的石楼的门廊,在那里,叫人流血的人为了交付血税,要成天地等,有时甚至要等上几星期。”
迪阿娜站在他的肩膀旁边,他感觉到她的呼吸紧张又急促。
“为什么要等那么长时间?”她问道。
“不知道。石楼是不轻易收税的,也许是在门廊经常聚集的等候交税的人太多了吧。你冷了!往肩上披点什么吧。”
“那个山民在那儿……在客栈里的那一个,在这里待过吗?”
“是的,正是他,客栈主人跟咱们说过他的事儿,对吧?”
“对,为了交付血税三天前他曾从这里路过,他是这么跟咱们说的。”
“是啊,正是如此。”
迪阿娜欣慰地叹了一口气。
“那就是说,他曾在那里待过……”
“拉弗什所有叫人流血的人,毫无例外都要从这个门廊走过。”他说道。
“真可怕呀,你说是吗?”
“是这样,还是在四百多年以前,从奥罗什石楼建成以来,白天,夜晚,冬天,夏日,在那个门廊里,总是有叫人流血的杀人者。”
她感觉到,他的脸和她的额头靠得太近了。
“是挺可怕的,这是自然的事情,这怎能不可怕呢?杀人者等着交血税钱,真实地说,这是很悲惨的,甚至我要说,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很伟大的。”
“伟大的?”
“这不是这个词含有的真正的意思……但是,不管怎么说……在黑夜里,那点微弱的光,就像是一支照在死亡之上的蜡烛……上帝啊,真的是有点不得了的可怕的意思在里头。你要想到,这不是用于一个人的死亡,用于他坟墓上的蜡烛,而是用于伟大的死亡的一个词。你冷了吧?我跟你说了,要往肩上披点东西。”
他们就那样地站了一会儿,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下面那一点亮光,直到迪阿娜觉得全身刺骨的冷为止。
“真的非常冷。”她说完就离开了窗户。稍过一会儿,她又对贝西安说:“贝西安,不要站在那儿,你要着凉的。”
他向她转过身来,朝房间的中心走了两三步。就在这时候,响起了一种沉重的声音,吓得他们都发抖了。原来墙上有一个挂钟,直到这时候,他们俩都没注意到,这时连续响了两下,已经是半夜两点钟了。
“上帝啊,多让我害怕啊!”迪阿娜说。
她又在箱子前蹲下身来,倒腾一会儿东西。
“还要给你把睡衣也拿出来吗?”
他嘟嘟囔囔地说了点什么,然后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起步来。迪阿娜走到挂在一个衣柜上边的镜子前面。
“你想睡吗?”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不,你呢?”
“我也不想睡。”
他在床的一边坐下来,点着了一支烟。
“也许咱们不应该喝第二杯咖啡。”他说道。
迪阿娜说了点什么,但是,因为嘴左角叼着发卡,正在往头发上卡,说话说不清楚,所以他没听懂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贝西安依偎着床头,用心不在焉的眼神儿盯着妻子在镜子旁边熟悉的动作。镜子、妻子靠着的衣柜、挂钟,还有床和石楼里其他多数的家具,都具有巴罗克风格。不过,这一风格被大大地简化了。
与此同时,迪阿娜在对着镜子梳头,斜眼望着贝西安魂不守舍的脸部上方卷起的烟圈儿。梳子梳头的动作一直比较慢,好像有点什么事情让她犹豫不决。然后,梳头的手停了一会儿,把梳子慢慢地放到衣柜上,还一直悄悄地从镜子里瞟着丈夫脸上的表情,想尽法子避开他的注意力;然后,脚步轻轻地走到窗户前面。
玻璃外面是令人烦躁的、茫茫的黑夜,这时候,一种心灵受到震颤的感觉穿越她的全身,与此同时,在这种混乱不宁的境域里,双眼坚定不移地搜寻着消失的光亮。她终于找到了,在同一个地方,在下边,好像是挂在深沟里,微弱地闪动着,几乎随时都会被黑夜吞噬掉。有好大一会儿,她的目光没法从那个黑黝黝的深渊边缘的微弱的红光上移开。它好像是原始之火,数千年古老的岩浆及其来自地球中心的微弱的折光。它是地狱之门。突然间,迪阿娜怀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思念起他来,经过了那个地狱的人。焦尔古,她在心里暗暗地呼喊着他,嗫嚅着嘴唇。他在永无尽头的路上游荡,手上、袖子上、手臂上、翅膀上带着死亡的信息。为了战胜那种黑暗,那个世界开端的混乱,他应该是半个上帝。他是如此的奇特,如此的不可接近;他体魄巨大,夜里能膨胀,能飘荡,像是一声震天动地的嚎叫。
此时她不相信她看见过他,他也看见过她。她自己觉得跟他相比,她是本姿本色,脱离了一切秘密。崇山峻岭中的哈姆雷特,她重复讲贝西安说过的话。我的黑王子。
我会再见到他一次吗?在那里,在窗户前边,因为前额接触冰冻的玻璃,所以变得像冰一样的凉。她感到,为了再次见到他,她准备献出很多。
那一刻,她感觉到了丈夫在她身后的呼吸声和他伸到她腋窝里的手。在他特别喜欢的她的身体的那部分,他温柔而舒缓地抚摸了有好几秒钟。接下来,尽管没有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有什么变化,但依然问道:
“你怎么这样?”
迪阿娜没有回答,只把脸继续对着黑乎乎的玻璃,仿佛是请他也往那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