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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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马尔克·乌卡切拉走在通往石楼第三层的木造楼梯上的时候,听到了一个人很低的喊声:

“嘘!客人们还在睡觉。”

他在继续登楼梯,对自己的脚步没做任何改变。在楼梯头上,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次:

“请注意,跟你说过了,你没听见跟你说的话:客人们在睡觉吗?”

马尔克抬起头睁大眼睛,想看一看是谁竟敢这样讲话。恰好这个时候,一个仆人把头伸到栏杆这边,要看看这个破坏安静的人。仆人认出了“血的管家”,吓得用手遮住了嘴。

马尔克·乌卡切拉继续登楼梯,当登到楼梯头上的时候,看见了那个喊话的仆人,此时他硬邦邦地站在那里,仿佛冻僵了似的。他从这个仆人身边走过,什么话都没说,甚至都没回头看他一眼。

他是王子的一个直系亲属,因为在石楼的工作分配中分管有关血的这部分工作,所以被称为“血的管家”。这些仆人都是王子的亲戚,其中的一部分虽然与王子的关系很远,但毕竟是亲属,所以仆人们都挺怕他,就像惧怕王子一样。他们都很惊奇,看着这个从暴风雨中得救的同伴。他们不无遗憾地想起了往事,想起其他场合,哪怕是最小的不当心,都付出了非常昂贵的代价。但是,这位“血的管家”虽然与朋友共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可是,在那天早晨,脸色却像土色一般难看。立刻就看出来了,他挺烦恼,心思也不知道投到哪儿去了。不回头看任何人,推开朋友住的房间隔壁的一个大屋子的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很冷,透过镶着没上过油漆的橡木框的窄窄但却挺高的窗户的玻璃射进来的一种光线,让他觉得它是从一个敌对的日子里射进来的。他往玻璃前面靠得更近些,望着外面安静不动的云彩。已经进入三月了,可是,天空依然还是二月的景象。这一想法带着一点恼怒的成分闪过他的脑际,似乎这也是对他特意制造的一种不公平。

他举目向外边望去,天公似乎在用这种光线让人们受苦受难,虽然这光线是灰色的,但对视力有很强烈的刺激性。刹那间,他忘记了走廊,那里不时地响起谨慎的脚步声和“嘘,安静”提醒注意的声音。这一切都是因为头一天夜里来了一对客人。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对客人唤起了他的一种不友好的感情。

总的来说,头一天夜里的晚餐让他讨厌,他吃不下去,总是觉得胃里一剜一剜地不舒服,觉得胃里空空的,他要尽力填满它,可是,恰恰相反,越是多把食物吃力地往胃里推,越是觉得胃里发空。

马尔克·乌卡切拉让目光离开了窗户,朝藏书室的沉重的橡木书架仔细地看了一会儿,书架上多数的书,都是早年的书,一部分是宗教书,其他的是用拉丁文或古阿尔巴尼亚文印刷出版的书。在另外一个特别书架的下方,放着与法典及奥罗什石楼有直接或曲折联系的当代出版物。关于这方面内容的书全部都有,再不就是刊有书籍的片断或文章、专题研究或诗歌的杂志。

真实的情况是,马尔克·乌卡切拉的主要工作是负责收缴血税,但是,他还承担一些事情,除了血税之事,还负责管理石楼的档案。档案室位于藏书室的下面,在关闭的那一部分里,内部还上了铁皮。在那里,石楼所有的文献都锁了起来:法令,秘密条约,与外国领事的来往信件,与阿尔巴尼亚第一共和国、第二共和国以及君主国的合约,与外国总督和外国占领势力的长官签下的合同。文件用几种文字书写而成,但主要的文字还是古阿尔巴尼亚文。一把锁头很大,这把锁头的钥匙挂在马尔克的脖子上,在盒子中间闪射出黄色的光。

马尔克·乌卡切拉朝着书架向前迈了一步,用手既亲昵又粗野地触摸排列成行的书籍和当代的杂志。他会写也会读,但是,并不能理解书籍和杂志里讲的关于奥罗什的内容。离石楼不远的修道院里有一个僧侣,每月到这里来一次,根据内容把寄到石楼的全部书籍和杂志编排分类。他把它们分成好的和坏的两种出版物,即对奥罗什和法典写有好的内容和坏的内容两种。好与坏的数量经常有变化。通常好的出版物居多数,不过,坏的也不少。有的时节,坏的出版物数量急剧上升,出现与好的出版物旗鼓相当的危险局面。

马尔克第二次气急败坏地摆弄那排书,有两三本从书架上掉了下来。书架上有小说、剧本和关于拉弗什高原的民间传说。正如常读书的僧侣所说,也有其他的苦若毒药的东西,因此,就无法理解王子怎么能忍受让这些东西存在于他的藏书室里。如果是马尔克·乌卡切拉来处理此事,他早就一把火把这些书烧掉了。可是,王子是一个很有忍受力的人,不但没有烧,或者至少把它们扔到窗外去,相反还时常翻一翻,看一看,他是书的主人,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头一天晚上用餐后,当他向客人们介绍客房隔壁的环境条件,来到这个屋子时,说道:“有多少次,那些人说了很多反对奥罗什的坏话,可是,奥罗什却没有因此而有所撼动,而且永远也撼动不了。”王子没去看石楼的瞭望窗,而把眼睛盯在摆放书籍和杂志的书架上,似乎那里不仅有他人的攻击,而且还有保卫石楼的内容。“多少政府倒台了,”王子接着说,“多少王国都从地球上被清除了,然而,奥罗什却岿然不动。”

至于他,作家客人,从一开始马尔克就不喜欢。他那个漂亮的妻子,马尔克也没看在眼里。他哈下腰去看书和杂志的标题,二话没说。马尔克从头一天晚餐的交谈中已经明白,这个作家写过关于奥罗什的文章,可是叫人看不懂,是好还是坏,用一句话说,那是个两性难辨的怪胎。但是,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王子才把他邀请到石楼来,甚至把他的妻子也邀请来了,想弄明白他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同时也为了把他变成一个对自己有用的人。

“血的管家”靠在书架旁边,再次向窗户那边望去,对这位作家客人一直是抱着不信任的态度。这不仅仅是一种混浊不清的敌对的感情;这种感情在一开始见到他们,他手里拎着他们的两个皮箱子,同他们一起爬楼梯登台阶的时候就产生了。是另外一种别的东西,甚至就是这种别的东西在他心里也产生了敌对厌恶之感。他对他们有一种惧怕的心理,特别是对客人的妻子怕得更甚。“血的管家”对自己苦涩地微微一笑,如果有谁听到了,将会觉得很奇怪。因为他,马尔克·乌卡切拉,有生以来很少惧怕什么事情,甚至在勇士们都吓得面容失色的事情面前,也镇定自若,岂能在一个女人面前尝受惧怕的感觉!可是,他真的尝受到了那种感觉,他怕她。她不相信头一天夜里晚餐桌上别人说的话。这一点从她的眼神里立刻就能明白。他的主子,王子很谨慎地说出的一部分话,他觉得永远都是不可抗拒的法律。可是,这部分话到了她的眼睛里,失去了威力,静静地淹没,倒塌在地了。这可能吗?他对自己说了两三次,并且对自己回答说:这是不可能的,是我自己在发疯,胡思乱想。可是,当他再次偷偷地瞟了一眼年轻的女人,发现没猜错,就是那么回事。话语在她的那双眼睛里化掉了,失去了威力。谈完话之后,石楼的一部分静静地倒塌了。还有他自己,马尔克·乌卡切拉,除了他之外……这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所以说,情况显示得很清楚,是她给他造成了恐惧感。因为在王子的客房里,临时住着各式各样重要的客人,从教皇的特使或者索古皇帝的亲信,直到那些被称为哲学家或学者,有分量的人物多着呢。可是,他们当中的任何人,都没有给马尔克造成这样的感觉。

大概这就是头一天晚上王子讲话比通常情况下多得多的原因。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有的时候,他开口只不过是为了说句欢迎的话,让在场的其他人把谈话活跃起来。而头一天夜里,他似乎懂得谈话空空如也,好像一切都在牧场上放牧似的,所以打破了常规。他是在谁面前!是在一个女人面前!不是女人,她是一个女巫。她很美,美得像山野中的仙女一样,但是,是一个坏仙女,不然,她没能力破坏他的主子的威力。真正的错误在于允许她进了男人们的房间,这是违反习俗的。阻止女人进客房,对此法典不是白说的。然而,不幸的是,近来这种风气竟然也传染到了这里,到了法典的台柱子上,到了奥罗什,这里也感觉到了它的恶魔般的气息。

马尔克·乌卡切拉再次感到胃里空荡荡的,这种感觉让他烦躁,火气难消,这种难以言状的怒气与胃里的呕吐感搅和在一起,竭力要在什么地方爆发出来,但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于是,还是回到自己内心的深处,自己折磨自己,让自己受苦。他觉得要吐,他真的已经发现,一股可诅咒的风早就从远处,从城市和平坦的原野上吹来,企图把崇山峻岭也玷污和破坏。这种事儿正发生在群山万壑之间,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梳着栗子色或榛子色头发的女人们四处游荡,增加生存的欲望,即使厚颜无耻地活着,也满不在乎。她们坐上了几辆颠簸不止的马车,正宗的女人兜风,同几个男人混在一起,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除了男人们。什么是最坏的事情?这些打扮得十分妖艳的美人,竟然一直钻到了客房,出现在奥罗什,法典的摇篮。这一切不是偶然的,有的东西在周围迅速地蜕变,有的东西正在消亡。可是,他们却跟他算账,向他追究复仇流血的事儿为什么在减少。头一天夜里,他的主子对他说了不少话,在别的话语中,苦味蛮浓的有:“有些人要求削弱先人们留下的法典。”王子斜视了一下马尔克·乌卡切拉。奥罗什的主人用那种眼神看他想要说什么?难道他,马尔克·乌卡切拉是个罪人,要他对近来法典尤其是复仇流血的内容受到削弱的迹象承担罪责吗?难道他没有闻到从阴阳不分的城市里吹来的恶臭味吗?这一点是真的,那就是这一年血税的收入减少了。可是,在这件事情上,并不是只有他是罪魁祸首,就像玉米的丰收,并不只是土地的管家的功劳一样。假如天气不好,王子他就将能看到会收获什么样的玉米。但是,年成不错,土地的管家就受到了王子的表扬。而血不是从天上降下来的雨水,他的收入减少的原因是一团迷雾,很复杂,对整个事情,他自然有自己的部分罪责。但是,这不只是取决于他,噢,如果他们给他更大的权力,把几件事情交到他手上处理,然后就让他们跟他算账,一直算到血税的收入,那样的话,他将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然而,虽然人们在他的可怕的大名“血的管家”面前不寒而栗,但是他的威力也不是那么浩瀚无边,因此,在拉弗什管理血的工作正在走下坡路,杀戮的数目在逐年地减少,特别是这一年第一季度下滑的情况,简直是灾难性的。他已经感悟到了这一点,而且忐忑不安地期待着他的助手们已经进行了几天的统计工作早点结束。统计的结果比他期待的糟糕得多:流入钱柜里的钱数都未达到上一年同期总数的百分之七十。这一情况发生的时候,不仅土地的管家,而且王子的所有其他的助手——牲畜和牧场的管家,借贷管家,特别是磨坊和矿藏管家(在命令下制造工具的行业,从木制工具到铁制工具),都把数额很大的收入投进共有的金库中。而他,这位王子的主要管家(别的行业的收入来自石楼的产业,而他的收入是从整个拉弗什搜集的),他,这个最重要的管家,从前搜集到手的钱相当于其他收入的总和,现在,费了很大劲儿,才挣到了总和的一半。

所以,头一天夜里的晚餐上,王子的眼神要比他的讲话苦得多。那个眼神仿佛在说:你这个人是“血的管家”,应该是复仇流血中主要的残酷无情者。你应该煽动杀人的人,给他以激情,当他消沉或昏昏欲睡的时候,你要把他唤醒,叫他发疯。但是,你给我们干的却恰恰相反,保护好你顶戴的头衔吧。这就是那个眼神要说的话。噢,上帝啊!马尔克·乌卡切拉站在窗户旁边感叹着。他们为什么不让他安静一下,他的烦恼难道还少吗……

他尽力把这一想法丢到一边去,弯腰到书柜下边,打开一个沉重的柜门,从里面取出一本非常厚的用皮绳钉着的本子。这是一本书,名曰《血之书》。他的手指在厚实的书页上翻了一会儿,纸上面那密密麻麻的字迹分成两栏,显得很紧凑。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明白,只是在数以千计的名字上面冷淡地扫了一下。那些名字的音节彼此很相像,恰似无际的海边上的小鹅卵石一样。上面有根有底地记载着整个拉弗什的世仇流血的情况,家庭或家族之间的血债,双方的清洗详情,未清洗的血仇,这种仇恨重复十年、二十年,有时一百二十年,欠债、还债,算不完的账,一代又一代人的消亡:血橡树,被叫作爸爸传下来的血;胆橡树,被叫作母亲传下来的血;用血洗刷掉的血;某某杀了某某,一个杀了另一个;一个脑袋换了另一个脑袋;杀死了四对夫妻;又杀死了十四个、二十四个;永无休止的有人率领的流血,如同带头羊领着羊群前进,引领着死亡者的新羊群前行。

这是一本很古老的书,就像石楼一样的古老,里面完整无缺。许多人家和家族已经平静地不流血地生活了很长时间,可是,突然间因为对某事产生了怀疑,因为一种预测,因为一个流言蜚语或一个半疯的噩梦,平静一下子就被打乱了,这些家庭、家族便派人到这儿来进行考察,这时书本才被打开,书页才被翻阅。这个时候,“血的管家”马尔克·乌卡切拉像他的几十位前任那样,打开厚厚的书本,逐章逐页、逐栏逐行地寻找家族世仇的来龙去脉,找着,找着,最后在某一个地方停了下来。“对了,您有一份血债需要偿还。在某年某月,您欠下了一笔债,没有洗清。”在这一情势下,“血的管家”的目光对长时间的遗忘流露出非常严厉的谴责的表情。他的目光看上去仿佛在说:“你们的和平是带有欺骗性的,你们这些可怜的人!”

不过,这种事是非常罕见的。通常的情况是,一个家庭所有的成员,对全部流血事件是世世代代都铭记在心的。它们是家族的主要记忆,遗忘只有在发生了非常事件之后才能发生,这种记忆能延续很长时间。这是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战争、迁徙、流行瘟疫,这时候,死亡便贬值了,失去了它的庄严、规则和独立,成为了一种平常的、普遍的事情,回归为平淡无味和失去分量的行为。在这一席卷着泥土和死亡的愁苦的洪流中,是会发生丢失某一个复仇流血之事的记录的。但是,即使发生这种事情,很不光彩的书还是在那里,在奥罗什石楼里,尽管过去了许多年,尽管家族发达兴旺,像树木那样发出新枝嫩芽,但是,怀疑、谣言、半疯似的要把一切唤醒似的噩梦,总会有一天要到来的。

马尔克·乌卡切拉继续翻阅着这本厚厚的大书,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停在复仇流血高潮的年份,或者恰好相反,在它低落的年份停下来,虽然他已看了它们并在它们之间比较了数十次,这会儿还是重新又把它翻了一遍,摇头晃脑露出不能理解的神情。在脑袋的这种动作中,有一种抱怨掺杂威胁的情绪,几乎是对过去时光的一种挑逗。现在来看看一六一一年到一六二八年的杀戮情况,这期间的杀戮数目是整个十七世纪中最高的。再来看看一六三九年的情况,这一年数量最少,这一年在全拉弗什,总共有七百二十二次杀死人的事情发生。那是一个可怕的年份,发生了两次起义,血流成河。不过,那是另外一种流血,不是法典中讲的那种流血。接下来,一连串的情况是:从一六四〇年到一六九〇年,连续半个世纪,流血逐年减少,血流起来如同泉眼渗水,一滴一滴的,看样子复仇流血快要到尽头了。但是,正是在复仇流血显得快要终止时,突然它又以新的势头爆发出来。一六九一年复仇流血的次数是上一年的两倍。一六九三年,这个数字上升到三倍。一六九四年又达到四倍。法典发生了一个根本的变化。在此之前,复仇流血只是对射手,即对持枪射击的人开枪报仇,而现在则扩展到对整个家族。在正要离开的本世纪最后的年代和新世纪最初的年代,复仇流血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情势如此地发展到接近世纪的中叶,这时候露出了一次新的旱灾的征兆。看看吧,一七五四年就是一个大旱之年。再稍晚一点就是一七九九年。一个世纪之后,一八七八、一八七九、一八八〇这连续三年,是发生起义或同外国占领者战斗的年份,这时候,一般来说,复仇流血的次数在下滑,这种流血与奥罗什石楼和法典无关。这是讨还不了血债的年份。

而这一年的春季是最糟糕的季节。对三月十七日那一天的回忆,几乎都让他颤抖了。三月十七日,他对自己重复说。如果没有在布雷兹弗托赫特发生的那次杀戮之事,那一天将是一个不流血的日子。是一个世纪,也许是两个、三个、五个世纪,或者说是自复仇流血开始以来第一个这样的日子,吉祥的日子。现在,当他独自一人翻阅书页的时候,觉得手指在发抖。瞧瞧吧,三月十六日,共有八次杀戮,三月十八日有十一次,三月十九日和二十日每天各有五次,而三月十七日这一天一次没有。想象将会有这样一天,想到这里,马尔克·乌卡切拉觉得那是个恐怖的日子,但是,并没有发生那种事情。这一灾难肯定要发生,但是,一个来自布雷兹弗托赫特,名字叫焦尔古的小伙子竟然挺立而起,并且血染了主子的日子,于是,就让他得救了……所以,一天前当小伙子来到这里交血税的时候,马尔克·乌卡切拉便用不寻常的充满同情与感激的目光望着他的眼睛,弄得小伙子不知所措。

最后,马尔克·乌卡切拉把这本厚重的大书放在了书柜底层的架子上面。他的目光第十次从当代的书籍和杂志上面滑过。负责管理这方面工作的僧侣,在整理书籍和杂志的时候,把法典反对者们写的文章的各种段落一次又一次地读给他听。在这些段落里,令马尔克·乌卡切拉吃惊和发疯的是,那些攻击法典的部分几乎是明目张胆的,或者是曲折隐晦的,甚至奥罗什石楼也遭到了攻击。哼!在僧侣朗读的过程中,马尔克像狗汪汪叫那样发疯。“往下念!”他越来越怒不可遏,在他自己卷起的怒涛漩涡中,不仅包括那些撰写恐怖和可耻的文章的人,而且还包括城市里和平原上所有的人,甚至还包括城市和平原本身,更不要说世界上全部低矮的地方了。

有几回,好奇心促使他一连听上好几个小时,在这些书籍和杂志中讲了些什么?他想知道。有一家杂志组织了一个公开的讨论会,会上讨论的事情是:法典及其严格的法律是有助于激起复仇流血,还是恰好相反,会阻碍它的发生?一方写道,法典的基本条款,像它所说的,血永远不会遗失,而且只有以血赎血。他们如此激励流血复仇,这些条款是很残忍的。另外一些人与此不同,他们写道,这样的条款从表面上看是凶残的,但从真实的情况来说,却比较人性化,因为正是法律上说了以死还死,才事先阻止了杀人者杀戮的行动,警告说不要杀人流血,如果你要杀人,到头来,你自己也得流血。

对马尔克·乌卡切拉来说,这种种的文章是可以忍受的,可是,还有其他一些文章却让他火冒三丈,大为恼火。这样的文章是很无耻的,让王子几夜没睡着觉。而且文章中还附有统计表格。这是一篇匿名文章,四个月前在其中一家可诅咒的杂志上发表的。表格上提到的奥罗什石楼最近四年血税总收入的统计数字十分准确,很叫人感到吃惊。同时还与其他收入,例如同玉米、牲畜、出售土地和矿藏、高利贷利息的收入作了对比,得出了几点荒唐的结论。其中的一点是:说什么在我们的时代,随着一切事物变丑变坏,法典的基石,例如“诚信”、“复仇流血”、“朋友”这些阿尔巴尼亚生活中伟大、崇高的主旨,随着岁月的流逝改变了性质,慢慢地演变成一部非人的机器,按照文章作者的观点,变成了追逐利润的资本主义企业。

在这篇文章里,使用了许多外来词,马尔克不懂,僧侣耐着性子讲给他听。例如用了这样一些术语:“血工业”、“血如同商品”、“复仇流血机制”。而文章的标题如同魔鬼一般可怕:“复仇流血学”。

王子对此自然有办法,通过自己在地拉那的人的努力,立刻取得了禁止那家杂志出版的胜利。但是,尽管王子使出了全部力量,还是没查到文章的作者。不过,停止那家刊物出版并没有让马尔克·乌卡切拉得到安宁。事实是,那些东西甚至是人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写出来的,是可怕的。

墙上的挂钟敲了七下。他又走到玻璃窗前面,就那样地站在那里,无精打采地向远处的山峦望去,感到自己的大脑由于思虑事情太多、太密集,正在变得有些空荡荡的。不过,像平时一样,这种空虚感只是暂时的,慢慢地,脑子里又聚满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像灰蒙蒙的云雾一般说不明看不清。这是一点比雾浓,比思想少的东西,是介于两者之间,宽泛、补不满、混浊不清的东西。刚刚打开一部分,另一部分立刻就又给覆盖上了。马尔克觉得就这样可以继续几小时,甚至好几天。

面对拉弗什高原之谜,他的思想变得如此停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对所有的人来说,拉弗什都是一个宽容的、正常的和合乎情理的世界。世界的另一部分,就是“下面那个地方,不是别的,只是低洼的沼泽地,只能传染疾病的堕落”。

如同先前每一次那样,马尔克一动也不动地站在玻璃窗前面,竭力用思想徒劳无益地控管拉弗什无止境地扩展,它从阿尔巴尼亚的中心开始,一直延续到国界以外。整个这块高山平原与马尔克联系在一起,一直联系到从它的四面八方交来的血税。然而,高原却成了他的一个谜。掌管土地和葡萄园的管家,或掌管矿藏的管家,他们的差事都是轻松的。玉米和葡萄一旦得了黑斑病,靠眼睛看就能发现。矿藏开采完了,也能看得到,而他有幸分管的领域却是显现不出来的。有时他觉得正在猜中这个谜,把它存在脑子里,最后再把这个谜团解开。可是,慢慢地,它又离开了,宛如天空那些云彩不可思议地飘动变形一样。于是,心思又重新回到死亡的天地里,徒劳地费力,要找到如何让土地变肥沃、让颗粒不收的土壤能结出丰硕果实的办法。那是另外一种干旱,经常在降雨的天气里和冬季中间发生,因此便比任何事情都可怕。

马尔克·乌卡切拉叹了口气,用憔悴的眼睛望着远方,尽力想象着大拉弗什无限向四周延伸的情景。它布满了许多高高的平地、小溪、深谷、白雪、草地、村庄、教堂,但是这些并不能引起马尔克·乌卡切拉的兴趣,对他来说,整个大拉弗什只分作两部分:产生死亡的一部分和不产生死亡的另一部分。在死亡那部分里有田地、物资和人。像许多次那样,在他的脑海里慢慢地浮现而过:成百上千条大大小小的灌溉田地的水渠,从西向东或者由南向北流淌,在水渠边上发生了许多许多次争斗,然后就引发出无数次流血;数百条磨坊的水沟,数千块地界的界石,在它们附近同样发生争吵,争吵过后就是复仇流血;成百上千个亲戚,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由于各种原因撕破脸皮闹翻了,带来的后果只有一个:对死者哀悼;拉弗什所有的男人都是危险的,他们性情暴躁,犹如星期天玩一件玩具一般,跟死闹着玩。凡此种种以此类推。而穷困贫瘠那一部分,不幸得很,拓展得是那么广,那么大:那些墓地看上去好像被死亡撑饱了,接受不了死者了,因此,在这些地方禁止杀戮、争吵,甚至连交谈也不允许;那些由于杀戮的原因或死亡的环境被法典宣布为无权复仇杀戮的人;僧侣们永远不会陷于复仇流血的事情中;拉弗什所有的妇女也和复仇流血不沾边儿。

有多少次,马尔克独自想过发疯的事情,这些事情他从来不敢告诉任何人。假如女人们也像男人们一样陷入复仇流血的事情中……稍过些时候,他为自己感到羞愧,甚至感到一种恐惧,但是,很少有发生这种事情的时候,这种恐惧感更多的是每月或季度的末尾,他看到统计数字产生了伤心失望的情绪造成的。他很疲倦,尽力想从乱事中排除这种想法,但是并没有收到什么效果,于是又回到了原处。不过,这一次不是为了咒骂、反对法典,而只是为了比较简单地摆出一副惊奇的样子。他是感到惊奇了,通常婚礼都是欢乐热闹的,但是却经常发生争吵,开始复仇流血,而在悲伤的葬礼上,却几乎从来不发生这种事情。想到这里,他把新旧复仇流血作了一番比较。这两种复仇流血各自都有好的方面和坏的方面。旧的复仇流血好比是耕耘了很久的土地,很牢靠,但土质有点生冷,耕耘起来也慢。而新的复仇流血却恰好相反,它是气势汹汹的,有时一年里带来的死亡数目跟旧的二十年带来的死亡数目一样多。但是这种流血能清理得干干净净,与先前一样。经过某种调停,仇恨就可以很快结束。而旧的复仇流血是很难调停和解的。人们一代又一代,还是在摇篮里就如此习惯于这种复仇流血的事情,因为无法想象没有复仇流血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所以就根本没想能够从复仇流血中得到解脱。这句话没有白说:流血之仇在积攒,如同橡树一般长到第十二年,要想拔掉它,那是难上难。不管如何,马尔克·乌卡切拉还是得出了一个结论:两种复仇流血都有自己的特点,旧复仇流血有其历史渊源,新复仇流血有其活力,二者相辅相成,一种遭到损害,另一种也要受到影响。比如说近来的情况吧,很难弄明白两种复仇流血究竟是哪一种首先被削弱。“噢,上帝啊!”他大声喊道,“如果照此发展下去,我就将彻底完蛋了。”

挂钟孤独的响声让他发抖,他数着这响声:六下、七下、八下。在门后边,在走廊里,听不到别的声音,只能听到扫帚轻微的唰唰的扫地声。客人们还在睡觉。

虽然曙光稍稍增加了一点亮度,但依然还保留着从远处传来的那种充满敌意的寒气。噢,上帝啊!他叹了一口气,气叹得如此之深,他简直都觉得肋骨就像一座要倒塌的破木板房的梁木一样颤动起来。他的目光又失魂落魄地停留在群山上面孤寂地变幻着模样的灰色的天空,怎么也不能明白是他让它们变得阴暗了,还是他自己心底里的阴暗是它们造成的。

马尔克·乌卡切拉用质疑、威胁、祈求怜悯的目光望着自己。你怎么了?那目光仿佛在向眼前的天空说,你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常常觉得是很了解这个拉弗什的。关于拉弗什人们说它是欧洲最广大、最巍巍庄严的地方之一,因为它在阿尔巴尼亚之内绵延出几千平方公里的面积,然后还继续绵延到国界以外。过去他曾这么想过,可是近来他越来越觉得有点东西在疏远他。他的心思在贫穷的高原上痛苦地游荡,想寻找到那点不可理解的东西,甚至说得更坏些,是想知道在光天化日之下那点带有讽刺意味的东西是从哪儿来的。特别是当风发出飕飕的呼啸声,高山变得孤零零的时候,他便觉得那种东西好像是格格不入的陌生物。

他知道死亡的机器就在那里,从很古老的时候,谁也记不得的年代就设置在那里了。还有使用水运转干活,日日夜夜工作的磨坊以及它的许多秘密,作为“血的管家”,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得更清楚。但是,这并没有帮助他排除那种疏离感。于是,好像是要使自己相信事情恰好与此相反,开始狂热地施展想象力,让那寒冷广袤的原野、天空在他的脑海里舒展开一幅奇特的图画;这张画确实非同一般,是既像地图又像丧餐桌上的面巾,介于两者之间的一种画面。

此刻,在藏书室书柜的玻璃窗旁边,他的脑海里正浮现出那幅悲哀的图画。他的脑子里展现出拉弗什全部可耕的土地。它分成两大部分:可耕的土地和因为复仇流血而闲置的荒芜的土地。这一切有一条简单的规则:要报仇雪恨的人们耕种土地,因为轮到他们讨还血债了,因此任何人都不能威胁他们自由地到田地里去劳作。而那些需要偿还血债的人,却恰恰与此相反,他们把土地搁置一边,让土地荒芜了,因为他们需要把自己关进庇护楼里,让自己得到保护。可是,这些有血债讨还的人要杀人的时候,这一情势立刻就改变了,他们从一个讨还血债的家族的人变成了偿还血债的家族的人。这就是说,他们变成了杀人者。顺理成章地躲进庇护楼里,撂下他们的土地,让它变得一片荒芜。而他们的敌手却与此相反,他们结束了杀人者的生活,离开庇护楼,因为轮到该他们杀人了,所以毫不担心,自由地耕耘土地。这种杀戮的情况影响着未来。一切就如此周而复始地延续下去。

马尔克·乌卡切拉每当因为石楼的公务,出行到山里的时候,眼睛总是盯着土地不停地观看,不过,看耕地的次数要比看荒地多得多。一般说来,耕地要比荒地多。它们占全部庄稼地的四分之三。可是,有些年情况有变化,荒地变多。同耕地相比,荒地增加了百分之三十、百分之四十,有几次,荒地和耕地的数量持平了,甚至记得有两年,荒地面积竟然超过了耕地面积。不过,这是从前的情况。渐渐地,随着复仇流血的衰落,荒地面积逐渐少了起来。那些荒地是马尔克·乌卡切拉眼中的一大快乐,它昭示法典处处还都是强有力的。全部的家族允许土地荒芜下去,家族挨饿受苦,只要能报仇雪恨就行。同样,还有些家族与此相反,推迟报仇的时间,逐季逐年地往后拖,以达到能够收获更多玉米的目的,这要比长时间关在庇护楼里好得多。法典中说,你可以自由地保持你勇士的气概;你也可以弱化它。在玉米和报仇雪恨之间,任何人都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一种。一些人不知羞耻地选择了玉米,另外的人与此相反,选择了报仇讨还血债。

马尔克·乌卡切拉曾经有机会目睹那些投身于复仇流血的家族的一块连着一块的土地。景象经常是一样的:耕地和荒地。在种了玉米的田地里的土块上,马尔克·乌卡切拉觉得有一点可耻之物。田野里散发出的水汽,泥土的气味以及它那女人一般的柔软,都给他增加了忧伤。而旁边的荒地,连同那时而像皱纹,时而像绷紧的颧骨,几乎都让他流泪了。在这片大山上,到处都是一种景象:耕种的田园和荒芜的土地,在路的两侧一片挨着一片,怀着仇恨彼此相望。更不能叫人相信的是,一个季节、两个季节后,它们的命运就将改变:荒芜的土地突然变成了肥沃的土地,而耕种的土地又回到荒芜的状态。

那天早晨,马尔克·乌卡切拉也许是第十次唉声叹气了。他的思绪还在远方,从土地转到公路上,为了执行公务,他曾经徒步或骑马走过这些公路的一部分。万恶的群山大道,美丽的林荫大道,黑德林河路,白德林河路,糟糕的路,通往各个旗的大道,十字大道。所有这些道路,他都走过。拉弗什的人们,白天黑夜都从这些道路上经过。这些道路的特殊地段受到永恒的诚信的保护。这样一来,在通往各个旗的大道上,从石桥到大栗子一段,受到尼卡伊和沙勒诚信的保护,任何人在那里遭到伤害,都由尼卡伊和沙勒地区的人为他报仇。同样,在美丽的林荫大道上,从雷克田地到聋人磨坊也受到永恒的诚信的保护。整个古拉伊路到冷河同样也受到诚信的保护。尼卡伊和沙勒的客栈也是如此。在十字大道上的老客栈(马厩除外)受到诚信保护。寡妇客栈连同它的北门外四百步范围以内的公路路段,还有仙女河周围长、宽各四十步范围之内的八条河谷,雷泽客栈以及群鸟草地,也都受到诚信的保护。

他尽力逐一回想所有其他受某某人的诚信保护的地方,也回想被一切人的诚信保护的地方,就是说在那些地方不许杀人流血,就像所有的磨坊无任何例外那样,还包括左、右四十步范围之内的地方,还有所有的瀑布以及左、右四百步之内的地方,一律都不允许杀人流血,因为石磨摩擦发出的轰隆隆的响声和哗哗的水流声不让人听到射击者示警的喊声。法典任何时候对一切事情都不忘记。有好多次,马尔克·乌卡切拉打消了寻找这些地方的念头,不知那些被诚信保护的地方是限制了复仇流血的发生,还是恰恰相反,倒是增加了复仇流血的次数。他有时觉得那些地方被宣布保护每个过路者,这就把死亡赶到了一边。但是,有时又有截然相反的感觉,正是那些路段或客栈做了承诺,保证为那些可能在这里遭遇伤害的人报仇,所以会导致发生新的复仇流血。一切就是如此,在他的脑子里,有一种模糊不清的想法,跟法典中的许多事情讲得含糊不清没有什么两样。

对于在拉弗什四处传唱的许多关于复仇流血的颂诗,他也提出过同样的问题。在拉弗什的乡村里和整个地区有许多民间歌手。没有哪条路上见不到他们,也没有哪家客栈听不到他们吟唱。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死亡的数量,很难弄明白。有那样说的,也有这样说的。那些口口相传的历史故事,古老的或稍微远一点的事件讲起来也是一样。那些历史故事,那些大大小小的事件,都是在冬天晚饭后,围着火炉讲述,然后便随着行路者向四处传播。等到某个夜晚重新再聚首时。原来所讲述的一切都有了变化,如同随着时间的推移先前的热情好客也发生了变化一样。讲述的这些历史故事、事件的一部分曾发表在那些讨厌的杂志上,有时他也见到过。那些杂志一排排地摆在那里,宛如躺在棺材里似的。因为对于马尔克·乌卡切拉来说,书上印出来的不是别的什么,只是口中讲出来的或在古丝理琴伴奏下吟唱出来的故事的尸首。

不管怎么说,他喜欢还是不喜欢,所有这一切都和他的工作联系在一起,甚至两周之前因为他的工作开展得不好,王子准备对他提出批评时,以一种严厉的口气提到了这一点。真实的意思是怎样的呢?他的话有点儿不透明,但多多少少还是讲明白了:如果你,“血的管家”,这项工作让你感到厌烦的话,你可不要忘记,许多人对它可是垂涎三尺呢,甚至不是随便什么人,而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这是王子第一次提到了高等学校,而且还带着一定的威胁意味。还有另外几次,他叮嘱马尔克·乌卡切拉要在神父的帮助下去学习一切与复仇流血有关的事物,不过,这一次讲话的音调很尖刻。马尔克·乌卡切拉觉得太阳穴被压得发紧。王子,你去任用一个浑身散发着香水味的受过教育的家伙吧,把他放在我的位置上吧。他活像一匹马似的在内心咆哮道。任用受过教育的“血的管家”吧,因为你对大学感兴趣,喜欢大学嘛,可是,等到了第三个星期,这个新的嘴边没毛的管家跟你闹起来、发疯的时候,你就要想起马尔克·乌卡切拉了,哼!

有那么一会儿,他让他的想法恶狠狠地游荡起来,从一个推测转到下一个,但是,当一切都没什么好的结果,就那么完结了的时候,王子后悔了,他马尔克·乌卡切拉获得了胜利。不管如何,我应当到拉弗什四处走一走,转一转。当他感觉醉酒后一时的兴奋劲正消退时,对自己说。为王子准备一份报告可不是一件坏事,就像四年前写的那份报告那样;在那份报告里,对当时的形势和对未来的展望,提供了准确的数据。也许是王子的工作开展得不顺利,嘿,向谁发泄不痛快的情绪呢?就找马尔克·乌卡切拉发泄吧。不管怎么说,王子是他的主子,管家是不能去评判主子的。想到这里,马尔克·乌卡切拉的气愤劲儿全消了。一时间聚结起来的恼怒情绪消散了,心思又重新跑到很远的地方,跑到千山万壑之中了。说真的,他的出行还确实是必要的,刚才他的自我感觉那么不好,也许路上走一走会让他感到轻松些,减少一点最近这段时间心里的苦恼,睡眠情况也可以得到改善。除此之外,在王子面前消失一段时间也有好处。

出行计划开始慢慢地形成,没有特别的激情,但很执着。他又像刚刚考虑过的那样,开始把将要走的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不同的是这一次出行要走的路是同他的山民鞋或他的马掌紧密相关的,这些事儿在他的想象里是不同的。想象中还有他可能住宿的客栈、石楼,夜里马的叫声和咬人的臭虫。

这将是一次公务出行,在此次出行中,他大概应当重新去看一看在脑子里已经勾勒出来的地方和东西,如死亡磨坊及其磨石、工具、轮子和不计其数的小轮子。去逐一地检查所有的机器零件,要找出机器在何处停止了运转,什么东西锈死了,工作起来不顺当或者是什么东西断了。

噢,好难受,胃里刀剜一般的疼痛让他叫了一声。你好好瞧瞧,你身上什么器官出了毛病,他想对自己说,但是,却把自己的想法斩断了一半。他想,胃里那种空荡荡的恶心的感觉,换换空气就能消失掉。对,对,尽量早点出发,离开这里才好。把这一切都逐一地看一看,和人们,特别是和法典的阐释者多谈谈,征求他们的意见,去庇护楼里好好看一看,与神父们见面,问一问是否有人背后嘀咕,说反对法典的坏话。记下他们的名字,让王子把他们驱逐出去。等等。马尔克·乌卡切拉的思想活跃起来了。他真的可以向王子打一份详细的报告,把这一切都报告给王子。马尔克在藏书室里开始来来回回地踱起步来,有时在窗户旁边停一下,一旦想起点新事儿,又重新开始活动起来。正是这会儿,他想起了法典的诠释者们,王子一向重视他们的讲话。他们在整个拉弗什地区大约有两百人,不过其中有名的只有四十人。不能会见所有这些有名的人物,那至少也应当会见一半。他们是法典的栋梁,拉弗什高原的智囊。对于形势他们一定会提出某种意见,对于道路的选择也许会提出某种建议。事情肯定将是这样的,虽然他不应当仅就这些而感到满意。一个想法告诉他,不单单是同这些人见面,而且还要下到死亡的基地,到复仇杀人的人那里去,那样去做,将是一件好事。到各个庇护楼里转一转,同隐居在那里的人面对面交谈,他们是法典中的面包和盐。最后的一个想法让他感到特别愉快。无论著名的法典诠释者讲出多么聪慧的话,涉及法典关于死亡的最后一句话,总是属于复仇杀人者。

他擦了一下额头,尽力去回忆两年前他搜集的有关庇护楼的材料,这会儿他准确地回忆起来了。在整个拉弗什共有一百七十四座庇护楼,大约有一千个男子汉躲在里面隐居,他努力去想象那些庇护楼都是什么样子。这里一座,那里一座,分布得很零散,阴森森的,显得凶险可怕;带有许多黑黑的窥孔和反锁着的房门。它们的形象同一道道水渠联系在一起,由于这个原因,一部分受庇护的人才住在那里;它们的形象也与受诚信保护的道路、客栈有联系,同法典诠释者、纪实作品的作者、古丝理琴演奏者有联系。所有这些都是一部古老的一直不停歇地工作了几百年的机器的螺丝、传送带、小轮子。他又重复一遍:日日夜夜永不停歇地工作了数百年。不论是夏天,还是冬天,一直是这样。但是,打碎一切事情的制度的日子——三月十七日来到了。对这一事情的回忆让马尔克·乌卡切拉又叹了一口气。他觉得,那一天如果真的就那么过去了,就像勉强过去那样,这整个死亡磨坊、铃铛、重重的磨石、弹簧和无数个小轮子,将要发出不祥的摩擦声,从基石到峰巅全部摇晃,直到被破坏,粉碎成一千个碎片。

噢,上帝,那一天可不要到来,他说道。他再一次觉得在胃和心脏之间有一种犯恶心的滋味。然后,混合着恶心感,他再次回想起头一天晚餐的一些时刻,王子流露出的不满意的情绪,开头片刻的欢乐立刻消失掉,被一种痛苦的心情取而代之的种种情景。让这一切见鬼去吧!他对自己说。这是一种特殊的痛苦,像具有一定厚度的灰色的软绵绵的东西,静静地渗透到一切地方。它是没有钻孔的尖槌,它是无痛的宰杀。噢,他愿意一千次都是这个样子,有什么东西可以做成一个面团,使人无法钻进去。而它们更是要他的命,让他被欺压得焦躁不安。关于这一切,他没对任何人说过。三个星期以来,这种感觉越来越频繁地出现。突然,他向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被他一天推一天、一夜推一夜地搁置好久了:莫非他有晕血的毛病?

七年前,他有过这种情况。当时他请各式各样的医生看过,也吃过各式各样的药,但是,全都无济于事。直到后来,一位来自贾科瓦[24]的老头对他说:“你吃药和看医生都没有用,我的孩子。无论是医生,还是药品,统统都治不了你的病,你是晕血。”“血?!”他感到很惊奇,“我没杀过人啊,老人家。”老头回答他:“你没杀人,这个无关紧要,孩子,你要是杀了人,你会觉得比较轻松,可是,你的工作就是这样,所以你才晕血。”老人还向他介绍了其他一些“血的管家”,他们当中的多数人都患有这种病,甚至更糟糕的是,他们没治病就离开了人世,而他却能在奥罗什那边的高山峻岭上养好自己。都说高山上的空气对抗击那种病是很适宜的。

七年里,马尔克一直很平静,只是最近一段时间这个病才又现出迹象。这种工作想对我怎么样?他对自己说。一个人的血,一旦叫你发晕,就很难战胜它。可是,当一种不知从何处开始,到何处结束的血使你晕倒,你该怎么办?那不是一个人的血,而是在拉弗什高原上四处流淌的多少代人的血汇成的河流,混合着老年人和年轻人的血,流淌了多少年和多少世纪的血的河流。

不过,也许不是那种病,他抱着最后的希望叹了一口气。也许很简单,是一种短时间的烦愁,否则,我就要发疯了。他伸了一下脖子倾听着,因为觉得听到了门后的响声。还果真是那样。从走廊里传来了一扇门的吱扭声,然后是脚步声和谈话声。

客人们都醒了,他想。